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璃的儿子比他有名。
他儿子叫阮籍,如果魏晋时代你只知道一个名字,那定然就是他:他乘着牛车漫无目的地瞎逛,走到路的尽头就大哭;他看见不喜欢的人就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他为了拒绝当权者安排的包办婚姻,大醉六十日。他代表了魏晋时代最奇崛的风格,最傲然的骨气。
可是他的父亲,却是一个谦冲随和的人。把他放在三国这样一个鼓角争鸣的峥嵘年代,他像个过于清淡的背景,很快就被浓墨重彩所掩盖。可是他这样淡泊,却还是让人忘不了。今天讲起建安七子,并没有什么数据能说明这七人上榜的道理,只凭曹丕的印象。他在一篇《与吴质书》里提到六个他喜欢的文人,建安七子,大部分由此而来。而曹丕在说到阮璃的时候,说他“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翩翩然,栩栩然,是庄子在描述自由而轻灵的蝴蝶时才用的形容词。聪明而自由,没有强烈的欲望,便也不受束缚。阮璃是蔡邕最出色的学生,却在建安初年,别人都摩拳擦掌要建功立业的时候,选择了隐居。可是名声在外,隐居的日子也不太平。
曹操的堂弟曹洪曾经请他出仕为他做书记官,软磨硬泡,阮璃就是不肯。曹洪是曹操的五虎上将之一,最先跟着曹操打天下。他很有钱,地税局征收他家的税和曹操家一样,让曹操觉得自己被敲了竹杠;也很骄傲,骄傲到连曹丕问他借钱他都爱理不理。更重要的是,曹洪从心底倾慕文人。他最漂亮的女儿后来嫁给了荀粲。荀粲是最早的玄学家之一,他的父亲荀彧也是一个天下倾慕的儒家君子。只是阮璃不管,他立志要把自己和纷乱的世事隔离开来。可是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曹操屡屡征辟却没得到回应,一怒之下火烧阮璃隐居的那座山,终于把他烧了出来。
在生存现实面前,坚定如阮璃也不得不屈服。况且时势早已经变了。汝颍名士在荀彧带头下的归附,让天下人才尽归曹氏成了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曹操凭借着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实力,几乎将当时整个中国北方的精英知识分子通通网罗起来,组成他用之不竭的智囊集团。为曹操工作,不算是个坏选择。
可看上去一派坦途,其实暗流汹涌。曹操的阵营里也有各党各派:有亲汉献帝的,也有从大大小小的军阀那里投降过来还没消化好的,甚至还有五斗米教的神叨叨天师,合纵连横间利益纠葛相当复杂。曹操对阮璃这些人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透。他一方面网罗人才,一方面又对人才们的结党与清议进行铁腕肃清。为他工作,名士们必须收敛他们针砭时弊的习惯,必须隐藏起他们高傲的脾性和自珍的棱角。
比起他战战兢兢的同事,阮瑀冷冷地旁观着。与陈琳一样,阮璃也是个秘书,掌管记室。写檄文是他分内的事情。但他既不热衷于往上爬,也不跟主流唱反调。就连他帮曹操写的檄文,也是淡淡的,全然不如他的同事们那么图穷匕见。
那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是阮璃唯一传世的工作文件。
同样是专业写檄文的,阮璃的风格和陈琳十分不同。陈琳如同李逵,讲究“大力出奇迹”,不管哪个先三板斧子砸出来,连着祖宗八代挥倒一片。再步步紧逼,指着鼻子一句一句,不把你骂死也要让你羞愧而死。阮璃却温文尔雅,对孙权,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与其说是檄文,不如说是叙旧,款款深情,几乎让人忘了这是打仗开始前的“叫阵”。
阮璃以曹操的语气娓娓道来:“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自觉地就亲近起来。他又善解人意地递上去一个台阶:把孙权对曹操的对抗归结为年少气盛,受坏人煽动。实在是一时站错了队,大可以既往不咎。接下来,他颇为委屈地解释了一番自己在江东的坏名声,更有趣的是,把当年的赤壁之败解释为受困于瘴气疾病的撤退,根本没孙刘联军什么功劳。
阮瑀用的是先礼后兵,之后他胜券在握地以历史典故提醒孙权,长江虽险,却不是难渡的天堑。曹丞相之前受困于瘴气而未战先退,但若是真的开战,定然能直破建康,你自个儿掂量着好自为之。
清代的刘熙载曾经总结过,“字如其人”。阮瑀在文章中表现的晓以仁义,点到即止,让你看出天下大同的信念依然扎根在他的思想深处,且要以德怀人,不管在怎样的境遇下,也要做君子。
《诗经》里说君子,不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要瑟兮僩兮,赫兮咺兮。阮瑀在无人见的角落把一腔锐气磨成了千尺潭水,不起波澜,又深不见底。他为曹操做事,却又常常游离于曹操集团的核心之外;他勤勤恳恳地工作,却也在这种游离间若有若无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意。
所以,他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以至于后来很多左右了三国时代走向的人都愿意与他结交。阮璃很早就死在建安十六年,并没有来得及见证曹丕与曹植的争斗,也没有经历司马懿对曹氏政权的颠覆。但是,司马懿与曹丕都特别喜欢他,曹丕在他去世之后,依然记得他为人的仁和与儒雅,甚至特别关照了阮璃的遗孀与孤儿,还为他们写作诗篇,表达同情。而司马懿与阮瑀的那点交情,居然在以后的时代里保佑了阮璃那个处处与司马家作对的儿子。
但这是下一代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