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哗哗地甩动着雨鞭子抽打楼外挂着一串串槐花的树，不时还抽一阵楼窗的玻璃。

小晶晶伏在阔气的窗台上，望见被雨抽落的槐花，禁不住挥起白生生的小拳头，也敲打窗玻璃，表示对这雨的愤怒和抗击。她身边那盆高贵的君子兰望着她，好像赞美这小小人儿心灵里有君子气。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奶奶放下书：“晶晶都上幼儿园大班，怎么还不懂事。敲坏了玻璃爷爷回来打你！”

“我在打雨，不是打玻璃！”

晶晶确实是在打雨。她恨雨，把雨看成坏蛋是从不久前到明明家串门后开始的。晶晶原来在幼儿园，每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现在爷爷奶奶都离休了，在家寂寞得慌，就把晶晶接到家和他们做伴。晶晶不愿在家，她嫌家里太冷清，家里那个院子也太冷清。不如在幼儿园和许多小朋友玩好。那些小朋友，说话真有趣儿，游戏也有趣，他们会讲好多迷人的故事，还有又押韵、又好记、又好听的儿歌。他们都跟谁学的呢？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咋不会，他们总是整天拿着书和红头字纸在看。家里来人总是让爷爷着找房子，说的一点趣儿没有。她爷爷是营房处的官儿，专门儿管房子，所以平时谈的、来人和他讲的都是要房子的事。有的，爷爷答应给帮忙，有的，爷爷说不行。晶晶不明白爷爷心中行和不行的标准，但她发现，认识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来要房子时，爷爷的态度总要好些。

那是爷爷还没退休的时候，晶晶在幼儿园大班长托。一个下大雨的星期六，别的孩子都接走了，只剩下晶晶和明明。明明的妈妈就是大班的阿姨，所以明明就和她妈妈一起陪着晶晶等家里来人接。等到看门的老爷爷要锁大门了，晶晶家里也没来人。明明是晶晶在幼儿园最好的朋友。明明会疼人，爱帮助人做事，尤其聪明，会讲故事。晶晶在自己家的大院里几乎是没有好朋友的，因为她家住得太幽静，和别家接触不多。明明请求妈妈把晶晶带到自己家去玩一会，完了再送她回去。明明的妈妈同意了，用自行车推上两个孩子。晶晶坐在以往明明坐的木座上，明明坐大梁。一把雨伞遮着两个孩子，遮不严，露在外面的当然是明明。明明也没有怨言，妈妈整个儿就在雨里淋着嘛。

晶晶头回到明明这样的家里玩。她很惊讶，明明家的房子咋那样矮小破旧呢。平房一间，厨房在接出的偏厦子里。屋顶漏了，正滴滴哒哒淋在明明装小人书和玩具的木箱上，屋地好湿。那么有趣的小人书叫雨淋坏了，该死的坏蛋雨呀！以前晶晶一直感到雨很好玩，下雨就趴在窗台上喊啊叫哇，嘻笑着和雨撒欢，明明小人书和玩具受害了使晶晶产生同情心。明明越是翻没湿的小人书给她看，她越是对雨不满：“咋不搬到大楼住呢？”

“妈妈说没有楼让我们住。”明明说。

“那搬我家去住，我家房子可大了，一点不漏，小人书放哪儿都浇不着。”

“妈妈说人家的房子不能住。”

“那我让爷爷给你家要好房子”。

“妈妈，晶晶吹牛！”

“小老鼠吹牛！小老鼠吹牛！”

回家见到爷爷，晶晶果真郑重地提出给明明家要房子的事。爷爷正和一个同志谈房子，见孙女来缠他，生气地挥挥手说：“去去去，现在这些人，啥法都使得出来，利用幼儿园的孩子走后门！”他把孙女推开了。

晶晶又哭又嚷，爷爷非但没来问问她、哄哄她，反而骂着叫人把她扯到别屋去了。“越学越不懂事了，没见和叔叔谈工作吗？”晶晶为此病了一场，好几天没上幼儿园。她没脸见明明，怕明明说她吹牛，从也在心里和爷爷记下了个疙瘩。

晶晶忽然从窗里望见爷爷回来了，打着伞，拎着一包东西，爷爷在雨中走，使她又想起心上跟爷爷结的疙瘩了，也想起明明家滴滴哒哒漏雨的房子。

爷爷进屋就冲晶晶说：“晶晶快来看，爷爷给买玩具了！”

“我不要你的玩具！”晶晶在赌气。

爷爷不跟她计较，把玩具摆在大茶几上了。是四盒积木。塑料的，木头的，铁片的，还有纸板的。当二三十年营房干部，大概不懂得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好玩，连给孙女买的积木也是各种房子。世界上最高的艺术品就是房子吧？他把四盒积木打开来，引诱着晶晶。晶晶故意不回头，可她多想回头看一眼，爷爷究竟买的是什么呀。趁爷爷出去的功夫，晶晶迅速回头一瞅。积木！摆房子的积木！童稚的心再也经不住这具有冲击力的诱惑了，猫儿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到茶几前贪婪地看啊。她喜爱积木，从那次叫明明说吹牛以后更加喜爱了。在幼儿园，老师一发玩具她就抢着要积木。

爷爷进来的时候，晶晶已将一盒积木摆成一座小楼房。她也不抬头看爷爷，又摆第二座。爷爷是退休的人了，跟小孩子打交道就是主要营生。因而跟小孩斤斤计较甚至一般见识就同工作时一丝不苟、认真负责一样。他上前给孙女指导。晶晶挥挥手：“去去去，谁用你教，我自己会摆。”他有点生孙女的气了，退到她背后看，在心里默默做着指导。当孙女的第二座小洋房摆好时他的气早消干净。孙女喜欢他买的玩具就足以使他高兴了。他又想和孙女共同摆第三栋楼，试探着上前动手时，晶晶还是挥着手说：“不用你，不用你嘛！”然后把剩下那盒推给爷爷：“摆你自己的！”

晶晶自己摆完了第三栋房子，爷爷把自己那栋摆出来了。四栋楼房并列在光滑的大茶几上，古今中外样式不俗。爷爷欣赏着，想起管房子的岁月。他有点遗憾，还没管上这样的新式房子就退休了。晶晶看着几栋新房又想起明明的话：“晶晶吹牛！”明明家又漏雨了吧？晶晶忽然做起分房游戏。“这栋分给明明家。这栋分给虎子家。这栋分给张阿姨家和小兵兵家……”剩下爷爷摆的那栋了，她想了想说：“这栋分给奶奶……和……”

爷爷以为孙女会把这栋分给老伴和他自己。可晶晶说：“……和幼儿园看大门的老爸爸！”

爷爷提醒说：“晶晶怎么把爷爷忘了啊，得分给爷爷一间啊？”

晶晶说得特认真，仿佛在报仇：“不分给你，就不分给你！”

“爷爷管了半辈子房，为什么不分给爷爷呀？”

“你房子多嘛！”

“奶奶也有，怎么分给她呢？”

“奶奶好，你不好。那回我求你给明明家要房子，你把我推开。”她气得眼泪要流出来了：“明明家房子漏，小人书都湿了。”她哭了，哭得抽抽嗒嗒的：“我说爷爷会帮她家要房子，她说我吹牛……”

像有一条混身长满刀刺的苦虫子忽然爬上爷爷的心头，一种痛苦感沉重地击中了老人，继而是一种心灵的震撼。自己在孙女中没有位置！还有比在亲人心中失去了位置更痛苦的吗？晶晶，她是整个家庭的五分之一，在他心里占着大于三分之二的位置啊。可是，却没得到她分的一间房子。悲哀中他忽然产生一个联想，二三十年的工作中，有多少人的心在我不知不觉的疏忽中被冷落了呢？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好晶晶，明明家远吗？”

“不远”。

“你能找到吗？”

“能找到。”

“带爷爷到明明家去看看好吗？”

“爷爷要帮明明家要房子吗？”

老人突然怔住了。是呀，我是为了帮明明家要房子吗？看看孙女企盼的眼睛，仿佛只要摇摇头她就会失望地哭起来，便点了头。

风累了，把粗雨鞭子扔在地上，只轻轻地挥着雨丝撩人玩。

晶晶穿上水靴，带爷爷水去明明家。明明真高兴，心儿像有流水在欢歌。爷爷呢，他在想，看了明明家漏雨的小屋，我有办法给弄新房呢，还是为了自己心灵得到一点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