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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种易碎品 §在回家的路上长大

一般聪慧的孩子在别人看来,父母会很轻松,其实正相反。

女儿大了。女儿上小学之后,我经常忍不住要对她如此说一说。除去一些情不自禁的谓叹,这样与她说话,在心里,更多的是想借此来激励她,让她更独立,同时在安排自己学习和每天的起居上更加自律。女儿的确做得很好。时常听到别的家长在一起抱怨,孩子才那么小,却要每天做作业到晚上八九点钟。可女儿老爱在家里反讽一样地叹气说,老师布置的作业真少,我一会儿就做完了,为什么不多布置一点?上学后的第二个星期,有一天她趴在桌子上到了八点还没下来。初时还以为作业上有问题。想过去问问,她连忙用手捂着,不让我们看清楚她在写什么。就这样奇怪地等到她终于休息了,才晓得她是嫌作业太少,便写起日记来,那些文字,非常像模像样,其中一些话,简直让我们惊艳,想不起来,她是何时何地学会了这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思维的。今年冬天刚来时,有天晚上,她又在自己的屋子里忙碌着,看她在台灯下面手忙脚乱地查字典,就晓得她一定又是在写什么。殊不知,这一次她写的是家庭健康方面的规定:爸爸,为了防止感冒咳嗽,请全家注意以下几点:一、多锻炼;二、冬天到了,多看天气预报,了解天气变化;三、要知道何时脱衣、加衣,以免着凉(特别是爸爸)。写完了,她还用胶水粘贴在书房门上。

细细一想,这样一些事情能算做是女儿长大了吗?似乎不是。

上了学,女儿经历的事情要比幼儿园多许多。首先是学校离家的距离要远,不比幼儿园,出院门往左一拐,过一条大马路,再进到另一处大院里就算到了。而学校离家足足有五公里。这样的距离让我曾经计划,将去学校接女儿当成散步。为此,我当真试过几次,不紧不慢地一路走过去,正好一个小时。因为院子里的孩子大部分在这所学校,女儿早两年就作了决定,要同那些带着她玩的小哥哥和小姐姐进同一所校门。女儿终于在那所小学报上名,等到学校张榜公布具体分班情况时,她却有些失望地说,只差一点就分到一(4)班了。就因为有位小哥哥就是从一(4)班一路升级上去的,小哥哥对她说一(4)班如何好。她就以为所有的一(4)班一定同样好。如果这还说明她尚且稚嫩的话,那么,女儿无数次问我,家门口的411和108路公共汽车是不是可以到达她将来要去读书的那所学校,一定要看成是她太渴望成长了。每一次我回答说是时,她就坚定地说,将来她要自己买票坐公共汽车上学,不用爸爸妈妈接送。每一次,我都要说,不行,哪怕坐公共汽车,爸爸也要陪你,直到你读完小学、读完初中、读完高中为止,上了大学后爸爸才不再接你送你了。说这些话,我总是婉转告诉她,社会上有些不安全的因素,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在人潮如海的大街被人挤得东倒西歪飘忽无定,爸爸实在是不放心。

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是女儿出生前后开始写的,闭关六年,小说出版了,女儿也要上学了。我也答应暂时放下自己的写作,出任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二〇〇六年这一年,我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可以充分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女儿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享受到我所承诺给她的亲自接送待遇。一方面是因家里只有太太会开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必须每天在被长江分隔在南北的家与单位之间来回奔波。我只是偶尔替太太顶顶班,所以,女儿似乎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每次见到是我在接她,便会随口说上一句,爸爸,是你呀!然后,便是行使她那不可能再有谁能拥有的特权,要我将头低下来,让她贴在我的耳边说上那句百听不烦的悄悄话:今天你要宠宠我!上了小学的女儿眼界不一样了,不再是只想吃一根烤香肠了,每一次她要带着我去那家卖珍珠果茶的小店,任由她选一种饮品。只有一次例外,我对她说,今天爸爸想买点别的给你吃。我刚说出来是麦当劳的鸡翅,女儿便在街边格格地笑起来,说我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正想告诉我,我就说出来了。

还是说接女儿的事吧,那天是十二月四号,我、太太、女儿班上的数学老师、托管站的老师、学校门房的伯伯、太太的女同事也是女儿要好的那位小姐姐的妈妈,还有远在家乡正好有事打电话找我的一位老朋友,全都被她吓坏了。那天是周一,是我必须上班的日子。太太也是有事,下午四点钟时突然打电话告知,要我去学校接女儿。这时候离女儿放学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了。任何一座城市都是怕堵车,被两条大江隔成几块的武汉曾经有过一辆汽车趴在长江二桥上,导致整座城市瘫痪的记录。我要去学校接女儿,这座常常让人觉得十分要命的桥梁却是无法绕过去的紧要咽喉。轻松时我点过数,从单位出来,到女儿的学校,大约有十五六个红绿灯,只要赶上一个,就没有躲得过的。最快也得半个小时,慢一点就得四五十分钟甚至谁也说不准会在路上堵塞多长时间。那天天气有些阴冷,出租车跑得不快也不慢,离学校还有两百米时,就看到有学生放学了。下了车,到接送点一问,说是女儿班上的路队已经出来。环顾四周,没有女儿的人影,更听不到女儿扑上来时那一串串让人心醉的童音。我以为又像前一次,也是迟到几分钟,结果发现女儿正在教室里做清洁。然而,这一次,女儿班上的教室门已经上了锁。我又以为,像有一次,也是没有正好赶上放学时间,结果发现托管的老师,将并没有把下午放学的女儿托付给她们的女儿顺便带回托管站了。我还以为女儿有可能在学校操场边,她更喜欢的百草园里与同学一起做如同蝴蝶翻飞一样的游戏。我甚到还到女儿要我宠她的那家饮品店前看过,虽然明知女儿身上没有一分钱,不可能馋成一只只想吃好东西的小猫——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没女儿的踪影,女儿最有可能等待我们的学校门房旁边,只有一群我所不认识的孩子。

我一边打电话给太太,一边心急火燎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与小商店里乱窜,能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人晓得我的女儿在哪里!

明白女儿不见了是一种不容否认的事实后,先是头皮一阵发麻,接着两腿就软了。天气预报说,这是入冬以来气温最低的一天,最高气温只有9.4℃,最低气温才5.1℃。转眼之间,一阵接一阵的大汗,就将全身湿透了。事后才感觉到,找不到女儿的这一小时里,所耗去机体能量并带有种种的不舒服,三天后才有所恢复。没有女儿的消息。没有女儿的消息。还是没有女儿的消息。各种各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电话,各种各样身份的人那里,都不能告知我们急切得恨不能看透城市的每一角落也要明白女儿去哪里的消息。天色完全黑了,被惊动的人聚集在学校门口,除了大家心里都想到,但没有说出来打110报警的办法外,我们已经没有了其他任何主意。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了,上面显示的是我们家所在院落里门房的电话。我一定是用哆嗦着的手指按了一下接听键:“爸爸,我自己回来啦!”听到这一声比世上任何音乐都动听的声音时,我已经顾不上多问她一个字,只叫哪里也不要去了,转身朝着女儿班上那位陪着我们着急了许久的美丽的数学老师说了声谢谢,便同太太往家里赶。回到院子里,从邻居家接回分明是如隔三秋的女儿,大约是我的激动吓着了她,或者是女儿后来所说刚刚经历的那段历程让她太兴奋了,当我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时,女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起哭泣的还有她妈妈。这时候,我只能躲进厨房,装着给她们做好吃的。

我们终于弄清楚,放学后,女儿悄悄地独自沿着马路左边走回了家。

这段五公里长的马路,靠左边走,只有三处较大的街口,但它却是整个市区车速最快的路段,似我这种一定在女儿面前做遵守交通规则表率的人,七八分钟找不到过马路机会是常有的事。曾经带女儿沿着这条马路走过一次,只走了不到一半女儿就不肯走了,站在马路旁边自己伸手拦出租车,而且走过的这一段,有一半路程是由我替她拿着书包。

后来,我们才明白,女儿事先同我们说过这一天她要自己走路回家。

女儿嘤嘤地说,头天晚上她就跟妈妈说过,今天早上要六点半钟起床,然后像班上的一位男同学那样自己上学去,不要爸爸妈妈送。女儿的确如此说过,在当时,我们只是告诉她太远了,那位同学的家就在学校附近,我们家离学校太远,要到她长大了以后才可以自己走着去。想起来女儿的道理要比我们这些成年人简单得多,既然早上还是妈妈开车送她到了学校,为了不使傍晚时妈妈再来接她回家,所以,一出校门便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背着书包踏上了回家之路。不是她没想到,这样做会给成人们带来很多麻烦,是她根本就没有忧天下之忧的成年人思路。她所想到的只是自己是可以跟别的小同学们做得一样好或者更好。班上那位同学学习成绩不理想是女儿自己回来说的。太太就要女儿去发现人家的优点。太太听家长们说,这位同学由于家庭情况所决定,每天回家都要自己做饭,并且总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就现在的孩子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优点。六七岁的孩子,自己能够做饭给自己吃,在城市里真是太难得了。太太说过几次,要女儿学习人家的优点。女儿便真的这样做了。做得让我们不是哭笑不得,而是哭也哭得,笑也笑得。

女儿长到六岁,她不是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比这还要长,还要难走的路她都走过。今年暑假,约了几家人去爬大别山南麓的三角山。整整走了三个小时,行程也许达五公里的一倍以上。还没爬到半山腰,女儿就叫走不动了。当大家开玩笑地任命她为亲友团团长后,她立刻变了一个人,往后的路程再也没有叫一声累不说,还前前后后地招呼大家,平缓处走快点,险要处走慢些。每到一个休息点,她马上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在那里大声讲一些她从书上读到、让我们闻所未闻的真的很好笑的笑话,并且最终第一个回到登山的起点。

用女儿过去说过的话,从学校到家的这一段路,让她一个人来走,以小小的六岁年纪,才是真正的危险现场。对于她,这些只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当女儿背着沉重的书包独自行走在马路边,实在觉得累了便在马路边休息一会儿时,我们这些大人个个在嘴上说肯定会没事,在心里又有哪一个不是在承受着无比的煎熬,不敢去想,又不得不去想,那些就发生在身边的种种常见的意外呢?

后来,我和太太说起来,都怪自己忽视了。女儿说过的话,一般情况下她会记得牢牢的,而且基本上都会说到做到。这应该是她的一大优点,问题是我们的心弦绷得有多紧?就像这一次,我们哪里料得到,她真的要向那位同学学习。临睡时,照例要与女儿好好说一阵话。女儿还没有偎到我怀里就说,爸爸,不要再说那件事了,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女儿于是很夸张地对我说,今天上午她们班上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有七个同学将数学作业忘在家里了,居然还有——女儿说了一个名字,那女孩是班上的副班长。女儿说了许多,只要我一开始拐弯抹角地说起她所冒的这一场险,女儿就将我的嘴巴捂得紧紧的。睡了一觉起来,送上学的女儿到楼梯口。我冲着她说,放学时一定要等爸爸来接你哟。女儿趴在楼梯上笑弯了腰:爸爸,你还记得昨天的事,没忘记呀!这种小模小样哪像是一个刚刚上学的女孩,分明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可人女子。剩下一个人时,我站在屋子中间呆呆地想,最终想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当然也就不记得了。

无论是谁,回家的路,越是熟悉,走起来就越是不一样。如同女儿走过的这五公里,当她从爸爸妈妈感知范围内消失后的那一个小时里,这样的距离漫长得远远超过这半辈子在北半球上走过的所有的路程。一般的时候,回家的路是惬意的。可有时候,回家的路反而是世界上最为艰难的。常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回来就好,回到家里来就好。这样说话的往往是长辈们,不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也不只是出门千般好不如家里一碗粥,天造地设的几样人血肉相连地聚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而不可,哪怕只是少听了一句家常话,少看到一丝温馨的微笑,就会怅若有失,更何况是用父母心尖尖上最为敏感的一团血肉做成的女儿!女儿因为天天在身边,天天都在出门和回家,那种长大的变化太细微了,轻易地发现不了。非要等到她敢于独自走回家来的事情发生,方才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