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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化再度告急,赵振涛被紧急召回。
天堂和地狱只一步之遥。盐化的事情并没有按着高焕章的意愿发展,而且是连续不断的出事。大概是下午三点,高焕章书记与盐化县委的柴书记谈完话,准备回北龙。这时高焕章书记接到了一个可怕的电话。电话是北龙市检察院副院长兼反贪局长雷娟打来的,她郑重地告诉他,盐化富强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卢国营行贿受贿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卢国营是在一个月前被收审的,经过一个月的审查才突破了他的心里防线。严格说是风暴潮冲毁了他的心里防线,他听说跨海大桥倒塌了,整整两天没有吃饭。卢国营交代出两个受贿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盐场场长刘广汉;一个是北龙港副总指挥施英民。专案组也找到了这两个人分别受十六万元和三十元的确凿证据,由市政法委和检察院批准,决定对这两个人进行拘捕审查时,出现了意外。刘广汉出逃下落不明,而施英民则跳海自杀了。高焕章接到电话很久说不出话来,心跳加速,太阳穴很疼。隔了几分钟,北龙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韩炳良也打来了同样的电话。高焕章让韩炳良召集北龙市检察长严春友和雷娟来见他,同时让秘书去找正在看父亲的赵振涛市长。
赵振涛从老河口的堤岸上走着,还不时地问着自己:真的成了北龙的代理市长了吗?
太阳很毒,蒸得老河入海口的老船蔫眉搭眼地走了相。涨潮了,泥黑色的大海滩响起了重重叠叠的噗哒声。赵振涛看着起落的潮水心里很不平静。一艘艘机帆船喷着黑烟子朝入海口驶去。每艘船入海时还放了一挂响鞭。赵振涛很想搭艘船去海里找老爹,看看老人洗澡摔跤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开心的事。时光啊,不知不觉就顺着老河流走了,流进了滚滚滔滔的大海,爹老了,他也长大了。看着潮水,他记起了秦皇岛孟姜女庙的一副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吧?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天上的浮云。浮云像蘑菇状一朵一朵的。走着瞧着,河堤上停下一辆桑塔纳轿车。齐少武从车上走下来。齐少武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粘上了他。齐少武笑嘻嘻地说:“大哥,我想跟你谈谈。”赵振涛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你跟海英的事我都知道了,剩下就是好好过日子啦。”齐少武诡秘地说:“我想跟你谈谈盐化的事,风暴潮是过去啦,可盐化的风暴潮还刚刚开始!你是一市之长,躲也躲不开,我是怕你吃亏!”赵振涛不想先入为主,他想凭自己的直感来判断盐化以及北龙的事和人。齐少武见赵振涛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愣了愣,只好亮出了自己的隐秘:“大哥,是亲三分向,往后咱是一家人。我正是为了你,才孤注一掷的!你就是骂我,撤我的职,我也不后悔!”赵振涛被齐少武说糊涂了,大声问:“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孤注一掷?”齐少武咬了咬牙说:“昨天夜里盐工闹事,是我搞起来的!”赵振涛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齐少武向周围看了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上车!”赵振涛果然被齐少武牵着鼻子走了,他跟着齐少武钻进汽车。
到了蟹湾乡政府,走进齐少武的办公室,赵振涛连齐少武给他沏的茶水都没顾上喝,就十分气恼地逼他快说,晚上还要回家看老爹呢。齐少武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暗淡的阴影:“大哥,北龙的事很复杂,你知道胡勇市长怎么走的吗?你知道跨海大桥是怎么倒塌的吗?你知道北龙港与盐化是什么关系吗?请你这市长大人听听,我这小乡长是怎么看的!”赵振涛不禁为齐少武的语气和神态吃惊。他这个小乡长竟敢用这样大的口气跟我说话,如果不是神经错乱就是真正摸底。如果是按着下级向上级反映情况,他可以转身就走。可他毕竟是他的妹夫,妹夫向大哥说些心里话还是能够听下去的。赵振涛焦急地问:“你先说,你为什么鼓动盐工围攻县宾馆?是不是把刘广汉当成了对手?是不是因为他也是下一届副县长的候选人?”齐少武爽朗地大笑:“大哥眼够毒的,我跟大哥没啥可瞒的,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目的,我是为了大哥你哩。”赵振涛疑惑地问:“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从那里说起呢?”齐少武静静地说:“这得先从高焕章书记说起,这个老书记,我很佩服他,敢说敢干,对北龙有感情,干工作有一种拼命三郎的精神。可他的毛病也同时暴露出来,武断,专横,眼里不容人!就说胡勇市长吧,这个年轻的市长没少干工作,尤其是北龙港,你不是不知道,开玩笑,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市长的支持能有今天的规模吗?可那个姓胡的嫩啊,高书记与他没炒没闹,他希哩糊涂地就滚蛋啦!为啥?是他高书记玩得高明!本来,如果说是这场风暴潮卷走了胡市长,不如说是高书记弄走了他!”他说着不时瞟着赵振涛的脸色。赵振涛生气地说:“不能这样评价高书记,老高在省城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从来没有给胡市长打什么小报告!”齐少武认真地说:“你别拿自己不当外人,高书记打跟省委说什么还请示你吗?就是撇开这个,按理说,高书记年事已高,他又是一把手,风暴潮带来的后果应该由他来承担,可他却稳坐泰山,吃亏的却是胡市长!这难道不值得你三思吗?我是怕你成为第二个胡勇!”赵振涛摇了摇头说:“这是省委组织决定,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猜疑,没有任何根据!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说着转身要走。齐少武也摇了摇头说:“大哥,既然你允许我喊你大哥,就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实话跟你说,我虽说是个乡里的小头头,可一直走着上层路线,上边的事我们都有耳闻!我与高书记没仇没怨,又与胡市长无亲无故!今天我跟你说这些,是怕你吃亏!怕你在盐化问题上栽了。因为胡市长就栽在盐化的问题上!栽在盐化也就是栽在北龙港!”赵振涛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盐化与北龙港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呢?”他的话音有些颤抖。
齐少武吸着烟说:“北龙港在我们乡的地埝儿上,我最有发言权,北龙港是胡市长大搭的班子,熊大进、施英民和刘印才这些副总指挥都是胡市长找来的人。高书记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伙人。而盐化县的班子是高书记亲手搭的,柴书记是他的红人!高书记把跨海大桥从港口分给盐化就是一个例证。”
赵振涛叹了口气,继续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大不了港口和地方有些扯皮!将这两个班子调整掉就是啦!”
齐少武说:“没那么容易,这两个班子里虽说是面对两个主子,可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由在私下里勾搭,互惠互利,幕后的勾当要多丑恶有多丑恶!”
赵振涛一愣:“有这么严重?难道洪潼县里没好人啦?我不信,这次灾后到家乡,我还是感触很深啊,这里还是变化很大嘛!我们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干部队伍,能有今天的改革成就吗?”
齐少武掐灭烟头,咧咧嘴说:“你看你看,又跟我打起官腔来啦!不管你听不听,我是一片好心。反正你想有所做为,就得在盐化和北龙港的班子上动大手术!动了,还不能让高书记怎么着你!嗨,你不知道吧?一个月前,盐化富强建筑工程公司老总卢国营因行贿罪给抓起来啦!这个姓卢的能量大,盐化县压根儿整不了,是北龙的铁女人雷娟给他抓啦!听说这小子能抗,到今天一个字没吐!还不是有后台给撑着?”
赵振涛并不吃惊地说:“这样的败类哪儿都有。我们就是要一边建设一边反腐败!”
齐少武说:“如今哪儿都是阳光灿烂,哪儿都是问题成山!”
赵振涛很严肃地说:“少武啊,今天的话就哪儿说哪儿了,关于盐化和北龙上层的事,不要瞎议论,盐化够乱的啦,你就别添乱啦!这样对你没好处!你一步一步干到今天不容易呀!特别是你在这次大灾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齐少武诚恳地点着头:“是,大哥。往后我听你的!”
赵振涛板了脸说:“像昨天晚上的事,你太没有组织原则啦。累了我一宿不说,弄不好要出大乱子的!我和高书记心里一直琢磨,潘书记到盐化,怎么这么快就让盐工们知道啦?原来是你小子倒鬼!嗯,我记起来了,你在盐场做过副场长。”
齐少武咬了咬牙说:“我是想让潘书记知道,盐化问题严重,以后出了啥乱子,别只听他姓高的一面之辞!让潘书记知道你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他诡秘地笑着。
赵振涛突然觉得齐少武这个人有可爱的一面。他的胆子也太大了,有着农民式的狡猾。他能屈能伸,就说海英的事吧,他既然能跟海英离婚,就说明他不爱海英了,赵振涛的到来,又使他在短时间内作出调整。这样的人很可能成大事,但也是很可怕的。果然让齐少武给猜着了,赵振涛想心事的时候,高焕章的秘书小吕将电话打到蟹湾乡政府来了。高书记让他快速赶回盐化县宾馆,有要事商量。赵振涛痛苦地摇了摇头,看老爹,每次看老爹都有突发事件给破坏。看来他回北龙任职将来毕走地雷阵啊。他让齐少武去老爹那里告个信,晚上不能陪他老人家喝酒了,心里歉歉的。
往盐化行驶的汽车上,赵振涛扭头朝河对岸张望。天色不久就完全抹黑,河堤上怪兽般的树影,一闪一闪从车的两旁掠过。他看见蟹湾村的灯火瞬间就亮了起来。他在心里默念着:爹呀,你老人家说过人这辈子不当宰相就当良医。无官一身轻啊——
如果不上大学,赵振涛就是一个造船的好手了。老二振生不愿造船,小乐喜欢在海里耍。他在小时候,老爹就看中了他,老爹亲呢地拍着他的天灵盖儿:小涛是个造船的好料子!高中毕业有一段日子,他就在家跟老爹造船。他是一个好木匠。从木匠到市长,这里要有多远的路要走啊?
燥热。赵振涛受不了汽车里的空调,让司机关掉空调,打开了车窗,凉爽湿润的海风吃进来。哪里是受不了空调,是齐少武的话在他的脑子里滚成乱麻。这阵儿的晚风以一种冷酷的姿态吹拂。他的目光像尖锐的金片一样刺进黑暗中。走了一阵儿,赵振涛看见了海港指挥部的灯光,这灯光像火焰,一下子刺疼了他的眼睛。也燃起了他的满腔激情。此时汽车里正播放着费翔唱的一支歌: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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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许多方面,赵振涛觉得雷娟比高焕章更冷静理智。高焕章先是没鼻子没脸地臭骂了一通柴德发,埋怨他没有做好盐化的工作,竟然上报刘广汉这样的腐败分子做副县长。还有一点是赵振涛没有看出来的,高焕章对柴德发希望还没有彻底失望。赵振涛不明白老高为什么对柴德发这样的庸才如此器重。高焕章骂得柴德发抬不起头来,就把脸转向反贪局长雷娟,训斥道:“腐败分子是要抓的,可你们做事也太莽撞啦!在这大灾之后调整班子的非常时期,你们不应该添乱!这可好,弄得刘广汉逃了,施英民死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啦,惊动北龙港的事,一定要上报市委研究!”雷娟闷着声不说话,用眼睛瞟着一言不发的赵振涛。检察长严春友沉不住气了,向高焕章解释说:“高书记,这几天我们找不到您。就跟政法委的韩书记商量了一下,怕错过战机就采取行动了,责任在我。”韩书记也开口检讨,高焕章挥了挥手说:“不是让你们检讨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要记住这个教训!”雷娟还是不作声。这个场合里,只有她和赵振涛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这样一来,高焕章反到沉不住气了,走到赵振涛跟前:“赵市长,你说两句,表明你的态度!”
赵振涛眼见着没有退路了,想了想说:“刚才高书记说的,我都同意,对这个腐败案件要一查到到底!不管涉及到哪个人物!”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这话一出口他就犯嘀咕了:高书记说了吗,要对这个案件一查到底了吗?
高焕章又让雷娟说话,雷娟说:“对于北龙来讲,我们知道北龙港的重要,因为这里是我们北龙的前线!百里荒滩,十分艰苦,还时不时地面临着风暴潮的袭击。几万建筑大军,在这里流血流汗,所以我更加痛恨那些腐败分子!施英民就是一个腐败分子。他利用职务之便,向富强公司的卢国营索取贿赂——”
高焕章补充说:“小雷,你们的证据充分吗?”
雷娟说:“证据确凿,不然他才不会死呢!”
高焕章点点头说:“在这个非常时期,出现这样的案件,也不足为怪,我高焕章不是那种不顾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的官,拉小圈子,搞宗派啊,不是我高焕章干的事。不过,我可以料想到,这个案件张扬出去,肯定有人骂我高焕章眼里不容人,这个施英民是胡市长从外地挖来的,他在这个时候死,会不会——”
赵振涛看出高焕章的担忧,补充说:“你大老高的为人谁不知道?不是你挤兑他,是他犯了国法,是他自己撞在枪口上啦!高书记,依我看,这也许是件好事。北龙港是我省世纪末最大的工程,潘书记不是说了吗,如果在我们手里搞成了‘豆腐渣’工程,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啊!瞧瞧有这样的腐败分子,谁敢担保它不是豆腐渣工程?”
高焕章脸色有些难看,喘息不语。
赵振涛接着说:“高书记,你说北龙港马上停工,我的确想不通,可是出了今天的事,我现在想通啦。北龙港需要大量资金,也同样需要治理整顿!那就先停下来吧!”
高焕章低下红而粗糙的脸,自责地说:“我是北龙一把手,出现这样的局面,我应负主要责任!”
雷娟还有话说,被严检察长拦住了。
高焕章额头冒汗,胃病又犯了。
赵振涛和韩炳良副书记扶着高焕章书记到房间里休息。从高焕章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赵振涛有些替他难过。走出来的时候,韩副书记向他介绍说,高书记把北龙港看得很重,当时规划立项的时候,市里好多干部提出反对意见,要求把有限资金用于城市建设和高新技术开发。高书记坚持上马北龙港,硬是把火车站迁移工程给停了下来。他过去是北龙煤矿上的干部,不懂港口建设,就买来好多专业书来读,还向省委要来了懂技术的胡市长。胡市长并没有使高焕章得心应手,却陷入这样的僵局。胡市长以高焕章不懂技术为由,几乎不让他插手北龙港的所有事物,几乎把他给架空了。胡市长有一张会说的巧嘴,他高明就高明在胡弄了老高两三年。高焕章的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一些不堪一击的工程。这场风暴潮几乎将他吹醒了,他向潘书记要下了赵振涛。
赵振涛有许多思绪在脑海里混乱地闪现。特别是齐少武的话总是在耳边回响。齐少武的话并不是望风捕影。他发誓不能再听齐少武的了,否则自己会与高焕章产生心理抵触。老高是个有责任心的干部,他想在退位之前有一个辉煌的谢幕。谢幕的舞台就在北龙港,赵振涛告诫自己不要像胡市长那样,给足他这个还愿的舞台。他希望自己要喜欢老高,老高不容易哩。将心比心,自己和高焕章的舞台是同一个,北龙港是老高的一个政绩。自己是半截插进来的,这个工程干出花来与他赵振涛有多大的关系呢?从政绩上考虑也许是得不偿失的,可这是他出生的地方,还有生父的夙愿。天下的事情凡涉及到自己,智慧的透视就会模糊起来。俗话说这叫着事者迷。这几天确实发现老高的脾气特别暴躁,容不得他赵振涛稍有怠慢。老高敢当面弄得你下不来台。这几天已不只发生过一次了。在省城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一点呢?后来又一想,当一把手的脾气太温顺了拿不起来。自己在省政府对外开放办的时候就是太温和了,娇惯得个别人敢把匿名信告到省委潘书记那里。赵振涛就这样想着等待高书记,因为严检察长和雷娟等着他们一二把手和主管政法的韩副书记的一揽子意见。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高书记吃了药,派人悄悄把柴德发书记叫到休息的房间。高书记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包括赵振涛在内的所有人的猜疑。赵振涛听说省委潘书记一走,柴德发就向高焕章书记提交了辞职报告,结果被高焕章骂了一通。在雷娟的印象里,高焕章是个两袖清风式的干部,他到底与柴德发是怎样的关系呢?在这样的时刻,高焕章在跟柴德发谈些什么呢?
此时此刻,柴德发是敏感人物。
雷娟比赵振涛对柴德发的感觉要深刻些。雷娟不时抬头看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半了,房间里的时钟哒哒地响着,就像他们的心跳声。她除了看表还要以女人的敏锐来观察这个陌生的新市长。赵振涛对于她的工作很重要。刚才赵振涛说了一句耍滑头的话,却让她看出了他力求伪装时的尴尬和无奈。雷娟觉得赵振涛其实满可以在高焕章面前说句痛快话,因为他有着老岳父的后台。这年头从政,有后台与没后台的就是不一样。如果这个人想做个好官,后台能给他撑腰打气。北龙这几年缺少一个在上边有后台的铁腕人物。做反贪工作的人如果与这样的人物合拍将是所向披靡。赵振涛能够成为铁腕人物吗?在雷娟打量赵振涛的时候,赵振涛也在观察着这个铁女人。他在省城经常听说雷娟的大名。几年前雷娟还是检察院的普通干部,就因查获北龙第一兽药厂制售假药案而声名大震。接连着,她又查获发生在北龙的何宝良何宝军二兄弟行贿大案、物资局骗税大案和尚安县县长受贿案,等等等等。这个铁女人不简单,曾一度听说雷娟被调往省委督察室任副主任。传着传着就没音了。因为督察室是直接对省委书记负责,有人说省委潘书记怕女同志来了误事;也有人传说是雷娟自己不愿意离开北龙。赵振涛听过雷娟在省城会堂做过一场报告。他在她的报告里知道,雷娟在办“二何兄弟”大案中,十三岁的独生女儿杜晓曼被歹徒绑架了十四天,受尽折磨。雷娟忍受着做为母亲的巨大痛苦,面对歹徒的威胁毫不动摇。记得当时雷娟说了一个细节,赵振涛被感动得落泪了。赵振涛觉得雷娟很可敬,有时又觉得她是一个怪女人,怪得让人觉得离自自己很远很远。他和听报告的同志还讨论过雷娟的精神资源来自哪里?他对人说,人民需要雷娟,面对那些猥琐和污浊,因此更需要个一个清新高贵的灵魂!当时他甚至想与雷娟谈谈,可没想到眼下他却成了雷娟的上司。他如果再提出那时想说的问题,雷娟一定会认为他这个市长脑子出了毛病。他此时还不能跟她说上太多的话。
话虽说不多,赵振涛与雷娟对视的眼神还是很坦然的。他看见雷娟还是那个样子,白而红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脸上的肌肉松弛了,细长的脖子出了三条褶子,头发也有些发黄。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神,依然带着一股锐气。这是一般女人没有的锐气。她饱满的胸脯起伏着,勾勒出了她此时的情绪。赵振涛见高焕章还不出来,就问道:“雷局长,咱们说点别的好吗?”
雷娟笑笑说:“你大市长不发话,我们哪敢开口啊?”
赵振涛也笑说:“你可是大名人啊,我在省城还听过你的报告呢!你说的一个细节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赚去我的一滴眼泪呢!哈哈哈——”
雷娟摆摆手说:“快别提眼泪啦!我那次做报告,纯属是赶鸭子上架!我这人说话天生不具备煽动性,实打实地干。可省里硬让我练习好几天,非要打动人不可!还说要是打动别人必须先打动自己,然后就让我学流泪——”
赵振涛笑了,吓唬她说:“你再说,我可往省里告你的状啦?”
雷娟一甩头大声说:“告吧,我可不怕他们!嘻嘻,我们晓曼她爹活着的时候就说,他找了我做老婆十几年,总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是个老婆,而我像是个男人!有时候我心里挺悲哀的,我赶说,晓曼她爹没看见过我流泪——”
赵振涛一怔:“怎么,你丈夫没啦?”
雷娟说:“车祸,也好,省得跟我担惊受怕!”
赵振涛觉得她说得也太轻松了。他就联想到了自己,如果我死了,别人问起我老婆的时候,她要是轻松地说一句,也是够悲哀的。人有时就是瞎活着。在赵振涛走神的时候,坐在一旁微笑的严检察长说:“赵市长,你知道吗,小雷对于眼泪有个挺独特的解释,她说人不是冷血动物,是有感情的,眼泪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她说,流在脸上的是泪,流在心里的是血!”
赵振涛笑说:“说的好,有学问啊。”
雷娟逗他:“你瞧,赵市长又笑话人呢!面对腐败和丑恶,光流泪是没用的。如果流泪就管用,我雷娟就省心啦,那就天天坐着流泪。咯咯——”
赵振涛不笑了:“雷局长,你看你看,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严检察长也在,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幼稚,可是我真想听的。北龙不是发达地区,为什么一再发生腐败案件?”
雷娟看了看赵振涛,耸了一下眉毛说:“赵市长,咱们暂时避开北龙来谈这个问题好吗?实话实说,很简单,尽管我们的干部素质参差不齐,可是都知道贪污受贿是犯法的!可他们躲在暗处点钱时,没有一个是想掉脑袋的。傻子都知道脑袋没了,钱是没有意义的!既然敢挺而走险,就是觉得不会暴露!助长腐败和邪恶的,是腐败者自身的安全感!”
赵振涛很服气地点点头:“有道理,既然这样,你们反贪队伍的担子就更重了!谈到这儿,我继续问一个问题,你们看反腐败与改革开放的关系怎么摆布?”
雷娟笑了:“这应该是我们问你们的!你别把什么球都往我们的门里踢呀!”
“好你个雷娟!”赵振涛打了一个叹声。他很佩服雷娟对话时的机敏。雷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个问题应该是你和高书记必须面对的。他感觉到雷娟和严检察长回避北龙,泛泛地说,实际上是个弦外之音。他猛地生出一种预感,盐化的案子很复杂,复杂就复杂在它的上面笼罩着一团阴云,不,是核裂变时的蘑菇云。难道刘广汉和施英民案件的背后有一个很大的保护伞?是柴德发还是高焕章?如果是这样的话,将给他挤到很危险的悬崖上。他想起这些时心里一阵疼痛。可当他看见柴德发搀扶着高焕章走过来的时候,弄不清还要有什么事发生,只感到头有些胀大。高焕章脸色好看些了,说话也有了气力:“让你们久等啦,真是对不住啦!”赵振涛劝说:“高书记,你这两天胃病犯了几次啦!真得上医院好好看看。”高焕章摆摆手说:“我这是老胃病的底子,去了几趟医院啦,又有啥用?就是弄一兜子药来。没事没事,我老高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韩副书记把脸扭向赵振涛说:“高书记真是累的!这么大的一摊子事儿,哪不得他操心啊!”高焕章脸上有了笑容:“韩书记别给我戴高冒儿啦!这年头,哪儿还有为工作累坏的人呢?就是真有,说出去老百姓也不信的!”赵振涛说:“高书记从我跟您相识以来,见面就谈工作,就谈北龙的改革开放,我可没看见你有一点玩的兴致。”韩副书记说:“赵市长还就说对啦,刚才我说的是心里话,高书记,我可没有跟你打溜须的意思啊”高焕章哈哈笑了一阵儿说:“咱们自己的梦自己圆,不说这身板儿事啦。”然后就与大家一起商议这起腐败案。最后大家达成这样的共识:对于盐化这起腐败案,我们要坚决打击,一查到底!盐化检察院要配合雷局长的行动!考虑到北龙港的具体情况,对于畏罪自杀的施英民要做低调处理,对于逃案的李广汉要继续追捕,对在押的卢国营要继续审查。高书记与柴德发谈话之后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使赵振涛和雷娟感到很吃惊。最后高焕章拍着胸脯说:“如果查到我高焕章的头上,也要查下去,谁也不能凌驾与法律之上!”他的话说得赵振涛心腔一热。高焕章把脸转向柴书记和雷娟:“刚才我批评了你们,又犯了老脾气,你们别介意啊。你们既然做了我高焕章的部下,就得认倒霉,少不了要挨上几顿骂!我这该退休的人啦,脾气改不了啦!”他说着就笑了。赵振涛跟着笑,他对高书记的瞬间转变有两种推测,一是高焕章从柴德发那里讨了底,他问柴德发要说真话,到底与这个案件有没有瓜葛?柴德发咬定没有!二是高焕章与柴德发有瓜葛,从柴德发嘴里得知案件到这里就完结了,任雷娟有天大的本事有不会又什么进展了。他心里祈愿高焕章是个好官。如果高焕章有了问题,他从情感上是无法接受的。
赵振涛心里决定找机会与高焕章喝一回酒。他要明白明白,他为什么对柴德发这么起重?柴德发给他惹的乱子还少吗?当天夜里,高焕章与雷娟的车回北龙市了,高焕章让赵振涛留下看看老爹再回城,还说等着给他接风洗尘。都走了,赵振涛心里空空荡荡的,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空落。
一只小鸟飞过,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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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涛在回北龙之前,与远在省城的妻子和女儿通了电话。孟瑶还在紧张地复习,她对他这里的热情远远不如女儿。女儿问他见到爷爷了没有?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到老蟹湾已经五天了,他竟然还没见到义父赵老巩。他不能跟女儿撒谎,只好实话实说。女儿狠狠地批评了他几句,赵振涛啊赵振涛,你这个人怎么官当大了,人做小了?你这样下去,我长大了也会这么待你的!赵振涛眼皮蹦蹦地跳了几下,他不相信这是从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孩子真是早熟。他急急忙忙向女儿做了必要的解释,女儿不相信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赵振涛放下电话,马上起程去看义父赵老巩。他心想这回可别有什么情况打扰他了。在他的一生中,他可以丢掉所有的情感,唯独不能忘记义父赵老巩的恩情。
赵振涛儿时的记忆是从走路开始的。
走路之前的事情,赵振涛是长大之后赵老巩告诉他的。他生在老蟹湾,亲生父亲却是个知识分子。父亲姓什么他没有问过,即使询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只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为北龙港而来的。解放后的第一任北龙地委就开始启动北龙港了。父亲是海洋专家,是专门为研究老蟹湾的风暴潮而来。在老蟹湾典型的粉沙质海岸上,泥沙运动与风暴潮是父亲研究的重要课题。父亲经常带人到海上去,母亲怀孕了他也顾不上照料。1954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母亲将赵振涛生在海滩上。风暴潮袭来之前,母亲是迎接父亲从海上归来而独自走到海滩上来的。当时阴风很凉,母亲走着走着就感觉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凄厉的呼喊声在各种声音里疾疾穿行,深切的恐惧直戳母亲的心。母亲的预感不好,他怕父亲在海上出事,这一怕就将肚子里的小家伙吓出来了。母亲身子一软就跌坐在沙滩上,感到一阵钻心的坠疼,痛苦地呻吟着。恰好造船的赵老巩路过这里,看见了母亲。赵老巩是来看船的,他感到风暴潮的袭来,不放心海滩上的新船才来的。眼瞅着海水就一涌一涌地吞没了母亲。母亲呼救着爬着,爬着,被赵老巩背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晕过去了。来不及走的太远,赵老巩只把她背到了新船上。母亲就在带着木香的白茬儿船里进行着艰难的分娩。母亲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赵老巩就抱来了一捆干燥的海草,垫在母亲的身下,然后就瓮一样蹲在母亲身边,惶惶地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眼前洇出红红的血影。母亲终于在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中迎来了那一生响亮的婴儿的啼哭。母亲大汗淋漓地笑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赵振涛这一声啼哭,哭走了母亲,也哭走了父亲。
“这个命硬的小杂种!”年轻的赵老巩痛惜地骂着。父亲是为救护其他同志而被风暴潮卷走的,母亲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而死。赵老巩就成了他的爹。婚后七年没有孩子的赵家,因为赵振涛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喜气。赵老巩的老娘说,赵老巩婆娘患的是不孕症,要是抱养一个孩子就把病给治了。老蟹湾多少年都有这个说法。还就被老太太说着了,从此赵振涛给赵家带来了两子和四女。当时,婆娘还没有奶水,喂养赵振涛是很困难的。赵振涛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记得他吃过朱全德老婆辣花的奶水。辣花刚生下了一个娃崽儿,喂着喂着就喜欢上了小振涛。朱全德上门索要这个孩子,被赵老巩给骂了回去。赵老巩从此不让辣花喂孩子了。当时葛玉琴刚生下她的宝贝闺女孙艳萍,奶水很足,赵老巩瞧不上她这个黑五类,可为了这个孩子就不能跟葛玉琴较劲,只好矮矮身去求她。赵老巩不直接去求她,而是让蟹湾村的大队支书给葛玉琴下命令。那时的葛玉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服服帖帖地接受改造,老老实实地给小振涛喂奶。自己闺女饿哭了,她还是把奶头塞进小振涛的嘴里。就在赵振涛学走路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险些要了孩子的命。小振涛发烧,被送进蟹湾公社的医院。当时医疗条件不好,小振涛几乎没有就了,医生见他没有一点声息了,就让赵老巩把孩子埋了。赵老巩抱着没有一点脉搏的小振涛,流着眼泪走向老坟地。走到半截路上,赵老巩就掉转头回家了,他想让孩子先回家挺一宿,那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个站呢?赵老巩把小振涛放在自家厢房里,夜里这小家伙竟然有了动静。赵老巩半夜爬起来,去厢房里看他,果然看见小振涛轻轻地哭了。小振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赵老巩每天到海边造船,都带着小振涛,歇息的时候,赵老巩就教他学走路,开始是教他学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锯一样,走出节奏来。小振涛走几步就跌倒了,赵老巩耐心地把他扶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一阵儿,还是跌倒了,他在老河堤上爬着,活活一个土孩子。赵老巩肩上搭着一件灰色的汗褂,光着脊梁瞅着他喊,小子自己站起来!小振涛就自己爬起来了。他实在走不动了,赵老巩就将他抱进新打的木船里玩。小振涛对木船的感觉很独特。他就被母亲生在木船里,现在他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呢?他一句话是说不上来的。他在船里玩得不耐烦了,就吵闹着要去下海。赵老巩冲着他的天灵盖狠狠一拍,骂着,小狗日的,跟你爹一个样,海里是你玩的地方吗?小振涛被拍得一咧嘴,哭了。赵老巩就拿来一块盐哄他,他见到那块盐,真就不哭了。他见到了像魔方一样大的盐块儿,竟然还放进嘴里啃着,咸得他连连吐着唾沫。老蟹湾独独不少的就是盐哩。赵振涛现在依然还记得那盐粒儿的状态。那是一粒水晶般洁亮的盐,微微泛着一点白,泛一点点灰,碎块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点儿,让人看了心明眼亮。赵振涛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与这块盐有关系呢?在新船里玩这粒盐是他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振涛把这粒盐给摔碎了。大人们到没在意,可坑坏了小振涛,他哭了。赵老巩又弄来好几块盐粒儿都没有这块大。碎盐散落在地上,就像阳光的碎片,盐粒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响声晶莹剔透。就像一珠一珠的眼睛。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孩子们多,赵老巩家里十分的困难。赵振涛吃不饱饭非时候,就到海滩上捡来盐粒,偷偷放进书包里,饿急了就悄悄在嘴里含两粒。这个秘密他跟谁也没说过,上大学的时候孟瑶发现他的行李包里有一粒很大很大的盐,可不知他要干什么用。他一个字也没提。跟他们说这个,他们能理解吗?说不定还以为他搞收藏呢。
起初,赵老巩是想把赵振涛培养成为一个好木匠,一把造船的好手。村里村外想跟赵老巩学徒的人很多,木匠是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赵振涛有着这样的条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赵老巩曾叮嘱他,学了手艺是一辈子的饭碗!穷怕了的他很想学个手艺。赵老巩还将造船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使他对船师有了神圣的敬畏。老人说到兴头上,就有造船的古谣从他那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慢慢流出。赵老巩并不想让他上学,做个好木匠是不用上学的。振涛是家里的老大,眼瞅着兄弟姐妹们就要失学,他先退学了。老师几次到家里找他,还好生埋怨赵老巩存有偏心眼,老师还说,你们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着,谁读书都没有振涛读书有用。振涛是那块好料子!老师污蔑了那些孩子,赵老巩心里很不痛快,老师越说他越不顺从,真正改变赵老巩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那年,当时轰动全国的“渤海造反兵团”就在老蟹湾诞生了。赵老巩不能造船了,被赶到填海造田的队伍里。尽管赵振涛年龄小,与红卫兵挂不上捻儿,他还是被热血鼓动着加入队伍。砸海神庙贴标语。赵老巩气得浑身颤抖,从游行队伍里拽出了赵振涛,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揪回家里。小振涛不服,赵老巩就用造船用的扁尺狠狠抽打他的屁股,打出一条一条的血楞子。赵老巩想让他上学了,他突然觉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说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证他造船。就是这个极为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赵老巩供养着赵振涛回到学校。当时学校已经乱了,赵老巩就求一个靠边站的老师给他补习功课。老师家里老爹死了没钱买棺材,赵老巩就将为自家老爹准备的棺材送给了老师。赵振涛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口红红的棺材。
坐在家里的热炕上,赵振涛感到很舒服。他没有让汽车开到家门口,司机在村头的老树下等着。他怕赵老巩骂他,老人常给他讲村里古时清朝有个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头下轿。是四菊将赵老巩从老河口叫了来。总算见到老爹了。赵振涛连连道歉说:“爸呀,孩儿今天得跟您请罪哩!我到了老蟹湾整整五天啦,才来见到您!实在是不孝啊!”
赵老巩眯眼打量着儿子,点头:“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龙来当父母官,爹高兴得几宿没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话跟你说——”
四菊说:“大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啊!你过去在省城也是个官,咱家里就没啥显影,这回回北龙,可就大不一样啦!咯咯——”
赵振涛很感兴趣地问:“啊?你说说,都有什么变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灯笼:“先说俺吧,俺的孵化厂过去老被断电,这回,管电的上赶着巴结俺;还有小乐,前几天刚退了亲,这两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后悔了,提亲的媒人来了好几拨儿啦!还有海英姐,齐少武过去把她欺负得啥样啊,如今把她接过去啦——”
赵老巩赌气地说:“接过去有啥好?就齐少武那个吊样儿,官迷得要命,神一阵鬼一阵,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脸!”
赵振涛说:“爸,这几天我见了齐少武啦!他不像您说的那样坏呀?他对海英还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入一家不容易,我们都要促成他们。再说孩子都那么大啦。”
四菊噘着嘴说:“大哥,你有架子啦!还没等俺说完就——”
赵振涛笑着:“对,我错了,你说你说!”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
四菊压根儿就没瞅老爹的脸,很有兴致地说:“还有,咱爹,过去给葛老太太打工,为了几个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脸!昨天晚上葛老太太亲自到家里看望咱爹,还要聘请咱爹当她们的顾问呢!”
赵老巩气愤说:“这个骚娘们儿,看见她俺就来气!就那个势力鬼,眼睛生在额头上了,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来的!让俺给骂走啦!”
赵振涛笑笑说:“爸,您都活了这把年纪啦!还跟这些人治气呀?您宰相肚里能盛船啊!”
赵老巩说:“你爹造了一辈子的船,这肚里就是海,能盛各式各样的船,就是不能盛她葛寡妇的船!振涛,你不知道哇,这个娘们儿老蟹湾盛不下她啦!有钱,有钱又能咋着?俺赵老巩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为富不仁的人啦!这不糟报应了吗,听说她的大姑爷李广汉犯事儿啦,携款逃啦!”
赵振涛问:“爹,您这么快就知道啦?”
赵老巩大声说:“盐化县就这么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蟹湾都嚷嚷动啦!振涛,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见她,更不能见孙艳萍!这不光是与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他们吃挂落儿,毁了你的前程!记住啦?”
赵振涛点点头:“我记住啦!”
四菊捂着嘴巴笑着:“爹,大哥都是市长啦,你还像小孩子似地询人家!”
赵老巩倔倔地说:“他当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这叫少不舍力,老不舍心哪!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们都得听爹的话!”
赵振涛朝四菊眨眨眼说:“四菊,你听见啦?”
四菊也学着赵振涛的样子说:“俺记住啦!”
赵老巩拿出栆木烟斗来吸着:“振涛,听海英说,孟瑶要去外国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赵振涛摇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龙来上学!听说咱北龙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赵老巩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
赵振涛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
赵老巩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赵振涛的目光从四菊的脸上移到赵老巩的脸上。赵老巩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赵振涛说:“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経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龙市里转转,怎么样?”
赵老巩说:“你那么忙,就别给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四菊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
赵振涛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北龙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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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挂着一把很大的板斧,赵振涛从小就看着这把板斧一点点锈浊,如今已经锈得看不清本色了。这是赵家老祖留下来的。赵老巩用它讲古,用它来教育着这些赵家后代。吃过午饭,赵振涛走到板斧跟前点点滴滴地瞧着。这把板斧的形状与一般的斧头不同,老人们都叫它“龙王斧”。赵老巩视它为神斧,每年的龙帆节,都要由赵老巩举着这把神斧威风凛凛地开绳。记得小时候,赵老巩为龙帆节开绳的样子格外神气。在开春的太阳滩上,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闷了一冬的海水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的亮甲,呲牙咧嘴地砸向漫漫长滩。声音极响,仿佛是远海断断续续又将洪荒年代一古脳推回来。把今天的一切砸碎再重塑。滩上挤满了漁人,远远近近都是渔船和纸糊的彩龙。那些纸龙是蛇躯、鹿角、马鬓、狗爪、鲤须和鱼鳞状的游蛇,那是海龙神,福佑百姓的海龙神。赵振涛记得有一根很粗很粗的绳子,悬挂在主船的桅杆下。旁边是一面大鼓,杀了三头健牛,剥下带有腥气的牛皮,做成了这面大鼓。绳子的另一头悬着一个用石头做成的鼓棰儿,赵老巩用神斧砍断这条绳子,石棰就带着风声落下来,砸在鼓皮上,发出沉重的烈响。然后就有一艘一艘的船,咿咿呀呀涉海,去追载有彩龙的船。最后谁抱回了彩龙便为比赛的胜者。队里还准备了散白酒、猪头肉、煮螃蟹和白菜沌粉条。犒劳犒劳这些海里捞食儿的渔民。赵振涛骄傲的是老爹的这把板斧,久不见了,他几乎该忘记了,今天再见到它,仍然感到一种火爆爆的力量。他默默地自问:你赵振涛能像老爹那样挥舞板斧吗?在这关键时刻,能在北龙的地埝儿上劈出一条海路来吗?
这时,门口有汽车的响声。赵老巩急急地走进来,告诉赵振涛说,葛老太太带着女儿孙艳萍来了,让他暂时闭一闭。赵振涛从窗子里看见了孙艳萍的身影。一个很妖艳的身影。阳光里孙艳萍的脸很白,白得看不清模样,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摇动成五颜六色。她正搀扶葛老太太,行动就迟缓一些。赵振涛心里有一些恐惧,他见到孙艳萍仅仅是恐惧吗?这个女人曾是他过去的恋人,与他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当然那都是历史了。历史的欠债要由今天来偿还吗?孙艳萍啊,过去是个多好的女人?不是我赵振涛无情,你身上珍贵的东西,是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丢了。赵振涛又回头看了孙艳萍一眼,就转身跟着老爹从后门溜了。走到后院,赵老巩还气愤地咕哝着,女人一旦不要脸啦,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的!赵振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回头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影影绰绰好像一个粉红色的陷阱。
他到底怕女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