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利走到车间门口,发现大门已经上了锁贴了封条。他的钱包和月票都在车间里,就从院里找了根铁丝,要勾开窗户跳进去。
他正忙着,冯佳欣走了过来。“小白,你干嘛呢?”
“嗨,净顾着和孙二妮穷对付了,背包被锁在了车间里。姐,厂长那边没事了吧?”
冯佳欣笑道:“他能有什么事?孙二妮也不是第一次闹腾了。你也别折腾了,我送你回家吧。”
白胜利在传达室的时候就看见外面停了辆桑塔纳,前挡风玻璃处还放着个大红进门证,上面写着:“竹海市轻工业局”字样。他知道这车是冯局长派来接冯佳欣的,就向冯佳欣道了谢,坐上了车。
冯佳欣是轻工业局冯红旗局长的女儿。
冯红旗局长就是那位说工人阶级是主人领导是公仆的大领导。
冯佳欣本来在轻工局技工学校当老师,因为技校解散,两年前调到厂里。三个月后就升任了劳资科长。
轻工局系统内破格提拔干部是很难的。厂里技术科有个叫刘梅梅的助工,两年间提了二十条工艺改革建议,被采纳了十八条。厂里要破格提拔刘梅梅为技术科副科长,就因为厂龄差了一年半,局党委都研究一年了还没有下文。
所以冯佳欣升官这事起初也是非议汹涌的,更有忿忿不平的人给局党委写了匿名信告状。不过,冯佳欣做了人事科长不到半年,全厂人就都信服了,甚至认为贾厂长既有识英才的慧眼,还有破格提拔的胆略。
原来,自从冯佳欣上任后,东风电器厂的工转干指标、农转非指标、工资总额指标,等等,凡是和劳资人事有关的指标,都比以前多了许多,而且比那两个大厂还多。
就这样,冯佳欣在厂里的威信高了起来。
冯佳欣并没有因为威信高了就洋洋得意。她还是见人就微笑着打招呼,脸上不时的显出两个酒窝。有空了,她会到车间去聊天,甚至和大家玩三扣一。
男工们这才发现,冯佳欣是个真正的美人,比胡瑶婻还漂亮些。只不过她平时神情端正矜持,不像胡瑶婻那样引人注目罢了。
冯佳欣和白胜利在一起时,如同姐弟般无拘无束。
白胜利是这年刚分来的大学生,正在一车间实习。因为他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所以冯佳欣对他另眼相看,仔细读了他的档案。
白胜利是本地人,七六年他十八岁,顶替父亲到机械厂做了机修工。进厂才半年就赶上恢复高考,考进了山东机械工程学院。在学校时,他先是班干部,后来又进了学生会,毕业前入了党。
冯佳欣看了档案后觉得好奇。七七年第一届高考,大学生们多是工农兵,年龄小的有二十多岁,大的能有三十多岁,基本上都在社会上锻炼过几年了。白胜利上学时才十九岁,家里又是普通工人,他能做学生干部,还在学校解决了党票,一定有些过人之处。
为此,冯佳欣有意识的接近他,就更多的去一车间打扑克。
打牌的规矩是,输了的脸上贴纸条和钻桌子任选其一。冯佳欣当然不能用吐沫沾了纸条贴在脸上,她输了就选钻桌子。可一车间的地上有油泥,她又怕脏了裤子,就让白胜利替她钻。
起初大家不同意,白胜利就说自己钻两次顶冯佳欣一次,后来就成了惯例。这样的坏处是,冯佳欣更不介意出牌的对错,也不想办法偷看别人的牌,常常是输家,白胜利也就成了钻桌子大户。
时间久了,冯佳欣和白胜利熟络起来,她让白胜利喊自己姐姐。
在电器厂里,每天用三个小时就足以干完全天的活,剩下的时间就是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所以男女熟络了会成为全厂的话柄。
不过,冯佳欣比白胜利大八岁,大家都觉得白胜利喊她姐很正常,倒也没人议论。
这时冯佳欣见白胜利拿不出书包了,就自然的邀请他搭便车。白胜利以前搭过几次车,也就不推辞。他见司机还是以前的刘师傅,就打了声招呼,和冯佳欣坐着后排座位上。
“孙二妮没事了吧?”冯佳欣先问道。
“没事,李主任送她回家了。贾厂长那边咋样?”
冯佳欣笑道:“老贾可是想得开。上楼正赶上老卜和老郝在下象棋,他坐下就支招,没事人似的。”
冯佳欣说的老卜叫卜大方,是厂里的副厂长,老郝叫郝仁,是厂长助理。两人是象棋迷,得空就要杀一盘,每杀一盘都要吵一架。冯佳欣拉着贾宏图上楼时,这两人正在为一步缓棋拌嘴,看到贾宏图就非让他评理,也不看贾宏图正黑着脸。
冯佳欣简单说了舞会上的事,老卜哈哈大笑,连声夸嫂子豪爽,又对贾宏图拍着胸脯说孙二妮就交给他了,保管老贾晚上照样有饺子吃。贾宏图被老卜忽悠的心情好起来,点了根烟就开始给老卜支招,气得老郝大喊不公平。
白胜利听冯佳欣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的说:“这都什么人呢,我还担心他们俩口子回家接着吵呢。”
白胜利接着又说:“姐,我问个事好吧?”
“嗯,问吧。”
白胜利把身子往冯佳欣那边倾了倾,小声问道:“贾厂长和胡主任真的那个?”
冯佳欣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想到你这大学生也喜欢嚼舌头。我可以负责任的说,没有。”
白胜利说:“不是嚼舌头,是刚才听孙二妮说的,我觉得她怪可怜的。”
冯佳欣嘻嘻笑道:“还有怪可怜的母夜叉,我这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又给你讲小胡升主任的事,是吧?她见人就要讲一遍,也不嫌丢人。小胡的底细我很清楚,她怎么做的主任我也很清楚,老贾是喜欢她,但也就是跳个舞,别的事借老贾俩胆,他也不敢做。”
白胜利又问胡瑶婻是什么来头,冯佳欣却微笑不答。
虽然白胜利和冯佳欣很熟悉了,张口“姐”叫的亲热,但人家是劳资科长,他内心里还是存着些敬畏,就算是玩牌,也只能和大伙一起热闹。他以前搭车时都有厂里同事在,冯佳欣是坐在前面副驾驶的,更不会单独说话。
这次他独自坐在冯佳欣身边,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禁不住仔细打量她。
冯佳欣瓜子脸,鼻子,嘴都小巧玲珑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显出两个小酒窝。她梳着运动头,前面的刘海直到眼眉,盖住了前额。娇小的身躯裹着军大衣里,看上去孱弱得让人怜爱。
冯佳欣发现白胜利盯着自己看,就佯嗔道:“小屁孩子,看什么看。”
白胜利嘿嘿的笑了声,又认真的说:“姐,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说。”
“我天天叫你姐,可怎么看,你都像是我妹妹。你不会是比我还小吧?”
冯佳欣伸手揪住白胜利耳朵,笑骂道:“你个小屁孩子,我看你再胡说八道。”
白胜利哎呦的叫着求饶。这时刘师傅咳了一声,冯佳欣才松开了手,笑道:“刘师傅,你看这小白还是个大学生呢,别的学问没有,胡说八道的本事不小。”
刘师傅呵呵笑着,伸手挪了后视镜,照住白胜利,笑道:“小冯,你不是对冯局长说他是厂里的希望吗?。可别把希望的耳朵揪掉了。”
白胜利听了,又侧头盯着冯佳欣。冯佳欣背后对局长提自己,让他心里十分感激。不过,他也有些奇怪,不知道冯佳欣为什么这样对他。
冯佳欣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笑了笑,说道:“什么希望,别听刘师傅瞎咧咧。不过小白,有空我真得和你聊聊厂里的事。”
正说到这里,车停在了文化路革新街,就是白胜利住所的街口。白胜利道谢后下了车。他站在路边,看着车子缓缓驶去,直到没了踪影,才回身走进了胡同。
白胜利住的筒子楼是机械厂的宿舍。他父亲退休后搬到了郊区的老宅,这里的一间房就让白胜利住。他进屋脱掉外衣,往锅里对了水,放进面条,又掰了几片白菜扔进锅里,然后打开火门,把锅放在炉子上。
到了冬天,除了白菜土豆外没什么可吃的。煮面条放白菜叶再兑进酱油,据说叫做阳春面,白胜利已经连吃好几天了。他看着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叹了口气想,明天就是元旦了,得去买两块钱的肉给老爸带去。
大学毕业生进工厂算是干部身份,职称是助理工程师,工资每个月五十六元。不过第一年实习,白胜利只能领到四十八元,加上劳保,大概有五十多块钱的收入。虽然东西便宜,可这点钱用到月末,他手头还是拮据。
面煮好了,他盛了一碗放在桌上晾着,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票子,数了数,共有六块三毛。他盘算着,买两块钱肉,打半斤白酒要五毛,剩下的自己用一周应该够了。而且,车间的书包里还要一块五,坚持到下个月发工资应该没问题。
为了新年能孝敬老爸些大肉,白胜利这个月基本就吃熬白菜。“下个月又是春节了,用钱的地方更多,看来还要继续吃阳春面。”他看了看碗里没有油水面条心里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