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梦一场,清晰如注。
只点了根烛火的地下室里,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坐在案前书写,静寂的仿是困在画卷之中。
梦境里看不清模样,提笔却觉得是自己的手。
“原来,做了凡人,你也还是这样寂寞。”突然一分玩味十足的声音似春雨般在黑暗梦境里响开,寂地横生。
心头一惊,惯于血色之中的手已经从袖中射出几柄镖,飞镖划破空气的同时又去拿近身处的长剑。
然而——
手才放到剑柄上,另一只陌生的手就覆了上去。诧异对上闯进禁地的人目光,这才看到那张凑近来的笑意盈盈的脸,那张脸,仿佛朗朗日月都从中可探出,他说不上熟悉说不上陌生。
“容隐,是叫容隐对吧?”又是笑意盈盈地一声问。
梦里的他有些恼火又有些不安,不答,反疑起:“你是?”
来人摇摇头,放开了手,又极放心地背对向了他,又是摇摇头,仿佛在叹息什么,许久回过头来,“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会好好和我说话?”
“……”他没有说话。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着一身衬得正好的紫袍青年无奈一笑,又走近扳过他的手,像个孩子似的用手指在掌心划笔,边划边道:
“罢,那你还是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真夷,一个……你的伴童。”
他睁大了眼,疑惑生得更浓。听得太清晰太陌生,恍惚里欲开口再问,浑厚的雾气却突然逼近咽喉,随即如洪流猛兽吞噬整个身体。
“咳咳……”
睁眼是在一间洒进月光的屋子,石门、密室及陌生人皆无声影,而屋中样什均是熟悉,亦是无异样。
“公子!”门外有女声着急唤,大概是以为屋里突然发生了什么。
“明日行程都取消,很久没去散散心了。”他自嘲般轻叹了叹,淡声命令道。
“是,公子夜安。”
夜半凉风习习,抹了晕光的月华流进屋里来。榻上的人再无法入睡,梦来梦去,仿佛从未有过,而手心却还残留冰凉到令人发颤的温度。
他想得很清醒,自己没有伴童。作为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他也从来不需要伴童。
——❀——❀——❀——
管弦声声轻慢,如同这个缠绵的春天,细雨绵长。
一曲花歌在攀春院轩苑里飘然响起,绕梁回旋。
“几夜开窗花雨幕,感郎相思惹羞颜。
借风灭烛褪罗裙,含笑帷帐深处恩。”
吴侬软语,唱歌的女子在舞台中翩然起舞,姿态娇滴羞涩。风尘之地常有的艳词唱音,于花檐而言,却是听不出什么,只觉了了。
落座不久,她便一门心思开始后悔自己的多言了。
“既然都来了,那看看打架也是行的。”所谓的奇葩兄长继那一句不解后若有所思地道,紧接着便拉起了她来朝了远离花酒桌席那一长廊往深处走。
行过了几间房后停下,朝着花檐作了个嘘的动作,便用手指在门纸上轻破开了一个口子来。又把她的头压凑了过去,还一边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样。
花檐认真地往里面瞧啊瞧,两团肉挤在一起像幼稚的小孩似的玩驾马游戏,唯一有点不同的是,这驾马游戏喊的不是“驾驾驾”,而是……不知道喊了什么鬼东西。
她没有想明白,为何百里商良会带自己来看这样看不出什么深意的场景。
“不怎么样啊,这打得太乏味了,一点打架的架势都没有,不行。”
花檐终于看不下去了,单手甩开百里商良半施气力压着自己的头,直起身子转过来有模有样地总结道。
总结完了就想溜之大吉。方才进门时忍不住,已经悄悄问了老鸨大娘“这楼里有没有鸡吃”这问题,问回来后却被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老鸨气呼呼地说这是青楼,姑娘们都是无奈了才干这行,其中酸苦不言而喻,不像你个大家小姐还有这闲情逸致看戏,姑娘要吃鸡,这情趣爱好上没人敢说你半分,可是你也不能用这样低贱的称号来贬骂她们。
听得她不由自主地颤了又颤。她不知道吃鸡原来还会和骂人扯上关系,但是没有鸡这个大前提,有没有关系也没有探讨的必要。
方溜了一步,百里商良却神色很是震惊地看向了她,“我方才还以为你只是个好奇心强的小姑娘,怎么这会还嫌这……”
后来的话愣是没说出来。
花檐睁大了眼回看所谓的长哥哥。
半响后,所谓的长哥哥似是已经自行想明了什么,弯臂又勾到花檐肩膀上,“果真是历经了生死的人,与寻常的姑娘不一般。罢,我再带你去看一场。”一边说着又喃喃道:“今日那位花花公子该是来了……”
花檐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悲壮感,恨不得抽几下自己那太过于诚实的嘴,偏给自寻烦恼。
依眼前这个奇葩的一副态度看来,花檐觉得她不说这打架精彩是今日个都走不掉了。
“其实刚刚那场……挺不错的,真的挺不错的。”花檐带哭了的表情望向所谓的哥哥道。
百里商良不以为然地敲了敲她的头,仍拽着她往离楼梯相反的方向去。“这回真火热,看这种事,想想还是看年轻点的小伙子比较好,是哥哥疏忽了。”
看到花檐还是一副欲哭的表情,又安慰了声,“不会让你失望的,真的。”
花檐一副表情更是想哭了起来。
攀春院的走廊曲曲回回,花檐跟着百里商良东转西折了七八回。一路上听得不少莺莺燕燕泛春之歌,喧闹噪杂交集,使得花檐仿佛觉得自己就要被困在这长廊上再出不去。
走了许久,似乎到了走廊尽头,百里商良的脚步终于停下。回头看着还是一脸沮丧的花檐,朝左边的门里边一指。
“就是这里了。”百里商良附耳边悄声说。
花檐无奈地循着先前的行为将门纸捅了一个洞,很有自觉地朝里面看去。
被窥探的房里红帐深处仍是一卷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画面,那可人姑娘的模样寻常来说已足够惹眼,只是花檐从那压在女人身上那衣冠带好的男人脸上扫一眼,目光竟久久没有移开。
从屋外只能看到男人的侧面,墨如玉的长发被束得很好,即便在纠缠之中也保持的很整齐,男人鼻梁挺拔,眼眸深处仿如深潭,这一目光递去,竟觉得探不到底,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久久移不开眼。
倒不是因为模样,于看了几百年司命的狐狸来说,世间色相虚无的很。只是目光里的这个男人,她就这么一瞥,就觉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压迫近来。
注视的几眼间,脑海里总涌现出一双温润如白玉的手,那双手轻轻慢慢地抱住自己,衣袖间的那抹红极其刺眼,随即有阵阵轰鸣的雷声席卷整个世界,将那双手拉进黑暗。这画面让人想探究又很害怕。
而画面转即又变成了一片荒原,风沙之间,飞石滚落,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那里。
她努力去望那两人的背影,望不到头,苍凉又寂寞。
她觉得眼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溢出,伸手去抹,竟是片泪水。
“小妹……”站在身旁的百里商良见花檐这般反应,轻敲了下她的头,惊讶问道,“怎么,碰到熟人了?”
花檐这才回神过来,发觉自己反应很是怪异。
摇了摇头,急用袖子把眼泪擦干,甚是茫然地应道,“不认识,那人命格可能与我有点相冲,我看了就觉得不开心。”
“天下竟有这等怪事。”百里商良听了放心一笑,既是不认识倒是没什么担心的,心觉花檐这举动兴许还是因为看男女打架没什么太大趣,之前硬是要拖来时就是一副快要哭的表情,现下真真切切地是惹哭了。
毕竟是小小年纪就闯过了一次生死关,心性不同常人。心里竟闪过一阵愧疚,想了想即道,“那就不看了,去吃烧鸡。”
“唔……”花檐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百里商良又一阵愧疚了道:“听说,阿爹要你抄千遍家书,兄长帮你抄一半,行不行?”
“……”
花檐没有应,自顾自茫然地往回走。
百里商良有些急了。这艳事再不济也是个艳事,怎么看得失望至此,一时语气也不管礼数起来,像平民家里那般自称呼,“哥哥全帮你抄了,这好不好?”
“啊?”
花檐终于从沉思中抽出遐想来,回头看了看所谓的哥哥。
百里商良那张脸在幽深的长廊尽头看来,竟带了点幽怨的意味。
既见幽怨,不知幽怨。
花檐有些好奇,不是他自己说要带她去吃烧鸡烤鱼么,方才她不过思索了下烧鸡铺的位置在青楼外的哪个方向,这位哥哥好好的怎么……有些怪样。
暗自思忖片刻,疑惑又好心地再道:“你不用替我抄那么多的,我比你闲。走吧走吧,我想起了那家烧鸡铺的位置了。”
百里商良一顿,“难不成你刚刚是在想烧鸡铺的位置?”
花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朝楼梯方向走,背对着百里商良又道,“我还想了烤鱼店的位置,不过没想起来。”
回眸时模样看来全无方才的失态,那半是认真的态度于深幽长廊递过来,眼神单纯却自是占了星华。
百里商良突然有些认可这个妹妹。无奈笑了笑,挪步跟在花檐身后。
——然此时,刚被窥视过的门却忽然开了。
生得俊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倚门而站,双手环抱胸前,看着正欲离开的两个人。
“怎么?想白白地就这样看一场戏?”
一味声音落地沉沉,却又玩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