经时很久很久之后,花檐再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份有着一个常穿白华的青年的记忆,记得最深的不是他带给自己莫名的难受与忌怕,亦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而是那一句半是玩味半是认真的自我介绍——
“在下容隐,从从容容的容,归隐的隐。”
饶是花檐并不大会咬文嚼字,也听出了几分避世安稳之意。
那种安稳意又别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使得花檐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真实的名字,幸得目光转过,看到了身边亦是一脸玩笑意的百里商良,定了定神,只憋出一个生分的笑。
百里商良握着酒盏一转,看了看花檐,再看了看另一旁坐着的容隐,笑道,“这是幺妹,单字一个荀,取字于香雅荀草。”
道是两人是个老相识,开始便就略过了自个介绍,花檐这才想起这所谓的长哥哥拖自己来时喃喃自语了句“今日那位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哦,花花公子。
花檐神色有点僵。话本里花花公子都爱调戏姑娘,她虽然是只狐狸王,可这外貌看来俨然只是个小姑娘,若被调戏她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想了想,投给百里商良一个感激的目光,又往边上蹭过去了一些,仍还是勉力保持这那个很是生分的笑容。
“百里荀,真是个好名字。”名叫容隐的一声称赞道。
又是一声问,“可是半月前被碧渌湖带走心智的百里家的幺女?”嘴角弯起一个愉快的弧度,眼神定定地看着花檐,半响煞有模样地总结道,“我瞧着这心智挺好的。”
花檐听容隐这一说,不禁生了几分好感,疏意都隐隐散了些,本觉得这偌大除了她自个就再也没有人会以为她心智正常了,现下居然能碰到一个与她有同感的人类,挂着的那个生分的笑里不由得带了些许真诚实意。
“是不错,较之从前多了追求。”所谓的长哥哥笑着应道。
容隐亦笑了,接道,“人生不过俯仰之间,有追……”只是连个“求”字都还未吐出,就被突兀的一声打断。
那一声带着些许少女的稚气。
“我怎么会有追求?”花檐突然开口。
想着觉得这话不对,又摇头改口:“我们又不熟,你怎么知道我有追求?”
饶是花檐原本打算至始至终不发一言,连听到容隐那番夸也没说句谢谢,然听到百里商良那样说,她心头一顿,回想自混入人类世界来这半月内,自己除了等待劫难落下之外,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更何况,这个突然脑子坏了才亲近起来的哥哥,这半月来与自己也就今日个这回相处。
难道是有慧眼,观了她出来不成?忙插嘴,愣愣地截断了容隐的话。
“府里的小丫头挑嘴皮子,今日一个念叨少小姐啃了两只鸡还喝了壶酒,明日又一个念叨,可见你痴鸡痴酒得很是厉害。”百里商良挑眉,一个正经地应道。
“……原来竟是这个。”花檐又一顿,好一阵失望。
“难道你还有别的追求?”
“哈哈,没有没有,没别的了。”花檐干笑道,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旁的容隐听着这两兄妹对话,脸上的笑意更浓。对还在身后一直服侍自己的姑娘摆摆手,示意其下去,缓缓端起酒壶,往桌上的三只空杯里斟满了酒。
“既然荀姑娘爱酒,那我们喝一杯。”容隐举起酒杯敬道。
百里商良笑笑亦跟着举起了酒杯,花檐见此,就着酒嗅了嗅,心里暗叹这人间的酒一家不如一家,跟着端起了杯子装模作样地浅饮了口。
三人再陆续聊些有的没的,当然聊得甚欢的是百里商良与容隐,花檐只在一旁喝着不入味的酒听着,听着听着也觉得无聊起来,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听容隐提到自己的虚名,“说来,百里你这浑小子浑点就罢,带着荀姑娘来看……”似是想到了被窥视一事,容隐咳了声续道,“……这等男女艳事作甚?”
花檐眨了眨眼,“什么叫男女艳事?”给自己斟了半杯子酒,又道,“长哥哥说,这里有精彩的打架,我才来的。”
说着还朝百里商良白眼之。
“打架?”容隐噗呲一笑,“荀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什么?”花檐不解问道。
山妖的行为准则里向来都会记着那几句箴言——所谓打架,想打便打,赢了便抢,输了就跑。着实是揭露了打架的本质,她想不出这青楼的打架能让自己误会什么。
只见这个前不久被自己窥视过的青年悠抿了口酒,入喉后,缓缓说道,“所谓青楼内的打架,咳咳,就是指方才我与那女人所做之事,大抵就是遵循一种原始的本能,泄欲罢了,并非真正的动刀动枪,荀姑娘知道吗?”
“……你说泄什么?”花檐顿了顿,甚是讶然地问。
“泄欲。”
“……”
花檐再不晓人类情事,听到这两字时也明白了,几百年的耳熏目染并不是白染的,动物们长大后时常就会流传些这样类似的话。
只是……甩了甩头,又拍了拍脑门,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她开始努力回忆起来。
百里商良在这时神情也变得十分诧异,原本以为自己这个痴汉妹妹是走了一趟鬼门关,思想超脱凡尘,这回却看着却像是一开始就误会深了。
“你不知道?”
续又疑惑了道,“原来你是想看真的打架?”
一旁的容隐看着这对兄妹迥同的诧然反应,顿觉得更有趣,拍了拍百里商良的肩膀好死不死地添声道,“看来她真不知道。”
百里商良回瞪了一眼,容隐继续自在悠然地喝酒,没有再多说。
百里商良再看花檐那副又陷入茫然的表情,屈指扣桌,心里难得急了起来。
似乎自小妹跳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带她来出门,听说她失忆了,总觉得是旁人之事,无关紧要。已经不知道从哪时起,再不想亲近,却听了府中侍女的那些传言,生了几分好奇。
听说她变了,今一见果真是变了。言行举止较之从前有很大不同,但看着却没什么不和谐,反倒是觉得,这就是他的妹妹,故才带她出来。至于上青楼之事,这一时兴起生的兴许是太过分了。
此时,这个说着“我和你不熟”的妹妹,大约是要恼死他了。不知为何,他突然很不想她恼自己,尽人事之时,毕竟独她才是自己的亲妹妹。
家中关系早便四分五裂不像样子。
然,毕竟妖是妖,与人还是有代沟的,百里商良这担心的思量只对了一半。花檐此时的恼恨全然飘到了那位叫司马的九重天的神仙君子上去了。
对于青楼,花檐想起了司命曾经一日扭扭捏捏藏好的不让她看的话本。正所谓一发而动全身,思到司命忽悠自己的一件事,转即那种种被忽悠的事都席卷而来。
花檐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司命敢借着胆忽悠自己一会,那是恩情,她不芥蒂,可忽悠得多了,那便是小瞧了她的智商。
最可恨的,是他居然半子儿都没化出来,留着自己这般孤零零的受劫。
恨着恨着,一种被抛下的委屈就涌上了心头。
时又至黄昏夜幕来,百里商良心怀愧疚,凑近了花檐极认真极诚恳地道,“这回再不耽搁,去吃烧鸡,那家训我也真的全替你抄了。”
花檐恹恹伤怀,“原来你先前说的不是真的。”又一愤愤然道:“你们这些人,忽悠人就那么好玩吗?”
百里商良揉揉额头,本欲再劝顺住小妹,却是一个没忍住,“挺好玩的。”
……
花檐听得更是悲愤了起来,拍案而起,“回家!你现在就给我抄书去!他娘的你不给我抄我剥了你的皮!”
百里商良,“……”
悠然还坐着的容隐公子甚是好心情地再为自己斟满酒,又甚是好心情地说着送别语。
“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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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山冈,风声疏狂平添了萧索,容隐看着前方被灯火照亮的一路,不由得笑了。
山庄寂静,灯笼打亮的路旁瓣状花被片白色,在他挪步间徐徐绽放开来。
那是一夜盛开一生的花,昙花一现,韦陀受法。
不过于他看来,却有些寒意。
无妄阁上一代主人曾指着那花对他说过,我们这些革命的,要有觉悟,与人,惜得也惜不得。
真是好一个惜得也惜不得。游神间有气息掠近,眼前已跪着一个身袭黑衣的蒙面女子。
“属下已经调查过,诸毒教谱没有一个叫真夷的人,别的江湖门派中也……查不出来。”听声音有些不安。
“无妨,替我去观察百里家的那个小姑娘,听说是被妖怪附了身,我想知道个究竟。”容隐折了一只花下来,淡淡道。
白日里见的那姑娘,他觉得有些熟悉。
“……是。”黑衣女子很快消失眼前。
容隐看着被折下来的花,折花之手似乎正是昨夜梦里被扯过去的那只。心思有些乱,不由施力多了几分。
一朵才开出的花瓣顷刻间在掌心中捏成灰渍,便是辗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