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部是座二层小楼，一楼有供销科、技术科、检验科几个业务科室，二楼则是厂行政办公室、劳资科、财务科、工会四个行政科室以及三个厂长的办公室，还有一间能容纳二十多人的会议室。

新年上班第一天，会议室里正在开中层干部会。

贾宏图坐在长桌一端，手里拿着稿子，正高声念着：

“同志们，过去的一年中，我厂在轻工局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我厂实现了产值突破四百万的目标，这在我厂历史上是个里程碑，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厂的东风牌电风扇被评为我市轻工局名优产品，远销全省各个地区，为广大群众送去了改革的东风。”

念道这里，他习惯的抬起眼睛，看了看参会的干部。

技术科长王三顺正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工会主席李娜娜低着头悄声对身边的冯佳欣说些什么，冯佳欣一直抿着嘴笑。

贾宏图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自己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继续念他的稿子。

贾宏图皱眉，说明对会议纪律不满。他没说什么，自然是已经习惯了。而且他知道，当后面念到奖金分配时，这班人就会竖起耳朵了。

“在这一年里，我们厂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干部工人，为厂里做出了贡献，争得了荣誉。下面先表扬几位为厂里做出突出贡献的职工。技术科刘梅梅同志完成了电扇摇头装置的技术革新，获得了我市轻工系统科技进步优秀奖，局里奖励我厂五千元奖金。”

大家听到这里，第一次鼓起掌来。王三顺本来要打呼噜了，被掌声清醒，迷茫的看着周围的人，也跟着鼓掌。

贾宏图又表扬了几个人，不过大家都没再鼓掌，低下的议论声倒是大了些。

“为了奖励对我厂做出贡献的员工，提高全厂职工的工作积极性，经厂党支部讨论，报局党委批准，我厂决定给予刘梅梅同志特别奖励三十元，其他模范职工每人特别奖励十元。此外，全厂员工平均年终奖金为每人二十五元，具体分配方案由各位科室和车间领导上报。”

贾宏图说到这里，听到下面有人嘟囔：

“合算奖金就是梅梅得的那五千块啊，局里也太会节约了吧。”

“就是，这不等于没有年终奖了吗，太抠门了。”

“什么抠门啊，还是咱厂没本事。人家红梅厂平均每人七十元呢。”

这些声音虽然低，可还是传到了贾宏图耳中。倒不是贾宏图拼命想听清人家说些什么，也不是他耳朵有多尖，而是嘟囔的人本来就想让他听到。

贾宏图听了这些话，自己也有一肚子苦水。不过，他明白许多事一定要保密，只好把大家的牢骚当成耳旁风。

他就放下稿子，补充道：“各科室明天要拿出方案交给厂办审核，奖金随这个月工资一起发。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要是没意见就继续说今年的工作任务了。”

“我有意见。”贾宏图一看说话的是技术科长王三顺，心里就有气。刚才念稿子的时候王三顺在睡觉，现在想赶紧接着念了他又提意见。

“妈的，臭老九就是臭老九。”贾宏图心里骂人，嘴上却客气的说：

“老王，你说，你说。”

王三顺还是睡眼惺忪的说道：“分配方案干嘛要科室出，能不能党委定算了。”

前一年的奖金方案同样是各科室出的，车间科室的方案其实都是平均分配，只有技术科拉开了档次。结果，科里的贾震山和赵法才觉得自己分少了，就和王三顺争吵。贾震山是归国华侨，又和厂长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干脆去找贾宏图告状，一时闹得不亦乐乎。

所以王三顺一听又让他出方案，心里就老大不乐意。

“我说老王，你别在这里瞎搅和了，赶紧散了会咱还有事呢。你出个平均方案不就得了，党委怎么定又不用你操心。”说话的是一车间主任李建国。

在这个厂里，王三顺连贾宏图都不怕，就是见了李建国犯怵。他见李建国发话了，便干笑几下不再吱声。贾宏图觉得李建国的话不中听，但能让王三顺住嘴很不错，他就不发表意见了。

贾宏图总算念完了稿子，回到自己办公室，拿着当天的《工人日报》看了起来。

一版还没看完，胡瑶婻推门冲了进来。她气喘吁吁的冲着贾宏图说：“厂长，一车间又罢工了。”

“什么？”贾宏图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帮混蛋，每年不给我找点麻烦就不算完。为什么？是不是嫌奖金少？”

“不关奖金的事。他们说车间里太冷了，要求增加一个炉子。”胡瑶婻气息均匀了些，但胸脯还在剧烈的起伏着。

一车间闹罢工可有历史了。

前年因为厂里实行工时定额制，他们认为自己的定额和组装车间比太多了，就罢工要求更改。那次连冯局长都惊动了，把贾宏图好一顿批评。

去年又赶上提工资，一车间是全厂名额最多的，但他们认为按照人数比例算比二车间少了，就要求增加一个名额。厂里没同意，于是他们又罢工。后来还是冯佳欣发扬风格，把分给自己的名额让了出来，才平息了事端。

没想到，新年刚过，又出了事情。

贾宏图听说是这个理由，气呼呼的说：“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人。去年他们说车间里太热了，干活出汗，出去容易感冒，今年就撤了两个炉子。结果刚入冬他们就喊冷。我已经答应党支部开会研究后给他们答复了，这就又撂挑子。”

胡瑶婻知道今年局里批的用煤指标不够，所以贾宏图减了车间的炉子。她也不好说破，就说：“厂长，您看是不是给他们加个炉子算了。今天早上我去车间找李主任，里面的确是挺凉的。”

贾宏图听胡瑶婻提到李主任，气更不打一处来。“这个李解放是什么意思。我看那帮混小子都听他的，怎么就不能做好工作呢。我看，这事他也有份。”

胡瑶婻说：“李主任也有难处，如果他不拢络住这帮人，有任务要加班时谁肯听他的。”

厂里的活多一阵少一阵，经常清闲一个月，忽然要一周内天天加班。清闲的时候大家都高兴，但没有加班费的加班，如果不是领导有威信，没几个人愿意响应。这情况贾宏图当然清楚，所以听到胡瑶婻这么说，他也不再骂李解放了。

“小胡，你通知支部成员，一小时后来这里开会研究一车间加炉子问题。我先去车间看看。”

罢工的事和工会有关系，贾宏图叫上工会主席李娜娜一起去了一车间。

东风电器厂分为三个车间。一车间是机加工车间，有钳工班，车工班，冲压班和模具班。二车间是电机车间，三车间是组装车间。二车间和三车间多是女工，相对比较平静，最让贾宏图挠头的就是一车间了。

贾宏图和李娜娜走进车间后，看到工人们分成几堆围坐着，有的在打纸牌，有的在下象棋。李娜娜先喊道：“我说，贾厂长来了，大家有什么意见赶紧向厂长反映吧。”

“哎呦，惊动了厂长了。”“李主席大驾光临，欢迎李主任回娘家，欢迎。”工人们纷纷站起来围在贾宏图和李娜娜身边嬉皮笑脸的说着。

李娜娜四十五了，头发花白，胖嘟嘟的脸上总带着慈祥的微笑。

以前她是一车间的车工，脸上的笑容是欢快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自从三年前她在部队做团长的丈夫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她的笑容不再欢快，而是慈祥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

因为她是烈属，厂党支部报请轻工局党委批准，把她从一车间调到了厂部，工人身份转了干部，当了工会主席。

贾宏图也不理这帮工人的瞎咧咧，皱着眉头问：“李解放呢？”

“李主任他二姨病了，请假带二姨去人民医院，刚走半个小时。”

贾宏图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大骂李解放混蛋。他“哼”了声，说道：“你们怎么回事？有什么要求不能商量？非要闹得大家都过不去是吧？”

“厂长，我们可是一个月前就向领导反映了。您觉得我们这里冷不冷？我们每天要摸铁皮抓铁疙瘩，这么凉怎么干活？李主席，您觉得娘家的温度怎么样？”

说话的是钳工班长范子胥，矮墩墩的个子，顶个硕大的脑袋，外号范大头。

每到年底，贾宏图要忙着写各种总结汇报，不仅有经营方面的，还有政治思想的。他文笔又不好，还不愿意让胡瑶婻代笔，自己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筹划盖楼的事，一时把一车间提出加炉子的事给忘了。

可他又不想示弱，就对范大头说：“大头，去年是不是你请病假时说的，车里太热了容易感冒？现在撤了炉子又喊冷，你还是工人阶级吗？”

范大头嘻笑着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话就甭提了，能让工人阶级感受些党的温暖我们就知足。贾厂长，去年是我说的，可您也别一下撤两个炉子啊。”

贾宏图自知理亏，挥了挥手说道：“不说这个了。你们不就是要求加个炉子吗？你们先干活，我这就召开党支部会研究，行了吧？”

李娜娜在一旁帮腔道：“厂长这么忙还专门开会研究炉子问题，大家多体谅厂长，先复工好吧？”

范大头说：“贾厂长，您答应研究已经一个月了，再研究一个月就开春了。这次您给个期限吧，”

贾宏图生气的说：“怎么，我说话你们还不信？什么研究一个月，给这里加一个炉子，就这么定了。小李，你今天下午就把炉子搬来，明天开始烧。这总可以了吧？最近任务这么紧，你们赶紧复工。”

李娜娜听了，小声对贾宏图说：“贾厂长，是不是等支部会开完了再搬炉子啊？”

“不用了，就这么个小事，后补个支部决议就行了。大头，吃过午饭你派人跟着李主席搬炉子。今天就半天，也就别生火了，明天开始烧。”贾宏图果断的说。

范大头见厂长发话了，就对大伙说：“得了，大家谢谢厂长关心。请厂长放心，今天上午耽误的活我们加班也会赶出来的。”

“谢谢厂长。”“感谢党的关怀。”众人乱纷纷的说着，都散了。

众人见贾宏图和李娜娜走了，又聚在一起。范大头说：“哥几个该下棋的下棋，该打牌的打牌，午休后开始干活。”

“好嘞。”大家听了，又分堆围坐着忙自己那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