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进了凤鸣城。
城门楼子真大,城墙真高,城里的路道宽阔得像打麦场。
车马行人也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从身边过个不停,流水一般。
有一种铁棺材似的车,没人推自己竟能跑,还发出阵阵令人惊奇的怪叫声,既不像驴叫,又不像马叫,倒有点像山里人吹的唢呐。
更多的还是红红绿绿的轿,一会儿过去一顶,轿夫身上的号衣鲜鲜亮亮,让人觉得晃眼。
城里就是城里,和山里不一样,大街上真热闹呢。
后来,被多哥拽着,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小巷就不如大街好看了,车马轿子不多,人也稀少,巷子两旁虽也有不少店铺,却难得看到几个买东西的主顾。
路道更不好哩,一色青石板,湿湿的,亮亮的,穿草鞋的脚踩上去老打滑,都不如城外的山道好走。
顺着湿漉漉的青石道,一步一滑走了没多远,便见到一座青砖红木的雕花楼房,楼房前静静的,冷清得很,一个人影没有,只有两只红绸布大灯笼在门两旁赫然悬着,灯笼上还有字。
多哥看着大灯笼笑了,对玉钏说:“到家了。”
玉钏看了多哥一眼,没做声,心想: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你高兴,我才不高兴呢。
多哥偏在玉钏脸上捏了一把,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只要进了这门,你就算掉福窝里去了!”
玉钏才不信哩!打从记事起,玉钏就没见过几个好人。
父母死得早,好不好不知道,舅舅和舅母不好却是知道的。
舅舅和舅母对她不是打就是骂,三天两头让她饿饭,从记事起,就没给她做过一件花衣服,——她身上穿的全是表哥扔下不要的破衣旧裤,没一点鲜亮的颜色不说,还补钉连补钉。
因此,舅舅把她卖给多哥时,她一点不难过,只巴望早点走,快点走,走得离舅舅家越远越好。
愣愣地瞅着门楼,玉钏揣摩,这八成是个大户人家吧?就算不是福窝,也不会比舅舅家更坏了。
多哥见玉钏发愣,扯了玉钏一把,把玉钏扯到了门楼下:“快走吧,待见了你妈,我就交差了!”
玉钏这才怯怯地往台阶上走,两眼只看门楼,没看脚下,一不注意,被台阶绊了一跤,脚下的草鞋掉了底。
草鞋是出门时新换的,用麻线连连还能穿几日。
玉钏这么想着,弯腰去拾草鞋。
多哥动作倒快,飞起一脚,将草鞋踢到了台阶下,嘴里嚷道:“到这好地方了,哪还能穿草鞋?!”
玉钏讷讷道:“这……这草鞋还新着哩!”
多哥说:“新也不穿,咱这里的姐妹都穿绣花鞋……”
玉钏没办法,只得将另一只草鞋也脱下来甩了,光着两只脚板进了门。
一脚踏进门里,还没看清雕花楼里的景状,就听得一个中年女人在楼里什么地方一声声唤着:“妮子们,该起床了,太阳晒腚了,把腚都晒糊了……”
中年女人关乎太阳的叫嚣,让玉钏起了疑惑,玉钏真以为一直没露脸的太阳出来了,不禁回首向门外看了看。
——没看到太阳的踪影,只看到一辆洋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门前风一般闪过。洋车的车轮恍惚还轧着了她甩下的那只没掉底的新草鞋……
观春楼的姐妹们嗣后回忆起来也说,玉钏到观春楼那天确凿不是个好日子哩!
晒腚的太阳是根本没有的,天倒阴得让人伤心。窗外的天色暗暗的,楼里也是暗暗的,时间因此便恍惚得很,几乎让人闹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
那当儿,姐妹们大都还在梦中,有的虽说醒了,也赖在床上吸大烟,吃瓜子,没几个动窝的。
鸨母郑刘氏掐着腰在楼下门厅里一遍遍唤,姐妹们只是不理不睬,直到郑刘氏敲着盘子喊起了开饭,才一个个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梳洗打扮。
梳洗完后下楼,在楼下厅堂见到了玉钏。
刘小凤记得真切,那年玉钏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娇小玲珑花儿一般模样。小脸蛋白中泛红,像抹了胭脂。两只眼睛大大的,溪水一样清澈。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若不是一身男孩家的衣服破烂且乡气,真可算得观春楼的一个小小花魁了。
刘小凤当时就悄悄对身边的姐妹说:“这妮长得真俊,也不知妈咋搞到手的。”
多哥得意了,伸手在刘小凤浑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大模大样地道:“这回不是你妈的本事,倒是你哥我的本事呢!”
刘小凤一把抓住多哥的手,对郑刘氏叫:“妈,你看,多哥又不老实了,拧我的腚呢!”
郑刘氏正上下打量着玉钏,满心的欢喜,便破例没骂多哥,反笑笑地对刘小凤嗔道:“拧一下就拧一下呗,你这丫头嚷啥呀!”
刘小凤只好自认倒霉,噘着嘴,不言声了。
多哥益发得意,指着玉钏对姐妹们吹:“这俊妮叫玉钏,是个孤女,自小跟舅舅过,她舅舅不是个东西,大烟抽得凶,欠了人家不少钱,就托人说合,把自己的嫡亲外甥女三钱不值两钱给卖了……”
多哥刚说到这里,玉钏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郑刘氏恼了,对多哥喝斥道:“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看看,都把我亲妮儿惹哭了哩!”
多哥不敢再吹下去了,忙转过脸去哄玉钏:“妹子,别哭了,啊?到这里来就好了……”
郑刘氏一把推开多哥,并不嫌玉钏衣着的寒酸,把玉钏搂到怀里,抚着玉钏的肩头说:“妮儿,别伤心了,从今往后,你就有好日子过了。这里呢,就是你的家;我呢,就是你的妈,只要日后你给妈争气,妈就把你当亲闺女待。”
郑刘氏话一落音,多哥便道:“妹子,还不快给你妈磕头!”
玉钏怔了一下,老实跪下了,对着郑刘氏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郑刘氏喜滋滋的,连连应着,起身拉过玉钏,把玉钏搂在怀里又是一阵亲热,弄得玉钏满脸泪水再没干过。
过后,多哥又引着玉钏拜见众姐妹。
玉钏来到姐妹们面前,怯怯地叫人,模样声调怪叫人怜惜的。
姐妹们当下便把玉钏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休。问玉钏是哪儿人,卖身价钱是多少,家里除了舅舅还有什么人?
玉钏不说,只是哭。
刘小凤又替玉钏擦着泪劝:“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你这小美人就要哭化了哩!”
见玉钏仍是穿着那身寒酸的破衣服,郑刘氏也没让换,刘小凤又冲着郑刘氏嚷:“妈,咋还不给玉钏换衣服?就不怕这新收的小闺女丢您老的脸呀?!”
郑刘氏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哎呀呀,真是的,光顾高兴,把这事忘了!——也亏得有凤丫头提醒!”
郑刘氏当下吩咐多哥去公柜上拿衣裙,让刘小凤带着玉钏去洗濯更衣。
多哥拿来的是一身半旧的水红绣衣,胸前有朵藕荷色的莲花,衣襟和裤腿缀有银线花边,边角已磨得有点发毛了。
这身衣服是死鬼秀姑的,刘小凤知道,玉钏却不知道。
刘小凤一来怕秀姑身上的晦气粘到小可怜玉钏身上,二来也嫌那身衣服太旧,便不让玉钏穿。
刘小凤又跑去找郑刘氏,俯在郑刘氏耳旁悄悄说:“妈,秀姑可是个吊死鬼哦,让这新来的玉钏穿秀姑的衣服,好么?”
郑刘氏不解:“咋啦?”
刘小凤说:“晦气呢!若是日后这玉钏也成吊死鬼,您老可就亏大了!”
郑刘氏听刘小凤这么一说,改了主张,亲自取了一套新做的大红花绸衣裙让玉钏换上。
玉钏在刘小凤的帮持下,怯怯地换起了衣裙。
郑刘氏瞅着正换衣裙的玉钏,又卖起了乖,绝口不提刘小凤对玉钏的关照,嘴上怪着多哥,口口声声说:“我的妮头回进门,哪能穿人家的旧衣服?这个多哥真是不懂道理哩!”玉钏禁不住又落了泪。含着一眼眶泪,玉钏说:“妈,这……这是我头一回穿新衣服,花衣服……”
郑刘氏一边给玉钏整着衣裙,一边道:“日后,新衣服、花衣服有你穿的呢!女孩儿家,就是要个美丽嘛,少了新衣服、花衣服哪成呢?!”
换了衣服,便像换了个人。玉钏身上的土气和乡气一下子全没了。再到厅堂时,姐妹们都夸玉钏是个小美人,都说玉钏脸上的悲苦不让人恼,却让人怜,正映衬出一种难得的洁雅来。
郑刘氏拉着玉钏在大镜子前照来照去,心里也是挺满意的。
……
后来,吃罢饭,姐妹们要接客,郑刘氏和多哥也忙活起来,都顾不得玉钏了,郑刘氏便让门前正挂红灯的刘小凤把玉钏带上楼,帮着先照应一下。
刘小凤应了,扯着玉钏的手要上楼。
玉钏却在楼梯口回过了头,满面感激地看着郑刘氏,对郑刘氏说:“妈,我……我也能做事呢……”
郑刘氏手一摆,笑道:“罢了,你这小小的年纪,能做啥?快跟你小凤姐姐学琴写字去吧!”
刘小凤也扯了玉钏一把:“走吧。”
玉钏这才随着刘小凤上了楼,到了刘小凤的房间。
观春楼挂红灯的规矩是那年刚时兴的。
那年三月,钱团长的队伍开进凤鸣城,声言改革流弊旧政,保护妇女权利,不准月经期姐妹接客,每月给了姐妹们三天例假。
根据钱团长的命令,观春楼自备了红绸布小灯笼数盏,于月经来临时悬于例假姐妹房门前,这样客人们就不会闯进去霸王硬上弓了。
观春楼的姐妹们对钱团长的改革自然拥护,由此也就拥护了钱团长和钱团长的队伍。
姐妹们心下都感叹,这民国和帝制就是不同,她们这些风尘中人也有了民国的保护哩。
郑刘氏就不一样了,对钱团长和钱团长的改革都很不满,先还抗拒,硬要月经期姐妹给她接客赚钱,这就惹出了事。
——钱团长手下的一个歪嘴副官睡了楼里的一个姐妹,一文钱没给,还跑到钱团长面前去告状,说是郑刘氏不尊重妇女权利,残害经期妇女。钱团长大怒,一次罚了郑刘氏四百块大洋,还把观春楼封了三天。
此后,郑刘氏老实了,只要姐妹们身上不方便,再不敢多啰嗦,忙吩咐挂红灯,——就是有些姐妹想多赚两个也是不许的……
刘小凤那日上了楼,当着玉钏的面,先把身下满是经血的脏东西抽下来,换上干净东西系好,才找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红灯笼,到门外去挂。玉钏却懵懂得很,再也没想到这红灯笼与刘小凤今日的生涯和她未来的生涯有什么关系。
玉钏只觉得刘小凤这姐姐胆挺大,先是当着她的面换那东西,不怕羞,后来只在身上套了件裙衣,内里连裤衩都没穿,就到门外去挂灯笼。
还感慨这姐姐的讲究,——连那系在身下的东西都是新花布做的。真就以为自己是掉进了福窝里,看哪儿都是一片暖暖的春意……
把红灯笼悬于门楣,刘小凤按郑刘氏的吩咐教玉钏弹琴。
刘小凤坐在琴凳上,拉着玉钏的手,极是和气地说:“妹妹,要想在咱这立住脚,琴是要先学好的。别看如今的年景已是民国,咱观春楼可是古风犹存,仍是很讲究琴棋书画的。我们姐妹们必得方方面面学上两三年,才能出道呢。”
玉钏似懂非懂,冲着刘小凤直点头。
刘小凤又说:“早先咱观春楼聘有画师、琴师,很风光哩。郑刘氏当年便是个红角儿。眼下因着战乱连年,地方上不安宁,才把琴师画师都辞了,郑刘氏自己充当了琴师画师。咱姐妹们如今这两下子差不多都是跟她学来的,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可也还算给这留下了点儒雅之风的。”
玉钏看着琴,听着刘小凤的娓娓述说,眼里渐渐有了亮色,气也喘得均匀了。
在汽灯下婷婷立着,玉钏对刘小凤由衷地说了句:“姐姐,这里……这里真好呢。”
刘小凤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玉钏问:“郑刘氏把我从山里买来,就是为了让我学琴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点了点头:“现在……现在是哩!”
玉钏又问:“也不让我干活么?”
刘小凤道:“你还没到能干活的时候,——到时候,要让你干的。”
玉钏这才眨着大眼睛,疑疑惑惑地问:“姐姐,这……这里那么好,是啥地方呀?”
刘小凤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先别问了,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言毕,刘小凤默默地发了一阵呆,就像玉钏不在面前一样,旁若无人地抚琴弹起了一支曲子,且低声吟唱道: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刘小凤脸上的笑意没了踪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玉钏,既到咱这地方来了,就得收敛些心性了。还要吃得起委屈,万不可耍泼使性。你莫看今日里郑刘氏对你那么亲热,一口一个亲妮儿的叫,你若不听话,只怕日后她要给你吃不少苦头哩。”
玉钏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又不是我亲妈。”
刘小凤想了想,又说:“玉钏,姐姐看你这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从心里疼惜你,有些话就不能不早点和你说了。”
玉钏不知刘小凤要说什么,定定地盯着刘小凤的脸看。
刘小凤这才抚着玉钏道:“这里不是寻常女孩家愿来的地方,若想不开,日子难过;若想得开,也是好过的。姐姐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虽说红颜多薄命,也不都是薄命的,倘或日后碰上个情投意合的体己,也能赎出个自由身。”
玉钏朦胧中已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头,看着刘小凤,颤声问:“姐姐,人……人家赎……赎咱干什么?”
刘小凤和气地道:“自然是做人家的太太,替人家生子持家嘛!凭你玉钏这副俊俏模样,一定会有人为你千金一掷的。只是你得有一份耐心,得把人家的心拴牢实。这些对付男人的手段,姐姐以后都会教你,——姐姐把这世上的男人全看透了哩!”
玉钏这才悟到,这地方八成是窑子。
立时想起了舅母早先骂过的话,——舅母说过的,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然而,却仍不相信这好地方会是窑子。
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玉钏迟疑着问:“姐姐,咱……咱究竟是……是干啥的?”
刘小凤笑了笑,把打着活结的裙带缓缓解开,露出只吊着花布月经带的雪白躯体,一只手在大腿根的月经带上拍了一下,平淡地说:“就干这个,——让肯为咱花钱的男人干。”
玉钏呆了,直愣愣地盯着刘小凤看了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情形刘小凤见得多了,知道自己无论咋劝也是无用。
因此,刘小凤任玉钏在那儿哭,也不去劝,只把琴弹得极响,——弹出一曲北派的《高山》《流水》,让激越的琴声把玉钏的哭声遮掩了。
后来,玉钏哭声渐渐弱了下来。
刘小凤这才好声好气地对玉钏说:“来吧,玉钏,跟姐姐学琴,免得日后枉吃许多苦……”
玉钏痛哭一场后,心里已明白,不论她愿意不愿意,从今天白日里进了观春楼的大门,她就再也出不去了,她不论学啥都是为了日后的卖身。
——刚认下的那妈是不会白花钱买她,也不会白让她在这窑子里穿花衣服,吃白面馍的。
——舅母咒她的事,真就被吸大烟的缺德舅舅干出来了,她真就要被……
玉钏不去看琴,眼泪汪汪抓住刘小凤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怕……”
刘小凤叹了口气道:“莫怕,莫怕,——姐姐不是说了么?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从十六岁破身,至今都七八年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玉钏,你终还小,若是大了,若是想开了,就觉得这里的日子也有好处呢。自己快活,也让花钱的男人快活,且是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好,咱不说了,弹琴吧……”
玉钏无奈,只好噙着泪,和刘小凤学起了弹琴。
这当儿,观春楼下的青石巷里已是一片喧闹,再无白日里的那份冷清,就仿佛半个凤鸣城里的人都涌来了。
玉钏怯怯地撩开窗帘,一眼就看到,大门前亮闪闪的大灯笼下,车马轿子停了一片,不少洋车仍在来来往往,洋车的车铃声响个不断。
楼外热闹,楼里也热闹。楼下厅堂里,打情骂俏的笑声叫声,一阵高似一阵,接客的姐姐们便于那连绵不绝的笑叫声中携着一个个胖瘦高矮不一的男人相继上楼去各自的房间,——玉钏不时地听到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
还不仅这些。
那夜,玉钏临时睡在刘小凤的大床上,还从被角下亲眼看到,一个拖着花白长辫子的老头硬闯到她们这门前挂红灯笼的房里来,把刘小凤挤在梳妆台前和刘小凤耍闹。
老头搂着刘小凤亲嘴,用辫梢搔刘小凤的白奶子,还把手一次次伸到刘小凤身下摸来摸去。
刘小凤也不恼,一手搂着那不要脸的老头儿轻声笑着,叫着,说着脏话,一手却在掏那老头的口袋……
这一切把玉钏吓坏了。
玉钏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