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最灵,莫过乎人。
——葛洪
井州城里的一切时光都像是被人从土地中掘出来的井水,看似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然而却是实实在在向外喷涌着。这座城市不算太大,但是因为处于连接巴蜀之地的要道上,所以人来人往倒也兴盛。
这个时候的城市还处于被严格管理之下,市坊有序,百姓的各种活动都处于严格的界限之内。井州城里只有一处被称为平巷的地方,市坊混合,管制也稍微轻一些,因此成为了南阳城最繁华的地方。
平巷其实位于井州城的东南隅,地虽偏僻,但是来往的人多,商贩、平民、地痞流氓,还有一些路过到此歇脚的旅人,各式各样,鱼龙混杂。在井州百姓的眼里平巷绝对称得上是一个骄傲,繁华程度甚至比京城都不遑多让。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尾活泼的银鳞穿梭于人海之中。小家伙的两鬓挂着汗珠,嘴里呵着粗气,看样子已经跑了很久了。她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不断扫着街道两边的房屋,似在搜寻什么。
小家伙的体型有些胖,穿着一件麻布的长衫和一条打上了几个补丁的棉长裤,头发被一条红色棉绳扎成一个小包——因为她穿着男性化,外加她还未到发育的年龄,没有女孩那种该有的曲线,所以一看上去很难联想到她是女孩。
她叫漪兰,住在井州城外的陈庄。对于一个从小在一个鸡犬相闻的村庄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井州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每次到这来她都会找不着东西南北。街道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蛛网,直把她绕得头晕目眩。
“哎呀!”正当漪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道路两旁的房屋,动用自己识得不多的文字来辨认房屋上匾额的文字时,冷不丁防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了她前边,小家伙躲闪不及,直接迎头撞了上去。
这一撞就像是撞到了稳固的墙,漪兰的身体就像是被扔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哪家的娃?敢撞老子!”声音就像是从水牛的鼻子里喷出来的一样,震耳欲聋。漪兰费力地抬起脑袋,才看见一个中年大汉朝自己怒目而视。
这个中年大汉看样子是个屠夫,满身还带着酒气,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让漪兰在那么一瞬间想到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仅仅是这么一想,漪兰便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顺势变换姿势跪倒在地:“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嗝——”中年大汉顺带着打了个酒嗝,然后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一句对不起就完啦?好,看在你是娃的份上,老子就不跟你计较,给二十文的赔偿费就算完事……”
“赔……赔偿费?”漪兰的大眼睛无知地看着这位刚喝完酒的大汉,她从来不记得长辈们交过自己一件事:撞到人是要付赔偿费的。而且这一撞受到伤害的貌似是自己,这个大汉的体格都足够撞死一头成年的牛。
“我……我没带钱……”
“嗯?”中年大汉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一对浑浊的眼睛从扁平的脸庞上突兀出来。
“撞你一下要二十文啊?好,我给你二两银子,剩下的再给我补上。”一个爽朗的男声带着笑传来,紧接着在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个响亮的声音穿入耳膜:
“啪!”
这声音的突然就是,那位中年大汉先被这声音吓蒙了,然后才感受到自己的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才惨叫出声。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耳光声,如同炮竹一样噼啪作响。
漪兰用最惊讶的表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扇这位中年大汉耳光的,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年龄在弱冠左右,身材高挑,身穿一袭白色的宽袍,束带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壶。男子出手非常的快,甚至看不到他手臂的动作,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在扇人耳光的时候,这个男子脸上还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仿佛这一切与其无关。
男子的长相非常的俊朗,一对剑眉像夜空中划过的两道万钧的闪电。在左边眉毛的末端,还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两只眼睛流淌着深邃的光芒,坚毅无比。他的鼻子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一般,如青铜器上的阳文一般醒目。唇红齿白,笑起来别样的迷人。
一个看似温文的男子居然对一位膀粗腰圆的大汉出手,而且居然如此的重。漪兰的眼珠都快掉下来了:我……我这是幻觉么?
顷刻之间,耳光声由起转落,到了最后一下又沉重有力,如书法最后的驻笔。中年大汉的身子在空中如纺锤一下转了两圈,摔倒在地。
刚才还是标准的国字脸,现在肿的如一块发酵的馒头。肿胀的两颊将原本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这……这也太狠了!就算这位大汉刚才是在勒索自己,但是这样的教训也太过了吧。漪兰深深咽了口口水。
“于我府上取钱如何?”男子的声音如春风一般和睦,但是听在漪兰的耳中却是凉飕飕的。
“混蛋……哪个混蛋竟敢……”中年大汉使劲撑开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扇他耳光的男子。然而出乎意料的却是,大汉肿胀的脸上明显露出惊惧的表情。
“邹……邹启!”
男子笑了一下:“正是在下。还没回答我呢,于我府上取钱如何?”
“不……不用!”中年大汉像打滚似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唯恐避之不及地转身便跑,边跑边拍自己的衣裳,“晦气,真是晦气!”
“呃……至于么?我是说真的啊……”邹启看着大汉远去的背影无奈道。
“好了,小家伙,你没事了,起来走吧!”邹启俯下身对漪兰微微一笑,和善地道。
漪兰盯着邹启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叫出声:“啊——”
邹启捂住了耳朵:“干……干嘛啊?”
“您……您就是邹启,邹先生?”
“先生?呵,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成教书的了。是我,小家伙,你找我有事么?”
漪兰从地上爬起,颇有些激动地道:“邹先生,我们的里长找您,他说让我见到您了告诉你:有一件只有您能处理的事情,希望您能不辞辛苦地去帮帮忙。”
“只有我能处理的事情?呵,我不是说了么,送到我府上就行了,何必要我亲自前去呢?”邹启面露难色。
“送到您的府上……呃,哦,好像是太重了,他们搬不过来……”
“太重了?”邹启思索了一番,口中喃喃自语,“要真那样可是耗材料啊……”
漪兰见邹启迟迟没开口,又道:“邹先生,您帮不帮啊?”
“好好好,小家伙,我没说不帮。不过啊,我现在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不然你先等等,我做完了就同你一块儿去!”
“等……会不会很慢啊?”
“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没耐心啊!”邹启笑着拍了下漪兰的脑袋,“我尽量快点啦,一两个时辰吧。”
见邹启答应了,漪兰也只能点了点头:“好吧,邹先生,您先忙。”
“走吧,去我府中等等。对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漪兰!”漪兰在说到“兰”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音。。
邹启点了点头:“一郎。嗯,真好记的名字。好啦,一郎,跟我走吧。”
因为装束的缘故,漪兰可不想暴露自己的性别。
邹启的家确实能称得上“府”。房子的大小在平巷里是数一数二的。大厅、回廊、厢房、天井和后院一应俱全。之前对邹启的印象就是一个有点怪的人,不仅穿着奇异而且还有些惊世骇俗。 不过看到邹启的家之后漪兰又加上了一条:不是有点,是相当!
这个家最令人不明白的便是大厅。照理说正常的府邸应该是一个大厅旁边连着房间的,但是这里的大厅却是独立开的,自成一栋。大厅的屋顶以柱子为支撑,四面通透,却被几块从屋顶垂下的白色布匹遮得密不透风。白布外还挂有垂至人头部的竹帘,算是一点小小的装饰。
不仅自己穿着白衣,还用白布来装饰房子。这家伙……真不嫌晦气啊?漪兰在心里暗道。
“你在这院子里玩。不过不要进大厅哦,也不要偷看,不然我可是会生气不跟你去的!”邹启像哄小孩一样对漪兰说道。
“知道了啦!”漪兰白了他一眼,心道:你以为我喜欢看你那晦气的房间啊!
邹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白布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整个人钻了进去,接着又把白布合拢,白布温柔地抖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泛起的涟漪。
搞什么啊,神经兮兮神神秘秘的?这家伙太不正常了!漪兰心里犯嘀咕。但是自己答应人家了不偷看的,所以无法搞清楚他在做什么。
于是,百无聊赖的漪兰在邹启的院子里一会儿看看蚂蚁搬家,一会儿又数着院子里的一株桃花掉落的花瓣。不知不觉间,竟也过了两个时辰。
“哈——”漪兰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自打邹启进到大厅里,两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连动静都没有。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客人,不请自己喝个茶什么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自己晾在这里。漪兰是真的待不住了。
要不……偷偷看一下……好奇心只要激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漪兰在心里反复思量,觉得还是看一下好。
只是刚迈出步子,又僵在那儿了。这个时候漪兰简直就像做贼一样难安,又想偷看又有些不敢。
有……有什么不敢的!漪兰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家伙弄得那么神秘干什么?会不会……对,会不会他是要杀了我,在里面霍霍地磨刀呢……
这想法很可笑,但是成了漪兰偷看的借口。说服完自己后漪兰便用平生最慢的速度挪到了大厅之前,甚至差点忘记该抬腿走上台阶。
终于到了大厅前了。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漪兰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抓住白布的边缘。
“呼哈,呼哈……”漪兰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毕竟邹启之前的种种举动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实在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
白布被轻轻地拉起,一道小小的缝隙出现在漪兰的面前。漪兰凑上脸,用一只眼睛朝里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的头部都要顶到了屋顶。整尊雕像呈暗红色,是一尊男性的站立雕像,然而这尊雕像的造型夸张,表情狰狞,让人一看就心生恐惧。雕像身穿厚重威武的盔甲,有六臂,每一只手上都握着一件器物。
但是比雕像更让漪兰注目的,是进去之后就没出来的邹启。刚才还神采奕奕的邹启,现在已经显露出惫态。汗水漉湿了他的衣服,长发也似破碎的布条一样垂在他的胸前。邹启的神情严肃,手中握着一支笔,而在他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老人,邹启的笔正在老人的脸上行云流水般地游走
长桌之下有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根安魂香,气味很淡,闻着却勾人魂魄……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位中年大汉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招惹邹启……
“呀!”在看清了一切之后,漪兰发出了一声像是来自深渊的惊叫,刹那间世界斗转星移,之前出现在漪兰眼里的一切全都不见了,一切都已变换。
院落的墙如水一般融化,满地的落红也已成为一滩滩醒目的血迹。原本照亮中天的红日隐匿无踪,世界已被黑暗所取代。
漪兰迈开步伐逃跑,然而每跑一步,步伐就要沉上几分,仿佛是有东西从土地里拉扯着她,并将她不断地往未知的深渊里拖曳去。
向前奔跑的道路,究竟通向哪里?漪兰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自己的恐惧驱使自己向前跑去。
“哎呀!”漪兰感觉脚下一沉,摔倒在地。就在这时,遥远的前方,一个高大的人影渐渐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一个浑身闪着金色光芒的男人,面部看着像邹启,又像就是那尊雕像。然而这人影只有两只手,右手握着一把青色的长剑,左手则捧着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雕,像是一只昂首睥睨天下的朱雀。
男人抬起了步伐朝漪兰走来,动作有些缓慢,但是从那遥远的前方到达漪兰跟前竟然只在刹那之间。接着,男人缓缓伸出左手,将那尊玉雕送到了漪兰面前。
“不要……不要……不要杀我!”漪兰觉得两道热浪流下了脸颊,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的一干二净。除了央求,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玉雕被送到了面前。漪兰根本不敢多瞧一下,而是紧紧盯着男人握剑的右手。就在漪兰在心里祈祷男人不要再有任何举动时,握剑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
那是很小的一个动作,但是那把青色的长剑仿佛拥有灵魂一般,脱离男人的手朝玉雕飞去,在刺穿玉雕的那一刹那又朝漪兰的眉心飞去……
漪兰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一个温厚的东西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同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如诅咒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若隐若现:
“你始终得……收下它……”
过了许久,温厚的东西从眼睛上移开了,而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平巷,阳光,还有,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人。
漪兰抬起手摸了一下脸颊,是透明的液体。
原来……是泪啊……为什么,刚才是那样地炙热,仿佛要把我烧灼殆尽了呢?
邹启一脸严肃地站在漪兰身后,刚才,正是他追上了发疯似地向外跑的漪兰,并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先跟我回去。”
“不……不要……”这句话听到漪兰耳朵里如同催命符一样,这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听邹启的话了。
邹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但他也没有依漪兰的话。而是将手一挥,漪兰只觉得耳边响起了咧咧的风声,还有一些人惊呼的声音,再定睛一看,已经是在邹启的院子里了。
“我都说了让你别偷看你怎么还偷看!”邹启声色严厉,满是责备之意。
“我……我……”漪兰觉得自己很委屈,忍不住哭了出来。
“唉……”见漪兰如此,邹启也实在不忍心再责备下去,于是话语一软,“别……好好的一个小子哭什么呀!好了,一郎,我问你,你在这之前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嗯。”漪兰哽咽着点点头。
“那么,也就是说你叫我去处理的事情并非是这样的是?”
“当然不是!”漪兰慌忙地摇了摇头,“是我们那儿开采山石的时候有人挖出了一颗巨大的红色石头,用铁器敲打它还会流出像血一样的液体,里长说这井州城里只有你对这些最有研究,所以让我来找你……”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邹启自言自语了两句,然后把目光望向漪兰,“好吧,一郎,你带路,我亲自去你那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