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
早年傅抱石先生到上海办个人画展,曾经携画看我,那朝气蓬勃的脸上时而露出不平的神色,所作人物有唐人风味,线条蕴藉,山水画墨韵洒脱,情趣醉人,我收藏了一幅,那场景迄今难忘。
1962年秋,我们相遇京华,鬓生白发,心有青春,他说小石是中央美院版画系高材生,颇为鍾爱。我笑着说;“过去将门少虎子,望小石破例争口气,超过乃翁,有何不可?”
抱石爽朗大笑了两秒钟,猛地戛然而止,皱着眉头,长叹一声,似乎有难言之处,我也未曾深究。
过了一年多,我去江苏画院遇到一位坚毅抑郁的大龄青年(借用现在通用词)在扫院子,眉宇间的英气酷似当年在上海的傅抱石。
“你是小石吧?”
“刘伯伯!”他恭谨地鞠躬。
“你要画呀!超过你爸爸,至少跳出他的樊篱,自立门户。”
他上齿咬着下唇,深深地鞠躬,大滴泪珠滴落在地。我故意纵声长笑,喉头也感到哽咽。他应当有成就的!一位清秀温柔的姑娘拿着扫把走来,向小石嫣然一笑,就帮他扫院子。
“你走吧,这是我的事!”小石有点固执,后来绝处逢生以至画出佳作,说不定和这种固执有关。
稍后,听说他为了收藏转移父亲的遗作,加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惨遭不幸。尤其是获得自由之后不久,又得了脑溢血,但他令人难以置信地活下来,因而今天才有了小石的画展。
对小石的画不能用寻常的尺子去量,这是一颗热情的、不甘沦为平庸而虚度岁月的心,对祖国、生命、青春、爱情、土地、平凡与不平凡的人们,唱出的赞歌,是生命和艺术战胜死亡、残疾(左手之外,三肢失灵)的丰碑,在那碑前的花束就是妻子王汝瑜无私奉献给他的爱情,在误会、非难、困苦中都不曾凋谢。那些画中人豪迈的长啸狂歌欢舞中,我似乎听到了爱的回声。美啊,孩子们!当我述此小文来表达一位长辈的敬意时,泪水又夺眶而出,伊乔也频频拭擦着眼睛。
小石的画充满希望,每一笔都画得艰辛,纸上的一切却很酣畅。在同辈人敬献的花篮上方,是一帧大画(梁楷画泼墨仙人)图轴。梁楷生于东平,南渡后流离杭州,初学贾师古,后习李公麟画的细笔,宋宁宗赵扩赐他金带,他不肯接受,挂在画院。小石敬重梁楷的人品艺品,把他画得豁达大度,旁若无人,充满愤世之情和自信,桌下鸡犬,案头儿童妇女,揭示他平易可亲的另一面。前坐庞然大物有眼不识泰山,是愚蠢的美盲。同桌两酒客一位羡慕、惊奇,另一位故作冷漠而暗自妒忌。横贯画面的树枝很道挺,店家与环境的描绘着墨少而又有气氛,比较耐看。
小石并不满足,脱去西画束缚,发展自己个性,他还要向高峰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