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女儿那总也没有止境的古怪问题,我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好好考一考她的问题。那天早上,女儿刚刚醒来,正在床上瞪着眼睛不知想何事情时,我赶紧问她:谁比妈妈更伟大?女儿一笑,有些轻篾地回答说:当然是地球呀!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当今的孩子个个信奉绿色懂得环保,晓得地球是全人类共同的母亲。可我说的是家里的人,让女儿选择的也只是家庭中有着血缘关系的这一群人。于是女儿在我面前轻轻地撒了一个娇然后说,那就是爸爸你呗!于是我也对她说,你也有答不对的问题吧,你最早学唱的一首歌谣,有这样一句话,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女儿赶紧说是外婆。是呀,世界上只有妈妈最伟大,那生下妈妈的外婆不是更伟大吗?女儿明白过来,直往我怀里拱,用一只毛茸茸的后脑勺,顶着我的下巴。这是她在害羞时惯用的方法。
曾经写过这样的一段文字:
感觉里,“外婆”是在雪花飘飘的季节来到这个世上,又在雪花飘飘的静谧里安详地长睡而去。外婆一生对雪如痴如醉,常常让我在盯着她看时亦如痴如醉。外婆临去前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雪是从头天傍晚时开始落下的,望着鹅毛雪片,外婆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娇柔的声音轻轻地自语:明早可以睡个懒觉了。我相信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说给那个已随岁月远去的人。第二天早上醒来屋里不见外婆,开门后,见一行脚印孤零零地伸向雪野,在脚印的那一端,包着红头巾的外婆,化作一个小红点,无声无息地伫立着。家里人都没去惊动她,甚至连她踏过的雪地也不去打扰,任软茸茸的一串小小脚窝,几分优美,几分凄婉地搁在那里。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在过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遗失。但是,下雪的那个早上,我又一次让自己肯定了外婆少女时代那超凡脱俗的美丽。我曾不止一次想象着美丽的外婆冲出闺阁的小楼,穿着白色裙裾,不顾父母的反对,翩翩迈进女子师范学校时的风姿。我曾想象,外婆与英俊潇洒的外公相遇相亲相爱,并结为连理的浪漫情怀,我甚至大胆地假设,外婆与“外公”一定是在雪地里相识的,在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碰撞的那一瞬间的震颤。难以想象的是,在外公早逝之后,外婆坚强地满怀悲怆生活下来的景况。
失去了外公的外婆,从此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潜心培育着父亲,直到解放后,外婆的房产被人民政府没收,搬进平民区,从此过起俭朴的日子。光景不长,这种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斗争及运动的频频席卷,外婆和父亲开始了流浪生涯。具有双重坏出身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批挨斗挨整的改造对象。
父亲遭批判,外婆便每天跟着他走街串巷陪斗。看儿子在台上被人苦打侮骂,外婆便用针刺自己的大腿,仿佛这样便可将父亲身上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父亲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当他得知这事以后,曾跪在外婆的面前将他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直到外婆死,他也没有落过一颗泪。父亲像老鼠被猫玩够了,那些人便将外婆和父亲下放到北方一个偏僻的乡村,住在一间茅草棚里相依为命。在夹在山沟中的垸子里,于深闺书香中长大的外婆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养鸡、种地、挖野菜,过着往往只有在米饭中夹着野菜、番薯、豆类等才得一饱的日子。
奇怪的是,在那群山起伏、鸡犬相闻的宁静中,外婆比以前更加丰润美丽起来,岁月的风霜一点也没有摧去她那美丽的气韵与高贵的风范。甚至外婆养的鸡也比别人养的鸡下蛋勤,外婆种的白菜萝卜个头也比别人家的大。
外婆的这份美丽,很快使得自己必须带着父亲第二次踏上流浪生涯。外婆并不惧怕强人。村里的强权人物曾数次将父亲安排去看地瓜或修水利,然后便在一个深夜来到外婆的茅草屋里坐下来。一开始是以将外婆安排到村里的仓库去住为利诱,随着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付弱女子惯用的强暴。外婆用她那只纤细的手指着门口,再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请出去!那种气质的力量,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门。
这段文字出现时,女儿还没有出生。甚至连她妈妈在哪里我都无从知晓。
之所以必须有这样的文字,完全是因为内心需要。
多年之后,女儿的妈妈终于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有一天,她无意中读到这段文字后,马上指出“父亲”只能由“奶奶”生出,“外婆”养育的当然只能是“母亲”。她的话让我对自己的文字产生莫大诧异,这种不可能犯的错误,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自己太不明白了。
当然,后来我还是明白了。
成长到如今,许多的岁月过去,许多曾经让我心动与心碎的羡慕都无法持久,譬如,小时候,我最羡慕的是有朝一日我要独自一人吃一碗蒸鸡蛋。让我持之以恒,从未有过改变的,是我对别人的外婆的羡慕。因为,我这辈子再无可能冲着一个女人,叫一声外婆了。在我们这一代出生之前,奶奶和外婆便早早大行。成年之前我一直认为,天下最美妙的称谓只能是外婆。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在我成年之后,反而愈演愈烈。稍早的那些时间里,这种情感上的缺陷总是被人从我的小说中阅读出来。
所以,那篇虚拟的文章还要继续往下写:
在童年中,周围的老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唯有外婆是个例外。外婆不仅识字而且还挺有学问。上小学时,有一阵我怎么也分不清鲜和艳字,总是将它们搞混了,用鲜作艳,用艳作鲜。为这事外婆揪着我的小耳朵说过几次,可我仍然转眼就忘了。
那一回,当我又写错了以后,外婆真的生气了,罚我将每个字写五百遍。我哭哭啼啼的半夜才写完。一直没做声的外婆,这时将我拉到怀里,一边给我洗脸,一边对我说:“饿了吗,想吃什么?”我说:“不想吃!”外婆说:“那就喝点汤。”外婆说着就端来一碗汤,我尝了一口,味道真是好极了。我问外婆这是什么汤,外婆让我猜。我猜了半天没猜着。外婆才告诉我,说这是用鱼肉和羊肉混合后做的汤。
外婆说:“鲜吗?”我说:“真鲜。”外婆说:“你再想想它为什么鲜,因为它是用鱼和羊做的!”外婆这解释真是妙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错鲜艳二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外婆具有大专学历。外婆小时候,上过小学,读了几年家里就不让她读了。后来,外婆碰上了将要成为我外公的那个人,他极力劝外婆去读女子学校。外婆同家里说时,遭到一致反对,都说女孩子读点书识点字就行,关键是要将针线活学好。外婆不和他们吵,自己把自己关进房,拿了一块布一门心思地绣起花来。
外婆绣的是黛玉葬花,她在房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饭不喝水也不睡觉,甚至也不流眼泪,见人来劝时她反而先笑,笑得劝的人反倒落起泪来。饿了三天的外婆,越发楚楚动人,见到她的人没有不生怜惜的,长辈们没办法只好发话任外婆去,并说看她读那么多书日后有什么用处。外婆毕其一生,只爱读一本《红楼梦》,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读了几百几十遍,外婆不爱贾母,也不爱王熙凤,唯独对林黛玉特别钟爱。她常常对我和妹妹说,年轻时,她将林黛玉当做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生了父亲以后,她慢慢又将林黛玉当做自己的女儿,现在她又将林黛玉当做自己的孙姑娘。
外婆称赞女孩子时,从来只用一句话,说你长得真像林黛玉,由于外婆特别的气韵,她在女孩子心中显得很了不起,她们也跟着外婆说,你是个薛宝钗。外面的人不晓得,这是一句贬人的话。读《红楼梦》时,每逢到了黛玉葬花那一章,外婆总是哭成个泪人儿,而一旦到了黛玉魂断潇湘时,外婆便哭得死去活来,常常两天不思茶饭,只知道长吁短叹。所以,一家人里谁都怕那个第九十八回,一旦外婆拿起《红楼梦》,不管是谁外出,一到家总要先打听还差多少读到九十八回。
从我记事时起,外婆这样的“死”,每隔一阵就要来一回。只要外婆一翻开九十八回,再晴的天气,我们家也是一片忧郁的愁云。父亲很小时,周围的人就问外婆将来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外婆说,不管怎么样,我决不当贾母。父亲长到二十岁时,便开始领女孩子上门来请外婆认定。外婆看过之后,总是说,这是个王熙凤,那个是薛宝钗。父亲知道外婆要的是林黛玉。他又找了一个女孩领回来。这之前,他请别人评价过,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林黛玉。谁知外婆见了以后,却说她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直到有一天父亲将母亲领进家门,那时母亲刚刚从大病中恢复过来,脸上的嫩红还可以看出那痛苦的痕迹,母亲穿着一身素色衣裤,纤瘦文弱的一副样子一出现在屋里,外婆便忽地眼睛一亮,禁不住地走上来,拉着母亲的手,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窝竟真的潮湿起来。不过,外婆当时并没有称她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这一生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受人欺负。
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当年外婆讲的那话,她一直认为实该是对林黛玉讲的。天下的真女孩只有黛玉一人,这是外婆毕其一生而得出的结论。
坦率地说,后来与女儿的妈妈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看她一眼,她也第一次看我一眼,我便在那一瞬间里决定,这就是我这辈子要娶的女人,根本原因也在这里。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心里积淀了太多对外婆的想往,包括虚拟中外婆对一个男孩子的关爱与抚育。在与太太相爱之后,才晓得太太真的有过一位神似我那虚拟记忆中的外婆。她给我看过那张仅存下来的相片,外婆与外公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模样,竟是如此熟悉,就此开始,外婆在我心里也变得实在起来。
第一次随太太去浙江义乌探亲时,我就在太太的外婆曾经住过的旧房子外面久久徘徊,正是黄昏时分,那种感觉竟然分不清眼前所见所闻,是真是假,是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写作里,还是写作中的梦想所布下的一个美丽陷阱。正是那一次,让我下定决心,婚后一定要一个女儿。再次见到那所旧房子时,女儿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旧房子已经更旧了,那魅力一点也没有减少。
我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女儿就会懂得如下的文字:
一个人的一生倘若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清心处世,实在是不容易。然而,外婆却用其一生的品行实现了这一点。出身富贵却历经盛衰无常的外婆,对人生得失领悟成定数。她曾说《红楼梦》只有两个人不是俗人,那就是宝玉、黛玉,其他的人多为铜臭所惑。
外婆的嫁妆里被她视为最珍贵的是十几幅清代字画和一些古瓷器。后来房子被没收,这些心爱之物也在辗转迁徙之中一点点地流失了,最后保存下来的只有四五幅字画和两个青花瓷瓶。然而,在那“横扫一切”的年代里,面对抄家的威胁,外婆一气之下将几幅价值很高的字画埋进屋外的荒地里,并用石块垒了一座无言的墓碑。那时,满面泪水的外婆面对父亲惊疑的目光说,我宁肯自己亲手毁掉这些珍宝,也不让那些人玷污了它。而这些事情,外婆在后来的岁月里只字未提,哪怕是那些文物贩子当着外婆的面说某某的画值多少万元时,她仍是那样似乎一切都不曾有过的沉默着。
外婆也并非对一切都不在乎,凡是她真正视为生命的东西如果被损坏了,则后果又不堪设想。八岁那年,我乘外婆不在家时,翻开了她那只平常不让我们靠近的红色小皮箱。皮箱里有她出嫁时的首饰,有几幅年轻时与外公合拍的照片。翻了一阵,我被一只白色雕花烟斗吸引住了。我想外婆又不吸烟,留着这东西做什么呢!
我将它装进口袋一溜烟地跑出去,在同伴中炫耀一阵后,又和同伴一起打开了水仗。当我回家后准备将烟斗放还到皮箱里时,才发现那烟斗不见了,我不敢声张,偷偷地问小伙伴们是否拾到,当我一无所获以后,又想这没用的东西丢了外婆不会知道的。
谁知外婆第二天下午就发现了。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连父亲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天我放学一进门,见外婆端坐在竹椅上,脸上的那种惨白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的父亲冲着我大声呵斥:“是不是你拿走了皮箱里的烟斗?”我犹豫了一会儿,眼见躲不过便只好说了实话。当外婆知道事实以后,立即绝望地大声唤了一人的名字,然后就昏死过去。外婆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烟斗不是掉的,是他拿走的,他想我,要我过去陪他!
为了找烟斗,爸爸和妈妈动员了所有邻居的孩子,光是送给他们的水果糖就有两三斤,然而,烟斗再也没有回到外婆身边。外婆用那游丝般哀怨的声音说:“人啦,我以为可让留有你气息的东西伴我入土,看来这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为了安慰外婆,父亲专门到省里找了一家文物商店,请人做了一只与先前那只相差无几的烟斗,然后对外婆说烟斗找到了。外婆看着烟斗,努力地对父亲笑了笑。
那一年,外婆终于彻底衰老了。病危之际,外婆最后拿出那只假烟斗,反复看了一阵后说:“我很爱这个烟斗,就让它伴我入土吧,我这一生有缘和你们组成一家,并得到大家的爱,我都心领了!”这话让我们立时哭起来,明白外婆她其实早就晓得烟斗的秘密。外婆在雪夜里安详地睡去,那场大雪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原野上洁白得见不到一处灰暗。我上书店里买了一套油墨喷香的《红楼梦》,将它们折成纸钱模样,然后一张张地烧化在外婆的灵前。我在心里告诉外婆,往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送一套新书让她细细地阅读。
前不久,与朋友聊起来,说起外婆,几个大男人立即收拾起嘻嘻哈哈的表情,一个个充满神往地说,外婆是所有孩子的天堂。这样的天堂对我来说从未有过真实的存在。想不到,女儿也将终生带着这样一种缺失。如果她有一个真实的外婆,以她那滴溜溜地转得飞快的小心眼,肯定会联想到,只有外婆才会比妈妈更伟大。所以,我坚决不让女儿去读那删节得只剩下铜臭的所谓儿童版的《红楼梦》,我担心女儿会由此混淆童话里的狼外婆,与比妈妈还要伟大的外婆的区别。尽管曾经有过这样或者那样的说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不是另有所图,天下之青少年,没有不喜欢《红楼梦》中贾母对黛玉以及金陵十二钗的疼爱。只要是孩子,能有这样一位外婆为什么就不是幸福哩。即便是被我念念不忘的这些文字,时至今日也还令我感动不已,并且每翻看一遍,就会有一种由衷的满足。从未有过外婆的我和今后也不可能拥有外婆的女儿,只要懂得外婆在我们的生命中所象征的意义,也许并不比别人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