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特殊的人。特殊的女人拥有特别的属地和特别的权利。譬如她们做母亲、妻子和女儿之际。

有时候，我会这样去想，身为男人，不管是失去资格，还是从未获得资格，无论何种假设，当其不能以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名义立足人世时，是否就不能叫男人了！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容易被日常人生忽略的问题。男人只有以这些身份出现时，才能体会到自己的重要性和不重要性在哪里。

现在，当女儿赖在冬季温暖的被子里，像审美一样不肯起床时，我们就会旧事重提，说她当初就是这样，觉得妈妈的怀抱太舒服了，预产期都过三天了，还不肯出来，害得妈妈只好去同济医院找医生帮忙，在肚子上割一刀。女儿每次听我们说时，就会笑着一撩被子蹦起来，说自己是不是这样跳出来的。女儿的确是在预产期过了三天，查b超，发现羊水有些浑浊，当即决定剖腹产的。我去办理入院手续回来，发现太太不见了，问起来才晓得已被送进手术准备间。经过漫长的等待，女儿终于乖乖地出现了。回到预定的产科病房，将一切安顿下来，生理本能才开始发作，于是就问护士，卫生间在哪里？护士一定是早被这类问题问过数不清多少遍，她很老练地一笑，然后才说，这里没你们的卫生间。我仍像苕一样不知何故时，护士轻盈地提醒，上妇产科里找男卫生间，不是笑话吗？明白过来，我便解嘲地说，难怪这里的温馨病房紧俏，原来是为了方便不是病人的人。

几年后，母亲从乡下来，也在这家医院做手术，因为有在产科找不到男卫生间的教训，早早就在产科楼上的妇科里订下一间温馨病房。说是让母亲安安静静地养病，其中还有做儿子的自寻方便的因素。有两次，在走廊里碰上像我曾经那般苕过的男人内急得不知所措时，还让其使用了本来只让自家人使用的卫生间。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尴尬的是女儿上幼儿园后的第一次亲子活动。那所清一色女教师的幼儿园，提前一个星期将相关事项说明了，就是不记得提醒各位男性家长，提前作打算，园内不设向成年男人开放的卫生间。那天的亲子活动持续了一个上午，从差不多十点半开始，那些当爸爸的便陆续变得烦躁不安。大概都像我，刚开始没想到，等到问题发生了，必须解决时，又不好放下平时见面总是斯文有加的颜面，将这种最不该问的问题去问那些青春靓丽的女教师们。说来也怪，卫生间或洗手间在哪里，是所有公共场所中最为大众化的问题，单单在女儿的老师面前，哪怕爆炸的预兆都有了，也不好意思开口。内急时，我的目光无数次扫过那处供孩子们用的敞开式卫生间。但那只是一种受潜意识支配的条件反射。好在有人比我更急，终于走到女教师面前问了一句什么，然后涨红着脸，快速往院子外面走去。不只是我，还有别人，立即心知肚明地跟了上去，等到穿越整个小区，钻进马路边办公大楼内的厕所时，才将最狼狈的样子显露出来。

做儿子和丈夫也许要简单些，作为父亲，面对比嫩苗生长更加可人的女儿，还有更复杂的事情。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一直没有在生活区做那最基本的性别区分。女儿年年升级，到了大班后，每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招呼女儿回家之前，女儿都会认真地说，女孩子出门之前，一定要先上卫生间。

这所幼儿园是女儿接触到的第一个社会，相比外面的日新月异，幼儿园内除了年年有新老师来，其他变化极少。曾经让父亲们吃尽苦头的卫生间，仍旧没有性别之分。即便是家长接送孩子时，也能看到小男生在那里尿尿，小女生就在一旁洗手，或者小女生在里面蹲着，小男生在外面站着。如果女儿的所说属实，哪怕已经到了大班，哪怕课间休息时，老师总会大声宣布，女生先上卫生间，男生们也不会等到小女生们全部事毕，便开始蜂拥而至。我晓得女儿她们总有省事之时，是哪一天无法预知，却希望这种时刻来得越晚越好。女孩一旦认识到自身的特别之处，心中那块明亮天空里就会浮起一片阴云。

随着说男生太调皮的次数越来越多，女儿终于在幼儿园最后一个学期的第一周里，表现出对与女生明显不同的男生们的不满。那一天，已经习惯在每天入睡前将各种事情对爸爸妈妈说一遍的女儿突然对我们说，今天发生了一件让她很难过的事情。我们紧张地坐下来听她说，原来是班上那个最调皮的小男生，突然从背后冲上来抱着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女儿的样子真的很难过，她说自己当时拼命地说不能这样，可小男生就是不听。之后还逃到一旁笑。女儿最后问我们，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在大人眼里，这些当然不是难题。可女儿还没成长到洗澡时必须关紧卫生间的门的年龄，我不能对她说，小男生做得不对，是在做坏事，然后用伦理道德法律这类东西来证明不对在哪里，那样，女儿反而会在将来对伦理道德和法律充满逆反心理，毕竟女儿在转眼之间又会同小朋友们开心地在一起玩。我只能告诉相对而坐的女儿，那个小男生一定是喜欢你，想同你做朋友，只不过男生一般都比女生笨，做起事来，他自己以为很好的，别人也就会喜欢。女儿同意了我的看法，因为在家里她一直觉得爸爸比妈妈笨。女儿果然点着那个小男生的名，说他在班上还真有些笨，只有淘气时才不笨。

我一边缓慢地发出一些惊讶长叹声，一边有意放慢语速，给自己多一些考虑的时间。我给女儿讲了，女孩子一定不要当着大家的面指责哪个男孩子，哪怕他真的做错了，也要悄悄地提醒他，千万不要因为对方的错，就以为可以不用顾及他的自尊。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不管是女的喜欢男的，还是男的喜欢女的，最好的方式是尊重对方，在对方没有表示可以接受之前，自己越是想做的事，越是不能做。女儿听的时候，目光一直在她的爸爸妈妈之间打量，仿佛我们说的和做的都没什么问题，她突然笑起来，然后欢呼一般说：“睡觉啰，我要睡觉啰！”

人之所以为人，重要的是人性。那个将女儿吓着了的小男生显然还不是男人，他还不懂得作为男人必须懂得，这个世界上女人的权利是不可侵犯的。医院里的妇科和产科看上去是人所设置，其实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安排的，同时也是一种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