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九月十日,教师节,也就是那一天我获准同弗克面对面的交谈。很特殊的一个日子,不是吗?
这是我工作的需要,也是我在编写稿子的过程中所享有的“特权”。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了监狱,我很担心弗克这个疯狂的杀人犯会在监狱里做出疯狂的举动,比如说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又或者是将手里的硬物扔到我头上。因此,一见到监狱方面负责接待我的刘心警官,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就询问他:“我和弗克的会面中间是不是会有一道钢化玻璃板?”
或许这个问题刘心警官已经被问了千百遍了。我不是第一个来监狱采访重刑犯的人,当然我也不是第一个有此担心的人。刘心警官没有回答我,他只说:“你的安全我们有办法保障的。”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是理解为我的安全一定会被保障,还是说监狱有保障措施,但效果如何还不能确定。或许这两点都有。
刘心警官把我带到一间审讯室里。四面是白色的墙,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椅子对面三四步远是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也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他让我在屋里等一会。我觉得很压抑,屋子里没有阳光,只有冷森森的灯光。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门一响,进来两名警察,他们中间是一个犯人,这从他穿的囚衣上看的出来。警察把他拉到椅子上,把他的手固定在椅子的把手上。“这是法制日报的记者,他有话要问你,好好交代!”刘心警官大声说道,声音很响亮,整个审讯室里都嗡嗡直响。
我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气氛,或者说这种氛围根本就不对,我不是来审讯犯人的,那样的氛围中犯人可能什么都不会说。但我还不好反驳刘心警官。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我,让我能够更顺利地问出他的话来。另外,在刘心警官看来,犯人要交代的早就交代了,直接看卷宗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见到罪犯?见到了不还是再问一遍,这不是浪费时间吗?他对我们这样的工作仍然有不理解的地方。
刘心警官还有两位辅警都站立在房间里,他们一言不发了,但我却感觉到芒刺在背。此时,他们的目光肯定在犯人和我之间来回游走。我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也是犯人被人监视一样,一个动作、一个声音,甚至是一个眼神都被人关注着。但是,我仍然希望他们在我身边,我面对的是曾经杀过四十多个人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希望有人在身边。安全是首要的,这总比尴尬要好。
“嗯,你好,我叫冀东良,是省《法制日报》的记者,我是来……呃,怎么说呢,希望能够了解更多的……情况。”我咳嗽了一声来缓和自己的紧张,但事与愿违,原本想好的开头白竟然没有办法从口中流利地说出来。我是有些害怕吧。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曾经杀过人的罪犯,那么,我很有可能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至少他不是坏人。如果在学校里遇上,我还有可能觉得他肯定是哪个学院的教授呢。如果是在大街上,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演员呢,他那张有些瘦削的脸让我想起来他跟那个曾经饰演过《康熙王朝》中康熙的那个著名演员有七八分想象。虽然现在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宽松囚服,虽然头发已经被修成了寸发,那种典型的监狱头,他仍然把自己老成持重的气势展现出来了。没有疲惫,甚至是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不清楚一个上了五十的人了,精力为什么还这么充沛,杀了人之后怎么没有一丝的愧疚。他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身体健全的人竟然要靠挖掘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故事来糊口了,真是可笑,真是悲哀!”他耸耸肩膀,一副“看吧,还是这样!”或者是“跟我猜的一样!”的神情。
他的反应超出我的意料。他这样轻松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我却是那个带审讯的罪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每当我看他的时候,都会碰到他的眼神。跟他说的一样,我有些害怕,害怕的不敢直接正对他的眼神。
想一想吧,对面是一个看人一眼吃透八分的人,他只需要一眼就好像知道我的心中所想了。这是一个从开始就不曾对等的对话,这让我怎么继续下面的谈话呢?
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传来一声笑,是刘心警官。他是在嘲笑我么?我看着弗克,心里揣测着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的下一句话应该如何说才能让他避无可避地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但是要找到这样的一句话,并非容易的事情。眼前的弗克可是一名大学生物系的副教授,至少在智商上丝毫不输给我。
弗克冷冷地哼了一声。“叫什么冀的,等你知道了要问我什么的时候再来吧!”
我愣住了,弗克居然说出来这样一句话,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不清这一句话是鼓励还是提示,亦或是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事后我想,不管它对弗克来说是什么,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鼓励一个提示。
“我特别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杀人?”看着他示意辅警谈话到此结束起身要走,我可不会善罢甘休,我站起来大声说。“不仅我想知道,外面的很多人都想知道。你如果在死前还想着这个让你发狂的社会的话,在你的内心里,你想让他变得更好,不是吗?!”
弗克看着我,一双眼睛里露出冷冷的光芒,大约持续了五六秒,他却反问我:“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也看着他的眼睛,略微停顿了一下,是的,他现在是一个杀人的嫌疑犯,而不是那个曾经被人尊重的生物化学教授。他的话我是不是能够相信,我在心中暗暗地问自己。
但是,我仍然很快就回答他:“这个不在我,要看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不相信我。”
弗克把身子慢慢抽回去,靠在椅子上,哈哈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诡辩,也或许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游离不定。我能够感觉到,他得意,他能够将我逼上一条伪装自己的路。我在等着他更为刻薄的话朝我扑来。
“82号,你去找82号吧,我先告诉你这么多,等你有所收获的时候再来找我吧。”他却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