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靠近着美,粗俗藏在崇高背后……
——雨果《〈克伦威尔〉序》
一
军人性子就直,残废军人更直。一个双目失明却戴眼镜的残废军人在众人堆里晃了晃手中探路用的长竹竿,当着厂长面就直言不讳嚷道:“这是‘五讲四美’讨论会,应该让‘黄支委’主持!”
“对,‘黄支委’主持,老黄最有资格主持这样的会!”一伙双目失明的残废军人七嘴八舌响应。人都说瞎子戴眼镜多一层,可全屋戴眼镜的几乎都双目失明。
“同意!”坐在手摇车上的残腿军人们齐声赞同,语气都很自豪,仿佛坐下的手摇车不是残废人的交通工具,而是大元帅的指挥车。
“黄支委”坐在手摇车上,被大家用手、用嘴、用眼光推到屋的中间。他是满屋残废军人中唯一戴眼镜而没双目失明的人,宽阔的额头上几条粗重的皱纹犹如大平原上几条弯弯的河流,灰白的头发齐整耸立,五官端庄,身躯伟岸,威武英俊的大鼻子上与失明人的墨镜截然不同的白边花镜后面那双眼睛平时总是慈祥的,此时却被重重心事搅扰得忧虑而焦灼。
“老婆不让抽烟了咋的?抽支烟提提神,好好主持!”随着逗笑声,三支香烟同时从左、右、前方飞到老黄手中。他烦躁地吸了一口烟,惶惑地一吐:“随便说吧,干嘛非得我主持?”吐出的浓烟里分明有难言之苦。
“五讲四美”讨论会,理所当然由他黄山丁主持了,他虽然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的休养员,但他德高望重,又是休养员党支部的学习委员:四六年参军,六十四岁,下肢完全瘫痪,肚子上插根导尿管还主动担当木盒厂最累的角色——木匠;荣军休养院的木盒厂就是他带头办起来的;他每天带着那根尿管推刨子,插管处常磨得血刺刺的,从不吱声,有一回尿道口生了块手指头那么大的结石,他自己用镊子一下就夹出来了;年年评上劳模,得的奖状挂满了半面墙……
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主持,发言已经开始了。
“汽车司机应该心灵美一美,弄辆汽车哪都停,把我眼镜撞碎了两回,心里哪有我们失明人?”
“有的领导心灵也应该美一美。我家门前那条路没灯,晚上出门摔跤,我建议安个灯,他说什么,‘两条腿都没了,晚上不在家好好呆着,老出去跑什么?’我他妈腿都没了,还能出去跑破鞋?”
“注意点,语言不美!”
“语言不美咱可没‘跑’,有人语言挺美可真‘跑’了!”
一阵哄堂大笑。
黄山丁触电似地哆嗦了一下。这句语言不美的话不是冲他说的,他却心虚地抬不起头了,眼前又闪出昨晚看到的情景。“金桔她哄我,骗我……”他在心里骂着,推说上厕所溜出了会场,想找个清静地方躲一躲,但总是碰见人,便索性离开大院,顺着公路朝山谷小镇的郊外摇去了。晚夜看到的情景总在他眼前晃动,他心里骂着金桔也骂着自己,“黄山丁啊黄山丁,光荣一辈子,到头来却丢人,现眼……”
二
“叔叔,你的伤最重,吃桔子吧,这是我栽的树上结的!”戴红领巾的十六岁小姑娘捧着桔子对趴在病床上看书的解放军说话,她身后还有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
“谢谢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瘫卧在床的三十五岁的排长黄山丁接过桔子笑问小姑娘。他除了跟敌人打仗,几乎什么时候都是说话带笑的。
“金桔,金子的金,桔子的桔,不是菊花的菊。”小姑娘一边回答着解放军叔叔的话,一边扒开了桔子。
“叫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不穿件新衣服哇!”只看见地主小老婆吃过桔子的黄山丁,手捧着金元宝似的桔子瓣,心热地望着小姑娘问。
“我不爱穿新衣服,我爹也不爱穿新衣服!”她不肯说自己家穷。
甜甜的桔子在黄山丁心里泛起了苦味——苦惯了的硬汉子受不了苦孩子赐给的甜啊!他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要强的穷孩子,她肯定没有妈妈——女孩哪有不张口闭口提妈妈的哪,她却光说爸爸。他眼睛湿乎乎地把一支钢笔和一个好本子给了她:“这是叔叔慰问你的,拿去吧,好好学习!”
金桔见叔叔的眼睛湿了,也流了泪:“叔叔别难过,我知道你的伤很疼,我有空就来慰问你!”少先队员小姑娘的心里,哪个叔叔的伤最重,哪个就是最可爱的人。
不几天,金桔又拿着桔子来了,黄山丁也早托护士给她买了件新衣裳准备着。她果然没有妈妈,三岁时就跟爸爸生活,现在念小学五年级。
“叔叔,讲讲你受伤的故事吧!”小姑娘听老师讲过朝鲜战场最可爱的志愿军叔叔,她就是把黄山丁和老师讲的最可爱的人同样看待的。
黄山丁笑着告诉她,他的伤不是敌人打的,是解放蓬山岛前挖工事砸的。这使小姑娘很遗憾,为什么是砸的哪,敌人子弹射的或刺刀扎的多好哇!她不是希望他挨敌人的子弹和刺刀,而是觉着跟敌人搏斗伤的比砸伤更光荣。不过他挽回了她的遗憾,他给她讲了不少他亲自参加过的战斗故事,其中也有受伤的故事,但那伤都好了。
“伤最重的那个排长叔叔真了不起,打过辽阳,打过营口,打过锦州,还打过塔山,打下北京又走着打到咱广东,剿过许多次匪……”金桔不时擦擦嘴,对曾跟她一块去慰问黄山丁的小男孩讲着,生怕自己唇上的唾沫会把排长叔叔的名字玷污了似的。她对排长叔叔五体投地的尊敬和爱戴,使那小男孩都嫉妒了,但她哪里能知道,仍在讲:“你看看地图,排长叔叔从北边打到南边,什么车都没坐,全是用脚走的,连袜子都没有……叔叔说他们家冬天下大雪,比《白毛女》电影里的雪大多了,一二尺厚,到处都是白的,不像咱广东这海边,冬夏就是个绿……”
小男孩和金桔家邻居,平时常和她一块学习,帮她担水,玩。自从家旁边的医院来了这重伤的排长叔叔,金桔没时间和他玩了,他生金桔的气了,也生排长叔叔的气。天真的金桔竟没察觉,照样常常去给排长叔叔送野菜、洗衣服、唱歌,让排长叔叔高兴,盼排长叔叔快点养好伤。黄山丁也隔三差五让小金桔给她爹捎回些钱,因为她爹有病不能干活。
忽然有一天金桔哭着跑来管黄山丁叫了一声大哥。
“怎么了,小桔子?!”黄山丁惊怕地哄着她问。
“爹死了,爹让我管你叫大哥,让我以后就跟着你!”小金桔哭成了个泪人。
黄山丁把这些情况报告了党组织,并且月月给金桔钱供她上学,但没让她叫大哥。他代替了她父亲的职责,她又享到了父亲在时的温暖,她也知道了山丁叔名字的来历。
山丁是东北山上长的一种果树。果子像黄豆粒那么大,生时是绿的,又酸又涩,熟了红得像玻璃珠子,又面又甜。叔叔出生时正是家里一棵大山丁子树挂满红玻璃珠子的时候,叔叔的妈妈没奶,是用山丁子果合玉米面把叔叔喂活的,所以叔叔叫黄山丁,家里有父母和哥哥,其它什么人也没有……
红玻璃珠子似的山丁子果和山丁子叔家乡比《白毛女》电影里还大的雪,以及山丁子叔慈爱的心满满地占据了金桔无瑕的心。
山丁子叔的伤一天天好转,金桔的心却越来越不安:“山丁子叔可别走哇,我离不了山丁子叔!”
黄山丁也开始吃不好睡不着了。伤口虽然愈合,脚却无法治好了,从腰部往下,半个身子完全瘫痪,不能走,不能坐,大小便都得人侍候。继续行军打仗是不可能了,连能否在部队呆下去都是个事。还有这个金桔,走了以后她怎么办呢?他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了。有时她一天不来,他就像丢了东西。也不知怎的,他不愿管她叫小桔子了,而且想和她说说话时也变得拙嘴笨腮的。他恼火自己,三十五岁的人怎么竟在十六岁的小姑娘面前这样。有一次金桔来给他念书听,他翻身的时候不慎把军衣两个胸扣揪掉了。他坐起来让金桔给钉。金桔用双线钉完一个扣子,正要用牙咬断线的时候,黄山丁突然紧张得支持不住躺倒了。金桔正弯着腰,一条双线是可以把她就势拽倒的,她冷不防被拽倒在叔叔胸上。
黄山丁的心一阵急跳。当兵前他是木匠,身体壮得像牛,两条胳膊有劲得很,邻居家的姑娘曾偷偷和他拥抱过一回。那回他浑身都在发抖,差点晕过去(后来那姑娘被地主的少爷强娶去做了偏房,他再也没看见她)。而这次,人都倒在胸上了,他只是心突突急跳了一阵就平静了,身体却无动于衷。他不由自主流出了眼泪:完了,整个下肢实实在在瘫痪了,麻痹了,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啦!
金桔见他流了泪,以为是针扎的,忙心疼地用手抚了抚他的胸,不慌不忙,完全像孩子对待长辈。黄山丁说眼里掉进灰土磨的,不要紧,她才又给他缝另一个扣子。他心上的伤口却长久地疼痛着难以缝合。
医院终于通知黄山丁,治疗已经结束,定为特等残废,马上就得回到家乡的残废军人休养院去生活。他不想告诉金桔偷偷地走掉,但金桔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她收拾好了包裹非要和他一起走,邻居那男孩的父亲答应收养她,她还是要跟黄山丁去。黄山丁既怕金桔跟去,又怕金桔离开他,他不忍心拖累她。但当她愈是坚决表示要跟他去的时候,他心里反倒越舒坦。他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感情竟不能服从自己的理智。他如实向部队做了汇报,得到的指示是,除了妻子,什么人也不能带。他既高兴又难过地把这指示如实告诉了金桔。
金桔咬了一阵嘴唇忽然说:“那我就给你当妻子!”她唯恐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黄山丁感动哭了:“大桔,我只能做你的叔叔,不……不能做丈夫!”
“为什么不能?”
“你问问医院吧,真不能!”
医生和院领导都再三向金桔解释:“法律上有规定,他这样的人不能结婚!”
“什么破法律,跟他结婚犯法?”
“不是犯法,他不行,长大你就懂了!”
金桔不懂什么叫不行,她以为能和黄山丁在一起吃、住就是结婚,结了婚就可以跟他走,就可以永远照顾他。可是,相差十九岁呀,又残废到这种程度,不管怎么说,部队也没同意她跟黄山丁走。她哭着跟黄山丁说:“不让我跟你去,我就上吊死!”她说得比铁石坚硬,看样不带她必死无疑。他心软了,只好写明乘车路线叫她先走。
金桔先走了,黄山丁老是忐忑不安。他既盼能在约定地点见到她,又希望她走丢算了,走丢就能自己再找回家,让小男孩的父亲收养,免得将来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的那种后果。最后他听天由命了:如果她顺利到达约会地点,就带上她,一辈子带着,走到天涯海角也带着,将来真做她的丈夫。
两人真在约定地点相遇了。“这是天意,认可了吧!”共产党员黄山丁当兵前毕竟是个农村木匠,当他没有了主意的时候,是会听天由命的。
一下火车,迎接南国金桔的正是一场漫天大雪。房子、树木、山岭、田野、天地全被雪遮盖了。她抓起雪来吞吃,捧起雪来擦脸,又跑着在雪地上踩脚印,不一会便冻得手僵脸紫、瑟瑟发抖。夜里风雪也嗥嗥地叫,吓得她睡不着。她这才想,原来,并不像电影里那么可爱呀!
黄山丁怕她想念家乡,特意求人弄来一串煮熟、晒干,贮存到冬天的山丁子给她吃。她一咬,啥味没有:“啥破‘玻璃珠子’,比桔子差多了!”“等到秋天你再吃鲜的,那时候山丁子比桔子甜!”黄山丁这样安慰她。
听说金桔是硬跟来要给黄山丁做媳妇的,一二百残废军人羡慕得不行:“老黄真有两下子,千里迢迢领回个桔子媳妇!”金桔的耳畔整天都是亲切的桔子长桔子短的说笑声。也许是总也吃不到桔子的缘故吧,慢慢地,金桔也说东北的山丁子甜了,于是,黄山丁正式不让金桔叫他叔叔。他也既不叫她金桔、也不叫她大桔了,总是“哎”“哎”地称呼她,因为家乡的男人都这么叫自己的媳妇哇……
三
黄山丁摇着小车在镇郊转到天黑才回家,没进门就冲着出来开门的金桔生硬地说:“还有饭没有?”如果金桔说声有凉的,他也会把车一摇调头又走的。可她往屋里推着他的车,甜甜地说:“在锅里热着呢,上哪去了,叫人这一阵好找!”
四十五岁的金桔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在六十四岁的丈夫面前就显得更加年轻。她像往常一样把丈夫背上炕,赶忙端上来热酒,咸鸭蛋和几只红鲜鲜的大螃蟹。
黄山丁中午就没吃几口饭,早饿了,在路上买了两根黄瓜吃也没顶事,要是平常他进屋就会狼吞虎咽吃起来的,这会看着那螃蟹却好像乌龟,一点食欲也没有。抓起一只螃蟹狠狠一掰,好好的他却说坏了:“一肚子坏下水!”无辜的螃蟹啪地落在地上。他空嘴一口喝干了一大杯酒,接着又喝干了一杯。
金桔紧忙端上一杯热茶:“空嘴会喝坏了身子!”她又把鸭蛋给丈夫放进碗里。
“有事就快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黄山丁弦外有音地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金桔紧张得咬住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黄山丁突然哎哟了一声,那表情,那声音,那动作,金桔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下午一定又吃了生东西,拉开了痢疾。金桔来抱丈夫,她要背他上厕所。他想说让她走开,可没说出来。不能说呀,没有她背她抱,他就上不了厕所,只有便在裤子里。他已经便在裤子里了。金桔给他解开裤带,给他擦着裤子,体贴、温柔、毫无怨色。
二十多年来,多少回、多少次了?
酒在黄山丁胸中烧着,浑身火热。他听凭金桔母亲一样温存地摆布。金桔啊,金桔……
“哥,道那边部队医院招女兵啦!也是护理员,条件很松!”穿花衣裳的金桔乐颠颠跑到黄山丁床前报喜讯。
荣军休养院有几个女护理员已经到部队医院报名了。金桔看残废军人在荣军院里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有人照顾,就不为黄山丁生活犯愁了。她没有工作,到对院当个解放军护理员,穿军装,每天还能看到哥哥,多好啊!
“是吗?你也想去?”黄山丁虽然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多不自然,嘴角都抽动了好几下,知心人通过这点点迹像就可以猜到内心啦。他担心她当了兵会慢慢忘记他。
金桔忙收了笑。她敏感地觉察到哥哥难过了,立即改变了主意:“哥,我不想去,我是想在荣军院报名当护理员。有几个护理员到对院当兵去了,正缺人!”
黄山丁这才真实地笑了:“随你便,愿意当兵也行,怎么都行!”其实金桔真要说当兵,他也会笑着这样说的,只不过笑得牵强,笑得难过罢了。心灵上的一念之差啊,有时会使人改变命运。
“不,我就在荣军院当护理员,一步也不离开你!”
金桔真的在荣军院当了护理员,整天为黄山丁和那些不能自理的残废军人工作着。
不久,金桔正式打报告和黄山丁结婚了。三十六岁的黄山丁幸福得哭了:如果不参加革命,就是不残废也说不准能不能娶上媳妇(哥就没有媳妇哇),现在却有媳妇了,全院残废军人只我有了媳妇!
残废军人的婚礼简单、热闹而又奇特。凡是来贺喜的都带爆竹(大概因为多年没捞着放枪,想用放爆竹来过枪瘾吧),双响子,小洋炸,成挂的、成捆的,堆了好大一堆,然后又由老院长分给大家去放。真赶上打一次大战斗了,乒乒乓乓那个响啊,硝烟味弥漫到晚上也不散。爆竹纸落得到处都是,收发室的老头一直扫到月亮出来还没扫净。
月亮像个想要闹洞房而又来晚了的淘气娃娃,从白果树后面探头,往半夜了还不熄灯的洞房里瞧。月亮瞧见了什么?瞧见黄山丁在拉痢疾——阿米巴痢疾早就和他为伴了,老黄一时高兴吃了几根冰棍,晚上没等上床就拉开了,白脓红血,一会一次。金桔擦呀,洗呀,忙活了一宿。第二天两人都明显瘦了。
荣军们乘着新婚可以开开玩笑的机会逗金桔:“小桔子怎么搞的,一宿就把我们山丁子树折腾病啦?!”
金桔笑一笑,没法回答。谁也不知道,她根本没懂结婚是怎么回事。
看黄山丁和金桔两个人生活得那样和睦,院党委便开大会号召残废军人互相帮忙保媒拉线,介绍成三个以上的给记功授奖。仅仅两年,有生育能力的残废军人都成了家,接着便是生儿的生儿、养女的养女。可是五六年过去了,最先结婚的黄山丁和金桔还既无儿也无女。人们这才知道,金桔嫁的是没有夫妻生活能力的丈夫。但是也怪,今天这家吵嘴,明天那家打仗,唯独金桔和黄山丁家总是太太平平。老黄省吃俭用给金桔买好铺的、好盖的、好吃的、好穿的,而金桔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铺、舍不得盖,省下来给老黄用。东北的桔子比广东贵十倍,她也要遇见就给丈夫买一兜。她待丈夫好,工作也出色,年年被评为模范妻子、模范护理员,还入了党,得的奖状快和老黄一样多了。
议论慢慢也出来了:“金桔越来越出息,可还是个‘广柑(干)’,再干儿两年还不得跑哇?”这话黄山丁不可能听不见,也不可能不寻思。
第六年,金桔忽然提出要回家乡去看看她的姨。黄山丁真担心金桔会不会乘机跑了:“想你姨就叫她上这儿来吧?咱们出路费,来这保管好酒好菜招待她!”
金桔见老黄不高兴,就既没回去,也没叫她姨来。这年夏天,黄山丁患肝炎到市里去住院,因为传染病医院不准许家属陪护,赶这空儿,金桔才偷着回老家看了看她的姨。
老黄治好肝炎回家一看,家里多了个刚会说话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举着个大桔子管他叫爸爸,叫得他心里哆哆嗦嗦的。原来金桔把姨家的小孙女给要来了。金桔天天拿着黄山丁的大照片训练小女孩叫爸。
小女孩在他俩家里爸一声妈一声地叫个不停,叫得黄山丁心一抖一抖的,眼泪噼哩啪啦的掉。他放心了,金桔不会跑的。
四
黄山丁感到没脸到小工厂上班,也不好意思到院里去溜哒。他借着拉痢疾想在家躺几天。可是,越躺越憋闷,病越多。
哎,金桔啊,金桔……
院里缺个理发员,谁也不愿干,领导动员金桔。金桔一问老黄同意,就干起来。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黄山丁的小车从理发室的窗前经过时,常常听见里面传出男女混合的笑声,又一块阴云飘上了他的心头:规矩的女人哪能老跟别的男人笑呢?
偏偏金桔回到家里又笑不起来了——侍候老黄又加上侍候孩子,收拾屋子,做饭,洗洗涮涮,哪有闲工夫大笑哇!
“唉,我说,咱们是模范家庭,又都是党员,啥事多注点意,别叫人说出闲话!”老黄提醒老婆。
“说闲话那不是犯自由主义嘛,倒是说闲话的人应该注意嘛!”
可也是,啥时候笑成了过错呢?自己在车间不是常笑吗?全院都说自己不笑不说话呀!不,话不能这么说,她是女人,有丈夫的女人,老跟别人,尤其和那些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说说笑笑,那不是好现像——老黄常常矛盾地想。
虽然金桔笑声少多了,一不在眼前,老黄总觉得她还在笑,而且笑得那么好听,那么招人,甚至像故意往好听里笑的。所以下了班一旦金桔没按时回来,黄山丁就觉得时间格外的长。文化大革命正乱那年,老黄的父母写信要看看儿媳妇啥模样。当时武斗正紧,老黄行动又不便,金桔就自己带上孩子见公婆去了。老黄叫她五天回来,她说五天一定回来。
婆婆一见到儿媳妇亲得不行,天天割肉包饺子,五天说什么不让走。第七天太阳没落,老黄雇人找她来了:“快回去吧,老黄在家不行了!”金桔回家一看,老黄胡子拉茬,眼窝深陷,竟有了几根白头发。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总以为金桔会被武斗打死。金桔赶紧给他煮鸡蛋,等鸡蛋煮熟端上来,他已经呼呼噜噜睡去了,整整睡了一个大白天。金桔这才明白,她已经成了他的灵魂,他的精神支柱,她一刻也不能远离他了。
粉碎“***”后第二年,有一天,黄山丁正在家里听收音机,金桔忽然领回个生人,一个四十来岁、戴眼镜的知识分子。金桔特别兴奋地向老黄介绍,说是院里新调来的卢医生——她的老乡——二十多年前和她一块到医院慰问老黄的那个小男孩。黄山丁早就不记得那个小男孩了,想啊想啊,终于从积满厚厚灰尘的记忆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了他。一晃都这么大了,要是不知道这一层,老黄在外边见着这么个戴眼镜的人还得敬着点呢!
金桔老乡的到来,使老黄想起了解放金桔家乡的那段难忘岁月。他激动了,叫金桔烫酒炒菜,他要和卢医生喝一喝。老黄的话滔滔不绝,从烧了地主的房子跑出来当兵,讲到怎样赤着脚从东北打到广西,又从广西进了广东,受伤、住院、和金桔相识……酒喝得不少,感情也很融洽,卢医生也讲了自己结婚、文化大革命中又离婚、现在仍无儿无女的经历。
“再找一个嘛,你这条件比残废军人不是强百倍吗?农村有的是好姑娘愿意跟,户口也好办!”黄山丁拿自己的理解劝卢医生。
卢医生苦笑着没法回答老黄,他不好意思跟老实巴交的老荣军讲爱情……
黄山丁欢迎卢医生常来家串门,有啥活只管拿家来做,但卢医生总也不来,有时老黄摇着小车去请他,他说有事都推托了。
去年年终授奖大会上,卢医生、黄山丁和金桔都得了先进工作者奖状。黄山丁乐得不容分说把卢医生拽到家又喝了一回酒。
……
昨天,黄山丁过了六十四岁生日,他又把卢医生拽到家,卢医生给老黄买了一兜桔子贺生日,金桔也特别高兴烫了头。三人都从来没有过的愉快,都喝了过量的酒。忽然,来人叫卢医生回院给急性阑尾炎患者做手术。卢医生扔下酒杯急忙走了。不一会又有人来找金桔,叫她帮忙做一项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手术室负责这项准备工作的护士外出了,只有理发员能做)。这个活金桔可没干过,她不好意思去,就没去。马上又有人送来个纸条:“金桔,急性阑尾炎很危险,请你务必来帮帮我的忙,你是理发员,别人都不会。”是卢医生写的。
少年时的友情具有多么奇妙的威力呀!金桔也没征求老黄的意见就跑去了。做完那项准备工作金桔又留在那儿帮卢医生打下手,她担心卢医生刚喝过酒会晕、会吐、会出事故。
手术做完了,卢医生没晕、没吐,也没出事故,但却汗水淋漓,疲劳不堪。金桔仍担心他会晕、会吐、会出事故,便送他回宿舍。她给他打了洗脚水,给他沏上热茶。当她把茶端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晕了,真的晕了。她上前扶他……
老黄的手摇车从来都是无声无息地行走的,就如老黄那沉默寡言、无声无息的性格一样。他摇着车子来找金桔,手术室没有,理发室也没有,他才神差鬼使来到卢医生宿舍。门虚掩着,门缝里露着灯光,却没有说话声,他扒门缝一瞧。天哪,怕不是眼花了吧,他瞧见自己当木匠时同邻居那个姑娘所发生的事。
他扬起铁钳似的手,险些一拳将门砸开,但是又放下了……
五
躺在家里瞅任何一件东西都会使黄山丁眼前出现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他老希望是眼花看错了,但那情景总是向他申明,没错,真没错。他苦恼极了,破天荒自己挣扎着爬上了手摇车。他鼓励自己,别抬不起头来,别人也许都不知道。
老黄的手摇车刚经过理发室门口,大院里忽然来了好几百参观的青年人,打洋伞的、穿高跟鞋的,戴太阳帽的,还有花裙子、喇叭裤,五颜六色,把他弄得眼花缭乱。
一伙姑娘看见他竟呼啦一下围上了:“老大爷,向您致敬!”
老黄冷冷地看着姑娘们,心里说:“哼,穿得花枝招展,洋里洋气,向我致敬?”
姑娘们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仍围着黄山丁问:“听说您们休养之余还办了木盒厂,您也在厂里劳动吗?”
“你们是哪儿的?”冷冰冰的话与姑娘的语气正好相反。
“××市家具厂共青团的!”姑娘们七嘴八舌介绍开了,“她是我们厂团支部书记!”“她是电刨工,先进生产者!”“她是电锯工,模范团员!”……
黄山丁望着她们的洋伞和花裙子心里划魂:“刨工?一天能刨多少料板?”
“老大爷您别见笑,我一天只能刨五立方,太少了。您们厂的刨工呢?”
黄山丁大吃一惊,心想:好家伙,张口就是五立方还说太少,自己费劲巴力,尿管口不知磨破了多少次,一年也就刨五六立方啊!他含混地回答说:“我们是工娱性劳动,干多少算多少,不计数。”
姑娘们马上敬佩地说:“人家这才叫共产主义思想,把劳动当成生活第一需要了!”
黄山丁听不明白什么叫生活第一需要,只觉得这气氛使他尴尬、困窘,热汗顺着白鬓角大颗大颗地淌。
穿花裙子的姑娘把洋伞举到老黄头顶:“老大爷,咋不穿半袖汗衫呀?大热天戴厚布帽子,穿厚布衣服对身体有害!”
一个小伙子上前给老黄搧风,并且为花裙子姑娘溜缝:“老大爷,她是我们厂医院的护士,说的符合医学!”
黄山丁最看不惯小伙子在姑娘面前献殷勤了,气呼呼想走。这时金桔从理发室跑出来,她以为老黄出了什么事。她挤进人圈问老黄:“正病着怎么出来了?”
姑娘们看金桔穿着雪白的大褂,以为她是医护人员,便建议说:“同志,你们应该劝这位大爷别穿这么厚!”
金桔脸刷地红了:“……嗯……啊……”她要推老黄回家,老黄不用,自己摇车往小山后面躲清静去了。金桔也怕姑娘们再问别的,急忙回到理发室。
老黄摇车来到小山后一棵大白果树下,摘掉帽子,脱下外衣,顿觉像从蒸笼里钻出,清爽透了。他闭眼仰靠在车背上,想让乱糟糟的脑子歇息一下。
哒嗒……哗啦……哒嗒……哗啦……一阵失目人用竹竿探路的响声和小收音机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歌声同时传过来。黄山丁睁眼一看,啊,老吴太太!
要在以往,黄山丁一定老远就喊:“老吴太太,这儿凉快!”老吴太太也一定会马上寻声过来,两人有滋有味地从蝈蝈唠到长虫,再从长虫唠到白果树上的鸟儿,然后又转到《南征北战》电影里的张军长身上……他们总能自然而然地唠到一块去,比跟金桔唠嗑融洽、和谐多了。这时黄山丁却摒住呼吸躲着老吴太太,因为此时除了金桔的事他什么也不想说,而和老吴太太谈金桔的事不大合适。
哒嗒……哗啦……哒嗒……哗啦……双目失明的老吴太太偏偏朝黄山丁这里走来。黄山丁心跳得快要从嗓眼蹦出来了。好险,老吴太太的竹竿差一根草叶那么宽就扫着老黄的车轱辘了。老吴太太轻松地从老黄身边照直走过去,老黄松了口气,汗水又湿淋淋淌了满脸。
哒嗒……哗啦……哒嗒……哗啦……老吴太太用竹竿探路声紧紧把黄山丁的心攫住了,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老吴太太是在朝鲜战场被地雷炸瞎炸崩失去夫妻生活能力的。残废后她怕连累结婚不久的丈夫,回国后自己偷着给法院写了离婚申请书,离婚了,一直在残废军人休养院过集体生活,年年也都是模范。她一身轻松,无忧无虑,乐观而又坚强……
哒嗒……哗啦……哒嗒……哗啦……的响声快要消逝的时候,黄山丁忽然不由自主地摇动小车追老吴太太去了。
黄昏来临,夕阳一片火红。
1982年6月丹东五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