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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 第十章

€€1

挖泥船上的午餐是这样的丰富。高天河经不住赵小乐和船员们的相劝,喝下几口烧酒,顿觉浑身热乎乎的,头也稍稍有点晕。眼瞅着白瓷大碗又轮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不能再喝了。除了不盛酒量外,还有他不习惯这种轮圈转的喝酒方式。酒碗里的盐化老窖白酒漂着油星和汉子们的唾液。特别是赵小乐喝酒的时候,厚厚的嘴唇总是在碗沿儿上搜刮一遍。见高天河不喝了,赵小乐说:“高技术员,你跟我们四菊喝酒咋那么能喝呢?”高天河笑着说:“我不习惯这种喝酒的方式,转着圈儿,跟间接亲嘴似的。”一群船员们都笑了。副船长问:“小乐,他跟你妹妹喝酒是不是用的碗啊?”赵小乐不加思索地说:“是,用碗!”副船长笑着逗高天河:“啊,你小子,重色轻友,跟女孩就喝,跟我们就耍猾?喝,灌他!”几个汉子就嚷嚷着给高天河灌酒。

高天河连连推脱着,眼镜都被耍掉了,摔在船板的勾贝杆上,当时就碎了。眼镜一碎,人们就不闹了。高天河眯着眼睛抓起眼镜框子,说我得马上配眼镜。高天河等着赵小乐吃完饭,就搭乘赵小乐的白茬船去了岸上。赵小乐驾船的时候,跟高天河说起老蟹湾闹赤潮的事情。高天河马上就想起他姐姐的孵化场。赵小乐没好气地说:“我姐恨死你啦,那天我妹妹到挖泥船上找过你!可你小子躲啦!你知道吗,刘连仲的造纸厂关门啦!四菊发动俺爹和朱全德老汉把他治服啦!”高天河微微一愣,问:“是吗?”赵小乐大声说:“四菊知道刘连仲欺负你啦,气得她打了刘连仲一嘴巴。刘连仲厂子关了,还找四菊道歉呢!高技术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眼见着四菊他们赔本啊!四菊知道对不住你,她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啦!”

高天河愣了愣,说:“小乐,我是想管四菊的事,就是怕熊大进副总指挥知道了,批评我!谁知道那个姓刘的小子又到海港来闹!我图个什么呀?”

赵小乐咧着嘴说:“你这人真没劲,前怕狼后怕虎的,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作敢当。熊大进算什么?他不还得听俺哥的?”

高天河想了想说:“小乐,一会儿你回去,就说眼镜不好配,我去四菊那里。千万给我保密,啊?”

赵小乐笑了:“这还像个样儿,四菊算是没白给你用人奶洗眼睛。你真帮四菊把虾苗保住,我们哥俩儿跟俺大哥说,提拔提拔你!”

高天河说:“我可不图那个!”

赵小乐跟着高天河到盐化县城配好眼镜,就又亲自把他送到了四菊的孵化场的小路上。小乐走了,到朱朱发廊去了。高天河自己往四菊的孵化场里走,滩涂上一片低矮的胡林,紫色的胡林紧抓着地皮,紫红是它的真面目。他弯腰摘了一株,他是欣赏和疼爱生活的人,觉得胡林很像他自己,胡林根植在盐碱滩上,永远也长不大,总是默默做着童年的梦。他的童年,多么的悲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的父母躲过了那场大地震,却在家里中煤气死去了。他是跟叔叔长大的,他生长的北龙市的一个小巷里,并没有见到过大海,可他偏偏上了海洋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北龙港来,整天与波涛滚滚的大海打交道,他慢慢喜欢上了大海,还喜欢上了海边的人。几次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他有着本能的恐慌,对大海的向往变成了憎恨,可当它他在征服风暴潮的过程中,又对大海产生了感情。公园里的老虎恶不恶?我们不还照样要保护它吗?变幻莫测的海洋啊,我们真正爱护它的时候,它就像驯服的老虎,为我们人类服务。他捧起一缕海水,像金属溶液一样沉重。这沉重里有我们未来的希望!所以他在盐化科委的邀请下,办了一个海洋知识讲座。这时他结识了海边的好多男男女女。他像喜欢大海一样也同样喜欢上了海边里的人。他踩着厚厚的胡林,这胡林冬天也不便黄,像一滩红油洒在那里。它的叶子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

快到孵化场门口时,高天河看见里边聚集着黑牙牙的人。他愣了愣,走进去时,看见一个很激烈的场面。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孵化场的股东,也可以说是何合股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村里的养殖专业户,他们虽说没在孵化场入股,可他们把预订虾苗款预付给了四菊。他们见到虾苗死了,就要求退款。他们对这场赤潮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说孵化场要赔光了,就闹闹嚷嚷找四菊要前钱。有的老人还哭哭啼啼。

四菊围着一个围巾,蔫头搭脑地解释着,你们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俺赵四菊不会跟你们赖帐的!

有个老太太说:“这年头的人难说,你就是赖帐,俺们也没辙,你大哥当市长,你姐夫当县长,俺们现在不要回钱,跟你打官司都不会赢的!求求你,四姑娘!”

四菊为难地说:“俺没钱,俺也不相信虾苗都死光的!俺正采取补救的法子!你们就别添乱啦!好不好?俺四菊给你们立字据!”

一个老汉说:“四菊啊,俺们是眼瞅着你长大的,你的为人大家知道,可这灾难不讲情面啊!你亏个大窟窿,拿啥给俺们啊?”

四菊说:“那样,现在俺也没钱哪。钱都投资在孵化上了。”

有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激烈地说:“你说没钱不行!这年头,没有人说自己有钱的!你再不答应,俺们就把你弟弟小乐的船拿来顶大伙的帐!”

四菊瞪着眼睛:“你敢?那是俺弟弟的财产!”

小伙子说:“你和你弟弟不是没分家过吗?你不答应,就找你爹的造船场要钱!”

高天河吓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了主意。

那个老汉说:“走,咱们找赵老巩要钱去!”

四菊是个孝顺女儿,她拉起架式搞孵化的时候,就想帮这个家的。她不能让爹和大哥跟着他着急上火。她红着眼睛拦住了众人:“都给俺站住!咱老蟹湾的规矩,父债子还,哪有女儿帐让爹还的?你们听俺说,俺心里有底,孵化场不会垮的!钱也不会黄的!万一出了大的窟窿,俺四菊就是贷款也还你们!要是贷不来款,就拿俺四菊活人顶帐!这话说到家了吧?”

小伙子说:“你?俺们养不起呢!”

还有人问:“你拿啥担保?”

四菊大声说:“俺拿人格担保!”

小伙子摇着头:“你人俺们都不要,人格算什么?这年头的人格还他娘的是人格吗?人格还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呢!”

孵化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四菊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她狠狠咬住嘴唇,慢慢的,她感到齿舍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她发疯般地从头发上取出白亮尖细的发卡,瞅冷子往胳膊上一划。她白细的胳膊上顿时就渗出一条血珠儿,一滴一滴流下来,掉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抬起头倔倔地吼:“你们不信俺的人格,你们还不信俺这血吗?”吼着又重重地划了一道。她说:“你们不信,俺就这么划下去,直到俺四菊流干这腔子血!”

要帐的人们傻了眼,惊呆了。

高天河眼直着,愣了片刻,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四菊,一把夺过带血的发卡,扔出去,他感到四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四菊见了高天河,她一头扎进高天河的怀里委屈地哭了。

高天河一手捂住四菊流血的胳膊,一边扭头说:“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这么逼她一个姑娘?我是海港的技术员高天河,我听说四菊的孵化场闹了灾,我就是来帮她度过难关的!请你们相信四菊,也请你们相信我高天河!这个坎儿会迈过去的!”

小伙子认识高天河,说:“你不是在县科委给俺们讲课的高技术员吗?”

高天河点点头:“乡亲们,饶了四菊吧!”

小伙子说:“给高技术员个面子,俺听过他的课!”

四菊的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身子软软地跌落在高天河的怀里。在场的人都蔫了,有的人眼里涩涩的。在场的一个老汉,挥了挥手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非逼死两口子不可吗?走吧,走吧!”

高天河说:“不走也行,你们就看着我高天河,怎么把虾病治好,怎么让孵化场再活起来!”

人们与高天河说了几句就撤了。还有的老人过意不去,安慰了四菊几句就惴惴地走了。人群一撤,高天河就用自己的手绢给四菊的胳膊包扎好,心疼地说:“四菊呀,你是个傻姑娘!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你们太气人啦!乡下人就是见识短,榆木脑袋不开窍!你说,俺赵四菊能够欠他们的钱吗?这阵儿俺确实倒不开手!俺的大嫂在澳洲留学,开车撞了外国人,从俺这用了点钱!”

高天河惊讶地说:“你哥是个大市长,还从你这儿拿钱?”

四菊撇撇嘴说:“你别瞧他当市长,他没钱,原来那点积蓄都让俺嫂子出国折腾光了。俺大哥又不是那种贪昧心钱的人!”

高天河心悦诚服地说:“你哥是个好官,平易近人,没官架子!工地上的人都愿意跟他说话。熊大进副老总本来要求调走的,他就是因为你哥才留下来了!上次我的眼睛被黑沙喷坏了,就是你哥让司机给送到县医院的!”

四菊哎呦了一声。高天河赶忙问:“是不是疼啦?”

四菊生气地说:“人家到挖泥船上找你,听说你躲了,不愿见俺!俺是老虎咋的?”

高天河不好意思地说:“小乐跟我说了,是因为我不愿意让刘连仲生气,他够很的,跑到我的单位去闹!小乐说你打了他!”

四菊说:“刘连仲算是让俺给治服啦!他承包的造纸长愣让俺爹和朱朱她爸给搅黄了。唉,这几天俺们想到船上找你呢,一是他给他道歉,二是俺们求你给医治虾苗。这可怎么办呢?”

高天河说:“你让小乐找熊大进给我请几天假,我沉下心来研究。”

第二天的上午,四菊和刘连仲去了海港指挥部,找到了熊大进,给高天河请假。熊大进听说海港的养殖户遭了灾,满口答应让高天河过去帮忙,并提供港口现有的一切实验设备。四菊和刘连仲亲自到挖泥船上接来了高天河。刘连仲家里的孵化池也遇到了同样的灾难。他很诚恳地向高天河承认错误,就差给高天河作揖磕头了。高天河搞起研究来没白天没黑日的,频频地从虾池里提海水。

高天河沉重地说:“目前的渤海湾污染相当严重啦。这次的赤潮与周边污染关系很大。不仅是近海养殖,就是到远一点的海域,渔业资源也是出现严重的衰退现象。眼下捕捞的海产品当中,有幼鱼,有幼虾,去年大小黄鱼产量,就比十年前减产了百分之七十二啊!很可怕呀!”

四菊静静地听着:“有什么办法补救吗?”

高天河高兴地说:“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的大学班主任老师,在山东烟台养殖基地,海水试养罗非鱼获得成功!明年春天,我把他给你们请过来!”

四菊欢喜得不顾胳膊疼,一下子搂紧了高天河的脖子,朝他的额头亲吻了一口。弄得高天河红了脸。四菊还想亲他的时候,她看见刘连仲担着一桶海水走进来,赶紧缩了缩脖子。等刘连仲进来了,高天河向他们提了一个建议:“我建议你们把目光放得远一点,北龙港眼瞅着就要建成通航了,这里肯定会热闹起来。你们干脆聚敛资金,建一个海洋养殖所。既养殖又收养,盖个小型的展厅,将来这里变成旅游胜地了,稍一改装就是海洋馆啦!参观收门票,也能发财哩!”

四菊眼睛放光:“连仲,干不干?”

刘连仲笑着:“好哇,等俺的纸钱收回来,就把钱投在这上面!俺算是想通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不能对不住海哩!不能砸了子孙的饭碗哪——”

四菊瞪着他:“你呀,良心还没丧尽!”

刘连仲憨憨地咧着嘴笑。

€€2

盐化县委常委会照常举行。

人们并没有注意这个不同寻常的常委会,将是柴德发书记和白县长在盐化告别政治舞台的最后演说。没有人发现楼下的警车,是雷娟局长带来的,更没有发现雷娟坐在车里等待着他们。这样的时刻的确是让人在恐惧中生发许多联想。

柴德发书记的嗓音还是很响亮的,他与白县长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尽管赵振涛市长没有领情,他们还是去了澳洲。在悉尼的那所大学里,柴德发竟然找到了孟瑶,他给孟瑶送钱的时候,孟瑶并没有接,只是留下了他送的一些衣服。此时的柴德发在大讲开发开放,他说咱盐化要借鸡下蛋,好好做好北龙港这篇大文章。我们要依附北龙港,搞开发建设。这次在澳洲与澳商米歇尔先生谈定了一个旅游项目。在盐化的西海滩搞一个娱乐场。其中有一种叫泥疗。人家就是冲着北龙港才愿意投资的。常委们除了齐少武副县长,都在表态祝贺鼓掌。盐化班子多年的习惯,常委会也好,常委扩大会也好,讨论什么事情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局面。如果不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大多是随着一把手大唱赞歌,人云亦云地附和。就连白县长常常是充当了柴德发的传声筒。前两把手这样团结的真是不多。

接触到富强公司卢国营行贿大案,雷娟就对盐化的班子进行了研究。柴德发有高焕章的靠山,而她了解到白县长也同样有着坚实的靠山,如今在北京的马天水部长就是他的老上级,马部长与省委潘书记和高焕章书记都是好朋友。白县长每年都要去上面跑动。白县长的性格并不是温和形的,不可能那么步调一致地跟着柴德发跑。疑点由此产生。按现今的体制,党政部门与政府部门很少有不闹矛盾的,书记管干部,县长抓经济,一个管人一个理财,人财物是权力的核心,实际工作中时时有磨擦和抵触。一二把手团结紧密的,大约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两人都正派脾气相投;另一种是两人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利益。雷娟在盐化的实际考察里得出结论,柴德发与白县长的关系是属于后一种。这也是她紧紧不放卢国营的一个原因——

楼上的常委会有了激烈的争论。这在盐化许多年来,是从没有过的。争论的人物是柴德发与齐少武。齐少武并没有反对柴德发的旅游新项目,而是他反对在西海滩占地。西海滩是他近来主抓的养殖基地,还有盐场扩建项目。旅游占去一条子海滩,盐场扩建和养殖基地就会泡汤。柴德发很恼火地说批评他,你近来也太狂妄啦,不要以为你是赵市长的妹夫,就可以跟我柴德发叫板!齐少武对柴德发的霸道忍了很长时间了,因为他有了与赵振涛的那次谈话,底气就足了,他一心想调离盐化,等往后班子顺了,他随时都可以杀回马枪。他大声对柴德发吼,你一手遮天,就不应该有个不同呼声吗?我是赵市长的妹夫怎么啦?他还没来北龙的时候,我就是赵家的姑爷啦!他愤愤地站了起来。白县长沉下了脸,训斥他说,齐县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得容柴书记把话说完嘛!柴德发气得碰倒了茶杯里的水,白县长赶紧招呼秘书上来擦。柴德发胸脯起伏着说,齐县长,我们应该开个生活会了。你近来的一些工作总是跟县委唱着对台!这怎么能搞好改革开放呢?齐少武不服气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我要跟你说,近来我想将盐场扩大,讲是为了迎接北龙港通航,通航后,盐场将是我们的聚宝盆!聚宝盆哪!他正说着,政府办的裴秘书悄悄推们进来,说北龙港的熊大进副总指挥叫他听电话。白县长与柴德发对了一下眼色。

齐少武知道熊大进找他没有好事,肯定是海港的防潮工程遇到麻烦了。蟹湾村的老百姓不让动祖坟。他还就是猜准了,熊大进在电话里说,听赵市长讲你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答应他解决这个难题。你快来吧,工人们都停工啦!齐少武马上想到眼前的处境,盐化是没他的立足之处了,到北龙港避难吧!他满口答应着,回到常委会议室,向主持会议的柴德发请假说,柴书记,刚才我说话可能有些激动,你别介意啊!柴德发没吭声。当他把熊大进的电话一说,他就把火气撒在熊大进的身上,这个熊总,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呢?这里开着常委会,不能请假!齐少武坚决地说,工程遇到了麻烦,十分紧急,我必须马上去!柴德发气得拍了桌子,不去!这盐化的事是归他管还是归我柴德发管?他不找我说,直接来调你,不是目中无人吗?齐少武故意气着柴德发说,我的柴书记,眼下是非常时期,你就担待着点吧!你不让我去,那你去!柴德发没好气地说,他熊大进离指挥我还远呢!齐少武冷笑了两声,扬长而去。柴德发知道齐少武的性格,他很会投机,干事也很稳妥,他今天既然敢站出来公开跟他闹,说明他已经找好了退路。齐少武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听在门口停车场里的警车,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来抓柴德发和白县长的。

在过一个小时,柴德发和白县长就将走上新的不归路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历史和人民的审判。

齐少武乘车来到老蟹湾大河汊工地,看见一个他始料不及的场面。更没料到老坟地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全村的老少几乎都来静坐来了,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河坡,坟地旁的村人都默默地沉着脸。一个个的脑袋像莹地灯一样悬着。人的脸像海浪头似的一层层地叠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老丈人赵老巩和妻子赵海英也坐在里面。赵老巩黑着老脸,梗着脖子使劲扭动肩上的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挤出一片灼热的粘液。海英是什么时候搅进来的呢?再往路旁看,葛老太太的汽车也停在路边,葛老太太虽说没坐在坟地里,可她靠在汽车旁的虎视眈眈的样子,是不好惹的。连赵老巩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与葛老太太的屁股坐到一块来了呢?都是源于祖宗。各为各的祖宗。坟地是祖宗安歇的地方,那一满一满的土坵,是祖宗阴间的家。他们怕祖宗受到惊扰,不愿祖宗搬家。齐少武马上想到,村人的感情,这里大多的渔民在风暴潮里死的,他们的尸骨沉埋进了大海,有的坟包里,只有一双鞋子或是一件别的物件,就拿岳父赵老巩祖上的坟来说吧,那两支逃荒过来的族人,全部饿死在芦苇荡里了,除了几根骨头就是那个太极斧。掘坟,他们能依吗?

齐少武愣了很久,等熊大进和黄国林两个副总指挥赶来的时候,他还没那出一个下手的准主意。熊大进苦着脸说:“齐县长,你看怎么办哪?工程就停在这儿啦!”齐少武扭头往工地上看了看,头戴黄色安全冒的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吸烟说话,推土机和挖掘机都傻呆呆地晾在河坡上。齐少武没有马上表态,他知道过去常用的思想工作方法,已被熊大进他们用尽了。如果开刀不用麻药硬来,那样势必会造成很大的混乱,损坏党和政府的形象,酿成大规模的上访事件,那他还不如不管,赵振涛市长会责备他的。怎么办?他这时只有最后一招,就是把村支书老座子喊来,让他叫出赵老巩和赵海英。老座子挪着胖身子走过来了,跟齐少武打着招呼。齐少武对他有恩,老座子的女儿中专毕业,就是齐少武给分配到县城的农村合作基金会了。他一见老座子就大声骂开了:“你个支书是干啥吃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工程占坟地不是早就通知你了吗?怎么闹到这个地步?”

老座子为难地说:“开始,村里也不知道是连锅端哪,就没太在意,这回到现场一见,村里老少爷们就乍啦,我和熊副总指挥做了好久工作了,就是没人听啊!”

齐少武让老座子把赵老巩和赵海英叫过来。老座子就颠颠地去了。齐少武不敢与老岳父的眼神对接,他知道老人不得意他,可他眼下不会不给海英面子吧?赵老巩还就是当众撅他,不但没动身,而且还狠狠地瞪了齐少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齐少武算个什么东西?赵海英还是蔫蔫地跟着老座子出来了。

齐少武的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妻子身上:“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赵海英讷讷地说:“是爹让来的!你们家祖坟该毁了你不动心哪?共产党也得要祖宗!”

齐少武没好气地吼:“谁说共产党不要祖宗啦?我是让你别在这儿添乱!你知道这条河多么重要吗?你知道北龙港在大哥心中的位置吗?爹那把年纪了,还有情可原,大哥要是知道你也跟着搅和,还不气死!你真是越活越糊涂啦!”

赵海英真被齐少武骂蔫了,喃喃地说:“你说咋办?”

齐少武说:“你先把爹给劝走,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啦!”

赵海英想了想说:“爹不会走的!爹要求河道改道!”

齐少武扭头问熊大进:“熊总,这河道不能改道了吧?”

熊大进皱着眉头说:“是万万不可的!我们本来是想避开老坟地的,可是不能啊!测量好几次啦,改道的话,整个防潮的工程就会前功尽弃的!齐县长,就是因为涉及赵市长的老爹,我们才难办,这回可就看你的啦!”

齐少武又把头扭向赵海英:“你都听见啦?咱爹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赶紧劝你回家去吧!”

赵海英过去是很怕男人的,上次齐少武给他闹离婚,还动手打了她,她都是处于劣势,自从大哥回了北龙,她的地位一下子就上来了。她不紧不怕齐少武了,而且有时还跟他耍个小性子。赵海英一甩手又回到静坐的队伍里去了。

赵海英的举动使齐少武很恼火。他走到熊大进跟前说:“熊总,我看这问题复杂啦!我搬不动老爷子,就等于束手无策!弄走了谁也白搭!你看还是找别人吧!”

熊大进哭丧着脸说:“齐县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你这当地干部都为难,我们这外来人,就——”

齐少武想了想,这的确是他的一个机会。盐化那里是没有他的退路了。他听说,北龙港建成后,熊大进和一些人员就到胡市长主持的黄连港了。而北龙港的管理者肯定是个空缺。这炮打响,他就会在北龙港树起了威信。赵振涛让他出马可能有这个意思吧?齐少武拍了拍熊大进的肩膀,笑笑说:“熊总,我试试,我试试——”他说着就朝坟地里的人群走去了。

实在不行,齐少武就想来很的,强制把人赶走,然后再想办法安抚百姓。他走到群众当中才明白,百姓不仅是不让迁坟,还有他们对新坟地不满意。齐少武开始点头哈腰,劝了这个劝那个,在人群里的不屑眼神里穿梭。哼哈不动,他就很没趣地悻悻而出。他跟熊大进商量强硬的办法。熊大进心里没底,忙给赵振涛市长打了电话。可是就在熊大进打电话的时候,齐少武招呼着工人与乡政府派出所的警察,驱赶着静坐的老百姓。

赵振涛刚刚接到了雷娟的电话,柴德发和白县长已被她们抓起来了。雷娟说她还真给了高书记的面子,等他们开完了常委会才动的手。赵振涛让她们抓紧审案,尽管高书记不说话,可这两个人多年来,用大量公款砸出来的关系,很快就该行动了,上上下下的说情网,就会很快包围他赵振涛。高书记住在医院里,火力基本上奔他来了。很可能打乱建设的时间表。绝不能陷进去。他放下电话就有一种不详预感,那就是北龙港工地可能出麻烦。齐少武解决不了这人难题,如果让他硬来,肯定会惹起更大的后患。而且就是齐少武使用了很强硬的办法。拉拉拽拽,厮厮打打,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的。此时他对齐少武的下一步安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新的变化。他本来是想让他到北龙港的工程里摔打锻炼,柴德发和白县长案发,盐化就空出了位子,齐少武是为躲避柴德发才要求调走的,他听说这个事情之后,不愿离开了,肯定会让海英来跑官。盐化是万万不能提齐少武的,一是因为他提拔得太快了,二是提了他会被北龙干部认为他赵振涛任人唯亲。从眼下的局势看,北龙港也不能留齐少武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给齐少武赵找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出任北港铁路工程的副总指挥。高书记病成这个样子,冯和平一个人又忙不过来的。就让齐少武到北港铁路的大会战里锻炼吧!

这个想法,还要到医院跟高焕章商量。然后再拿到常委会上讨论任命。这时,北龙港的熊总来电话了,眼下的危机,使赵振涛愣怔了一会儿,齐少武难办,对他赵振涛也同样难办。但是不能乱,眼下北龙尤其不能乱了阵脚。事不宜迟,工程不能耽误,他叫上秘书小郑,驱车赶到北龙港工地现场。

现场的气氛是赵振涛能够想象出来的,他还能够想象出义父赵老巩坐在老坟地是的样子。在他很小的时候,逢过清明节,赵老巩就带着家人到老坟地上添坟。这也同样是他赵振涛的祖宗。如果赵老巩是他的亲爹,那么情形就好得多。他可以随意来。正是由于赵家老坟地不是他的祖宗,他才更难。这是他动员齐少武去解决这个难题。他对自己的逃避深深谴责着:你赵振涛想躲吗?你是躲不过的,忠孝矛盾的尴尬,是你所躲不过去的。你怕见到乡亲们吗?你怕碰到赵老巩的眼神吗?你怕看见葛老太太的苍白的老脸吗?

赵振涛没有喘上一口气,也没说一句话,直接奔坟地里的乡亲们去了。那里正乱成了一锅粥。老百姓哭哭闹闹,警察和工人像拖小鸡子一样,拖出一个个乡亲们。推土机就隆隆地开上了老坟。这时,赵振涛看见赵老巩身子剧烈地晃动着,愤怒的眼睛喷火。他走路时脚步落地很重,透着一股狠气,走到推土机前,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阳面太平斧,高高地举过头顶,闷雷似地吼一声:“狗日的,你再敢开?”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愣住了。他并不知道赵老巩是谁,他把他看成一个刁民。他红着眼睛把推土机又发动起来。他伸出脑袋喊:“老头,你活腻歪了吗?滚开!”

赵老巩举起大斧,狠狠朝推土机劈了下来。当啷一声响,火星子四溅。赵老巩的小身子剧烈地一晃,险些栽倒。

赵海英哭喊着:“爹,爹,您别——”

赵老巩依然举着大斧:“狗日的听着,谁铲俺们的祖坟,俺就跟他拚老命!俺儿子是市长,他都不敢刨祖坟,你们多了三头六臂?”

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

推土机里的小伙子,气红了眼。

海风越刮越紧,尖利地在树梢上打着口哨。赵振涛看着老爹的样子,勾起内心最深的隐痛。他呆傻了片刻,有一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老爹护这坟地是有历史的。他记得大跃进添海造田的时候,公社要动这坟地,赵老巩就举起太极斧去拚老命,保住了坟地。他知道老爹对祖宗的感情。僵住了,怎么办?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振涛的脸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有几个小伙子要上前夺赵老巩的斧头。

有人骂着:“这老东西算怎么回事啊?”

赵老巩举斧头的双手在颤抖:“谁来,俺就劈了谁!”

赵振涛远远地喊了一声:“爹——”就扑扑跌跌走过去,嗵一声跪在赵老巩的脚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爹,俺是振涛啊,这个工程是我让干的!都怪我没跟您说——”

赵老巩大吃一惊,是振涛吗?他怎么来啦?他举斧的手,立时就软了。可他运足一口气,强挺着站住了。他吼:“你这不肖子孙,当了官就不要祖宗了吗?你说!你说呀!”

赵振涛满脸是泪地说:“爹,当官的也是人,我更要祖宗!我们的老蟹湾的人祖宗在哪?在大海啊!只有把这片海开发出来,我们才能更好地祭奠祖宗啊!难道您不盼着海港通航吗?”

赵老巩骂着:“你说昏话!改个方向不行吗?”

赵振涛跪着说:“爹,我们老蟹湾的百姓,让风暴潮欺辱了几百年啦!你的徒弟肖贵录大哥,不也是死在风暴潮里吗?我们挖这条河,就是为了治服风暴潮啊!规划好了,躲不开老坟,躲不开呀——爹,您要劈,就先劈了我吧!振涛的命是您给的,您想拿回就拿吧!”

赵老巩仰天长啸:“天杀的!”

一口浓血喷涌出来。

赵老巩应声倒地。

斧头落地的时候,不料擦着了赵振涛的额头,闪着寒光的太极斧是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的。赵海英和齐少武扑了过来,抱起赵老巩的身子,感到老人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赵海英给老爹擦着嘴边的血,擦出了一个血块子,黑红黑红。赵振涛跪着,依旧不动声色地跪着。脸庞在痛苦地痉挛着。赵老巩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赵振涛跪着,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他缓缓抬起手,弓起了身子,使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扯起跪着的赵振涛,哆嗦着说:“振涛,傻儿子,起来,起来!要跪,爹替你跪着,你是市长,膝盖这么软,还咋在人前人后做事?”

赵振涛的泪水刷地流下来了,一把抱紧了赵老巩。

村里的百姓都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们呆傻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老巩和赵振涛。有人心里酸酸的,不时地抹眼泪。黄国林想上去说话,却被熊大进一把拽住了。他知道,此时家庭之外的人最好别说话,因为他觉得,赵老巩决定着整个局势的走向。

谁也没有想到,赵老巩挣扎着甩掉了赵海英,从齐少武手里夺过那把太极斧,吃力地挪着碎步,走到自家的老坟旁,嗵地跪下,老泪纵横:“祖上有灵,俺赵老巩犯上作乱啦,惊扰了先人,俺给你们磕头啦,你们有啥不如愿的地方,就全怪罪俺赵老巩一人吧,这与孩子们无关啊!”说着又举起太极斧,斧头颤颤地举到一半,就瘫软下来。赵海英赶来时,老人不让扶他,又挣扎着站起,颤声说:“祖宗啊——”他手里的太极斧就落下去了。

全村人都跪倒在地,哭声一片。

葛老太太由老三的搀扶着,从汽车旁颤巍巍地走过来。刚才她像看戏一样,看世间阴阳轮回。她从赵老巩身上存有一种幻想,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赵老巩。赵老巩的防线垮了,就等于全部崩溃。她抹着眼泪,走到自家的坟地前,磕着头,点燃了一把纸钱。

这时,熊大进等人围上赵振涛。齐少武递过来一个手绢,让赵振涛擦擦额头上的血迹。赵振涛擦了额头,与熊大进嘀咕了几句,就走到乡亲们中间,弯腰一一搀起乡亲们。他说:“乡亲们,我赵振涛是你们眼看着长大的,是咱这老蟹湾的儿子。我很理解你们的感情,原来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的,没有做到家。该检讨的是我赵振涛,刚才我跟熊副总指挥商量了,乡亲们为建港做出了巨大牺牲,海港就不能忘记乡亲们,我宣布,就在这附近,选一块废地,又港口出资,建一个新式的公墓,让咱的祖宗安歇,后人也有了寄托——”

村支书老座子说:“听振涛的,公墓是俺见过,很好的!”

熊大进作揖说:“我谢谢乡亲们,我给你们鞠躬啦!”

乡亲们默默地听着,慢慢散去了。

€€3

赵振涛把女儿男男接到北龙来的第二天晚上,孙艳萍就到家里来找他。男男认知孙艳萍,在省城的时候,爸爸曾经请孙艳萍和葛老太太吃过饭。她和妈妈作陪。孙艳萍走进赵振涛家里,说是来看男男的,给男男买了许多衣服和好吃的巧克力等。她进来的时候,男男正跟她的爸爸赵振涛赌气。男男是与爸爸亲近的,可自从上次他陪她进行升学考试溜号之后,就跟赵振涛打电话,说他变了变得无情无义。赵振涛觉得小孩子很可笑,你知道爸爸多忙吗?男男到来之后,看见爸爸忙,可她也不原谅赵振涛,说他说话不算数。赵振涛解释说工地出了事故,男男却觉得爸爸在跟她撒谎。赵振涛想着找个机会让男男到老蟹湾去,让她叔叔赵小乐跟他解释。孙艳萍走进来把她们的争吵给截断了。其实,在男男来到北龙之后,赵振涛是不愿意在家里会见孙艳萍的。可这个女人是不会听话的。男男吃着巧克力到电脑旁边玩游戏去了。

赵振涛把孙艳萍领到另一个房间说话,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来的,但一点是肯定的,孙艳萍有事情跟他说。而且是关于盐化方面的事情。赵振涛从盐化回来之后,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专门研究盐化腐败案的问题,同时还把盐化的新班子定了一下。常委里面很多人对高焕章宠着柴德发有意见,这回高焕章不在场,本来可以放放怨气,可他们一考虑赵振涛与高焕章的关系,就没说出口。这个时候,主管工青妇的何勇利副书记说,高书记是对小柴有些偏爱,可他在雷娟查处盐化跨海大桥案件时,一直是支持的!柴德发受贿又没写在脸上,当然了,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大案,使我们头脑更清醒。高书记是被柴德发气病的,也可以说,高书记是被铁路工程累病的!在何副书记的表态中,赵振涛感受到了了高焕章人格的力量。因为他知道何副书记跟高焕章闹过矛盾。

孙艳萍的谈话就从高书记那里开始了。她是个喜欢传口舌的人,平时总想跟赵振涛报告一些官场消息,都被赵振涛拒绝了。他与高焕章一样,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幽默感,为这孟瑶时常批评他的单调。他也想在工作之余来点消闲和浪漫,可他天生不是那种人。省委潘书记说他天生就是个工作狂。孙艳萍心疼地看着赵振涛的额头说:“振涛,好些吗?下午我和娘去医院看望高书记,连高书记知道你清理坟地受了伤,他还夸你呢!”

赵振涛知道从李广汉的案件里,通过马天水部长,葛老太太与高书记挂上了。他愣了愣问:“你看老高精神怎么样?”

孙艳萍说:“高书记精神一些了,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柴德发,他夫人周慧敏说,高书记做梦时还念叨着柴德发他老爹的名字。哎,振涛,高书记患得真是胃癌吗?”

赵振涛一惊,瞪着孙艳萍说:“你听谁说的?别瞎说啊!”

孙艳萍小声说:“你别急呀,我娘和北京的马部长通电话,是马部长跟我娘说的。马部长还说在北京给高书记找好了医院,找到了作手术的专家,还有最好的化疗技术——”

赵振涛脑子轰然一响,看来是无法保密了。他一直在跟常委们保密,让孙艳萍这样的女人知道了,还有什么密可保呢?他叹了一声,伤感地说:“老高哇,真是苦命人哩——”

孙艳萍吸了一支烟,斜叼在嘴上的烟不冒火星,同时也吊着一个不凋谢的微笑。她的姿势和气度,越来越像电影里的黑道英雄。她吐了一口烟说:“振涛,雷娟这个娘们儿是够厉害的,愣是把柴德发和白县长给办啦!弄得北龙人心惶惶。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是欢喜了,可这也有负面影响啊,往后谁还敢抓建设呀?”

赵振涛大声说:“你这是什么逻辑?抓建设就是让他去贪去搂?我们的干部还怎么取信于民?这样的贪官就是该抓,该逮!有什么可含糊的?”

孙艳萍瞥了他一眼:“你别激动啊,你听见外面的反应啦吗?外面的反应,是不会传到你耳朵里的!”

赵振涛说:“我这个人是最不愿听传闻啦。人都有议论人的权力。别听那个,听传闻误事,懂吗?”

孙艳萍说:“你真就不想听吗?”

赵振涛眨了眨眼睛:“看来你是跟我传话来的?那就听听,听听也无妨啊!我要是不听,让你失望!”

孙艳萍说:“有人说,是你背着高书记,与雷娟去整柴德发和白县长的!说你是想用这个来击垮高书记,好取而代之!还有——”

赵振涛气得哆嗦了,强忍着:“继续说下去!”

孙艳萍这时就像吊胃口似的,停住了。她弹了弹烟灰,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这一招是很灵的,多么不爱听闲话的人,也会在这个时候心旌摇荡。孙艳萍继续说:“这句话说了,你可别生气呀?说你与雷娟有那种关系。”

赵振涛故意不让孙艳萍看出他的气愤。其实心里还是很恼火的。在中国有一个怪毛病,要整垮一个人,在其它方面无从下手的时候,就捏造作风问题来,把你搞臭。赵振涛原以为到北龙很平静地干事了,与老高相处得又是那么协调。在原来在省对外开放办,是有个副主任敢公开跟他闹。上告信也是那个人发出去的。今天的北龙谁是他赵振涛对手呢?谁会在背后捅刀子呢?他很平静地说:“艳萍,听这谗言干什么呢?人这辈子几十年,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听闲话?当一个人只听到赞美而听不到毁谤,那才是怪事一桩呢!”

孙艳萍摇了摇头说:“我当然不信啦!我知道你与高书记的感情,你赵振涛是重感情的人!你与雷娟的事,我就不敢恭维了。”

赵振涛真是忍不住了。他躲避着孙艳萍,他怕的是在北龙传出风流闲话,如果传到孟瑶的耳朵里,孟瑶就会跟她的父亲闹,岳父就会对他有成见。岳父将会影响着省里高层的好多人,包括潘书记和傅省长。他这时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跟着雷娟吃了亏。雷娟既是反贪勇士,还是寡妇,还是名人,她在北龙树了很多的敌人,这些人将不遗余力地诋毁她。因为他最支持她,给他捎上也是自然的。他问孙艳萍:“你也相信我与雷娟有事吗?”

孙艳萍很有醋意地说:“当然,听说雷娟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与你谈到很晚。她给女儿换肾的时候,你还去家里看她——”

赵振涛笑笑说:“哼,这能说明什么呢?”

孙艳萍笑着说:“你看你,刚才说不生气,怎么撂了脸子?你有就有,真有那事,我还高兴呢,嫂子不在国内,你一个人得有点私生活,市长也是人嘛!”

赵振涛说:“真无聊,无聊!”

孙艳萍叹了口气说:“既然无聊,咱就谈点别的,振涛,我问你,雷娟是不是想重新调查盐化的案子?那我们广汉的事会不会,重新调查?”

赵振涛说:“你不是与他离了吗?”

孙艳萍说:“离啦,他还是我们孩子的爹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我和娘给他奔波!这次柴德发和白县长出事,盐化肯定会连上很多中层干部的。广汉就找我,他怕再——”

赵振涛问:“他与柴和白,陷得深吗?”

孙艳萍说:“我哪知道?这年头查谁没有事呢?我听说上次雷娟放过他,是放长线钓大鱼,这回大鱼钓到了,他这小虾米,也得跟着陪绑!上次你不管,我和娘都理解,高书记这样了,求求你振涛,这回你不能不管我的事啊!”

赵振涛咧咧嘴:“瞧你听见风就是雨的!对李广汉的事,可以看出你孙艳萍的为人啊!你也是重感情的人。可你不能感情用事,要是李广汉事情非常严重,我说话也没用。你也别跑了,要是他没什么大事,你就顺其自然。怎么样?”

孙艳萍说:“这样,我找你干啥?”

赵振涛在盐化见过一次李广汉,这家伙是个大块头,长着一个很宽大的额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他私下里了解,李广汉是个有民愤的人。他从雷娟给他的那堆材料里,发现有涉及李广汉的罪状。其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李广汉霸占盐化县城的一个歌舞厅。听说孙艳萍也卷入了,这个歌舞厅在县城的中心地带,生意十分火爆,李广汉看着眼红,就让他弟弟带着几个人在舞厅里嫖娼,故意让公安局来人抓到,然后把舞厅老板张黑子抓起来,狠狠罚款,停业关门。李广汉乘人之危把歌舞厅拿过来了,让他弟弟经营。后来张黑子知道了内幕,找李广汉说理,李广汉的弟弟还把人打了。李广汉被处理后自己当上了舞厅的老板,而且还增加了桑拿和保龄球。县城里都知道李广汉的后台是柴德发,张黑子敢怒不敢言了。赵振涛鼓了勇气说:“艳萍,李广汉的事你让我怎么管?关于他的罪状材料都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啦!他是有民愤的!他做的坏事,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孙艳萍辩解说:“你就处理的那点事,如果有也是他的仇人落井下石,捏造的。他这人就是太张狂有嘴没心。”

赵振涛说:“你还替他辩解,我跟你说一件,县城张黑子开的歌舞厅,不是他给霸占了吗?你说,你是不是也参预啦?”

孙艳萍低声地说:“那是给他那宝贝弟弟弄的,我可没掺和。”

赵振涛见她的傲气给打下去了,就说:“好啦,不提他的事啦!他的事你应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所以说,你给他离婚是明智的!”

孙艳萍故意顺着说:“好吧,他就听天由命吧!振涛,我的大姨葛玉梅就要来啦!我和娘动员她们的葛氏集团,在北龙港的开发区投资,也算帮帮我们的大市长!”

赵振涛笑了:“好哇,非常欢迎,市政府将全力接待!”

孙艳萍眨眨眼睛,重新提起在北龙港凤凰开发区批地皮的事。她这次说是给葛氏集团。赵振涛说,如果是你大姨要地,市政府当然会批,我呢,还会给优惠的!孙艳萍瞪着他说,我算是明白了,反正一涉及我,什么事也不灵啦!赵振涛不置可否地笑着。孙艳萍的目的达到了,她今天来,打着看男男的借口,是来摸清楚他与雷娟的关系。高焕章倒下了,主宰北龙大事的非赵振涛莫数,抱马天水的粗腿看来是没用了,因为赵振涛不买马部长的帐。既然她能够得着他,就牢牢地网住他。孙艳萍走后,赵振涛并不知道这个爱过他的女人,精心给他布了一个局。更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

夜晚孟瑶给赵振涛打来电话,叮嘱他少跟孙艳萍来往。她远在澳洲,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是男男告诉她的吧?

€€4

赵小乐的蹩脚日子没完没了。有人说,谁让你金屋藏娇呢?

浪上浪下地颠荡,赵小乐又恋女人的热被窝了。一拢滩,那份心思就更加强烈。抛了锚,赵小乐风快地进了家门儿,狐狐鬼鬼地看见满脸喜笑的米秀秀,心里就亮堂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米秀秀纯净可爱,从不记恨人。这些天那几幅淋坏的画补画完了,心里畅快,跳呀唱呀,晚上吃了好多饭。望着她欢欢快快的样子,赵小乐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他觉得,人活一世,有文化、有追求是有福的。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俺是个睁眼瞎,可娶个有文化的女人也算有福。天一擦黑,他就钻进太阳能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撸一阵子出来,米秀秀也去洗澡了。她没黑没白地画了好些天,也该好好洗洗睡上一个舒坦觉儿。米秀秀走进浴室不长时辰,赵小乐就猛听见米秀秀尖声细气地吼了:“小乐,咋搞的?腥不拉肌的!”赵小乐慌手慌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水水的出海灯笼裤,扣在脑袋上,堵得他也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见米秀秀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搪瓷盆里哏哏哏哏地呕吐,稀哩华拉吐出食物和绿色粘液。“秀秀、秀秀……”他喊。她扭头凶他:“跟你没粘上好光!”她就捂着肚子晃回屋里。赵小乐痴眉呆眼地望着她,悔青了肠子。她再没搭理他,洗把脸就蒙头睡了。巴心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他妈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也睡不安生,他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望着熟睡的米秀秀抛出的一弯撩人魂魂的曲线。一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皎洁得很。一股难捱的渴望从他心底拱出来,在他骨子里乱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嗓儿干巴巴地疼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朦胧迟缓了。他不敢动她,打铁烤糊卵子,火候儿不对,不然又得去车里窝一宿。他学得他与她之间横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高雅宁静,墙的这一头云啊风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

后来的一些日子,赵小乐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赵小乐噗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般板上吸烟,等着人群散尽,盼着日头早点甩下去。快到秋尾了,日热夜晾,黄昏的大海滩又闷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赵小乐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贼严,汗都憋着,一身的粘。他浑身像抱个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鱼、死蟹、蜉蝣经过火爆爆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馊馊的臭气。他孬着鼻子大口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变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小乐,当工人了,一人在这儿荡啥野魂?”渔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赵小乐恨一声:“滚吧,快钻娘们热被窝去吧!”他发狠地猛吸一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到秀秀,可他不比他们!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八道,果真回来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井楼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

天总算是黑磁实了。滩上溜着小风儿,卷走热气,扯来丝丝寒凉。赵小乐打了个寒噤,贼似的溜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楼子来了。井楼子一旁的杉木杆了挑着一盏灯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腚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灯下,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杆儿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壁虎似地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赵小乐便自由散漫得荒唐,溜下来,唏哩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鼓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汤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好一个透心凉。

赵小乐裂开大嘴可嗓子叫一声,它的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桶,就叫一声,每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就会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浑身哆嗦着,牙齿打颤,冬瓜头像个冻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乱踢腾。

“哟,那不是小乐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呐?别落一身病!”

挑水的汉子逗他。赵小乐的把戏被人们窥透了,心是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饰自己,又把骨节弄得嘎响:“操,浴室的水温啦叭叽,哪像这凉水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别唬人啦,八成是冷美人不让进楼啦!”一个挑水的汉子笑道。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儿的敢调歪,老子废了换新的!”赵小乐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

赵小乐也假门假势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就强忍着将笑噎成咳嗽。他终于扳回了这局。汉子们开始眼热他了:

“小乐这辈子算是活值啦!有个好大哥,金屋又藏娇!”

“你狗日的也是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尝啊!”

“滚,玩蛋去!”赵小乐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扑甩着两条长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得得得的磕打声急促且细碎。唉!螃蟹吐味儿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去。

回到家里,米秀秀没再嫌他。赵小乐更得意了。夜里干完那事儿,他就有些吃不住劲儿,浑身鼓鼓涌涌睡不安生。额头和拳头撞得床围子通通响,嘴里呜哩哇啦叫,乍冷乍热地病倒了。米秀秀醒来看着他,心小把攥着,问:“小乐,你咋啦?”赵小乐说:“准是得伤寒病啦!”“俺去叫医生!”米秀秀说。赵小乐拦下她:“不用,吃片药就能挺过去!”他伸出胳膊在床头橱里摸药,蓦地抓出一瓶避孕药,黑下脸问:“你吃这个做啥?俺爹盼孙子眼都该盼瞎啦!”米秀秀慌口慌心地说:“小乐,等俺画展成功了,再给你生孩子,俺一定给你生个胖小子!”赵小乐愣着眼问:“啥,画展?”米秀秀说:“对啦,俺还没跟你商量,县文化馆美术左老师正审查俺的画,如果条件成熟了就在城里给俺搞画展!让俺多画一些……俺能成名你不高兴么?”赵小乐憨憨地点头:“高兴、高兴,媳妇好了,俺还沾光呢!”米秀秀将脸蛋埋进他发烫的臂弯里,撒娇地说:“不,是俺沾你光!画展还要你出钱呢!”赵小乐问:“多少钱?”米秀秀说:“估计得一万元!”赵小乐一乍:“操,晾晾画儿就这么多?”米秀秀拿指头狠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子:“土鳖虫,哪是晾画?请专家、领导、电视台还要录相呢!你想赖呀?”小乐说:“只要你高兴,俺他妈出定啦!”她看着男人傻里傻气的样子。她拥抱他,亲吻他,吻得叭叭响,很动真情。

中午米秀秀下班回来,提着一兜水果和罐头笑盈盈地来到床前看他。赵小乐冷着脸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头上,很动情地湿了眼眶,哽咽说:“小乐,俺知道你咋病啦!你是回家呀,你不该去井楼子遭那份罪!俺又没逼你,这是何苦呢?”

赵小乐说:“就你那架势也让俺受不了!”

米秀秀听了这话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说:“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伤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个琢磨去吧!”他冷冷地说。

米秀秀动了情说:“往后你也大模大样回家来!”

“秀秀,俺总算没白疼你。”赵小乐被感动了,就这么快活起来。

日子久了,米秀秀在赵小乐眼里也寡了味儿,今儿好明儿坏今儿香明儿臭的,烦得他脑仁儿疼。他长脸焦黄焦黄地跟船板一样晦暗。她整日画呀画,冷着脸子,尿不到一壶,说不到一块。干脆还不如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他想。他不知道是逃开她,还是逃开自己。收工的时候,他不回家,几乎泡在朱朱的发廊里跟人“胡侃”,就如船上放风筝,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干啥就干啥。

朱朱对赵小乐慢慢扭过劲儿来,几乎和好如初了。朱朱见他又打又笑,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了。他又像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气息,与朱朱话赶话儿讨乐子。朱朱呢,心疼他,又贫着嘴借机会故意刺刺他出气。在发廊里人都走了,朱朱说:“小乐,跟着画家过得好吗?”

朱朱拍着赵小乐的冬瓜头,自由散漫得荒唐。赵小乐夹夹眼,见屋里没人,伸出大掌探进朱朱褂子里拧了一下奶子说:“稀罕就送你!”

朱朱摘开他的手,笑咧咧地骂道:“谁稀罕?给俺一脚当泡儿踩,怕是比猪尿脬还响亮呢!嘻嘻嘻……赵小乐喜欢朱朱插科打诨的赖模样。”

朱朱又逗话说:“俺真不明白,秀秀那冷美人看中你哪疙瘩肉啦?”

“你看中俺哪儿啦?赵小乐问。”

“哼,她就看你钱啦!”朱朱说。

“钱有啥好的?”

“她可以吃白食儿。”

赵小乐瞪朱朱一眼:“别作践她,你笨母鸡也想叼人?”

“哼!”朱朱哼一声,“怕是干草点灯呢!”

“咋讲啊?”

“十有九空!”朱朱说。

赵小乐狠狠给了朱朱一拳:

“狗日的,你再胡咧咧,俺掐断你的脖子!”

朱朱的嘴巴撇成撅嘴儿鱼了:“戳你心尖尖肉蛋蛋啦?嘿嘿……”

朱朱既好奇又木讷地噘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闪的勾得赵小乐坐不牢稳。他痒痒得脚气又犯了,就当前朱朱的面翘起短棒似的二郎腿,一边胡吹海侃地教训朱朱,一边嗤啦嗤啦抠脚趾缝里的黑泥,泥片从趾缝间唰唰下落。朱朱吸溜吸溜鼻子凑过来骂道:“臭脚丫子还玩得够狼虎。”赵小乐板起脸来正八经地显摆着自个的学问:“朱朱,知道不,俺这脚气可是千金难买哩!性命性命没性就没命,脚气脚气没脚气就没力气。俺闯海流子就凭这玩艺儿撑着!”朱朱拿手扳住赵小乐的肩膀,脸蛋子埋进他的臂弯里:“真的?不是唬俺吧?”赵小乐脑壳摇成拨郎鼓:“不骗你,俺这脚气和一身力气都是俺祖上太板斧给的!”朱朱瞪圆眼睛:“秀秀洗头来说压根就没有这回事!”赵小乐生气地说:“莫信她那乌七八糟的混帐话!”说着他就不搓脚气了,褐黑色的瘪脸显得玄奥深邃。赵小乐知道朱朱好唬,也总觉得朱朱很简单,确想让自己不简单。朱朱与他一样只读到小学。在他入狱那阵儿,朱朱每隔十天就去看他,跟监狱长混得很熟了。难道他命里就该娶朱朱这样简单的女人?过了一会儿,赵小乐让朱朱给他洗头。朱朱洗头时,他问:“俺问你一句话,当初你进海港时,为啥跟俺退亲?”朱朱生气地拍他脑袋:“俺不给你洗啦!”赵小乐一咧嘴说:“手下留情。俺不说了,就怪这个海港啊!将来海港通航,你还开发廊吗?”朱朱眯着眼睛说:“将来这里得变,变成大城市。俺就想开个大美容院。俺想到北京学习美容呢!”赵小乐说:“好,有气魄!到时俺就喊你朱总啦!”朱朱大笑起来。她的身子扑倒在他身上,脸颊恰好扎在他的胡茬儿上。他不自觉地将朱朱抱紧了。朱朱幸福地闭上眼睛品味着男人酣畅淋漓的爱抚。身体的语言是最高至极的,他们都没说话。他抱着朱朱就势一滚,滚到按摩床上。他的脸颊与朱朱的脸颊贴在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丰满胸乳。他伸着微微擅抖的手,索索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湿渍渍的脊背、丰腴的腰和鼓鼓的臀。朱朱温顺得像羔羊。他眼前忽然跳了一下秀秀的身影。秀秀么?朱朱就是秀秀会有多好。漂亮的有气质的秀秀儿,只满足了他虚幻的荣光,又增加了他永久的孤独和痛苦。一场累人的恋爱和一稀少的房事使他憋闷,实际上他还是一条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得到的却啥也没有。压抑的孤独使男人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他晕晕乎乎地说:“朱朱,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朱朱刮他鼻子:“没成色挨刀货!”

赵小乐抱起朱朱肉乎乎的身子。他偷眼看见被海港路灯照见的朱朱的肥硕抹胸,白背心半遮住两团鼓绷绷的奶子,随着蒲扇的摇动,颠颤,就像两只花猫脑袋活泼泼往外拱。他板不住了。抱住了朱朱。朱朱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叫他惬意得骨头都酥痒了。他魂儿全丢了,完全陷入目无文化无法无天的混帐状态。朱朱浑身泥软,终于如愿以偿地醉过去了。过去,他调理她做出种种动作来。是秀秀不会干的动作。赵小乐忽然有一种闯海流子的畅快。算是真正当了一回爷们儿,干完他又有点后怕。开开荤就开开荤,干她一家伙就刹车,谁家锅底没点黑呢?他自己说服自己就赖模赖样地笑了。灯光映得她脸蛋子一片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