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海眼前时常显现多年前自己经历过的一幕。
也是夏日,也是这般凄切的别离,老母亲抱着他的腿,不让穿号衣的衙役带他走。
他的手被铁绳锁着,想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却无法。
他对母亲说:“娘,你让我走,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咱没偷就是没偷,官府咋不了咱……”
娘偏就怕官府,认定凡被官府用铁绳锁走的都无好结果。
真就没好结果。
明明没偷东家王老爷的马,官府硬咬定他偷了,说是和外面的盗马贼串通着偷的。
官府把他挟号示众三日,又让徐家还马。
徐家一贫如洗,自然还不起。
徐福海便逃了,——一来想避上一阵;二来也想把那真贼寻到,洗刷自己的冤屈。
不料,真贼没寻到,母亲先被逼死了。
徐家族人一片愤怒,徐福海更是悲痛难当,放火烧了王老爷家院,一夜杀了王家主仆十三人,合着族里弟兄造了反,及至走到今日这一步。
见着玉钏这般哀伤,徐福海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觉着现刻的自己,实有些像当年的东家王老爷了。
——王老爷一匹马逼反了他,他却用会长老头儿的一条命迫留了玉钏。
玉钏实是心地太善。
心中觉着对不起玉钏,徐福海见了玉钏自是益发殷勤,玉钏只是不理不睬,显见着把他看成了仇人。他要带玉钏去寻那佛,玉钏不去,说这地方满处是血,有佛也早被吓跑了。
最初几日,玉钏连门都不出,只一人坐在屋里发呆,默默流泪。
二先生去劝了几次,不怎么哭了,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徐福海对玉钏说:“这儿有啥不好,哪里不强似观春楼?”
玉钏恨恨地道:“还不是一样?在观春楼是卖给了郑刘氏,在这里却是卖给了你这土匪头目。”
徐福海笑道:“怎么好说是卖给了我呢?我又没给你卖身的银钱,又没和你立卖身的文书。”
玉钏说:“若有文书倒好了,事情日后还能有个说道。”
呆了一下,玉钏又说:“倒也有个好处,我这身价涨了不少,从五千变作了两万。”
徐福海先是干笑,后来才道:“真值两万,那也是你自个儿的,谁也不能做你的主。”
这倒不假,徐福海虽然凶恶,硬把她留下了,却并没逼她做压寨夫人。
玉钏对此困惑不解,便问二先生:“徐福海不是想让我做他的压寨夫人么?咋不动手?”
二先生说:“他只怕是怜你柔弱,不忍相强吧?!”
玉钏说:“我虽柔弱,也已是为娼为妓的风尘女人,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他咋就这么规矩?”
二先生也觉着怪,张口结舌答不出。
玉钏又去问三阎王。
三阎王更不知就里,只答非所问,且又漫无边际地说,自家大哥人好,为朋友两肋插刀,自个儿这头就是大哥的,只是暂时由他老三保管罢了。因此便叫玉钏放心,说大哥咋着都不会为难她的。
玉钏渐渐地对二先生和三阎王便生出了好感,觉着他们的心地都不是很坏的,——尤其二先生,文文乎乎,一脸和气,不像杆匪的二当家,倒像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
三阎王虽说狠些,却也不无可爱之处,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兴拐弯,明明狗屁不通,偏喜趋附风雅。头一天为她接风,便“大风起兮抢他娘,”惹得她大笑。
后来,三阎王又作了首所谓的“七律”:
快枪一掂向前冲,
督军督办没好种,
只觉裤裆一阵痒,
摸出一个袁总统。
玉钏又格格笑出了声。
嗣后玉钏才知道,这一切竟都是徐福海安排的,仅为博她一笑。
二先生、三阎王和众弟兄,都看徐福海的眼色行事,徐福海则只看玉钏的脸色。
最先认识的小匪刘三生便说过,大姐姐如今是咱拒马峡的姑奶奶,只要大姐姐脸挂下来,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总爷会乱杀人呢。
玉钏听了既喜又怯,为了众弟兄平平顺顺,先是强作欢颜,后来真就笑开了……
玉钏开了心,徐福海自然开心,只要玉钏说的,总设法去办。
一日,玉钏无意中说起凤鸣城中的狗肉包子,道那包子别具风味,只城中老龙庙近旁一家有得卖。徐福海当时没多言声,只在心中暗暗记下,转身便叫自家三弟带着一干弟兄连夜出山,把专做包子的大师傅绑来为玉钏做包子。
玉钏后悔得直跺脚,埋怨自己不该这么害人。
福海笑道:“谁也不会害他,我是请他来包包子,又不是绑他的票,你要吃腻了包子,我便送他走,还送盘缠。”
玉钏问:“我要是永远吃不够呢?你就永远把人家扣在山中?”
徐福海又笑:“我知道你玉钏心好,不愿这么干,我可以让大师傅教咱山中的厨子学做包子,学得和凤鸣城里一样,再放他走么!”
玉钏点点头:“你也善了些。”
徐福海道:“身边有佛,能不善么?!”
玉钏这才有了寻佛的心,便问:“你总说这儿有佛,我咋寻不见?”
徐福海道:“我带你去寻。”
同去寻佛那日,徐福海才把自己为匪的经过和玉钏说了。
玉钏听罢,不禁为之动容,联想起孙旅长大兵进城那日的情形和自身的遭遇,觉得这世道真无道理,拒马峡中群雄啸聚正是该当,心下已不再把徐福海看作匪了。
徐福海又说:“玉钏,你问我家二弟、三弟,我为何不逼你做压寨夫人,他们便来问我,你可知我是如何想的?”
玉钏道:“我早想问你,可……可没敢。”
徐福海真诚地说:“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你是和我一样的沦落人。不同的只是,你身为女儿身,沦入风尘;我身为男儿家,落入山野。——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徐某岂能像那些有钱逛窑子的富人一样凌辱你?你要不是卖身窑子的风尘女子,真是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或许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玉钏从未想到过这点。
听徐福海这么一说,玉钏觉得这徐福海委实是个怜贫惜弱的真男人,——心里还把白少爷和徐福海作了一番比较,竟发现了白少爷的许多不是:白少爷有情有义不错,却过于柔弱,又因着家境富裕,不解世事艰辛,就算顺当逃到省上,只怕日后也无徐福海这份浸心知底的缘分。——再者,如今自己又落入徐福海手中,要与白少爷私奔省上已无可能。
玉钏想到白少爷时,徐福海也想到了。
徐福海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还在那个什么白少爷身上,那日你和赵会长相对哭诉之际,我的心也软了,想过放你出山,不过又想,你那白少爷怕是不可依靠。白少爷本是富家中人,何尝吃过辛苦?只怕私奔不成或是在省上遇到什么麻烦,白少爷就会变做黑少爷的,重把你卖进窑子也未可知。你没听说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么?”
也不管玉钏愿不愿听,徐福海颇动感情地把杜十娘的故事讲了,讲得玉钏也为那投了江的杜十娘泪流满面。
投江入水而结束生命,玉钏过去听人说过,只不过没像这次徐福海讲时听得那么入神。受孙旅长大兵凌辱那次,玉钏也想过死,——没想到投江投水,只想到上吊。
现在想想,投江投水真算得女人最好的死法了。
女人本是水做的,纵然在世时一身污浊,到水里也就干净了。
玉钏把这想法和徐福海说了。
徐福海道:“尽是瞎扯!玉钏,你咋着也不要死,我也不去死,我们就在这山里和官府富豪做个对头,把他们搅个不得安生,岂不快哉!我们死了,正趁他们的心;我们偏就不死,偏让他们死……”
那日谈得投机,玉钏情不自禁地把几年来在观春楼受的苦难委屈也和徐福海说了,说郑刘氏如何折磨她,多哥如何凌辱她,说到后来不知怎的竟倒在徐福海怀里,呜呜咽咽哭了个痛快淋漓……
这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暗,残阳西下,四周群山益发显得青翠苍凉。
外出抢掠的弟兄陆续归山,得得蹄声伴着劲起的山风,于山谷中回荡不息。北面山耪,点金地那亦农亦匪的男男女女,正驱着牛车,哼着小曲三三两两往村里走。
有曲唱道:
点金地,点金地,
豪杰啸聚有粮米;
坏皇上,好总统,
俱与草民无关系;
惟愿老天多保估,
峡如宝盆聚财气。
……
这景象竟是一派平和。
也正是在这时,徐福海要玉钏往西看。
玉钏抹去眼中的泪,向西看去,果然看到了徐福海所说的山形巨佛。
佛是仰卧着的,身脚首分作三段,血红的残阳正在鼓起的肚皮上挂着,甚是好看。
玉钏看了许久,直到残阳完全落到山后,才和徐福海一起回去。
徐福海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玉钏根本没想到,看佛那日自己说过的事,桩桩件件都让徐福海记到了心里,至那日以后,徐福海便背着玉钏在暗地里悄悄谋划,要为玉钏清了观春楼的血泪旧账。
终于有一日夜里,徐福海没和玉钏打声招呼,就把三杆五百号弟兄带出了山,直下凤鸣城,杀了郑刘氏、多哥并那一帮护楼的打手喽罗,一把大火烧了观春楼,连带着烧了白少爷家的老盛昌和半条繁华的街面。
这动静闹得太大,大火起时惊动了孙旅长的大兵,孙旅长驻在城里的两个营和徐福海的弟兄交上了火,仗打得十分激烈。
据后来三阎王吹乎,比那回李司令和孙旅长在举人大街火并还厉害,孙旅长的官兵死伤怕有百十口,山中的弟兄也死了十五,伤了三十八,连徐福海自己胳膊上都吃了一枪。
就是这般紧急,徐福海在替玉钏结账时也没赖账,该索回的索回了,该还人的也还人了。
观春楼卖身的姐妹一个没杀,一个没抢,全放了。
知道刘小凤对玉钏最好,徐福海把从郑刘氏手上抢来的金银首饰分了一半送给刘小凤。
刘小凤不敢要。
徐福海便说:“这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妹妹玉钏要我替她送你的,谢你呵护她多年的一份真情义。”
刘小凤这才接下了那包首饰,随后又被徐福海的弟兄护送着出了凤鸣城,回了直隶老家。
当时刘小凤已料到此一去再难见玉钏的面,便在城外大道跪下来,对着南面的群山磕了头,在心里真诚地为玉钏的未来默默祝福……
观春楼被一把火烧掉。
观春楼的血泪记忆也焚毁于火中。
玉钏因着徐福海和山中弟兄的大恩大义,再不敢想昔日那个白少爷,只把徐福海当作体己亲人。
那日早上,徐福海率着弟兄们回山时,玉钏在二先生陪伴下,一直迎到北面山口。
秋天,徐福海胳膊上的伤好了,玉钏再没犹豫,循着山里弟兄的规矩,堂堂正正和徐福海成了婚,做了拒马峡的女主人。
那喜庆的日子嗣后便成了山中弟兄共同的节日,就是在玉钏死了多年之后,弟兄们还过那节,都把那节唤作娘娘节,仿佛玉钏不是个卖身的风尘女子,倒是个山中的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