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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石桥 六福楼

1

钱三官头一次踏进老茶坊六福楼的时候,店里新来的伙计不认得他,把他引到靠门的一个位置,这里人进人出,吵吵闹闹的。钱三官说,我是钱三官。伙计愣了一愣,他向钱三官躬一躬腰,说,是钱少爷,请,里边请。

钱三官就在里边安静的位子坐下来,这里靠窗,窗下是河,河上有船。

那一年钱三官十七岁,他是应邀来劝别人讲和的,这叫作吃讲茶,也就是在吃吃茶的过程中,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钱三官没有想到这一坐竟是坐下去几十年的时光。

那一天钱三官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天色阴沉沉的,布着乌云,对岸陆家小姐的身影出现了,她婀娜的身姿倚在窗框一侧,就像一幅忧郁而美丽的风景画一样嵌入了钱三官的心里。河里有一条农船经过,船农在船上叫卖水红菱,陆小姐说,船家,称两斤水红菱,陆小姐的声音差不多像河水那样的柔,她从窗户里放下吊篮,船农看看吊篮里是空的,船农说,钱呢?

你先把菱称上来,陆小姐说。

你先把钱放下来,船农说。

我放了钱你不称菱怎么办?

我称了菱你不给钱怎么办?

钱三官在这边茶坊里笑起来,这时候吃讲茶的双方都到了,他们向钱三官致意,说,钱少爷,有劳你的大驾了。

钱三官说,坐,坐吧。

大家坐下来,他们向钱三官说自己的道理,说对方的不是,钱三官摆摆手,吃茶,他说,吃茶。

大家听他的话,都吃茶,茶是上好的龙井茶,喝到第二开,已经很有滋味,他们互相仇视地看着,然后又求助地看钱三官,他们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快要爆炸了,钱三官却依然摆手,说,吃,吃茶。

吃茶。

吃茶。

终于把茶吃得淡了,钱三官向他们看看,说,怎么样?

他们想了想,可以了,他们说,觉得心头轻快,再没有什么委屈,可以了,他们说,钱少爷,可以了。

走出茶馆的时候,拨开乌云,太阳出来了,他们向钱三官致意,谢谢钱少爷。

钱三官说,不用谢。

林老板也在门口躬送,钱少爷,慢走。

等到钱三官慢慢地从钱少爷变成钱先生的时候,吃讲茶的仪式越来越少了,但是大家仍然请钱三官替他们调解矛盾。钱三官一直坐在靠窗沿河的老位子上,他总是一如既往请大家吃茶,他摆着手,说,吃,吃茶。

于是,大家吃茶。

吃茶。

吃茶。

等到茶吃得淡了,他们站起来,说,谢谢钱先生,然后心平气和地走出去,什么想法也没有。

等到钱三官慢慢地从钱先生变成钱老伯,他仍然坐在六福楼的老位子上吃茶,大家说,钱老伯,他们……我们……

钱三官说,吃,吃茶。

于是,大家吃茶。

吃茶。

吃茶。

等到茶吃得淡了,他们站起来,说,谢谢钱老伯,他们走出去,这时候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

钱三官从十七岁坐到七十七岁,始终是这个固定的位子。后来河对岸人家的陆小姐已经不在了,再后来河对岸的房子也没有了,钱三官整整坐了一辈子。终于有一天,钱三官觉得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再也不能在六福楼这个靠窗沿河的位子继续坐下去,钱三官写了一份遗嘱,过了不久他就走了。

钱三官的儿子钱继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父亲有遗嘱的,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钱继承回想小时候奉母亲之命到茶坊叫喊父亲回家,他看到父亲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茶。

2

方志馆在整理从前茶馆史料的过程中,搜集了一些老茶坊六福楼的资料,觉得这是茶馆史上不能遗漏的一笔,他们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看到了历史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方志是这样记载的:六福巷,因六福楼茶坊得名,茶坊于某年(年代不详)大雨中倒塌。

其他的一些资料中还有一些补充,比如:林姓业主于雨中号啕大哭;河水猛涨,漫上街面,等等。

方志馆的年轻人小西决定要写一篇老茶坊六福楼的文章登在《方志资料选辑》上。他从资料中认识了钱三官,钱三官在小西心里活起来,小西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钱三官的儿子钱继承。

你父亲十七岁就开始孵茶馆,小西说,我看到史书上有你父亲的名字,钱三官。

是的,钱继承说。

钱三官在六福楼的一个位子上坐了六十年。

是的。

六十年中,他每天孵茶馆。

是的。

一直是一个固定的位子。

是的。

是茶坊里靠窗的位子。

是的。

是茶坊沿河的一角。

是的。

他喜欢吃龙井茶。

是的。

你父亲有一个遗嘱。

是的。

但是你当时并没有发现。

是的。

后来当你知道有这个遗嘱的时候,六福楼已经没有了。

是的。

在钱三官十七岁之前发生过一件事情。

是的。

河对岸的陆小姐死了。

是的。

其实钱三官坐在茶坊的位子从来没有看见过陆小姐。

是的。

因为陆小姐已经死了。

是的。

小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关于你父亲,你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跟我说了?

没有。

谢谢了,再见。

再见。

晚上小西和朋友在茶酒楼吃饭喝酒聊天,倩倩穿着高跟皮鞋的咯的咯走过街面。小西有一点激动起来,他红着脸向朋友说,赌不赌,我一个星期把她搞到手!

朋友异口同声说,赌,赌什么?

3

钱朝辉和江小桐谈对象,父母亲知道了,他们不大同意,他们对朝辉说,朝辉,你再考虑考虑,这么一个人,合适不合适,我们的想法,他是不合适的,你应该再好好考虑考虑的,如果你要问我们的意见,我们是不能同意的。江小桐问钱朝辉怎么办,钱朝辉说,不管,大不了脱离关系,她不在乎父母亲。

但是江小桐在乎的,他好像觉得自己比钱朝辉成熟一些,他想,女儿不可能真的和父母脱离关系,他是要和钱朝辉结婚的,以后的日子很漫长,因此江小桐决心不惜一切去融化他们的铁石心肠。

其实也谈不上不惜一切,也就是一个年轻人的面子罢了。江小桐觉得与他对钱朝辉的爱和钱朝辉对他的爱比较,面子也是可以不要的。江小桐想通了这一点,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

江小桐带着礼物去看钱朝辉的父母,他们有些冷淡地接待他,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他们对江小桐说,你是来找朝辉的吧,她不在家。江小桐说,我知道她不在家,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看你们的。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他们面前,说,我叫江小桐。

江小桐在冷冷淡淡的气氛中坐了一会儿,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他仍然带着礼物,不是很贵重的,他说,伯父,听朝辉说您肠胃功能不太好,我替您买了一盒昂立一号,您试着看看。

我从来不用补品,朝辉的父亲说。

昂立一号不是补品,是保健品,像喝饮料一样喝一点就行,江小桐说。

无论碰到什么样的钉子,江小桐不屈不挠,他的精神终于有点感动钱朝辉的父母,他们觉得对这么一个懂事的年轻人摆脸,不像做长辈的,他们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母亲说,小江,听朝辉说你在吴门小学工作。

江小桐再来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内容就更多一些,以后,再更多一些,再以后,几乎是无话不谈了,江小桐终于融化了他们的心肠,江小桐想,他们其实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的心肠一点也不硬。

现在父母反过来关心朝辉和江小桐的关系进展,他们问朝辉,小江怎么几天没来了。

朝辉说,我叫他不要来。

为什么?父母亲从朝辉的话里听出些什么,他们有些担心,为什么不叫他来。

朝辉说,不为什么。

你们闹矛盾了?

就算是吧。

父母亲有些生气,他们说,小江是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肯定是你太任性,是我们宠坏了你。

朝辉哼着歌曲走出去,她没有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看着她快快活活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和江小桐闹了意见的,父母亲心里踏实一些,他们想,就算有问题,问题也不大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钱朝辉说,我今天带他回来吃饭噢。

他们听了都很高兴,忙了一个下午,为江小桐做菜烧饭,他们回忆和江小桐谈话中江小桐说过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根据这种回忆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但是最后来的并不是江小桐,而是另一个男青年。

朝辉,怎么不是江小桐呢?他们好不容易等到那个男青年走了,便着急地甚至略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钱朝辉,朝辉,你怎么这样的,小江呢?

朝辉说,小江?你们是说江小桐吗?我不和他谈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又急又难过,他们觉得与自己有关,他们觉得很对不起江小桐,他们告诉朝辉,朝辉朝辉,你误解了,你一定是弄错了,其实我们早已经不反对你和小江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说,其实我们早已经喜欢小江了,我们觉得小江是个很好的青年。

和你很相配的。

和我们也很谈得来。

知书达理的。

善解人意的。

现在像小江这样的年轻人不多的。

现在像小江这样的年轻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朝辉说,但是我现在不爱他了。

朝辉,你怎么这样的,你怎么这样的,他们几乎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会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你怎么这样的,小江呢。

朝辉说,我已经回头他了,他也没有说什么。

小江这样好的人你不跟他好,朝辉的父母亲有些难过,他们说,小江这样好的人你跟他分手,朝辉,我们是想不通的。

什么呀,朝辉笑了起来。

许多年以后钱朝辉成了新开张的旧式茶馆六福楼的女老板,江小桐进来喝茶,钱朝辉说,江小桐你好。

朝辉你好,江小桐说。

你过得好吧。

好的,你过得好吧。

好的。

江小桐坐在靠窗沿河的位子上,河对面人家的情景可以历历在目的,钱朝辉笑着,说,当年我差点和你私奔。

江小桐说,是的,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我的工作重点在你父母身上,后来我的工作做得很好的。

也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就没有了,钱朝辉说。

也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江小桐说,就像是人家的事情。

我父母亲反对我的,钱朝辉说,我一直记得他们想不通的样子。

他们都好吗?江小桐说。

前几年他们先后去了,钱朝辉说,你吃吃这茶看,是我刚从杭州进的特级龙井。

江小桐吃茶,他说,我在美国的这些年里,常常想念家乡的菜,虽然也有茶吃,但是总感觉味道不大一样的;有一天我从一本书中看到你的爷爷,也许是你爷爷的爷爷,一个叫钱三官的人,一辈子坐在一个固定的位子上吃茶。

他死的时候写了一个遗嘱,钱朝辉说,但是没有人看到过那个遗嘱。

那时候,我就特别地想回来,想回来坐一坐这个位子,江小桐说,怎么会你来开这个茶坊呢?

阴差阳错,钱朝辉说。

江小桐吃着茶,太阳渐渐西斜,从河对岸人家房子的隙缝中照射过来,旧式的茶坊里红红的。

4

乡下的亲戚阿四到城里来了,他来找工作做,他的爷爷告诉他,你到了那里,你说钱三官的名字。

阿四不知道钱三官是谁,爷爷说,你也不管他是谁,你说他的名字。

阿四来到这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崭新的旧式茶坊。阿四有点激动,我就在这里工作了,他想。

阿四看到有人站在茶坊门口,他就说了钱三官的名字,钱三官,阿四说。那个人果然朝阿四看看。

阿四又说,钱三官。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认出阿四来,你是乡下的阿四吧,他说。

阿四说,你是钱三官。

那个人笑了起来,他没有说他是不是钱三官,只是说,你是来找工作的,你想在这里做工作。

阿四高兴地说,你一定是钱三官,一定是我爷爷告诉你的,我爷爷知道我来找工作,他叫我说出钱三官的名字。

那个人又看了看阿四,说,你力气大不大?

大的。

那里边的大茶壶你拿得动拿不动?

拿得动。

你脚头子活不活的?

不活的。

阿四留下来,在茶坊里做伙计,事情也不多,替吃茶的客人泡茶加水,偶尔回答客人的一些问题。来茶坊的客人,也没有很多话要问,他们多半是来吃茶的,吃茶就吃茶,话不要太多,他们这么想。

很多年过去,阿四成了茶坊的主人,大家仍然叫他阿四,有一天红花来了,她对阿四说,你走了以后,我等了你一天又一天,等了你一年又一年,你一直不回来。

红花留下来,给阿四做帮手,慢慢地红花也懂得了茶和茶坊的一些事情。她到茶庄买茶叶的时候,认识了茶庄的一个人,过了一些时候,她就和那个人结婚了。大家说,阿四,原来红花不是你的老婆。

阿四说,我原来也以为是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茶坊的生意冷下去,又热起来,热起来,又冷下去,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天一位老人来到老茶坊,他在沿河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阿四说,你要什么茶?

龙井。

阿四替他泡了龙井茶,阿四认出他来,是你。

是我。

红花呢,阿四说,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她。

她死了。

哦,阿四说,吃,吃茶。

门前的街上响起鞭炮声,但是老人的耳朵并不太好,他们听到的鞭炮不太响。

现在的鞭炮,也没有过去的响,他们说。

是的,鞭炮的声音也不脆,从前的鞭炮是震耳欲聋的,他们说。

放鞭炮是因为要过年了,小孩子在街上窜来窜去,用稚嫩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叫喊,他们唱道: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真奇怪,真奇怪;

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他们在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们,茶坊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他们坐在沿河靠窗的位子,听着小孩子们在门外的街上叫叫闹闹,听了一会儿,他们说,吃,吃茶。

苏杭班在继续开着,它仍然是那样的速度,仍然是那样的姿势,船头把水劈开,船尾那儿,水又合拢了。

——《苏杭班》

这是一个没有故事的故事,

有点像人生,

循环往复的轨迹,

猜不透的谜题。

在一条人生的航船上,

有着起讫站,有着路线图,

但依然会有看不穿的迷雾。

没有大波大澜,却只有日常的闲谈与往返,

有时候,还会出人意料地提前下船。

每一个人都是这艘航船上的过客,

上上下下,来来去去,

唯有航船不变,确定的时间、一致的速度、相同的姿态……

而当有一天连同这艘航船都被悄悄搁浅,

一个时代结束了,而生活还会继续向前。

褚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