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将军是天将傍黑时突然从江北前线回来的,事先毫无风声。
最先发现郝老将军回来的是十姨太南如琳。南如琳没想到郝老将军会在这日回来,一大早便溜到同仁里十三号刘公馆打牌,昏天黑地打了整一天,就差点儿被郝老将军抓个正着。
这日,南如琳真是丧气得很。
打牌手气不好,十二圈下来输了百十块。心里不服,黑着脸还要打,便例外地加了四圈。这四圈仍是背,——尽往外掏钱,却不怎么进钱,渐渐便囊中羞涩起来。最终输光了全部月规,又欠下刘师长二太太十五块钱,南如琳才认了晦气,摸捏着酸痛的腰背回去了。
这一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便和郝老将军的车队撞上了。
出了刘公馆的大门没多远,南如琳听得身后一阵汽车喇叭的聒噪,颇不经意地回首一看,却吓了一跳,不是一辆车,竟是好多辆,轧得同仁里街口的士敏土路道上尘土飞扬。
打头的是辆黑卧车,很旧,车头被撞过,南如琳认识,那是章副官长惯常坐的车。后面的车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车辆边踏板上必定还站着手提盒子枪的卫兵。
当下便很慌,心怦怦乱跳,浑身上下绵得很,再不敢想刘公馆的那桌牌局,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快快从后门溜回家。可两条腿偏不听使唤,好像稍一挪动就会跌倒。
南如琳只好先背过身,佯装看墙上的告示,面墙站定了。
汽车喇叭声掺和着引擎的轰鸣在身后响,由远及近,惊雷一般。
天黑得尚不彻底,西方的天际还是桔红色的,淡淡的天光伴着缕缕炊烟在街面上飘逸,墙上的告示清晰可辨。南如琳不但能清楚地看到告示上的小字,还能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浓浓身影儿。
这就益发慌乱,怕被坐在车里的郝老将军看见,心里已结结巴巴去想那应答的词句了……
这时,于一片恍惚之中过来两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其中一个很熟悉,是同仁里四十号静园里的副官袁季直。
袁季直偶尔也到刘公馆打牌,对南如琳很友好,还借过南如琳五十块钱。南如琳记得,借去的那五十块钱,袁季直至今未还,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存心想赖掉。南如琳手头也紧,好几次想提,可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袁季直借钱不还不好,可真是很懂事的,先见着南如琳神情惊惶,又见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正开过来,没让南如琳多说什么,就拉着自己的同伴把南如琳的身子挡起了半边。
袁季直和他的同伴站得都很近,南如琳便感到修长的脖子上有袁季直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滚动,鼻翼里还钻进了袁季直发膏的香味。袁季直的头发又黑又亮,向两边分着,很漂亮。话也说得漂亮哩,满口京白,——是和他的同伴说的,就像南如琳不存在一般。
袁季直两眼盯着告示道:“好,好,抓革命党总是好的。”
袁季直的同伴不知袁季直的用意,扯了扯袁季直的衣襟说:“咱管他什么革命党呀?走吧,老袁,咱还是先去看看货!”
袁季直暗暗踢了同伴一脚,又把同伴往南如琳身边拉了拉,悄声道:“你急什么?货的事回头再说。”
袁季直的同伴似乎这才明白了点什么,看看南如琳,又看看袁季直,不再言声了。
恰在这当儿,郝老将军的铁甲车轰隆隆开到了他们身边,惊天动地的响,还有一阵阵淡蓝色的烟雾飘过来。
嗅着铁甲车吐出的刺鼻烟雾,南如琳浑身禁不住抖了起来。
然而,因着袁季直和他同伴的遮掩,坐在铁甲车里的郝老将军终于没发现近在眼前的南如琳。
铁甲车从他们身后隆隆开过去了。南如琳这才慢慢回过头来,冲着袁季直淡淡一笑,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袁季直也冲着南如琳笑了笑,还很友好地对南如琳说了句:“十太太,快回吧,郝老将军要知道你现在还在外面就麻烦了。”
南如琳很想向袁季直说句感谢的话,可嘴一张却变了,只淡然道:“有啥麻烦呀,我们郝公馆又不是阎王庙,我们老爷也不是阎王爷。”
袁季直眯着两只大眼睛,笑呵呵地瞅着南如琳挑逗说:“那好呀,十太太,你既不怕郝老将军用家法治你,咱现在就去‘新共和’听戏,你敢么?”
袁季直很俊气,两眼一眯,益发显得俊气了,南如琳打心里喜欢他,不是郝老将军突然回来,她是真愿和他一起听回戏的。
——只是这袁季直也坏,平日里从不提这碴,今日倒拿这话来将她的军了,因之便道:“老袁,你莫卖乖,若存心请我,就该早打招呼,——我只怕你没这个胆量,更没这份心哩。”
袁季直脸上的笑凝结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可碍着同伴在面前却没能说出口。
南如琳半是挑逗半是轻蔑地冲着袁季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很镇定,也很孤傲的样子。
到得通往郝公馆后门的白举人巷口,南如琳先是快步疾走,后就撩起红缎旗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高跟鞋的后跟把青石地面击打得很响,引得日本领事馆两个穿洋服的男人愣愣地盯着她看。
南如琳却顾不得这国际观瞻了,仍是嚣张地跑,一边跑一边想,这时公馆后门可不能关,一关就糟透了。
南如琳揣摸,郝老将军这时候回来不是好兆头。
老头子的定国军和他远房侄子郝宝川的安国军眼下在江北鄣岐一线正僵着,前线战事吃紧,却突然回来,必是省城老营这边出了啥事,她若是这时候被老头子堵在门外,至少要吃上一顿家法哩。
老头子的家法实是厉害,有打人的皮鞭子,有勒人的麻绳,还有杀人的手枪,——且有家庭法庭,正经八百的审判哩!南如琳想想就害怕。
在郝老头子的十个妻妾中,除了正房的郝柯氏没吃过家法,其他九个妾都是吃过的。
这便想到,六太太秀娟和九太太蕊芳恐怕要有麻烦。
九太太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相好,南如琳是知道的,南如琳亲眼看到蕊芳在公馆后花园里和王队长搂在一起亲嘴。后来蕊芳就对南如琳好,不断地送衣料,送一些世面上不大见得到的小玩意给南如琳,南如琳对蕊芳和王队长的事也就装作看不见了,有时还替蕊芳帮点小忙。
六太太秀娟的事南如琳不知道,只是听其他太太们在私下里传,说是秀娟和外面一个小白脸好,似乎还商量过私奔什么的。
如此一想,心绪定了许多。
郝老头子既不是专为她回来的,她就大可不必这般心惊肉跳了。她私自出去打牌,尽管犯了家规,却不是大事,大不了饿一天饭,那九太太蕊芳和六太太秀娟犯了不贞的天条,被郝老头子知道了,可要送命哩。
到得公馆后门,隔着合实的铁栅门,正瞅着护兵队王队长离去的背影。
王队长两手背在后面,手上提着一串钥匙。
南如琳对着王队长的背轻轻地“哎”了一声,想喊王队长开门,可看看自己的旗袍还撩着,就弯下腰先把旗袍扯整齐了,后来,又稍微定了定神,才喊了王队长。
王队长听得南如琳的呼唤,回转身过来了,麻利地开了门,把南如琳放了进来,还讨好地说:“十太太,你来得真是巧,你们老当家的刚进门。”
南如琳随便问了句:“江北不是正打着么?老头子咋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听讲打得不好,老头子的新二师倒戈了,师长刘安杰自说自话通电全省,宣布停战,老头子的仗打不下去了。”
南如琳向寝房所在的第四进院里走着,又问了句:“那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可不就回来了。听说刘安杰这会儿也到了省城,老头子或许要和刘安杰做笔交易的,——哎,十太太,你今儿个不是在刘公馆打牌么?就没听说点啥么?”
南如琳道:“我们妇道人家哪管这些事。”
王队长还是问:“你在刘公馆就没见到刘师长么?”
南如琳摇摇头:“没见到。”
王队长自语道:“那刘师长必是在郝宝川的静园了。十太太,你不知道哩,刘师长这回倒戈定和小郝有关,没准就是小郝挑唆的……”
这时已走到四进院子的花墙前了,南如琳不愿再和王队长啰嗦,怕王队长和蕊芳的那份腥气沾到自己身上。刚巧,这时又在花墙那边看到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南如琳就更不敢和王队长啰嗦了,努努嘴让王队长走开,自己三脚两步进了四进院子的月亮门。
花墙那边的人却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一见南如琳,便疾疾地走过来,扯着南如琳的手说:“好我的个妹,你可算回来了!咱合家老小都等着见老当家的,里外就差你和秀娟。秀娟活该倒霉,我管不了,妹妹你我却是要管的,我就来找你了,怕你被关在门外。”
南如琳问:“郝柯氏可知道我不在?”
蕊芳说:“咋不知道?知道的,我给挡了,说你正病着呢,不是连晌午饭都没吃么?老妖婆像没起疑,只说老头子回来了,叫你去见。”
一边说着,蕊芳一边还给南如琳整着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
南如琳听说秀娟也没回来,就替秀娟担起心来,说:“秀娟该不会出事吧?听说老头子在江北吃了憋,正在气头上,要是发现秀娟这时还在外面野着,还不知咋着整治她呢!”
蕊芳道:“咱不替她操心,她就是吃了家法也是活该,咱快到前院厅堂去见老头子吧!”
走在路上,蕊芳又说:“老头子火气是挺大,像吃了枪药似的,郝柯氏那老妖婆也阴着脸,咱们说话可得小心了。”
南如琳悄悄贴着蕊芳的耳根说了句:“九姐,你放心,你和咱王队长的事我咋着也不会说漏嘴。”
蕊芳也回报道:“你到刘公馆玩牌的事,我也是决不会说的。”
南如琳觉着屈,想说,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哩,可话到嘴边终没说出口,心道,也许日后袁季直真会请她去听戏,请她去约会,她或许也要用着蕊芳的,如此一来,就和蕊芳扯平了,——当然,眼下还没扯平。
蕊芳大约是猜到了南如琳的心事,像似无意地问了句:“又输钱了吧?”
南如琳点点头:“手气总不见好,这月月规全输光了……”
蕊芳稍一踌躇便道:“我再借点给你。”
这倒让南如琳不好意思了:“我上月借你的一百还没还呢!”
蕊芳笑道:“赢了一齐还我就是。”
南如琳怪没信心地说:“要……要是再输呢?”
蕊芳道:“那我也不能逼你上吊嘛,——咱们谁跟谁呀!”
这么嘀嘀咕咕说着,二人顺着公馆院内的石板路到了头进院子。
头进院子的厅堂门关着,门前空落落的,一个人见不到,只西面车库有几个当兵的车夫在摆弄车。厅堂里也很静,没有什么言语声传出来。
这空落和沉静让南如琳不安。
南如琳觉着要出事,心里揪揪的,且想尿尿。本来还想装出点病容来,时下却不用装了,身子真就软得很,晃晃的,老想往蕊芳身上依。
蕊芳也怕,脸面上却做出一副不怕的样子,还扯着南如琳的手假模假样地说着药理、病理。
南如琳分明感觉到蕊芳的手在抖,手上还尽是汗。
到得厅堂门前,二人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得静得吓人的厅堂里传出郝老将军一声霹雳似地叫:“把这两个贱货押进来!”
蕊芳怔住了,一瞬间脸色苍白,手扶着门沿才没栽倒。
南如琳心中一惊,不知咋的腿裆就热了,过后才发现是尿湿了贴身穿的花裤头,浸得屁股和大腿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