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吉苦恼了,或者说,他又苦恼了。
其实,他从小到大一直在生活在苦恼之中。小时候苦恼的是自己父母双亡、缺衣少穿,等被沈沛元的父亲沈举人带进府后,令他苦恼的是,如何尽心竭力地伺候好沈举人一家人,好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等再大点,他最苦恼的是多会儿才能讨个媳妇,而娶了媳妇后却多年未能生养,膝下无子、香火无望又让他苦恼万分。终于,等老伴儿撒手人寰,剩下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候,他又开始苦恼了,沈老爷家这三个公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特别是三少爷沈士言,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不是追鸡逗狗,就是爬树上房,让老头儿不知道平添了多少根白发。
谢天谢地,三少爷进蒙馆了,老头儿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总算能过几天舒坦的日子了,可谁成想,沈全来了,还带来了韩鼎等一哨人马……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可怜的老头儿眼中就跟唱戏似的,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邪乎,直到“好爱哭”三位大驾光临,他居然都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力了,心道:不就是多几个人么,事情难道还会更糟糕么?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错了!
所以,厨子那千篇一律的唠叨,对他而言犹如轻风拂耳,而前院那边不时传来的哀嚎声,他居然也已充耳不闻。沈吉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而等他望穿秋水,千呼万唤,终于见到了沈老爷的时候,老头儿心里明白,老爷今天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只见沈沛元眉头紧皱,脸色铁青,那副样子比平时更要吓人,对二栓“老爷,今天回来得怎么”的半截问话,只不过鼻间轻哼了一声,就大步流星,气冲冲地直奔书房去了。
沈吉努力挺起近些天来有些微驮的背,紧追着去了书房,而二栓咂巴咂巴嘴,愣了半晌,才又蹦出了后半截话:“这么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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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元确实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一向极为自律的他竟然半上午就跑回了家,在他二十多年的为官经历中,还是第一次。
等到进了书房,他把红色官服和乌纱官帽往衣架上一扔,常服也不换,就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生闷气,嘴里居然还骂道:“这班阉货,简直欺人太甚!真是猪狗不如!”
眼前发生这一幕把紧跟着进了书房的沈吉吓了一跳,老爷怎么又骂脏话了啊,上次骂脏话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时间太久,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他倒了一杯茶水,捧给沈沛元,安慰道:“老爷,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沈沛元咕嘟咕嘟猛灌了一盏茶水,然后将茶盏往书案上狠狠一顿,愤愤不平地说道:“气坏身体正好,我这就给皇上呈奏折以疾请辞,这破官不当也罢!”
见老爷说气话,沈吉说道:“老爷你要是请辞的话,那上京城这些百姓可怎么办啊?万一皇上派个贪官来,他们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啊!”
一句话说完,沈沛元无语了,半晌才哎地一声长叹道:“阿吉,你说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到底出什么事了?”沈吉是看着沈沛元长大的,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沈沛元断然不会如此激动。
“事情是这样的……”沈沛元把他的苦水向老家人倾吐出来后,手握拳头,轻敲眉心,长吁短叹,一筹莫展。而沈吉这才知道,原来老爷竟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由得跟着一声长叹。
原来,沈沛元遇到麻烦了,而且还是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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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刚进腊月,沈沛元就依惯例开始准备各色礼物,送去上京和中京,打点或者说“孝敬”各位权贵。其实,他的本意是要“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是一想到上京城的这些苦命百姓,他也只好顺其道而行之,还听从了师爷的建议,从家传的宝物中挑了几样不错的物件儿,托人送给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几位公公。
可谁知,今早他刚把手头当紧的事情处理完,趴在书案上眯了一小会,手下就通禀说,派往上京送礼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如今皇上跟前红得发紫的王公公发话了,指名点姓地要沈沛元把祖上传下来的那幅《晚荷郭索图》送给他,否则的话,哼哼……
要知道,《晚荷郭索图》是五代黄居寀所画,黄居寀的父亲黄筌和江南徐熙并称“黄徐”,是五代至宋初年间两大花鸟画派的领军人物。黄居寀画中气骨意思颇得乃父遗风,《晚荷郭索图》就是他画的一幅著名的扇面画,当世称绝。
但是,沈沛元对祖上传来的这幅《晚荷郭索图》极为钟爱的缘故,倒不是什么“黄家富贵”之说,而恰恰是因为这幅画本身。
沈沛元常以莲自喻,而《晚荷郭索图》画中除了一支苍老的莲蓬、一片枯黄的荷叶和几束稀疏的芦荻外,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肥硕河蟹,盘踞于残荷之上,竟连荷梗都压断了。沈沛元记得自己初见此画的第一眼,就被画中传来的焚琴煮鹤之意震撼了,时隔多年,依然不能释怀。因此他常把玩此画,只是不晓得如何竟被王公公知道了,一个阉货居然索要名画,倒真是应了画中意境!
此刻在沈沛元心中,仿佛自己就是那支残荷,而王公公就是那只横行霸道的河蟹,正骑坐自己头上,不屑道:“我就是欺负你,你能奈我何?”
书房中,沈沛元和沈吉两人一时默然无语,而那幅给沈沛元带来许多苦恼的《晚荷郭索图》也被从瓷瓶中取出,平摊在桌上,画面上的河蟹显得比平日更令人憎恶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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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恼的人天天有,不过今天特别多。
沈全房间内,沈全感觉自己都快要愁死了。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听三哥念了一通周子的《太极图说》,脑海中反复盘旋的却只有一句话——无极而太极。等他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不再胡思乱想周子和无极宗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三哥问了他一个问题,把他又吓了一跳。三哥问的是:“四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么?”
沈全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沈士言笑了,还冲沈全挤眼睛吐舌头扮鬼脸道:“你看我像不像个鬼?”
沈全被三哥的样子吓了一跳,笑道:“你那个不像,看我的。”说着,也扮了个鬼脸,还真比三哥扮的鬼更要吓人一些,起码眼睛翻得更难看,和枯木道人好有一拼!
两人围着方桌打闹着,沈士言突然停下脚步,被紧追不舍的沈全撞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跌坐地上的沈士言猛地说了一句:“四弟,我觉得有,一定有!”
沈全还没反应过来,接话道:“有什么?”
“鬼神啊!”沈士言开始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有的,一定是有的。”
“有,当然有了。你不就被小鬼勾了魂去了么?”沈全强颜欢笑,心里却苦恼得不行,总不能告诉三哥自己是修仙的吧?也不能对三哥说,那几个看起来怪怪的人就是仙人吧?还有韩鼎,别看那个胖老头不着四六的,可人家也是修仙者,手里头还有厉害的法宝呢?
不过,更令沈全苦恼的是,就算三哥肯信,可这事到底能不能说呢?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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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沈吉、沈沛元和沈全三人不过是精神上苦恼的话,那么,随后推门而入的元彪才是真正的苦恼呢,人家可是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苦恼!
当沈全弟兄俩听到粗重的脚步声,一起扭头回望时,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猪头,而那猪头居然还会说话,虽然口齿间走风漏气,但依稀可以分辨出声音,说的是:“你俩跟俺走吧!”
沈士言“噌”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嗷呜就是一嗓子:“鬼啊!猪头鬼啊!”
可不是么,元彪这副模样,跟传说中专门拘拿魂魄的牛头鬼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一个是牛头,一个是猪头罢了。
“猪头鬼”欲哭无泪,此刻,沈府上下最最苦恼的这位,冲着某个方向默念道:“老祖宗,俺到底该咋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