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很早,穿一件绿红相间的花衬衫,很新,显然是昨天买的,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步伐更是轻盈,那轻快的飘动的身形,就差没有吹口哨了。
他见我盯着他看,也是走了过来,和平常一样,就要与我吹起水来。
吹水,广东话里相当有意思的一个词语,大概为了表现闲聊的激烈吧,总之就是形容口水纷飞的样子。是的,他经常喜欢和我吹水,说他年轻的时候,追了这个女人,又泡上了另一个女人。说在这个工厂如何,那个工厂又如何。他的一生想来也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他通常还会加上一些传奇色彩,他喜欢看到其他人那佩服的眼神,说起来,这也算是他的乐趣所在了。
“自强啊!好好给我工作!”他走到我的工位旁边坐了下来,看着我笑着说道。
“呵呵。”我笑笑。--我知道。他是在与我开玩笑。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越是这样说,便越有吹水的意图。我继续问道:“怎么了,今天这么开心。”
“有吗?”
“红光满面啊,容光焕发啊。”
“呵呵。”他笑笑,看着我,却是在我脸上琢磨了半天。那表情,居然像是在怀疑着什么。--知道我是来收他命的?这显然不太可能。我想这定然是我的错觉。
“组长,今天要加班吗?”
“今天星期五,可能不用,嘿嘿,今天我家的小孩过来了呢。”他的心情迅速的转变,一下子,便没了那奇怪的神情,转而是难掩的喜悦。
“是吗?给我看看他们的照片。”
“嘿嘿,我女儿可漂亮了。”他兴冲冲的,一下子便已经拿出了手机,将里面的照片拿给我看。
她的女儿眼睛大大的,皮肤却有些黝黑,但到底漂不漂亮。我想,只能说全凭个人自己的感觉了。
我向他点点头,心中又是一片莫名的酸楚。尽管眼前这个男人,平常爱吹吹牛,又很是喜欢支使别人干活,但是,他是个确实是个好父亲。--单从他那自豪骄傲的表情,便能够看得出来。
我别过头去,装作在认真的工作,我不想再盯着他看,我深怕我一不留神,就将他一下子看了个干净,一下子,便看完了他的人生。
我怕我忍住,就要告诉他,今天,幸好你的孩子们来了,今天也很不幸,你的孩子们,来了。
他见我没有再聊天的欲望,便向前段的天车工段走了过去。
那天车是悬挂在氧化池顶端的一部机器,它们夹取着前段的原材料,将货品的外壳放入到氧化池中去,待产品的外壳上凝聚出一层防范产品磨损,老化的氧化铝的时候,,便再次被提起来,最后送到我们这个工站来进行组装。
组长每天必须去看一看,机器运行的是否正常,硫酸与氰化钾(安乐死药物成分)的配比是否正确,产品的颜色是否正常。
他走上氧化台,将全自动的天车按停了下来。伸进头去,想看一看氧化池中是不是已经没有那么多泡沫了。
就在这个时候,咯吱,那天车居然自己再次动了起来,嘎吱的一声,天车的一头的铁板夹,正好是夹住了他的脑袋。
很是轻微的一声“嗤”,组长的头居然就那样被夹了下来,带着鲜血,正好滚落到了我的身边。
“啊!”所有的人惊呼了起来,那些女孩子们率先冲出了车间。
男人们则是敢看又不敢看的望着,最终,还是拿出电话来,打着打着,便向车间外走了出去。
想来,应该是通知人去了。
我将死光蔓延出去。令所有人,都看不到这里来。我心中一阵钻心的痛,这样的鬼任务,对于目标来说残忍,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我也有血有肉,我只能够看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如血花绽放,然后亲手将之了结。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我想这一点,是我做不到的。
我绝不可能做到麻木不仁,看到血淋淋的场面,我也会心惊。我有些哆嗦,掏出烟来,强忍住紧缩的快要爆炸的心跳,坐在了组长的脑袋旁边,用打火机点着,抽了两口,刚想祷告,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也将香烟递过去,放进了组长的嘴里。
我知道,他一向是烟不离口的。--送他离开,恐怕对神祷告是没什么用处的,在我看来,最好不过的,是让他再抽一口抽了几十年的香烟。
“没想到,你真是……”组长抽了口烟,果然像是突然有了精神,开始说话了。
自从接受了这个任务,对于人的鬼魂之说,我也是做过一些了解的,我知道,那是他的命魂,俗称的守身魂。也就是传说中头七的时候,会回去看看家人的另一条魂,然后,不久,他便会自动消散。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禁疑惑了,看来,起初他疑惑的表情,我并没有看错,难道事情已经泄漏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又不禁想起任务的内容来了。
【地府出了一件怪事,有一道莫名的阳气,侵入了运转不息的轮回石中,侵袭了几条即将投胎出尘的地魂,破坏了原有的平衡,使得这条地魂到了人间,极不容易死亡,最终致使生死轮回的秩序遭到破坏,生死薄产生了破损。而最坏的结果是,人间将不再有死亡!】这是独眼鬼王的原话。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再有死亡,大概是人类将会最终走向灭亡的意思。
“昨天,我做梦梦到有一个鬼,跟我说今天要小心点,说有人要收我的魂魄。我以为只是一个梦。没想到……”
“对不起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想,事情终于是露出了一些端倪,那道阳气会否与他所说的鬼产生联系?而这条鬼魂又是何来历?
“帮我,帮我回去告诉我的老婆,让她不要太伤心了,呜呜……让我的小孩,不,别让我的小孩知道真相……”他说着说着,居然已经哭泣了起来。--我从没见他哭过,他的有些苍老的脸面皱在了一起,哭的愈发的凄惨。
我伸手抹掉他眼角的泪花,突然自己也是无语凝噎。
“妈,你去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闭上眼睛,结出了业印,将手探向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