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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石桥 来自何方的邮件

何方的工作特点就是出差多。许多人不喜欢出差,三天两头出差是很烦人的,差不多每一两天就要换一张床铺睡觉,要是碰上个异床失眠的神经衰弱,那真是苦不堪言了。何方的状况还算不错,他不失眠,在哪张床上都睡得一样香,一样做得好梦美梦。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因为他睡眠好,是因为他有电脑。在何方看来,有了电脑,出差和不出差的区别就消解了。反正平时在家里也好,在单位里也好,他也是一天到晚泡在电脑上。所以,只要有电脑跟着他,到哪里出差他也没意见。何况这出差的工作,和不出差的工作比起来,挣得更多,升职也快,何乐而不为呢。

为此何方总是要求单位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他更新武器,他的电脑越更越新,越新越轻薄,越轻薄功能越强大,功能越强大越能把无聊出差变成快乐人生。

就这样,一台笔记本电脑,伴随着何方走过天南海北,走到海角天涯,又再回来,又再出发。

可是有一天何方出了点差错,临出差时,忽然接到太太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他手机上的,太太跟他说想要投资买房,这是一个很长很复杂的话题,太太不合时宜地用这个长长的话题缠住了他。出发时间到了,送站的司机在门口等他,不停地望着他,他只得一边接手机一边往外走,坐电梯,下楼,出公司的大门,上车,然后往火车站去,一路上,太太都没有中断电话。一直到他已经望见火车站的候车大楼了,他“哎哟”了一声,说,“到了”,太太才很不情愿地结束了这番长谈,挂了电话。

但是何方的心情却被搞乱了,满脑子都是太太的声音,首付、贷款、优惠、收益回报、固定资产,等等,一时半会儿都平静不下来。司机放下他,朝他挥挥手,开着车一溜烟走了。何方跟随着进站的人流麻木地往前走,直到看见车站的查票员伸手向他要火车票的时候,他才猛然一惊,这一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电脑不在!

何方赶紧退出人流,站到一边,打通司机的手机,司机那边就半路停了车,满车子到处找,也没找见他的电脑。何方的心直往下沉,说,我知道了,丢在办公室了,你马上帮我拿了送到火车站。司机嘀咕了一声,还来得及吗?何方急了,说,来得及要送,来不及也要送。这话竟然就应验了,司机也知道他依赖电脑的德行,还真是快速赶回办公室替他取来了电脑,又买了站台票一直追到站台上,可是就差那么一步,火车开动了,何方趴在车窗上,看到司机奋力地举着他的电脑,追着火车的轮子,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很快,司机越来越远,他的电脑也越来越远,远到终于看不见了。

何方颓然坐下,丧魂落魄,感觉五脏六腑里都空空的,一颗心就那样悬着浮着吊着,好像就没地方安置了。

火车开出一段,乘客都渐渐地平稳下来,周边座位上的乘客,几乎人手一台电脑,这会儿都已经打开了,看电影的看电影,玩游戏的玩游戏,做报表的做报表,看新闻的看新闻,也有漫无目的胡乱点击,点到什么看什么的,个个是心满意足的享受样。

何方不看也罢,一看之下,心里更是没着没落,干脆闭上眼睛,养养神,可眼皮子直跳,眼睛硬是闭不上,睁开眼睛呢,就看到别人的电脑,添堵,只好把眼睛扫到车窗外。车窗外的景色,他过去坐车从不注意的,这会儿才发现景色很好,江南秀丽的风光,应该是赏心悦目的,但他只看了一两眼,便怏怏地收回了目光。世上的事就是奇怪,有许多人专门出了钱,参加旅游团出远门去看风景,但是也有的人,风景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身边,他也熟视无睹,毫无兴趣。

何方出差落下了电脑,就像落下了灵魂,魂不附体,懊恼不迭。好在这一趟出差去的地方并不远,动车也就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何方就一心指望着,他入住的那个宾馆的房间里,能够有台电脑。

终于熬到了宾馆,登记,拿房卡,上电梯,找到自己的房间,刷卡,“嘚”的一声,很动听,在推开门的第一个瞬间,何方的眼睛就朝写字台上扫过去。哇哈,我的亲娘哎,写字台上还真的搁着一台电脑!虽然外形并不时尚,看得出不是新款,甚至有点陈旧了,但它终究是一台真正的电脑,还连接着网线。何方长吁了一声,一路上空空荡荡无处着落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了。

何方也顾不上整理一下行装,赶紧就坐上去开电脑,真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其实到这时候,他离开电脑的时间也不过才三个多小时。

跟往常一样,何方打开电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先进邮箱看一看,有没有新的、急等着要处理的邮件。其实,登录邮箱处理来信早已经不时尚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qq、msn,在他们眼里,伊妹儿已经是个被淘汰的灰妹儿了。但何方却没有抛弃它,他刚开始在电脑上与别人交往用的是电子邮箱,时间长了,习惯了,有了感情,丢不开。其实他明明知道网络上没有真正的绝对的安全之地,可在内心深处,还是愿意相信电子邮箱更可靠些,是真正的个人空间。

何方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操作,他进入到网易的网页,又进入免费邮箱,出现“登陆163免费邮箱”。接着就要输入自己的邮箱用户名了,但是电脑显示出来的用户名的那个长方形框框里,却已经有一个邮箱名在那里了。这肯定是前面某一个住房的客人的邮箱,他用过电脑以后,被电脑记下了他的用户名,那家伙说不定也和何方一样,是个电脑依赖症患者呢。何方本想删去这个陌生的邮箱名,输入自己的用户名,但是他的手指没有听从大脑的指挥,却随意地往下一带,鼠标就点着了下面的那个长方形框框。这是密码框,被何方无意地一点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密码框里竟然显示出一个七位数的密码。当然这个密码只是七个小黑点而已,何方是无法破译的,他也不想去破译别人的密码,他只是觉得奇怪,难道这台电脑不仅自动记忆了前面那位用户的邮箱名,甚至连他邮箱的密码也记下了?或者是这个客人太粗心,在电脑提出“下次是否不再输入密码”的问题时,他错误地点击了“是”,这样他就把他的邮箱连同密码都留在了这台电脑里,留在了这座宾馆的房间里,留给了下一位和下许多位来这个房间住宿并且使用这台电脑的人?

何方只要敲一下回车键,他就能进入到一个陌生人的陌生的邮箱里,他也许会从中看到许多他所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是何方并没有想到要进入别人的邮箱里去,他还急着要处理自己的邮件呢。何方删除了这个马大哈留下的用户名和看不见参不透的密码,进入了自己的邮箱。果然有几件新邮件,虽然并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但是何方一直都有今日事今日了、眼前事眼前清的好习惯,当即就将几封来信处理了,心里也踏实了。浏览了一下新闻,然后又进百度和谷歌补充查阅了一些与工作有关的资料,再把下午要谈的内容重新梳理了一遍。一切完成,也过了瘾,心满意足时肚子饿了,得去吃午饭了。按何方的老习惯,在关机前他还要再进一次邮箱,看看有没有新邮件。可奇怪的是,当他再一次进入网易免费邮箱的网页时,前面那个人留下的那个邮箱用户名和密码又固执地出现了。看起来,这台电脑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个邮箱,想要删除还不容易呢,除非何方也将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让电脑记录下去,才可能删除或遮掩掉前面的东西,可何方为什么傻到要将自己的邮箱提供给别人看呢。

此时此刻,何方进入这个人的邮箱,都谈不上是举手之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何方终于没有抵抗得住好奇心,一瞬间,他就进去了。

“中午好,zhh!”

何方的心狂跳了几下,他正在偷窥这个“zhh”的隐私,但是这种偷窥似乎又是上天特意安排给他的,等于在一个完全无人烟的荒岛上,忽然看到一个钱包,没有忍住,就捡起来了。

这个“zhh”的邮箱里很奇怪,收件箱里空无一物,只有“已发送”内保存着几封“zhh”发出的信,收件人是同一个人,“溪水蓝”,看起来像是一个网名。何方先偷看了“zhh”发出的一封信,信很短,开头没有称呼,最后也没有署名,没头没脑的。这样的信,要不就是特别亲密的关系,根本用不着称呼,就像爱人之间,常常会用“哎”“喂”之类的简单称呼,简单到最简单的时候,就是什么称呼也不要。要不就是关系暧昧,怕人看到,小心提防。但是从信的内容,却又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男女之间的暧昧意思,内容是这样的:“今天单位通知我,要去南方出差,大约一个星期,可以走到天涯海角。我会在天涯海角给你写信。”

这样的信,看不出个究竟,连双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不像夫妻,不像一般的朋友,更不是长辈和小辈的交流,如果一定要说像什么关系,那倒是有点像恋人,但又缺乏恋人之间的浓浓的情意。何方又仔细地品了一品,觉得也许这份情意藏得比较深,表达得比较淡薄,让人几乎感觉不出来。

虽然没看出个什么究竟,没有窥探到别人的什么秘密,但他的内心却仍然慌乱着。他平息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了一封,仍然是差不多的日常内容,仍然是不轻不重不温不火的语气。这写信和收信的双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关系呢?何方有些迷惑,想象不出,推理不出,更感悟不出什么东西来。

没有时间了,要吃午饭了,饭后就是艰难的谈判,何方丢开了这个本来就与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奇怪的邮箱。

下午的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何方从来都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但今天不知怎么会这么好说话,自己一好说话。对方也立刻好说话起来,才发现,原来复杂的事情也是可以这么简单顺利就谈成的。

因为对方是开车来的,晚上也不能喝酒,不用多应酬,简单吃了晚饭,何方就回房间了。

回到房间刚好是新闻联播时间,何方只看了片刻,忍不住又坐到电脑那儿去了。打开电脑,进入网易免费邮,弹出来又是原来的那个记录,连用户名带七个黑点点密码,居然怎么也删除不掉。看起来,这台电脑死死地记住了它,从一而终了。

何方觉得有点怪异,似乎这台老电脑,有意在诱惑他偷看别人的秘密。何方干脆放松了自己的心情,看就看吧,反正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硬要叫他看的。这次他特意到“已删除”里看了看,也没有看到被删除的任何来信。回到“已发送”再看了一封,也还是没有称呼和署名,“上封信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升职了,当了部门主管,你会为我高兴吧。加了薪,但也更忙了,出差多,我会照顾好自己,放心。”

何方一看之下,先是愣了半天,后来渐渐地有些惊愕,觉得这事情怎么这么熟啊,似曾相识的。脑袋糊涂了一会儿,再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奇了,怎么有点像他自己的情况?赶紧看了一下发信的日期,更奇了,这正是自己前不久升职加薪当部门主管的时间啊。

世界真是太小了,相似的人、相似的事又真是太多了,何方一边感叹,一边想象着这个“zhh”的生活,又看了他(她)新近发出去的另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竟然和自己的情况更像了。信中写到他(她)最近工作有所变动,新的工作的性质也和何方的情况一模一样。

何方实在难以解答疑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想了半天,忍不住用自己的邮箱给这个“zhh”发信,问道,你是谁?

这一夜,何方一直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快天亮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人回信了,说,我是谁你都忘记了?何方惊醒过来,赶紧起来看电脑,才知道是黄粱一梦,根本就没有回信,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该回家了,该离开这台古怪的电脑了。但是,一旦离开了,密码框里的七个小黑点,到底是哪七个数字或字母,他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了。何方本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但这台电脑实在太奇怪,因为奇怪,何方忍不住留了下来,又看了一封信。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告诉对方自己最近要去香港,最后一句话是“有你,别说去香港,就是去非洲,也是近的”。这也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了,起初何方并没有放在心上,就忽视过去了,但就在他即将忽视过去的一刹那间,“香港”两个字忽然猛烈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浑身一哆嗦,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完全回想起来了,这封信发出的第二天的那个日子,正是公司组织员工去香港旅游的日子。顷刻间,何方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恐惧感。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我?

何方尽量平息和克制着内心的混乱,镇定下来,开始研究这个邮箱名,它的全名是这样的:zhh3262001@163.com。前面的三个英文字母,一般都是一个人姓名拼音的第一个字母,但是“zhh”这三个字母,可以拼成的姓名太多太多了,张红红、赵辉辉、周华华、周红红、赵华华、张辉辉……那可是一个无穷数,他穷尽不了的。

这条路走不通,何方再去研究后面的那一串数字,3262001。这回,何方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一个日期,是2001年3月26日,分明故意把年放在月和日后面,这是一种愚蠢的障眼法,但至少告诉了何方,设立邮箱的人可能是故意造成假象,迷惑别人,不想让人猜出他(她)的邮箱名的意义。再往下,何方又判断出这个日期应该不是这个人的生日,不是生日,那就一定是某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一个特殊的不想忘怀的日子。那会是什么日子呢?一见钟情的那一天?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分手的那一天?永别的那一天?

何方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他的思路昏暗闭塞,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忽然在内心问了自己一下,如果真是2001年3月26日,那一天,我在哪里呢?我在干什么呢?那一天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别人的邮箱,别人的生活,他却可以沿着自己的人生回溯而去。就这样,何方沿着自己人生的道路走回去,往后退。可是,没有日记,没有记忆,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现实,一段短暂的现实,因为这一段现实,很快也会被丢在路上的。比如这一次的出差,这一次的谈判,会和以往的许多次出差,许多次谈判一样,被新的出差和新的谈判取代。

但是这一次出现了意外,这台奇怪的电脑打破了何方正常的、平常的生活,何方终于记起来了,那个日子,竟然是他的日子!是曾经属于他的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日子!

那一年,何方所在的公司总部,从各分公司抽派了部分年轻的骨干前往韩国培训业务,时间是三个月,何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3月26日,正是各分公司所有赴韩人员,前往北京集中出发的那一天。

何方一一地回忆起来了,那一天,他们在北京总部的大会议室集中,互相之间几乎都是陌生的,没有熟人,没有朋友,这是一次新的相识,这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一共是二十个人,只有一位女性,她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何方第一眼看到她,很平常,并没有丝毫的想法,更没有一见钟情。那时候,何方新婚不久,妻子刚刚怀孕,要不是为了自己的进步和前途,何方是不可能丢下妻子出去三个月的。

在三个月的培训中,会有许多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故事会有各种走向,何方原以为,即使有故事,也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结果他自己却深陷进去了。同学中总共有十九个男人,未婚的,优秀的,多的是,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和不可理喻,最后竟然真的是他。他们热恋了。接着就是回国,分离,两个人的痛苦相思和煎熬。唯一连接他们感情的,就是电子邮箱。为了防止太太察觉,何方另外设了一个邮箱,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邮箱的存在,邮箱名用的就是这个纪念日,zhh,是“中韩”拼音的声母。

一切都是那么的沉重,重得他都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无论他们如何费尽心机地保密,再保密,痛苦而甜蜜的日子还是没过得了多久,一切就都暴露出来了。

故事摧枯拉朽,极速往前走,突然有一天,邮件中断了,她再也没有来信,所有何方发给她的信也都音讯全无。何方不知道她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她下了决心?何方无法猜测出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他订了机票要去找她,但是那一天,他的太太临产了。

接下去,日子就走出了另外的一道风景,其实是命运原先给他设计好的那条路,他差一点走岔了,但是后来他又走回来了。

思路彻底贯通了。这个邮箱曾经是何方自己的一个邮箱,是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设。若干年以后,何方再见到它的时候,竟然完全不认得它了。

但是这个邮箱居然仍然存在着,仍然有人在使用它。到底是谁在用自己曾经用过的邮箱跟别人保持着联系?那个别人,邮箱那一头的人,那个“溪水蓝”,会是她吗?

何方能够想到的人只有金实,他也是当年他们这个培训队伍中的一员,也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何方秘密的人。何方立刻给金实写了一封邮件,口气坚定地说,我知道是你,除了你,不可能有别人知道我曾经用过这个邮箱。邮件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何方就接到了公司老总的电话,追问他怎么没回公司,下午公司有重要会议。何方这才想起,他本来应该一早就坐火车赶回去的,但是这个奇怪的电脑和奇怪的邮箱让他乱了自己的方寸和计划。

何方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宾馆,离开了那个房间和那台电脑。在打车前往车站的路上,他直接拨打了金实的手机,说,金实,一切我都知道了,你处心积虑设计好了这一切,是吧?一向耐心的金实没听完他的话,就惊异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何方,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何方说,你别装了,只有你知道我的那个邮箱,是你一直在用我的老邮箱和她联系。金实说,和谁联系?何方说,还能有谁?金实“咦”了一声,说,何方,你发昏了,我为什么要用邮箱和她联系?你见过夫妻俩住在一起还用邮箱联系的吗?

何方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其实结果早就出现了。金实和她结婚,他是知道的,他们还给他发了请柬,只是他没有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但何方仍然不能相信,他仍然固执地说,这些年来,我和你联系,你怎么从来不提她的事情?金实顿了一顿,说,这还用说吗,当初你跟她感情那么好,后来她成了我的太太,我老是跟你提起她,我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吗?我不跟你提她,是怕你难过。

怕我难过?我会难过吗?我连这个曾经当成命根子的邮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有什么不可忘记的?何方恍恍惚惚如若隔世。电话那头,金实见何方不说话了,又劝慰道,何方,既然你早就不用那个邮箱了,你还追问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追问的呢?

出租车掠过大街一直往前奔,大街上有一条巨幅广告,上面写着“拐弯就是明天”。车子果然拐弯,往前,再拐弯,再往前。何方不用回头朝后看,他已经明白了,后面的街景,早已经一换再换,看不见了。

何方重新买了火车票回来,天已经晚了。他没有再去公司,直接回了家,来不及和太太女儿说什么话,直奔书房,上电脑。太太和女儿早已习惯了他的习惯,都没把他的急迫当回事。

进入网易免费邮箱,输入了那个曾经被他视若生命,后来又被他丢弃,彻底忘记,而现在又重新显现出来的邮箱名。至于那七个小黑点密码,何方已经不用猜测,他早就想起来了,那是两个人的生日相加:1114423。可是电脑告诉他,你输入的邮箱名有误,请重新输入。这就意味着,这个邮箱并没有登记。何方赶紧按照这个名称新建邮箱,输入密码后,那是一个全新的邮箱,里边根本没有那些“已发送”的邮件。电脑对他说:祝贺你的新邮箱。

何方死死地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觉得它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让他的大脑和内心深处都是一片空白。何方不知道到底应该怀疑电脑出了问题,还是怀疑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

何方看了一眼正在另一张书桌上上网的太太,忍不住问道,我今天怎么啦?太太正专注着自己的电脑,顺嘴反问说,你今天怎么啦?何方说,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吗?太太仍然没有反应,说,你今天有什么不对吗?何方闷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又问,我昨天出差了吗?我是到哪里去出差的?我是今天回来的吗?太太正在论坛上发帖,跟别人热烈讨论世界最忧伤狗为什么这么有人缘,何方打扰到她了,她生气说,你今天问题大了,你犯病了。何方猛然一惊,说,我真的有病?我是不是一直都有病?我是不是今天又犯病了?我犯病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有幻想的症状吗?有梦游的症状吗?有——太太打断他说,不仅幻想,不仅梦游,你还有疯狗的症状呢。何方这才听出了太太是在反唇相讥。

他不再麻烦太太了,只是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脑。开始的时候,他一直感觉到事情的不真实,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一个梦,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出差,没有去过那个城市,没有进过那个宾馆,没有用过那台电脑,更没有进过那个邮箱。

何方恍恍惚惚,又一次进入网易免费邮箱页面,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在发件人一栏里,赫然出现了一封“我”的信,主题是“来自何方的邮件”。何方吓了一跳,赶紧打开一看,原来是女儿用他的邮箱给他发了一封信,说,爸爸,我爱你。

女儿的信让何方模糊恍惚的心思渐渐地清晰起来,稳定下来。从前,从常识上说,他也知道自己的邮箱是可以给自己的邮箱发信的,但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个试验,设邮箱都是为了和别人通信联系,谁会设个邮箱给自己写信呢?女儿的杰作启发了他,既然他在自己的邮箱里看到了“我”给“我”写的信,那么这世界怎么就没有另一个我呢,肯定有,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

金实的电话追来了,他还惦记着何方碰到的奇怪事情。何方却不再感觉奇怪,他平静地对金实说,没什么,我搞清楚了。金实说,怎么回事?何方说,我没有丢弃那个邮箱,我一直在用它。金实说,噢,那就好。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何方知道,他已经不需要苦苦追查那个曾经用过后来又被遗忘的邮箱了。他其实并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写信,给他的过去写信,给他的内心写信,给他的灵魂写信。或者说,他曾经忘记了,但是现在他不再忘记,从此以后,他会用自己的邮箱给自己写信,他会收到许多来自于“我”的邮件。

太太的观点终于赢得了大部分网友的支持,太太心满意足,目光暂时地离开了电脑,回头跟何方说,人类其实远不如动物,不如狗。

何方更改了自己的邮箱,更换成“zhh”,并逐一发邮件通知了所有的联系人。有人看着奇怪,说,何方,你原来那个邮箱好好的,也好记,为什么要换这个莫名其妙的新邮箱?一点也没创意,你什么意思?有什么猫腻?有一个聪明人还研究了一番,说,这是谁的生日吧?这是谁的姓名的拼音吧?这是谁呢?

可是列车风驰电掣,如飞一般,马四季虽然掐算好了时间,但到了那一瞬间,只觉眼前一花,赖坟头就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接头地点》

故事发生在一个鬼气又略带神秘的村庄,

篇幅短小,却有着满满的容量。

大学生就业、房价飙升、现代化对传统生活的剥夺……

你看到的是女作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烈的现实关怀。

然而,范小青将这一切,

赋予了一则黑色幽默,

在一个悖论式的后现代社会,

世道与人心得以漫不经心地展露。

而这一切也终会像那列飞驰而过的高铁列车,

随着快速疾驶的生活,

渐渐遗失在记忆的角落。

褚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