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啷”——两枚泛着铜锈的天佑大钱在一只黝黑的豁牙青瓷碗里翻了几个跟头,其中一枚大钱不甘心地蹦出碗沿儿,“骨碌碌”地在一双布满冻疮的脚丫子跟前转了三个圈儿,被一只乌黑的小手飞快地抄起。
一个年方七八岁的少年,放下手中那只大的有些夸张的“聚宝盆”,抄着稚嫩的嗓音,冲面前穿着臃肿黑缎棉衣的中年人大声地喊道:“谢大爷赏!您好人一生平安呐!”边说,少年边麻利地在积雪的青石板上“咚”地磕了一个响头,穿着破烂单衣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
“嘎嘎,小要饭的还挺会说话。”中年人的公鸭嗓音在北风的呼号中颇为刺耳,他略不耐烦地说道:“这是夫人赏你的,闪一边去吧,别挡着道儿。”
“咳咳,沈贵,快回吧,天儿不早了。”从中年人身后一辆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打扮得象只熊瞎子的中年人——沈府二总管沈贵忙答应道:“这就走,这就走。”
少年忙起身,将青瓷大碗搁在一旁后,他也顾不上去拍打膝盖上的积雪,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作揖,用力喊道:“谢夫人赏!老天爷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车轿里的女人低声念叨着,轻叹了一口气后,隔着轿帘对中年人吩咐道,“天怪冷的,这街上都没个人影,沈贵你再赏他两个大钱,让他赶紧回家吧。”
二总管“哦”了一声,干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他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大钱,边冲少年扬手抛去,边嘟囔着说道:“夫人您啊就是心善,这一下午的功夫都布施了多半吊钱了。臭小子,接着!”
少年手忙脚乱地去接赏钱,只听“哧啦”地一声,本就破旧的单衣不知怎地又扯了一个大口子。少年被北风激得打了一个哆嗦,但却仍不忘说着吉祥话,嘴巴像是抹了蜜一般,说道:“谢谢夫人,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说话的同时,少年把一枚大钱抄在小脏手中,又撅着屁股去捡滚落在地的另外一枚大钱。
盖了一层薄雪的青石街面奇滑无比,少年猴急猴急的,不小心“吧唧”摔了一个嘴啃泥,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半天也爬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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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二总管被少年乞丐的滑稽动作逗乐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车夫也咧嘴直笑,露出了四颗发黄的大门牙。
“嗯?怎么了?”轿帘一掀,被称作“活菩萨”的夫人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却是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生得慈眉善目,让人顿生亲近之意。
她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怪模怪样地趴在地上,一愣之下,伸出一只白得没有什么血色的手,捂着嘴巴轻咳了一声后,柔声说道:“沈贵,你把那孩子带过来给我瞧瞧。”
“啊?”二总管耳朵突然间有些不太好使了。
少年却耳朵尖得很!他膝盖也顾不上揉了,大钱也顾不上捡了,连滚带爬地冲到马车前,对着青石板“咚咚”又是两下,喊道:“活菩萨,我给您磕头了”。
这两声巨响听得沈总管眉头直皱,夫人也吓了一跳,眉头轻皱之后开口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少年慢慢地抬起了头,头发上粘着的雪屑簌簌地抖落,额头上一片青紫,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泛着泪花儿,也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磕疼了,两行眼泪沿着着黑乎乎的脸蛋流淌,与挂在红彤彤鼻尖上的两溜鼻涕在龟裂的嘴唇上方交汇。
夫人顿生恻隐之心,轻声问道:“孩子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你家里的大人呢,天气这么冷,怎么会让你出来乞讨呢?”
少年不敢直视夫人,低下头来闷声闷气地答道:“我属狗,今年八岁了,大家叫我狗蛋。”略一停顿后,少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没爹娘,是二拐子大大把我捡回来的,他……他去年年根儿冻……冻死了。”
说完,少年竟然“哇哇”大哭起来,也不知是刚才摔疼了还是想起了他的二拐子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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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夫人的眼睛不由地红了。她端详了少年半天后,略一沉思,问二总管道:“沈贵,三少爷那边是不是也该找个小厮儿了啊?”
“啊?是……是吧……”沈贵不由一愣,心知夫人这是又发善心了,好在沈府也不差多一口人吃饭,忙垂手应道:“三少爷进蒙馆了,也当找个小厮儿伺候了。”说话间,他上下打量了少年乞丐两眼,又摸了摸两撇八字胡后,摇头晃脑道:“这小子年纪和三少爷相仿,长得还算清秀,也有点机灵劲,要不……”
“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咳咳,我看此事就这么定了。先让这孩子将养些日子,过几天阿祥不是要给老爷送趟东西么,到时候把这孩子一并送到上京去。”
“成。”夫人口中的阿祥——车夫沈祥在一旁答应道。
夫人又低头对愣在一旁的少年说道:“孩子,快起身吧,地上凉着呢。等一会儿你跟我们回府,让二总管先带你去吃点热乎饭,再换身暖和衣裳。”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外面冷,夫人您身子骨还不利索,快回车里去吧。”沈总管插话道。
祥叔也忙劝道:“对啊夫人,可别冻着您。”
“不打紧,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夫人话虽这么说,还是把轿帘放下了,只听轿子里传来了一阵轻咳和几声断断续续的诵佛声。
懵懂的少年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只听那低沉的诵佛声传入自己的耳中,仿若天籁之音。他有些不敢相信,心想:难不成老天爷真的开眼了,是不是以后每天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说不定过年过节还能吃顿张家老号的肉包子,那包子看着可真香,又白又胖的……
自然而然地,少年的嘴角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念叨道:“又白又胖,又白又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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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少年像魔障了似的,一会哭一会笑,还念叨啥白呀胖的,哈喇子都快掉出来了,二总管抬起脚来就冲少年屁股上轻踢了一脚,说道:“臭小子,你刚才的机灵劲呢,还不快谢谢夫人。”
少年猛然清醒过来,冲着青石板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高声喊道:“谢谢夫人,谢谢活菩萨”。
此时,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上次被张胖子放狗咬的那件事情,越想越是难过,鼻子一酸又哭上了。
他这一哭,嗓门还真不小!“哇哇”两声,直吓得拉车的两匹骏马都“咴咴”直叫,惊恐不安地在雪地上倒腾着蹄子。好在天冷的紧,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倒也不至于伤了行人。
祥叔口中“吁吁”做声把马勒住后,笑斥道:“你这娃娃,怎么一惊一乍的呀?”
“起身吧,磕头磕傻了可没人管你。”二总管已被这少年的大嗓门吓了好几次了,他伸手拽起了少年,只觉入手却是不轻,心中暗道:这小子别看又脏又臭,倒还有几斤分量,想来平日里嘴这么甜,总能混个半饱吧。想至此处,二总管的脸上不由地浮现一丝笑意,七分猥琐的长相倒也不那么碍眼了。
“嘿嘿……”少年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也配合着二总管的“俏皮话”,傻笑了起来。
“给你,先披上!”二总管顺手接过祥叔从马车上取下来的一条旧毡毯扔给少年,荡起一阵尘土。
少年却毫不介意,把毡毯三下两下围在身上后,只露出鸡窝似的脑袋,故作谄媚地笑道:“二总管,你一准是活菩萨身边的罗汉爷吧!”
“嘿,这小崽子,天生一马屁精啊!”沈“罗汉”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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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快落了,风刮得更紧了。
“驾!”祥叔挥动马鞭,马车“骨碌碌”启动了。
夫人本想让少年进车轿里暖和暖和,但少年却执意不肯。他知道自己身上邋遢,只怕不小心把“活菩萨”衣服蹭脏了。于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追随着马车的轱辘,迎着凛冽的寒风,踩着冬日的余晖蹒跚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大一下两串脚印……
忽然,少年又急匆匆跑了回来,身后是二总管那公鸭嗓,隔空喊道:“嘿,小崽子你去哪儿啊?”
“我碗里的大钱……忘记拿了……”少年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回答。
“都快比我抠门儿了,嘎嘎!”公鸭嗓颇为无奈地冲祥叔摇摇头,换来祥叔憨憨一笑。
这时,少年已经寻着了那只破碗,将碗中的大钱郑重万分地揣进怀中后,返身朝马车追去。哪知他跑了没几步,却又突然停步,踉踉跄跄再次跑了回来。
“又怎么了?你倒是快点啊,还心疼你那只破碗呐!”公鸭嗓真是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不是,刚才掉的那枚大钱我还没捡呢……咦?掉哪儿去了呢?”少年显然很是困惑。
“天呐,比我抠门多了……”二总管颇有自知之明,摇头不止。祥叔却是连连点头,看似颇为同意沈总管的想法。
车轿里的夫人也被逗乐了,不由轻笑道:“果不其然,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呵呵!”笑完之后,却又是好一阵咳嗽,半晌之后,只听她低声念念道:“长命百岁?哎!我这身子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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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恰是天佑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这一天,是难得的一个黄道吉日,被称作“青天白日”的鸿儒沈沛元,由淮阳知府右迁上京府尹,携三子沈士言前往上京赴任。
这一天,是难得的一个黄道吉日,沈沛元的夫人沈秦氏在从天禅寺为丈夫祈福后回府的路上,做了她生平数不尽的又一桩善事。
这一天,是难得的一个黄道吉日,沈府二总管沈贵一早托王媒婆去西市街周皮匠家提亲,欲纳周家二丫头做自己的二房姨太太。
这一天,是难得的一个黄道吉日,车夫沈祥的黄脸婆姨拉娣她娘,前半晌终于为沈祥生了一个带把的崽,沈祥总算是老来得子。
这一天,是难得的一个黄道吉日,一个叫做“狗蛋”的少年乞丐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如果九泉之下的二拐子算做第一个的话——踏出了改变他自身卑微命运的第一步。
在渐行渐远的少年身后,只留下一只承载着他所经历过的苦难岁月的黝黑的豁牙青瓷大碗,在冬日的余晖下散发着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