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来了。到公路旁边来了,到黑水溪边来了。晚风,梳理着她的头发。孩子,拉扯着她的衣角。浑浊的黑溪水,模糊地印下她的倒影。这是一个苗条的身影,一张秀丽的脸庞。
她徘徊在溪水旁,久久地凝望着前面的山和山间的路。山,青翠翠的。山顶山坳,覆盖着绿竹。山名呢,也象这山一样秀丽、漂亮:翠竹峰。山坳间,有两条不同时代开拓出来的路。那攀山而上的,是古老的石板路,那曲曲弯弯的,是年轻的公路。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偏爱着那条远古时代留下来的路……
一
这条古老的石板路,又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一块块被脚板磨得光滑滑、被煤尘染得黑浸浸的石板,攀山铺展,叠级而上。山坳上,原先有一座古亭,那是先年间从煤矿挑煤下资江河去的脚夫歇息的地方,而今,变成了公社药场的场部,盖起了一栋在这一带看来是十分堂皇的红砖楼房,古亭已寻不到一点残迹。那古老的石板路的左边,一条年轻的公路,威威武武地、一个之字一个之字地冲山而上。汽车,撒着欢、拖着长长的灰尾巴在这山间公路上奔跑,都是拉煤的。
在这座秀丽、陡峭的山峰那边,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煤矿。在那里,活动着她心上的人。今天,她背着三岁的欢欢,到这里来接他三次了。过了三次客车,都不见他从车上下来。有时,为了省点车费,二、三十里山路,他常常憋着傻劲,甩动两条腿走回来。今日里,那山间光滑的石板路上,也久久地见不到她熟悉的身影。
她的面前、脚下,流淌着一条小溪。溪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了?她不知道,没去考究。只见溪水夹着煤尘,翻着黑乎乎的波浪,漫过光滑的石块,拐过一个个急弯,无忧无虑、嘻嘻哈哈地向前奔去。欢欢什么时候挣脱了她的手,扑向溪边寻找自己的欢乐去了。
她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漂亮的田螺壳,在手心里旋动着。目光,痴呆地望着转动的田螺壳。孩子离开了她,她也没有发觉。这时,一抹阳光,透过云层,射到了她的脸上。这是一张二十七、八岁的少妇的脸。秀丽、端庄。一弯柳叶眉,衬托着一对丹凤眼。阳光,赠给她一脸油黑的健康肤色。那会说话的丹凤眼神,时而深沉,似乎在思索什么,时而不安,似乎在担心什么,时而欣慰,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妈!”
前面溪水中,传来欢欢痛苦的叫喊。她一惊,手中那光滑、漂亮的田螺壳滑落下来了。她连忙弯腰拾起,循声望去。只见欢欢站在溪水里,一只小手乱甩着。嫩嫩的手指上,吊着一只茶杯大的螃蟹。螃蟹那对小虎钳似的夹子,牢牢地夹着欢欢的一只大拇指,甩也甩不脱。
“哎哟,痛!哎哟,妈!”
“你这是怎么啦!”她急忙向欢欢奔去。
“我去捉它,它咬我!”
在欢欢的哭嚷声中,她奔过去了。她一把将欢欢从溪水中抱上来,生着法子才把那只作恶的螃蟹取下来。欢欢的大拇指被夹破了,流着殷红的血。小欢欢在妈妈的怀里伤心地哭着。她一边替孩子包扎着伤口,一边盘问着孩子:“你去捉它做么子呀?”
“给爸爸下酒呀!”欢欢止住哭泣,含着泪花,睁着大眼,天真地望着妈妈,“爸爸说过,螃蟹是下酒的好菜。”
真象有一股蜜,注入她的心田。她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欢欢的脸上:“好宝宝,爸爸的好宝宝!”
“妈,我痛呀!痛呀!”
“认真听妈讲故事,手指就不痛了。”
“好,你快讲,快讲!”
她搂着孩子,在溪岸边选了一块草地坐下了。手,又不自主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脚下,黑浸浸的溪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流去。她转动着田螺壳,望着面前这古老的小溪,理了理思绪,这样开口了:
“妈妈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老奶奶就经常给妈妈讲这样一个故事。”
“妈妈,老奶奶是哪个呀?”欢欢打岔,问妈妈。
“就是妈妈的奶奶呀!你别打岔,打岔就听不好故事了。”
欢欢听话地点点头,摇着小手说:“你快讲,我不打岔了。”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山村里,有一个细伢子,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爹,死了娘。爹娘死了以后,他很勤快,每天清早起来,就下地去做功夫。到田里扯草呀,给麦苗松蔸呀。或者,就提着粪箢箕捡野粪。每天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还要自己生火做饭。有时,他早晨煮好一天的饭,中午,晚上回来吃现饭。有一天,他下地回来,正准备吃早晨留下的冷饭。可是,掀开锅盖一看,哟,热气蓬蓬的,刚煮熟的饭。再一看,菜碗里,盛着热乎乎的新鲜菜,几个荷包蛋……”
“妈,哪个给他煮的呀?”欢欢听得很入神。这时,忍不住又打岔了。
“他也不晓得呀!”
“那到底是谁到他屋里来了呢?”欢欢着急地想马上弄清原委。
“第二天,他下地回来,屋里又是热饭热菜在等着他。他想,一定要弄清不可。下午,他扛着锄头出去,到煮晚饭的时节,他就收工回来了。扒到窗子边朝里一望,只见灶边,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正在生火做饭呢。”
“妈,那是谁呀?锁了门,她怎么进去的呀?”
“一个田螺精。”她说着,将手中的田螺壳在欢欢面前晃了晃。
欢欢没注意妈妈手中的田螺壳,继续问她的问题:“田螺精是什么?”
“田螺长得很大很大,就成精了。成了精,就能变成人。”
“那她为什么要来为他煮饭呢?”
“她见他干活舍得用力,为人诚实,便爱上了他。”
“咯咯……”欢欢甜蜜蜜地笑了。一双快活的大眼睛,久久地看着妈妈。机灵的小家伙,在思索着什么呢?她手上提着的那只螃蟹,焦躁不安地舞动着它那对铁钳似的夹子,咬着捆它的稻草。
公路上,没有车叫;山径上,不见人影。眼睛望痛了;脚也站麻了。她拉着欢欢的手,在木板桥上走动。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又从桥那边,走到桥这边……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欢欢瞪着大眼,问妈妈。
“矿上的工作忙。”
“那他今天会不会回来呢?”看来,小小的欢欢,也尝够等人的苦味了。
“会的。爸爸今天过生日呀!”
“你们大人也过生日呀?”欢欢偏着小脑袋,看着妈妈。
“傻妹子!大人,细伢,什么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日的。”
“那,它呢?”欢欢指了指被妈妈用稻草捆住了的螃蟹。
做妈妈的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孩子了,一把将欢欢搂在怀里。这时,那山间公路上,一辆红色客车开过来了。一声喇叭,震得满山响。她赶忙抱着孩子,向公路边走去。这是最后一班过路的客车了。她爸爸,该在这辆车上。
车停了,走下来三个人。没有他。最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闪下来了。这是这个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欢欢的叔叔——二猛。他也是矿工,在社办小煤窑里当挑夫。这些社办小煤窑,还是原始的开采方法。煤,全靠一根弯扁担挑出来。他年方二十五,身材高大,壮实。但,三年的小煤窑的挑夫活计,却使他的背微微有点驼了。
“欢欢!嫂嫂!”二猛提着两瓶酒,一块肉,兴冲冲地走过来。隔老远,就大喉大嗓地嚷开了。
“叔叔!”欢欢从妈妈身上滑下来,迎着二猛奔去。
二猛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欢欢抱起,就势往空中一抛,一只手将欢欢高高地举了起来。空中,立即爆发出欢欢清脆的笑声。
“哥回来了吗?”二猛放下欢欢,问嫂嫂。
她笑笑:“只怕是任务紧抽不开身吧?”
“没回?”
“叔叔,我还要举高高,我还要举高高!”欢欢围着二猛打圈圈。
二猛被欢欢缠得脱不得身,猛地发现了那只被稻草拴着的螃蟹在地上挣扎,忙提起来送到欢欢面前,说:“快提回去,给爸爸过生下酒吃。”
“我怕!我怕!”欢欢晃了晃自己那只被螃蟹夹伤的小手。
“勇敢些!”二猛把拴住的螃蟹递给欢欢。欢欢迟疑了一下,终于提过来了。
“兴许,他没有赶上车,走路回来。我从小路去接接他。”
二猛说着,把酒、肉等物交给了嫂嫂,转身踏上了那条古老的石板路。西斜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铺满古朴、光滑的路面,照亮了满山的竹林。欢欢拉着妈妈的手,目送叔叔远去。猛地,她想起了刚才开过去的汽车,想起了还没有归来的爸爸,幼小的心灵,把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扯到了一起,问道:“妈,汽车的爸爸在哪里?”
多么有味的问题呀!这叫她,这个山村少妇怎么回答得上来?她“噗”地一笑,轻轻地对欢欢说:“等会爸爸回来了,你问爸爸吧!”
说完,她提着二猛带回来为大猛贺生的东西,拉着欢欢,离开了黑水溪,踏上青石板上坡道,朝那栋暮霭笼罩的矮小的农舍走去。
二
太阳落山了,大猛还没有回来,二猛也没有回来。
屋里,飘满了诱人的鸡肉香。一抹晚霞,从窗口斜射进来,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房内的摆设很简陋。外屋是茶房,只有一个破旧的碗柜,一张火桌。大猛夫妇的卧室里,放着一张湘中农舍中常见的老式床,两个方方正正的木柜子。那是用来装粮食的。一个油漆得红光闪亮的衣柜,算是这个家庭里最贵重的家具了。二猛的困房,就更简单了,只放了一张空床;仅有的一套铺盖,带到小煤窑里去了。他每次回来,常常是到邻居家打游击,睡搭铺。看来,这些年,这个家庭日子过得不顺心。
茶房里的煤火很旺。一只沙罐子放在火上,里面炖着一只没生过蛋的子鸡,诱人的鸡肉香飘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她在案板前忙碌着,细心地切着干牛肉,切着红辣椒、姜丝子。过门五年了,她知道他特别爱吃姜丝、辣椒炒牛肉。今天,是他满三十。半年前,她就买下五斤牛肉烘干,收在屋里了。
欢欢在堂屋里逗着螃蟹玩。她要妈妈用一根线拴住螃蟹的一只脚。她牵着线头,时而把螃蟹提上来,看着这只曾经欺负过她的螃蟹,在空间舞动七脚八爪,痛苦地挣扎,她报复地放声大笑,嚷着:“看你还夹我不,看你还夹我不!”时而把螃蟹放在地上,让它自由自在地爬行,她追着螃蟹的屁股喊,“快,加油!快,加油!”孩子,自有孩子的乐趣。
“欢欢。”
妈妈在茶房里叫她,她没有听见,还在追着螃蟹的屁股喊:“快,加油!”
“欢欢!”
茶房里妈妈的声音提高了。玩得专心的欢欢这才抬起头来,答应着:“哎!”
“到外面望望去,看你爸爸和叔叔回来没有?”
“好!”
她提着螃蟹,迈出大门,到屋外坪里望了一下,又很快地进屋来了,向妈妈报告:“大路、小路,我都看了,冒看见有人来。”
“你站到屋前坪里望着去,看到爸爸他们从山上的石板路上下来了,就进来告诉妈。”
欢欢点点头,听话地出去了。她牵着她的螃蟹,到屋前的小坪里玩开了。
晚霞渐渐地隐退,天色暗淡下来。屋里,一样一样的菜,已经做好摆到了桌子上。欢欢还没有进来报告。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欢欢,看到山上有人下来吗?”
“没!”
玩螃蟹玩得正出神的欢欢,听到妈妈喊她,抬头草草地望了一下,飞快地答复妈妈。她只好自己出来看了。她急步走到坪里,用手搭在额前,溶溶暮色里,一条黑浸浸的青石板路,冷冷清清地卧在山坡野草间。看不见一个人走动。
又闷等了一阵。天全黑了,几点星光,闪烁在远远的天际。桌上的菜,冷了。她只好把炖得拍烂的鸡肉,又倒入沙罐中,放到火上煨着。
“砰”地一声,一个人闯了进来。她心中一喜,迎上前去。
“嫂嫂,哥没回?”进来的是二猛。
“你去接,还问我?”
“我接到九十亭,还不见他。我怕他搭矿上的货车回来了,就打转身了。”
“怪。”她轻轻地说。“二猛,饿了吧?要不你先吃饭吧?”
“不,不饿,再等等。哥也许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动身得晚。”
这时,外面断黑了。欢欢玩螃蟹也玩腻了,回到屋里来。
“妈,爸还不回来,我肚子饿了。”
她用搪瓷饭碗,装了点饭,又到沙罐里夹了块鸡腿,递给欢欢:“去,到外面看着去,看到对面山上有手电光,就准是爸爸回来了。这回,你爸爸一定会给你买花衣服回来。”
“你骗人!”欢欢用筷子指着妈妈说,“上回爸爸在家,你和爸躺在床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爸说,发了工资要给你买斤毛线打衣服,你不要他买;爸说要给我买件花衣服,你也不要他买。你说手要捏紧点,省着点,储点钱好给叔叔结婚。叔叔,结婚是什么呀?”
二猛,这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被小侄女的一句话问得满脸通红,呐呐着,答不上话来。她,抿嘴笑了笑,拉着小闺女到屋外张望去了。
外面,起风了。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象是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的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乐曲。时值仲秋,晚风颇有凉意,如清凉的水,洗涤着她那发烫的面颊。
“的!的——”
汽车喇叭声,震得满山响。一道雪白的光柱,穿透沉沉夜幕。一辆汽车,从公路上穿山而下了。也许,孩子的爸爸搭这辆车回来了。霎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发烫的面颊更热了。这对恩爱夫妻,又是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呵!
车灯的光柱,时而射向东边,时而扫向西边。汽车,拐了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终于下完了二九一十八道坡,奔到山脚下来了。
“二猛,来汽车了,也许你哥回来了。”
听到嫂嫂的喊声,二猛飞快地从屋里出来了。
“欢欢,快放下碗,接爸爸去。”她用手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这样吩咐欢欢。
欢欢腿脚勤快,一会儿就提着那只大螃蟹出来了。
果然,汽车在村口黑水溪旁边停住了。“噼哩叭啦”地从汽车上跳下来好多人。借着微弱的星光,她辨认出这是一辆带篷的解放牌大卡车。
一管管手电光,晃过了黑水溪,朝自己的屋子这边来了。“嗨,真是他回来了!”她心头一热,一种美滋滋的味儿涌动在心窝窝。她数了数前面闪过来的光团,共五个。“咦,他还带了朋友来喝酒呢!嗯,满三十,是该高兴高兴。”她这样想着,低头对欢欢说:“快跟叔叔接爸爸去。妈回屋去捡拾捡拾。”
她打转身回屋来了。这阵儿,她心里是甜的,脚步是轻的。进屋以后,她首先是用沙罐子打了罐水,放在火上烧着。接着,她把春上采摘的、用枫毛球烘出来的好茶,从瓷坛里抓了一把出来,放在一个个红花茶杯里,浓郁的茶叶芳香,扑鼻而入。同志们远道而来,一定口渴了。等会矿上的同志一进屋,给他们一人送上一杯香茶。
准备好茶。她又取来了酒壶,把自己酿制的米酒灌上一壶,放到火旁热着。然后,她把饭桌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一样一样的菜,冷了该热的,她把它倒进锅里,准备放到火上去热。安排好这些以后,她把散放在几间房子里的几条凳子,全部寻了出来,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子四周。
当她轻轻盈盈地忙完这些以后,外面地坪里响起了脚步声。来了,来了!她在心里想着。赶紧端着煤油灯,到外边去迎接。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轻声细语地说:
“请屋里坐,屋里坐。我们这山冲冲里,连个电灯都没有,黑灯瞎火的,请大家将就着点。”
“呵,你是金竹同志吧?”
头一个进来的,五十多岁了,高个子。他迈进屋以后,对着她这样问道。
她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这时,跟在后面的一个后生子,赶紧上前向她介绍道:“这是我们矿工会苏主任。”
“哎哟,是主任呀!矿上的领导同志真是看得起我们呀!”
她亲热地招呼苏主任他们到桌边的凳子上坐。这时,水开了。她赶忙把沙罐子提来,往茶杯里冲着茶。煤油灯光下,只见开水冲得细嫩的、香气四溢的茶叶在杯子里打着圈圈。她把茶一一送到每位同志面前。大家没有欢乐、喧嚷的言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她的茶。她又取来了特意买来待客的一包精装“洞庭”牌香烟,每人敬上一支。
五个手电都进屋来了,却不见大猛。二猛和欢欢也没有跟来。他们哪里去了?未必摸黑上代销店买么子东西去了?唉,家里什么都备下了,酒不缺,烟不少呀!
她把一只只酒杯,一双双筷子,摆到了桌子上。苏主任坐在桌子边,看着她欢快地做着这一切,脑袋不由得渐渐低下去了。
又过了一阵,还不见大猛他们来,她心里不禁有点生气了:这人也真是,把朋友们领来,自己蹈到哪里去了!她怕苏主任他们难等了,薄薄的嘴皮轻轻动了动,说:“苏主任,你们一定很饿了,先喝酒吧。别等……”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望了一下门口,忙提起酒壶,一边往酒杯里斟酒,一边招呼苏主任他们入席:“来了,大家桌边坐吧。”
一道手电光射了进来。大队的老支书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她不相识的生人,还有二猛和欢欢,却不见大猛。
“老支书。”金竹迎了上去。
苏主任站起来了,上前和老支书握手。老支书裤筒卷着,两个腿肚子上尽是泥巴。看来是刚从地里回来,没有来得及洗脚就上这里来了。
“抽烟。”
苏主任递上去一支大前门香烟。老支书正在吸着“喇叭筒”,见苏主任给他敬烟,忙拱拱手,接过来,把它夹在耳朵上。
“大家桌边坐吧,桌边坐吧。”金竹提着酒壶,招呼着。
老支书和苏主任无言地对望着,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屋子里的气氛有点特别。这时,金竹回过头去,问二猛:“你哥呢?”
二猛的头低低地埋下去了。
金竹的心猛地一缩,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她转脸看看苏主任,苏主任阴沉着脸;她侧身望望老支书,老支书寿眉紧锁。她看看矿上来的其他同志,一个个脸色都显着悲戚。顿时,整个屋子在她的眼前转动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头涌动。她睁大着眼睛,大声地问道:
“大猛呢?大猛呢?”
“他……”
“他怎么了?”
“他……”
话,在苏主任的喉咙里哽住了。一种可怕的预感,揪着金竹的心!她大步扑向苏主任,紧紧地抓住苏主任的手,问着:“苏主任,你说呀,你快说呀!”
“王大猛是个好同志,好矿工!”苏主任艰难地吐出这两句话,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房子里的气氛异样地严峻。
“苏主任,你说呀,大猛到底怎么啦?”金竹的双腿颤抖起来。
“他,今天下午,为祖国的煤炭事业光荣献身了!”
“咣当!”
金竹手里的酒壶掉落下来,砸碎在她的脚底下。
天转地旋,倒海排山。万钧雷霆在金竹头上炸开,她一下瘫坐到了酒染湿的地下。屋外,风大了。秋风摇动着满坡满岭的翠竹。风中,千万枝翠竹演奏着一支揪心揪肺的悲壮的歌。
那只螃蟹,什么时候从欢欢的手里滑下来了,搬动着它大大小小的爪子,在黑暗中慌乱地爬动……
金竹傻了,二猛傻了。只有欢欢,没有听明白大人们讲的什么,她想念着爸爸,等待着爸爸回来,好送上自己捉来的螃蟹,给爸爸贺生,给爸爸下酒。她张开着小手,从叔叔怀里挣脱出来,嚷叫着向门外跑去:“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这亲密、稚嫩的声音,催人落泪,揪人心肺呵!
桌上的菜冷了,火上的沙罐,水干了,鸡肉烧焦了,一时谁也没有顾及它。一场灾祸,疾风般地降落到这个温暖、和睦、幸福的家庭里,卷走了这里的一切欢乐。屋子里的气氛是这样地冷酷、窒息、沉闷、悲切。苏主任的话,在这样的气氛里讲出来,格外地热乎,象一股地下温泉,流入金竹冷却了的心胸:
“大猛是为党,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的。党、社会主义会关照他这个家。你们有什么困难,好好跟组织上说……金竹,你一定要坚强些呵!”
屋前坪地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自然,这样的消息,比山里的风还走得快些。村子里许多听到信了的人,纷纷朝这栋矮小的农舍奔来。
三
灵堂,就设在屋前的坪地里。在老支书的组织下,很快地在地坪里搭了个棚子。这一带地方的风俗,凡在外面死去的,尸体都不准抬进屋去。
棺材从汽车上卸下来了,抬到了灵堂。往日小老虎似的大猛,如今被白布捆着,安详地卧在里头。金竹,扒在棺材上痛心地哭着,没有声音,只有止不住的泪水滴落下来。头发散开了,披在肩头上。几名青年妇女,强拽着她,劝慰着她。欢欢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放声哭着、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金竹转过头来看欢欢,只见欢欢的手里,还提着那只从黑水溪里捉来给爸爸下酒的螃蟹。她爸爸,却永远不要她的螃蟹下酒了。瞬间,金竹的心间,又插进了一把尖刀,痛不欲生地嚎啕起来。这时,一位大嫂子把欢欢抱走了。欢欢在她的肩头上叫嚷着:“爸爸!我要爸爸……”
一盏煤汽灯,挂在棚顶上。雪白的光芒,把灵堂照得透亮。灵堂里里外外,挤不开的人。二猛,再也没有往日那高喉大嗓,人象傻了似的,痴呆地站在棺材旁,望着长眠的哥哥落泪。晚出的月亮,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了半张苍白的脸,窥视着这一幕人间的悲剧。
响鞭炮了,棺材要封口了。碎心裂肺的金竹,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已经肿成了核桃样。她挣扎着朝大猛的尸体扑去,好几个力气大的嫂子,强行拽住她,搀着她。
二猛站在棺材的另一边,默默地落着泪。男子汉坚强些,善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没有象嫂嫂一样拜天倒地地哭。突然,从他的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拽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秃二叔。
“你来一下。”
“么子事?”
“打个商量。”
两人走出灵堂,朝坪地东头的一株枇杷树下走来。秃二叔五十岁光景,身材矮小。心里鬼点子蛮多。有人背地里唤他“鬼二叔”。他是二猛一个远房叔叔。常常是这个家庭大政方针的参谋。前年,他曾出面为二猛张罗婚事,把他堂客嫂子的一个侄女,也是金竹姨妈的女儿凤月,介绍给二猛。开初,热火了一阵。后来,风月被选到大队代销店当了营业员,情况发生了变化。楞头楞脑、骨子很硬的二猛,受不了她的冷眼,接受不了她那些苛刻条件,再也没有去登她的门了。刚才,猛听到大猛的死讯,对煤矿有关劳保政策略知一、二的秃二叔,窜到了凤月的家。一会,他喝得酒醉醺醺地出来了。他是个酒鬼。早几年,阶级斗争天天抓的时候,他这个祖宗三代讨米要饭的无产者,当着队里的贫协组长。地主、富农家杀猪、办喜事,或者弄到了一点什么好吃的东西时,都得请他去喝上两杯,不然,他就会马上派你的义务工,或者动用点别的什么处罚手段整治整治你。一些贫下中农看不惯,向他提意见:“这是阶级界限不清。”他瞪着醉眼,喷着酒气对人家说:“过去他们不是这样吃得住我们?这叫以牙还牙,阶级斗争天天抓。”有人挖苦他:“你这是阶级斗争天天喝吧?”他很不服气,反驳道:“你以为我坐在桌边光喝酒?我还得教育他们。我这个贫协组长,有这个责任!”干了没半年,贫下中农对他意见很大,把他给撤掉了。没了官衔,还有“贫雇农”这块硬牌子,他还是照样到地、富家里去吃点、喝点。去年,绝大多数地富的帽子摘掉了,他再也难吃到便宜的了。于是,他走上了他爹的老路,当起说嘴媒人来,捞点酒喝喝,挣点钱花花。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了一棵枇杷树下。二猛把壮实的身子靠着枇杷树,张着泪眼,问:
“二叔,么子事呀?”
“别光顾着伤心,有些事,你要冷下来想一想。”秃二叔喷着酒气,这样开导着二猛。
“么子事?”
“你哥哥是因公牺牲的。按照矿山上的规定,可以去一个亲人顶职,你……”
“有嫂嫂。”
“让她顶?”
“该她顶嘛。”
二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奇怪地望着秃二叔。夜深了,风很凉。一阵山风吹过来,秃二叔那又瘦又矮的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小眼睛眨了眨,说:“人都说,是亲三分向哩。你是我侄子,金竹以后是我什么?就很难说了。你想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入了矿,吃上了国家粮,当上了工人,每月拿上几十元票子,那不很快成了人家怀里的人呀!你可莫傻哟,自己成了国家工人,凤月还不追着你的屁股来呀!唉,我这个做叔叔的看着你二十五、六,还打单身,心里也不自在。给你提个醒,主意全靠你自己拿呀!”
“……”
二猛闭口不言。风,轻轻地摇动着头上的枇杷树,沙沙,沙沙,发出均匀的、有节奏的声响。
“你可要认真想想。哥哥是因公牺牲的,顶了职,矿上领导说不定还能照顾你开上个机器什么的。到那时,自己当国家工人,堂客当商店营业员。发工资时,票子放水一样来,几多有味呀!”
秃二叔的话,随着轻风,灌入二猛的耳朵。这时,灵堂里乐器大作,鞭炮轰响,棺材封上口了。金竹悲痛的哭声,针儿似地刺着二猛的心。他捏了捏拳头,拿定了主意,对秃二叔说:“请转告凤月,我们走不到一条道上。我,还干这小煤窑的挑夫!”
“唉!”秃二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生家,在这个口子上,要抱着脑壳认真想一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啦!”
“我已认一百个真想了。”二猛又是一句牛蹄子都踩不烂的话。
“好,算我多嘴。”秃二叔瞪了二猛一眼,“要不是占着这个本家‘叔’字上,我还懒得来替旁人操心呵!”
“二猛,二猛!”
有人在叫他。二猛转身答道:“哎,做么事?”
“苏主任请你去商量些事。”
“找你了。你……唉,谁叫我占着这个‘叔’呢?”秃二叔轻轻地拍了二猛一下,“我还规劝你一句,不要太蠢了。”
二猛没有答话,离开枇杷树,匆匆地朝屋里走去了。
四
人们渐渐离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一些守灵的人了。为了悼念死者,安慰生者,也驱赶这些守灵人的瞌睡,他们开着一架留声机,播放着悲哀的音乐。
悲切切的音乐声,不停地灌进屋来。就在这几个小时前还摆着一桌酒菜,等待着满三十的大猛归来的桌子边,召开着一个会议。煤矿负责人和死者的亲属,正在磋商着大猛的善后问题。这是一种最棘手的工作。以精明干练著称的苏主任,也常常为死者亲属提出的苛刻的条件,伤透了脑筋。哎,鬼知道眼下这个会上,他们又会提出一些什么样古怪的条件来呢?此刻,他一边给所有的与会者递烟,一边在心里默着神,如何把这个会议开好。
看来该到的人到的差不多了,苏主任立起身来,开始向死者亲属详尽地介绍国家的有关劳保政策,和矿上多年来处理此类事情的习惯做法。他尽量地把死者亲属有可能提出来的每一个问题,都先发制人地作一番解释,并且适当地留有余地。以便死者亲属一旦提出过高的要求时,再把手松一松,使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在认真听着苏主任讲话。灵堂里留声机播放的哀乐,不时地灌进屋来,使房子里平添了一种肃穆、悲壮的气氛。老支书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下来,叼到嘴上点燃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用眼睛瞅着金竹。金竹散披着头发,红肿着眼睛,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垂着头,痴呆呆地看着地下。桌子中央的煤油灯火,一跳一跳,吝惜地把昏淡的光亮洒向这间矮小的农舍。
“金竹,你是不是先说说?”
老支书这样催她。无可非议,她是这件事的权威发言人。
金竹抬头看了看大家。在屋里坐着的,除了矿上来的干部和队上的老支书、队长外,就只有她和二猛。这时,她猛地想起了一个人。一则,他是本家的远房叔叔,二则,他原是队上的贫协组长。这两年虽然没选他当了,旁人也不烧他的香火了,然而,金竹却还丢不开这个历史带来的习惯。这时,她轻轻地说:“是不是把二叔也请来?”“二叔?哪个二叔?”老支书道。
“秃二叔。”有人明白了,解释道。
“好,好。”苏主任连连点头。
“二猛,你看?”金竹问弟弟。
二猛闷头不作声。这时,有人传话唤秃二叔。秃二叔本来早已挤在窗口下的人群里,窥视着屋里头的动向。这时听到传话唤他,他倒偷偷地溜开了。
“秃二叔,有请!”
“咦,不见了?”
“溜啦!”
“身价高啰!”
“……”
人群里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好大一阵子,总算把秃二叔请来了。苏主任连忙起身,向他让坐。这个矮小的老头,赶紧向苏主任礼貌地哈哈腰,谦让道:“领导同志坐,领导同志坐。”
“找你来商量商量大猛的后事。你是大猛的长辈,帮他们拿拿主意,当当参谋吧!”苏主任说着,递过去一支香烟。
秃二叔赶忙弯身接过烟,嘶哑着嗓音说:“蒙领导上看得起。不过,我……”他迟疑了一下,连盯二猛几眼,才接着说,“我只不过是大猛的一个堂叔父,做不得主。主要还是靠二猛和金竹他们自己拿主意呀!”
说话间,秃二叔点燃了苏主任递过来的烟,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
门外,窗口,挤了好多的人。三人一伙,四人一堆,交头接耳,轻声地议论着:
“金竹算是苦中有福,这一下能放下锄头把,当工人去了。”
“过两年,找个当干部的男人,穿不愁,吃不愁,上班一路走,下班同路归,几多的味呀!”
“两年?”一个胖大嫂轻轻地笑了,“只怕等不住。打个赌,保管不出一年,就成了人家怀里,的人了。”
“谁象你这样骚呀?间得三夜不困男人,就受不了!”有人取笑胖大嫂。
“嗵”的一下,胖大嫂的一个拳头,落到了这位取笑她的瘦长子中年男人背上了。人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屋里仍旧沉默着。秃二叔向二猛使了好几次眼色了。二猛却低着头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子上,一声不吭。屋子里,烟雾迷漫。
“金竹,今年不到三十岁吧?”苏主任把头侧向金竹,问。
“二十八。”队长代她回答了。
“按照规定,职工因公牺牲,不满三十岁的妻子,可以顶职。我看,这件事情是不是先定下来?”苏主任用目光征询着队长、支书和亲属们的意见。
队长、支书都赞许地点了点头。秃二叔连连干咳了两声,又用眼睛盯了二猛一眼。二猛正好抬起头来,看到了秃二叔使过来的这个眼色。这时,门外人群里的议论声低下来了,大伙都屏声静气地听着二猛对这一决定的态度。
“二猛,让你嫂嫂去顶职,你看呢?”苏主任喊应二猛问。
“好!”二猛回答得很干脆。
秃二叔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斜了二猛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了。他朝苏主任哈哈腰,又朝老支书和队长点点头。接着,用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说:“上年纪了,熬不得夜,少陪了。”
“二叔,把你请来,你还没有帮我们做主呀!”长久未开口的金竹,这时候开口了。
“这个主,我做不了呵!”
秃二叔用手分开挤在门口的人群,干咳着,扫兴地走了。
“嫂嫂,”二猛瞥了秃二叔一眼,扬起头对金竹说,“就这么定了吧,天经地义!”
一汪泪水,又涌上了金竹红肿的眼眶。这时候,多少事情,在她的心里翻波滚浪。她,过门到这屋里五年了。五年间,不顺心的事,一件压一件。先是婆婆病,送公社卫生院,住县人民医院,欠了一屁股债。婆婆故去不到一年,爹爹又离别了这一家人。咽气前,爹爹伸着手,指指跪在床前的二猛,对大猛和她说:“二猛还没有成亲,爹管不了这桩事了,请你们兄嫂……”后面的话还没有吐出来,老人就咽气了。爹这块心病,被他们夫妇俩接过来了。夫妇俩省吃俭用,用两年时间,还清了债。接着,又储钱准备给弟弟成亲。前年,秃二叔拉线,把自己的表妹凤月介绍给二猛。她心里喜饱了。表妹妹变成弟嫂子,这是亲上加亲呀!开初那些日子,凤月常到这里来走动,她也催二猛常去凤月家走走。两人来往密切,挺热火的。今年初,她和大猛请人修理了房子,准备商量给弟弟办婚事。哪知,就在这时候,凤月被选拔到大队的代销店当上了营业员,身价突增。唱开高调,要开高价了。看来,不备下一千元,办不了这桩婚事。二猛是个楞头青,对这种“商品女人”,疾之如仇。他再也不登凤月家的门了。这桩事情,就这么悬着。老人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好,她和大猛心里一直不安。如今,大猛又……做为一个嫂嫂,小叔子的婚事,更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呵!如果这次二猛能顶职进大煤矿当上国家工人,凤月一定会愿意过门来了。可是,自己却……
苍白的月亮,从山顶的翠竹尖尖爬了上来,升到一杆子高了。灵堂里的悲哀的音乐,不停地飘进房来,撕裂着金竹的心。她矛盾极了!痛苦极了!这一瞬间,大猛上次离家去矿前的那一天夜里的情景,又涌上了脑际。那夜,夫妇俩上床以后,又照例盘算一番家务事。大猛看到秋天来了,天气凉了,而欢欢的秋衣已破。便与她商量,发工资后,给孩子扯截花布回来。她说,别了,把破衣补补再穿些日子,能省着点就省着点。丈夫想给她买件棉毛衫,她也摇头,说,用破衣服做里衣也行呵。我们得储些钱,把二猛的婚事办了。大猛激动得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而今,二猛的婚事,他还没有来得及为他办,就……走了。连个吩咐也没有留下,就匆匆离去了。她想,做嫂嫂的活着,不能光盘算着自己如何过得好,要尽到做嫂嫂的责任呵!
什么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在手心里捏出汗来了。这是她过门时带过来的,在她身边已经整整五年,那漂亮的壳壳,磨得光洁平滑了。这时,她慢慢地站起来,对着苏主任,对着老支书,轻声细语地,却又语调坚定地说:“让二猛去顶职吧!”
“我?”二猛站起来了。
“他?”老支书站起来了。
“二猛?”挤出门去了的秃二叔,又挤进来了。
金竹细声细气的一句话,却如同一个炸弹响开在屋里屋外,反应如此之强烈!屋里的人一时哑住了。屋外的人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发开了议论:
“蠢!”瘦长子中年男人说。
“心真好!”一个老婆婆有些哽咽的声音,“世上难寻这样的好人。”
“太实心眼了。”这是胖大嫂的话,不象赞扬,也不象批评。
“吵么子!听里面矿上的干部说。”有人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提醒人们注意听矿上苏主任表态。
苏主任沉思了片刻,开口了。这样说:“金竹,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吧。”
“我反复想过了。”金竹马上回答。
“嫂嫂,你这是干什么?应该你去!”二猛着急地说,话音未落,被已挤到身边来了的秃二叔踩了一脚。
“矿上的事,更需要男的,二猛去比我合适。苏主任,你说是不是?”
话,平平淡淡。里面,却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啦!苏主任、老支书,屋里屋外的人,一齐激动地望着金竹,望着这个平日看不起眼的、极其普通的女人。
五
晚霞,红得象火焰,亮得象金子。山尖岭端上的一根根翠竹,在红灿灿的云霞陪衬下,姿态美丽极了。
大猛就安葬在翠竹峰下。霞光,照着这堆新坟。坟旁,金竹亲手栽下了一根绿竹,寄托她对大猛深深的思念。此刻,坟前,摆放着几盘菜,都是前天金竹为大猛满三十做的,全是大猛最喜爱吃的菜。谁会想到,它竟会成为祭品,摆到这里。欢欢也跟着妈妈来了。她双手托着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放着她提的那只螃蟹。如今,煮熟了。红红的壳,象一朵花开放在盘中。金竹搂着欢欢,坐在这些祭品前。现今的青年人,自然不信迷信了。贤淑的女人,却扯不断思念丈夫的情丝。泪水,滴湿了新坟上的泥土。
风,沿山而来。满山满岭的竹子摇动起来,象在低沉地哼着一支歌,一支悲壮的歌。金竹栽在新坟前的绿竹,也摇晃起来,象是代替嗓喉嘶哑了的金竹在哭泣。
“妈,我冷。”
欢欢低低地说。金竹将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孩子。
“妈,爸爸为什么要死呀?”
“……”
又一行泪水,从金竹的脸腮上滚落下来,掉到欢欢的胸襟上。
“我不要爸爸死,我不要爸爸死!”欢欢象往日抱着爸爸的脖子撒娇一样,抱着妈妈的脖子倔强地嚷叫着。“我要爸爸回去,我要爸爸回去……”
孩子的话,如针扎着金竹的心。欢欢,你太年幼了。你哪里有本领能让爸爸再同自己一道回家去?不懂事的孩子呀,你的话儿戳得妈妈心儿痛。
风,很轻,很凉。灌进衣领,全身发冷。金竹在坟前痴呆地盘坐着,一动也没动。人,常常有这样的情形,痛苦的时候,爱回想欢乐的往事,给自己寻来更大的痛苦。这时候,金竹就是这样。
她和大猛,没有城里的青年人相爱时游公园、遛马路的经历,也没有某些多情人互赠礼品、共立山盟海誓的记录。她象多数普通村姑一样,经人介绍,与大猛见过一面,就订了婚。正当大猛储备了一些钱,准备办婚事的时候,大猛妈妈病了。钱,全部用来给妈妈治了病。这时,有人劝她晚些过门,说,这次不讨几件衣服,过了门,就难得有一件新衣上身了。更有甚者,看大猛家境贫寒,现在又病了娘,劝她另选婆家。她不,她觉得大猛娘病了,家里没有女人,这时候更需要她。自己应该在人家需要的时候去。于是,她简简单单地备办了几件东西,走进了大猛的家。
那一夜,简单的婚礼结束以后,她和大猛走进新房,床上,铺的是条只值几元钱的棉毯,盖的是床蓝印花布的被子。坐在床沿上,大猛望着她,好久,好久,才缓缓地说:“真难为你了……”
“不许你这样说!”金竹娇嗔地掩住了大猛的嘴,“我只要你人好。”
大猛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好不好?”
“好,你诚实、勤快,心地好。”
“你了解我?”
“娘病了,把结婚的钱用去治病了,没钱结婚。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我觉得,孝敬老人,不讲假话,不讲大话的人靠得住,信得过。”
大猛再无话可说了,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猛地一下搂住她,睡到了那个印花布枕头上……
“奶奶说,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如何过得好。”在大猛的怀里,她这样说。
“呵!”大猛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金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大猛面前晃了晃,笑咪咪地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大猛立即去抓她的手。
“咯咯咯……”金竹使劲地捏着手,不松开。大猛翻身爬到金竹身上,终于把金竹紧捏着的手掰开了。手心里,是一个壳面光滑、花纹漂亮的田螺壳。大猛愣住了。看这干什么?他一时解不透。
“这……”
“这是奶奶给我陪嫁的。”
“拿这陪嫁?”大猛更加困惑不解了。
“你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听老辈人讲过。”
“那田螺姑娘为什么爱着那个穷汉子呢?”
“……”大猛的眼睛亮了。他大概明白了什么。
“还不是看他诚实、勤快。”
是的,金竹小时候,常常和奶奶坐在屋前的竹丛下,听奶奶讲许多古老的故事。她是踏着这山间古老的石板路长大的,是听着“田螺姑娘”那样的故事长大的。老奶奶的、我们民族的传统的道德美,熏陶着她。她慢慢地懂得,人不能只为了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尽一份责任。对父母,要尽到子女的责任,对丈夫,要尽到妻子的责任;对弟妹,要尽到兄嫂的责任。她是遵循着这么一条老奶奶传授给她的、自己认定的道德准则,走到这个家庭里来的。五年间接连不断的不顺心的事向她压来,但她尽到了做儿媳、做妻子、做母亲、做嫂嫂的责任。五年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夫妻、婆媳、叔嫂间却是恩爱的、和睦的。
西边天际的美竹图收去了,晚霞隐没了。星星赶着月亮爬上了天幕。还不甚知人间悲苦的欢欢,在妈妈怀里睡熟了。
“嫂嫂。”
什么时候,二猛来到了金竹身前,喊她。
“天都黑了,回去吧?”
说着,二猛抱过了金竹怀里的欢欢。金竹扶着这杆新栽的竹子,站立起来了。在地下盘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她深情地望了望这堆新坟,艰难地挪动了脚步。风大了,她那头散披在肩头的黑发在风中飘动。
“二叔和你说了没有?”金竹问二猛。
“么事?”
“我请他再去凤月那里跑一趟,帮你们把关系沟通沟通。”
“嫂嫂,你也是!我和她谈不拢的,你们莫操空心了。”
“傻子,都快二十六啦!不细了。”
“也不算很老!过两年再说。”
“怎么?瞧不起凤月了?”
“哪里话,是她瞧不起我呀!”
“……”
金竹再没吭声了。一双凉鞋,踩在砂石路上,留下一路嚓嚓嚓的脚步声。
“到矿上,要发狠干。”过了一阵,金竹把话题扯开了,“你哥哥,年年都拿回来了奖状,我想你也会的。”
“我怕比不上哥。”
“只要舍得干,你会胜过你哥。不论分配干什么,头一要注意安全。”
“好。”二猛顺从地应着。嫂嫂对他的关照,使他心里热乎乎的。他下意识地把欢欢搂得紧紧的,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路。怕踩塌一脚,伤了自己不打紧,伤了欢欢心里痛。
“行头你哥那套还可以,只是你没有一件好一点的罩衣了。我给了点钱给秃二叔,托他交把凤月,请她替你挑件衣料,帮个忙,赶点时间把它缝好,她会裁剪,家里又有缝纫机。”
“你看你……”二猛怨声怨气的说。
“你不乐意她给你缝?”
没有回答。响起一路嚓嚓嚓的脚步声。
六
欢欢这两天也够累了,大人们忙着办丧事,没有多少精力来管她,让她在外头打游击,从东家转到西家。她有时哭喊着爸爸,可是爸爸再也不会和她一起玩了。现在,小家伙甜甜地睡到了妈妈的床上。
“表姐!表姐!”
有人在窗口轻轻地喊。金竹正在替二猛清理衣物,准备他明天入矿要带的行头。听到喊声,知道是凤月来了。她赶忙去开门。
“凤月,进来呀!”
凤月进来了。这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妹子,白净净的脸模子,亮晶晶的大眼睛,留一头运动发,着一身的卡衣。脚上,一双丝袜套双白边塑料底布鞋。没有一点乡下姑娘的“土气”。样子大大方方,举止洒洒脱脱。进屋以后,一双眼睛四处梭动,象是在找谁。
“二叔带来你的钱,说是要我替二猛选截衣料,做件衣服。”
“是呀!我想你会乐意帮这个忙的。”
凤月浅浅地笑笑,向金竹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转手把一截衣料送到了金竹面前:“你看,这种布,合意吗?”
“二猛,你看谁来了!”金竹朝二猛的困房喊着。房子里,没人答话。金竹心里生疑,二猛明明没有出去呀?未必这阵子睡熟了?说不定,这家伙还在生凤月的闷气呢!
“人没来,没个尺寸,不好裁剪呀!”凤月拐着弯说。
“说不定,二猛这阵子偷偷到你家找你去了呢!”
“是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请你挤点时间给他做件衣服。他听了笑咪咪的。”
“看表姐说的!”凤月低着头,甜甜地笑了,“他这次进矿,不知分配个什么工种。”
“人还没去呢。”
“该不会分配下井吧?”凤月的声音很低。
“这可难讲。”
“井下工人工资是高,可就是不太安全。”
金竹没有回答。凤月的一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想起了大猛,心里如有针尖在扎似的。
“表姐,那我走了。”凤月起身告辞了。
金竹没有挽留。她说:“也好,免得二猛在那里老等你。”
凤月踏着月色,沿着青石板镶成的坡道下去了。金竹送她到门口,刚一转身,二猛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
“你,在屋呀?”金竹并不感到突然。
“嗯。”二猛闷声闷气地哼道。
“凤月来找你了。你不应该这样。”
“那该哪样?”
“人家回心转意了。”
“你没听出来?她还等着看我干什么工种呢?开汽车,她自然乐意。要是下井,嗨,冒探你的闲事了!这种人,哼!”
金竹轻轻地叹息一声,说:“走,我送你到她家里去,让她给你量量尺寸,赶制出这件衣服来。”
“我不!”
“听话!”金竹用从来没有用过的严厉声音。
二猛只好顺从地跟着嫂嫂走了。过了黑水溪,又走了一节公路,便来到了公路边的代销店。这里是这个山区大队的繁华区。或者说,是全大队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有药店、医疗站,有碾米站、磨粉房,有大队部,还有一座小学校。
凤月的家离代销店不远,她平日就睡在代销店里。现在,或许还在店里。金竹走近店门,门已关了。她用手轻轻地敲了敲。
“谁?下班了。买货明天来。”屋里传来风月极不耐烦的声音。
“表妹,二猛来了。”
“呵,是表姐呀!看我糊涂的!”
“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凤月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请金竹和二猛进屋。金竹说:“欢欢还睡在床上呢,我得马上回去。”她把二猛送进屋后,自己转身往回走了。
二猛涨红着脸,痴呆呆地站立在房子中央,凤月瞟了他一眼,“噗哧”一声笑了:
“菩萨,坐呀!”
没有坐,没回话,这个猛小子仍旧傻乎乎地、极不自然地站立着。
“要当工人了,瞧我们咯些农蠢子不起了呀!”
二猛的脸涨得更红了,粗大的脖子连连抽搐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没有说出来。
“别当真,跟你开个玩笑呢。”
风月轻松地笑着。那对漂亮的、亮晶晶的眼睛,多情地盯着他。小伙子武高武大,虎背熊腰。此时此地,在风月的眼里,不象过去那样呆板、讨厌了,反而显得威武英俊,对自己颇有几分引诱力了。
“表姐叫我给你选截布,做件衣。你看,这衣料合意不?”
凤月笑咪咪地把衣料送了过来。
“不用看了。”这是二猛进屋说的头一句话,“国家出的布,我都合意。”
“那跟你做件花衣,也合意吗?”风月挑衅地说。
“合意!”二猛咬着牙齿说。
“咯咯咯……”凤月笑弯了腰。
一盘糖果端过来了,一杯香茶递过来了。二猛还是没有坐,站着。心里,又自然地想起了年初那回到她家里受到冷遇的伤心事。不喊坐,不倒茶。她二嫂子说他傻高傻大,她小妹子瞟了他一眼,耸着肩膀从他身边窜了过去。使他的人格受到了一次痛心的侮辱。
“看你这副相!脸象打了霜的红茄叶似的。还在生我的气吧?”凤月柔声细语地说着,瞟了二猛一眼。见二猛没吭声,她叹息一声,接着说:“你不晓得,做女真难!爹爹的主意,妈妈的话,都得听啦!唉……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真是老天有眼啦!”
二猛低着头,一双手也象没了摆的地方。凤月的话,不知他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听进去。反正,他没有顺着她的思路接话茬,却岔开话头说道:
“请你量尺寸吧。”
“急了?”
“嗯。”
“明天么时候动身?”
“呷了早饭。”
“我今晚就做好,明天一早就送来。保证不耽搁你走马上任。”
凤月调皮地笑了笑,拿出了布尺,在二猛的身上量开了。一双女人白嫩嫩的手,在他的身上这里挨一下,那里撞一下,二猛的全身极不自在起来。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也急促了。不知是姑娘有意呢,还是小伙子过于敏感,他感到对面的凤月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两个身子似乎快挨到一起了。
几分钟过去了。凤月给二猛量了肩宽,量了袖长。接着,便扯着布尺量起二猛的腰大来,她弯下腰去,脸挨近二猛的身子。她闻到了一种诱人的男人的气息。这一瞬间,胸际里翻上来一个热浪头。她张开纤细的手,一把抱住了二猛的腰。那白净净的嫩脸蛋儿,就势贴到了二猛的胸脯上。二猛象触了电一样,身子抖动了一下,又呆呆地立住了。他隐隐地感觉到,对方鼻孔里喷出来的一股热气,灌进了他的胸窝里。顿时,他的全身麻酥酥的……
“到矿上,头一要给领导提个要求。”凤月把脸贴在二猛的胸口说。
“……”二猛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你就说,哥是井下牺牲的,要领导照顾个地面工作。”
二猛的呼吸更急促了。凤月的脸还贴在他的胸脯上。他憋不住了,劈头问道:“量好了吗?”
“嗯,嗯。”凤月抬起头来,用手拍打了二猛一下,嗔道:“菩萨!”
把二猛搬弄了好大一阵,量不够,看不够。猛听到二猛这不懂味的话,不得不收起布尺,轻声地、恳求地说:“我连夜给你赶。今夜你就别走了,躺到我这张床上,陪着我做衣吧,啊?”说完,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向二猛投去期待的目光。
二猛一时云里雾里。半刻,他象从梦中醒过来,对凤月说:“我,走了。”
话未落音,他已推门飞快地出去了。
“这个菩萨,真不懂味!”凤月望着二猛离去的身影,在心里头嘀咕。
二猛高一脚低一脚在铺满月光的山道上奔走。脸,火辣辣的;身子,滚烫烫的。深秋的夜风,吹拂过来,落在脸上,扫在身上,凉鲜鲜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感情,在他的心头涌动。长到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头一次受到一个姑娘大胆的攻击,他感到突然,既害怕又留恋……
回到家里,金竹还没有睡,正蹲在炉火边,炒着花生。二猛走进屋来,她忙关切地问:“量好尺寸了?”
“量了。”
“这么久,就只量个尺寸?”
“……”
“没有谈点别的什么?”
二猛呐呐着,答不上话来。他转口问金竹:“这么晚了,炒花生干什么?”
“明天给你带到矿上去吃呀!”
“算了,我又不是细伢子。”
说着,他走进自己的房子里,睡去了。躺在床上,茶房里金竹翻动花生的“嚓、嚓”之声,一下一下传进屋来,一声不漏地、全部落在二猛的心上。
七
启程了,动身了。二猛将走向新的生活!小煤窑古老的弯扁担,别了!村寨里可爱的乡亲们,别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正在吃早饭。二猛走过来了,大人细伢,婆婆老倌,全都端着饭碗出来了,和二猛打着招呼,说上两句祝福的话。二猛嘎嘎叽叽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向长辈们致意、向同伴们间好。
金竹抱着欢欢在后面送行。欢欢的小肚子里装满了问号,不时地问叔叔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常常把这么大个二猛问得答不上话来。金竹的目光,在前面的路上搜索着。心里在寻想,凤月为什么还没有来?莫不是昨晚上二猛的话刺伤了姑娘的心?
到了黑水溪,过了木板桥,就上公路了。突然,从溪边的一个竹丛里,跳出来一个人,笑声,洒满了黑水溪;
“哈哈哈……害得我好等呀!”
这正是凤月。
金竹笑了:“鬼妹子!躲在这里等呀!二猛在屋里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急得跳哩!”
“嫂嫂!”二猛瓮声瓮气的声音。
“表姨,”欢欢喊凤月,“你跟叔叔玩捉迷藏呀?”
“小精怪!”凤月笑嘻嘻地把欢欢抱了过去。
“衣服……”
“报告表姐:圆满完成任务!”
金竹的话未说完,凤月活活泼泼地双脚一并,调皮地向金竹打了个立正,放开银铃似的嗓门说。接着,把一件熨得伸伸展展的男上衣,递了过来。
“给谁?”金竹问。
“给你呗!”凤月调皮地做着鬼脸。
“猛已经走上了木板桥。一头挑着一只红漆木箱,一头挑着用塑料布包着的花包被。一根小巧精致的竹扁担,在他宽厚、结实的肩头上悠哉悠哉地闪动着。”
“二猛!”金竹喊道。
“嗯。”二猛闷声应道。
“放下担子,试试凤月亲手给你赶做的衣衫。”
“只有表姐!”这时,凤月的脸蛋上流露出了一点点姑娘的羞涩。
“试么子?量了尺寸的。”
也许是想起了昨晚上的情景,凤月红着脸低下了头。
“妈妈,叔叔做新衣裳,我也要做新衣裳!”欢欢在凤月的怀里,瞪大眼睛看看凤月手里提着的小兜里的二猛的新衣,又望望金竹,叫嚷着。
二猛刹时象窜进了一个刺蓬里似的,全身上下怪不舒服起来。想想哥哥生日那天,也是哥哥去世那天,从小欢欢口里吐出的话,心如汤煮。哥哥嫂嫂,为了自己,连新衣也舍不得给孩子做一件呵!
“好,好。”金竹的眼眶也湿润了。自然,她也一定想起了大猛生前和她商量给孩子做件花衣的事。做父亲的这个心愿没有实现,却又过早地去了。九泉之下,他该不会埋怨自己的妻子吧?
金竹抖动着手,从凤月手里接过欢欢,连连亲着孩子的脸蛋,说:“过几天妈到合作社扯来花布,请表姨给你做新衣服。”
“我要最好看、最好看的花衣服!”欢欢高兴地嚷着。
“乖孩子,表姨一定给你做最好看的花衣服!”凤月说。
木桥上,二猛呆立着。欢欢和金竹的话,字字句句如砂石入心。这个坚强的小伙子,听了这段对话,眼眶发潮了。
“好,凤月,你送送二猛。我该回去了,猪还没有喂呢。欢欢,跟叔叔、表姨再见。”
孩子最听妈的话,她扬起了小手,对二猛、凤月说:“叔叔,再见!表姨,再见!”
二猛鼻子一酸,两颗热泪夺眶而出。
“二猛,到矿上,不论分配做么子工作,头一要注意安全呀!”金竹叮嘱着,眼眶又湿了。
二猛点了点头,脚下的木板桥闪了闪。
凤月也跟着上了桥。站在二猛身后,轻声问:“等汽车?还是……”
“走!”二猛说。
“表姐,欢欢,请打转身吧!”凤月向金竹母女扬着手。
金竹点点头,答应着。脚板却立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
二猛开步走了,步子很大,很猛。一双大脚板,踩在路面上,咚咚响。凤月小跑着,吃力地跟着他。跨过公路,就要踏上那条古老的石板路了。凤月转过身来,再一次招呼金竹:
“表姐,你们回去吧。”
金竹答应着,身子还是没有动。她看着二猛挑着行李,走上了弯弯的山道。古老的石板路上,响起了他沉重的脚步声。二猛箭直朝前走,没有回头。他不愿意让嫂嫂和欢欢看到他眼眶边的泪痕。
这时候,太阳从翠竹峰顶上跳出来,阳光铺满了光滑的石板路。
八
这天傍晚,二猛披着晚霞,乘着清风,从翠竹峰那黑浸浸的石板路上走下来了。进矿整整一个月啦,还是头一次回家。一个月里,欢欢扯着妈妈的衣角,到黑水溪边来过好几次了!
二猛走后的第五天,凤月得到确切的消息,他进矿以后,分配当上了电机车司机。到大煤矿参观过的凤月,见到过那玩艺儿。她向妈妈描绘道:“这个电机车呵,就是小火车一样的。一个车头后面,挂着一个一个铁箱子,拖得蛮长蛮长的。”
“那,二猛当上火车司机啦?”
“差不多。反正算是个轻快工夫。”
“妹子,算你有福份!上回没有完全把线扯断。”
凤月含笑地在母亲面前低下了头。
“抓紧定个日子吧。”
“妈妈!”
凤月娇滴滴地倒在胖胖乎乎、颇有几分富态的母亲怀里。
到了黑水溪,过了木板桥,二猛兴冲冲地走完一段上坡道,看到了熟门熟户的自家的屋。
老远他就喊开了:“嫂嫂!欢欢!”
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这是欢欢。小家伙手里用棉线提着一只大螃蟹。她看见二猛回来了,丢下螃蟹,飞跑着扑了过来,欢叫着:
“叔叔!叔叔回来了!”
二猛一把抱住欢欢,走进屋去,不见金竹,问道:“妈妈呢?”
“上自留地了。”
“你一个人在家?”
“妈叫我在家玩螃蟹,看着屋。”
二猛放下提袋,拉着欢欢,走出门来了:“走,我们也上自留地去吧!”
“妈要我看屋。”
“把门锁上。”
二猛拉着欢欢,沿着熟路,到自留地上来了。晚霞渐渐失去了它艳丽的色泽,天快断黑了。这时,金竹正在扬着耙头挖土。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秀丽的脸庞,由于用劲的缘故,涨得通红,宛如一朵刚刚绽开的石榴花。离自留地还有一百多米远,欢欢就挣开了叔叔的手,欢叫着向金竹扑过去:
“妈,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了!”
金竹听到欢欢的嚷叫,忙撂下耙头,直起腰来。热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留海。一对清亮的丹凤眼,给二猛送过来两束热情的光芒。
“嫂嫂。”二猛喊道。
“呵,回来了?么时候到的?”
“刚进屋。”
“走,回去弄饭吃。”
二猛一把夺过了金竹手里的耙头,说:“你回去煮饭吧,我挖完这点土就回。”
“不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回屋里歇歇去吧。”
“不累。”二猛就势一扬,把耙头举到了头顶,“挖完就回来。是准备种萝卜菜吧?”
“是的。”金竹不安地说,“唉,这么远走回来,也不歇歇。欢欢,你是跟叔叔到这里玩,还是跟妈回去?”
“我跟叔叔玩。”
金竹走了,脚步很轻快地走了。进屋以后,她手脚麻利地烧饭,炒菜。她煮了芋头,又炒鸭蛋。鸭蛋里放了许多的辣椒。她在心里说,“这个猛子,象他哥,吃得咸,又吃得辣。”
房子里飘出了一阵阵饭菜的香气。当金竹把一样一样二猛爱吃的菜端上桌子的时候,二猛扛着耙头,拉着欢欢回来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饭,送到了二猛手里。二猛接饭时,金竹问:“见着凤月了?”
“没。”
“刚才打她店门前过,没进屋?”
“门关了。”
“你没敲敲?”
二猛闷头扒饭,没有回答。
“听说你在矿上开电机车,他们家可高兴了。”
“那,现在他们家该恼火了。”
“怎么?”
“我要求下井当采煤工了。”
“这……”金竹手里的碗,险些滑落在地。
“矿上开大会动员,号召干辅助工种的同志,充实到井下采掘一线去。我报了名。”二猛平平淡淡地说。
金竹没有作声了,吃着闷饭。好久一阵,她说:“只怕凤月想不通。”
“由她吧!”
撂下饭碗,二猛提起了他的兜,喊着在桌边扒饭的欢欢:“看,叔叔给你买什么来了?”
欢欢刚刚抬起头来,二猛已经把一截挺好看的花布递到了欢欢面前:“好看吗?喜欢吗?”
“好看!好看!”欢欢嚷叫着。
“二猛,刚刚领到一个月工资,就这么花呀!”
“嫂嫂,这个是买给你的。”二猛从兜里掏出了一捆竹叶一般绿的毛线。
“你……”金竹把毛线推了回来,“送给凤月吧。”
“哥早就要给你买的,你不让。这一个月里,我做梦都想着对不起哥,对不起你。你、你就收下吧。”这个硬汉子说这几句话,嗓子眼都有点发硬。
金竹没有再说什么了,很快地接过了毛线。
“还剩下十块钱。”
“不!不!”金竹连连摆手,“你、你应该存点钱。”
二猛硬要塞过来。金竹清亮的丹凤眼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终于把钱接过来了。
“好,钱,我接着。这毛线,去送给凤月。听话!”金竹的语调里,稍稍流露了一点点做嫂嫂的威严。
“二猛贤侄回来了?”
这时,秃二叔跨进门来了。他常常是一张醉脸,喷着酒气。看来,刚才又到哪里喝酒来了。金竹迎上去,搬来凳子请坐,又送来一杯茶。二猛从口袋里掏出了离矿回家时,在矿贸商店买的那包“洞庭”牌香烟,递给秃二叔一支。
秃二叔忙起身,双手接过烟,笑咪咪地说:“这番老侄阔起来了,烟都是包了银纸的。”趁金竹进里屋取什么去了,他又轻声补了一句,“听你二叔的话,没有吃亏吧?往后,别把二叔给忘了。”
“只有二叔,说到哪里去了。一个挖窑的,会把个长辈忘了吗?”
“听人讲,你在矿上开电火车呀?是啵?”秃二叔把香烟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准备夹到耳朵上,见二猛划燃火柴送火过来了,忙衔着烟向火前伸去。
“不是电火车,是电机车。”二猛纠正道。
“反正是电火起动的机器车。”
二猛明白了秃二叔说的那“电火”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电火,硬是个怪物。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得。不小心,烧死人不晓得信,顺了气,火车也推得动。真是个怪东西。”秃二叔津津有味地发表他对电的见解,不时吧哒两口香烟。他抽烟也怪,吸得猛,吐得慢;一口烟吸进去,得等上好半天,才让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二猛,你算是交上红运了,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工作。人一值钱,就什么都好办!”秃二叔发开了感慨,“前几天,他舅妈对我说,她想把你和风月的事情早点办了。一切从简,什么都不要你备办了。你看,这几多好?”
这时,金竹端来了一盘炒黄豆,一碟子盐姜和一壶米酒,放在秃二叔和二猛面前,招呼道:“二叔,没有什么好招待,喝杯酒,吃几粒炒豆子吧!二猛这事,还要靠你多关照。”
“一定,一定。二猛,你自己的意见呢?什么时候办好?”有了酒,秃二叔特别地兴奋起来,嗓门也高了。
“只怕人家不会干了。”二猛瓮声瓮气地说。
“哪里的话!这个,包在二叔身上。”秃二叔喝了一口酒,抛几粒黄豆子进口,语气很粗地说。
“下个月,我下井挖煤了。”
“犯了错误?”秃二叔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二猛。
“没。”
“那为什么?”
“我自己要求的。”
“你呀!唉!”秃二叔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默了默神后,他突然扬了扬手,神气地说:“既然是这样,婚事也包在你二叔身上!凤月的工作,我保证做好!你就只管准备当新郎吧。”
“表姐。”
这时,窗外面有人在轻轻地叫。
金竹听出来了,忙开门迎了上去。“凤月,快进屋,二猛回来了。”
凤月跟着金竹进屋来了。她看见秃二叔,忙说:“是姑爹呀!”
秃二叔不知是想起了他那一串刚刚落音的不负责任的大话了呢,还是多喝了点酒,扁扁的脸膛通红通红的。他朝凤月点点头,呐呐道:“来看看二猛?”
二猛起了一下身,没有喊凤月,又坐下去了。这时,金竹忙从一条长板凳上拿起那一捆竹叶般绿的毛线,给风月,说:“二猛领到头一个月工资,给你买了一斤半毛线。你看看,喜欢不?”
“只有表姐……”
凤月双手接过毛线,在灯光下细心地翻看起来。秃二叔喝着闷酒。二猛“咣当咣当”地嚼着炒黄豆。
“凤月。”二猛嚼碎几粒黄豆,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很响。
“呃。”凤月转过头来。
“告诉你:我下井当采煤工了。”
“真的?”
“嗯。”
“……”
见凤月没有答话,二猛又说,语气绷绷硬:“我们的事,你看着办吧。”
刚才牛皮吹得咕咕叫的秃二叔,这时候却象只偷油的小耗子,坐在桌子边,一声不吭,只顾喝他的酒。金竹的心嗵嗵直跳,她在内心埋怨二猛太那个了,准会把事情搞糟。
“你……”凤月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不对,早几天有人到矿上去,还看见他在开电机车。为什么突然下井采煤去了?不会的,这个木菩萨,还挺会考验人哩。想到这儿,她眉毛一扬,头一偏,说:“你在矿上干什么,我都高兴。”
“好表妹!”金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一轮圆月,挂在翠竹峰顶上。清淡、柔和的月光,射进窗来。秃二叔喝足了酒,已经告辞走了。金竹拉着欢欢进了里屋。欢欢躺在床上,玩着妈妈时时带在身边的那个漂亮的、五彩斑斓的田螺壳,听妈妈讲这个古老的、田螺姑娘的故事。二猛还是坐在那矮竹凳上。刚才凤月的话,给他心里注进了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现在心窝窝还热乎着哩。风月站在窗边,双目注视窗外,似乎在欣赏这秋夜明月,观赏那竹峰月色……
“多好的月亮!”
凤月柔声柔气地夸着月亮,转头看了看二猛。二猛从那矮竹凳上站立起身,向窗边走来。
“到外边走走去吧?”凤月发出邀请。
二猛轻轻点了点头。小伙子的心里,顿时涌动着一种甜蜜的潮水。长到二十六岁了,这还是头一回呀!凤月两束情绵绵的目光盯着二猛,见二猛涨红着脸点了头,她便对着里屋说道:“表姐,我们到外边走走去。”
“好!”
里屋,传出来金竹喜滋滋的声音。
九
多情的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房间里越拉越长。柔和的风,一阵比一阵凉。欢欢睡过去了,发出轻微的、甜蜜的鼾声。嫩嫩的小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个牵动着妈妈心肺的田螺壳。
金竹坐在床沿上,给欢欢掖掖被窝。又拿起二猛给欢欢买回来的花衣裳,凑到灯光下看着。心,浸在一种慌乱、起伏的思绪里。那对清亮的丹凤眼,望着窗口射进来的月光发起呆来。刚才,凤月告诉她,她和二猛出去走走时,她答应得那么爽快。可是,当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外远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象突然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使她显得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一半是欣慰,庆幸二猛和风月总算靠近了。一半是什么呢?她说不上。她在床沿上,给欢欢讲着故事,慢慢地乱套了,后一句不接前一句了。听熟了妈妈的这些古老的故事的欢欢,听着听着仰起小脑袋望着妈妈笑起来了:“妈,讲错了!讲错了!”
金竹一怔,明白了,一把抱起欢欢,亲起嘴来。她脸红红的,就象抹了红粉子似的。她不明白,二猛跟着凤月出去以后,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象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慌得很,闷得很呢?
她毕竟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她很快地赶走了脑子里那热一阵、冷一阵的复杂思绪,爱抚地哄着欢欢睡觉了。孩子,真听妈妈的话。她钻进被窝里,妈妈的手轻轻地在被窝上拍了拍。一曲催眠曲还未哼完,小家伙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月亮的光线条,在房子里越拉越长了。天上的圆月儿,愈来愈斜西。夜,深了。二猛还没有回来。此刻,他们在何处?枇杷树下?绿竹林里?黑水溪边?还是……该谈得挺投机吧?金竹在心里猜测着。她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她想,二猛,是一块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金子,表面还粘着厚厚的泥土。有眼力的人,才能透过泥土看到闪光的金子。他似乎傻乎乎的,实则,他憨厚、纯正,爽直。但愿凤月的眼睛能穿透泥土,看到这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外面脚步响,很粗很重,金竹知道是二猛回来了。大门还没有关,一直等他回来。他跨进大门,没有朝金竹这边的房间打个招呼,就箭直朝自己房里走去了。
“二猛。”金竹喊。
“嗯。”他闷声应道。
“回来了?”
“嗯。”
“洗个脚吧,有热水。”
“不了。”
他闷声闷气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金竹敏捷地感到情况不大对头,很想叫他来问问。然而,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哥去世了,自己这个嫂嫂,有些事真不好管得太细呵,有些话吐不出口呵!
天刚蒙蒙亮,他那边的房门就响了。他走进茶房里,讲了声:“嫂嫂,我走了。”
金竹翻身起床,边穿衣服边答话:“你怎么啦?天亮了,吃了饭再走呀。”
“不了!”
他的话音象闷雷,说完便跨出了大门。待金竹追出来,微微的晨曦里,只见二猛已经下完屋前的坡道,快到黑水溪边了。
她了解他那个犟脾气,晓得这时候追着他去问,也问不出一个名堂来。她叹息一声,转身进屋了。
下午,金竹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秃二叔传过话来,说凤月又恢复了原来那些条件。金竹在心里默默想,全部达到对方的要求,至少要花上八百元。这不知是二猛的身价低了,还是凤月的身价又高了?
二猛回来得更勤了。每逢轮休日,先天下了班,就扯起两条腿巴子走二、三十里山路赶回来,常常很晚才进屋。次日,清早就扛着锄头出门了。上自留地,挖土,锄草,施肥,从早干到晚。有时,金竹夺下他手中的锄头,要他回屋里去歇歇,他不肯,仍旧憋着劲傻干。金竹劝他到凤月那里去走走,他不答言,也不动脚。从自留地里回来,就跟欢欢玩闹起来。要不,就背着竹篮到溪边洗猪草去了。凤月不时来走走。碰上二猛回来了,和二猛谈上些话,要是二猛没有回来,就陪金竹坐坐,打打讲。两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每月发了工资,二猛除了留下自己的伙食费和很少一点零用钱以外,全部送回来交给嫂嫂。有时四十,有时五十。金竹默默地接过钱,又悄悄地把它放到衣箱里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了。
翠竹峰上,又一批新竹吐翠了。一晃,二猛进矿工作已经八个月了。月底,他领到了七十元工资,三十元奖金。除留下三十元做伙食费外,全部塞进口袋,又沿着山间这条古老的石板路走回来了。
夜色沉沉的时候,他走进了熟门熟户的家。进屋以后,喝下金竹送过来的一杯凉茶,从口袋里掏出七十元钱,递给金竹。
金竹接过二猛的钱,把饭菜端上桌,招呼二猛吃饭。忙完这些以后,她转身向里屋走去。
一会,金竹手里拿着两个小布包包,从里屋走出来了。
“二猛。”金竹喊他。话音里浸透出一丝丝喜悦。
“嗯。”二猛抬起头来。
金竹把两个布包包递了过来,轻轻地说:“这是你哥在的时候积下的,整三百。这,是你每月送回来的加上今天的七十元,整伍百。我看,你吃了饭,喊二叔来一下,打个商量……”
“嫂!你……”筷子,从二猛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到了桌子上。
什么时候,在外面玩耍的欢欢,溜进屋来了,猛地看到妈妈手里这多的钱,小家伙高声嚷叫开了:
“哟,妈有咯多的钱!妈有……”
金竹赶忙用手捂住欢欢的嘴,并严厉地盯了她一眼。
“妈好狡的!这个也省省,那个也省省,总说她没有钱。”
欢欢四岁了,懂得的东西多了。这时,她扭过身子,撅着嘴对妈妈说。
“嫂嫂,你怎么把钱都存下来了?你应当花,应当花……你和欢欢太苦了!……嫂嫂!”二猛哽着嗓子嚷着,泪水夺眶而出。
“别发傻!国家每月给了我们抚恤金,我们过得不是很好吗?”金竹浅浅地笑笑。停了停,她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望二猛,问:“是不是我现在就去把二叔喊来?”
二猛摇了摇头。
“总算积下了这点钱,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我看,就将这件事情办了吧?”
二猛撂下饭碗,敬重地望了望嫂嫂。许多话,卡在喉咙里,一时半时吐不出来。他只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莫急。”
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翻上了金竹的心。她惆怅地看着他……
第二天,二猛回矿去,走得很晏。太阳挨山的时候,他才动身。金竹拉着欢欢送他。送到黑水溪边,送到木板桥上。晚霞里,欢欢和二猛同时扬起了手臂。她看着二猛跨过公路,甩开大步,在这条古老的、攀山而上的石板路上,渐渐远去……
“金竹。”
秃二叔从对岸上了木板桥。他不知又到哪里喝了酒来,满嘴喷着酒气。
“呃,二叔。”金竹轻声细语地答着话。
“回去吧?”
“嗯。”
“一路走。”秃二叔说。
“好。”金竹抱着欢欢转过身来,指着秃二叔对欢欢说:“快喊二公公。”
“二公公。”欢欢甜甜地叫道。
“呃——”秃二叔拖着长音应道,眼睛笑眯了。
秃二叔走在前,金竹跟在后。上了一段坡,秃二叔吞吞吐吐地说:“二叔有句话想给你讲,又连不好开口。”
金竹的心窝子一热,警觉地说:“侄媳妇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做长辈的只管说呀!”
“唉,这些日子,也难为你啦!”说到这里,秃二叔粗粗地喷了一口酒气。“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要忙内,又要忙外,着实难啦!”
两双脚步响。金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似乎猜着了秃二叔下面的话,她有些害怕,等着他把话说明,秃二叔却又不说了。
走了一段闷路,他终于开口了:
“这次,石湾里赵胖子从部队上回来迁家眷。没想到,他堂客冒得福气,突然得急病死了。赵胖子在部队上混了个师部的科长了。听说是个县太爷那么大的官。”
他对我说这些话做什么?金竹听着,一颗心象突然被一只大手揪着,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她放慢了步子,一步一步挪动着。额角、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胖子的父母想丧事喜事一起办,续个堂客带到部队去。金竹,你看……”
这时,秃二叔转过头来看金竹,方知她已落后一截了。
“金竹,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二叔,你是多喝了些酒吧?”
“不!不是酒话。赵胖子父母亲口托咐我的。我把你的情况向赵家介绍了,他们一家人都满意。”秃二叔喷着酒气说。
“我……还没有想这事呀!”
金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紧紧地抱着欢欢,好象有人要把她抢走似的。
“现在是新世道了……”
“不,我不是……我是想,我的欢欢……”
“孩子当然带过去啦。人家一个大科长,还怕多下这个乖闺女呀!”
“妈妈,要带我到哪里去呀?”欢欢用小手抱着金竹的脖子,问。
“欢欢,妈带你在家,不带你到哪里去。真的,不……”金竹慌乱地安慰着孩子。
“唉!”秃二叔叹息了一声,“好吧,你好生想一想。这可是打起灯笼难寻到的好当呀!”
“我,不,我,不……”
金竹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热血,直往她的脑门顶上冲……
上了几级石梯,秃二叔又规劝了金竹几句,便晃晃荡荡拐上了去自家屋里的路。
金竹的脑袋里嗡嗡轰响着。她紧紧地搂着欢欢,飞快朝屋里奔去。这时,溶溶暮色罩住了翠竹峰。夜来了。
十
夜,大雨倾盆……
巨大的雨网,罩住了翠竹峰,罩住了黑水溪,罩住了盘山路,也罩住了山脚下翠竹寨的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农舍。
弯弯山道上,金竹撑着一把青布雨伞,背着欢欢,吃力地行走着。昨天晚上,欢欢突然发高烧,额头热得烫手。她哼叫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到大队的合作医疗站请赤脚医生看了看。那个年轻伢子给欢欢量了量体温,听了听心跳,说很可能是肺炎,要输液。而合作医疗站没有打吊针的器具,劝她赶快送公社卫生院。她饭没吃,脸没洗,背着欢欢踏上了这条盘山的石板路,翻翠竹峰奔公社卫生院去了。
在公社卫生院忙乎了一天,孩子总算退烧了。医生说不要紧了,开了些药,嘱咐她把孩子带回去,找赤脚医生打几天青霉素,就会好的。天挨黑的时候,她背着欢欢走出了卫生院。刚出门,天变脸了,落起雨来。她只好到路边一个熟人家里借了把伞。
天越来越黑,脚下的路模糊不清了。雨没住,风没停。她艰难地行走在山间石板路上。风打雨斜,她怕淋着背上的欢欢,使她的病情加重,便将伞严严实实地遮着孩子,自己身前的衣裤,淋得透湿了。唉,真是的,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拉扯着孩子,真难呀!
爬上翠竹峰,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想进山顶上公社药场的屋子里去歇歇,心里又惦记着栏里的猪一天没喂食,早该饿得嗷嗷叫了。她站在这栋红砖楼房的阶基上,把伞换了个手,缓了口气,又抬动脚步下山了。
刚下了几级石梯,前面一道手电光射来,随即传来了喊声:
“嫂嫂!”
二猛来了。她不觉心头一热,想:他怎么知道欢欢病了?为什么从山下走来?她还未来得及问,二猛一溜小跑,冲到她面前来了:“快把欢欢给我吧!”说着,一双粗壮的手把欢欢接过去了。
“你到家了?”
“嗯。见门锁着。一问,才晓得你带欢欢到公社卫生院看病来了。”
“你呀,总是惦记着家!”金竹动情地说。
“怎么样?欢欢的病?”二猛关切地问。
“医生说不打紧了。”
欢欢已经在妈妈的背上睡得很香。移到叔叔的背上,小家伙还没有醒来。金竹的背上没了欢欢,顿时感到轻松多了。她打着手电,为走在前头的二猛照着路。
雨点,敲打着遍山遍岭的树枝竹叶;风,摇曳着成百上千亩松树竹林。到处都哗哗啦啦响。山里的雨夜热闹极了。手电光,点亮着一块一块光滑的石板。金竹紧紧跟在二猛身后,不时移动手电照照睡在叔叔肩头上的欢欢。心里,时不时翻上来一个热浪头。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在涌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细嚼。只觉得此时此刻心里怪热乎的,怪舒服的。
“嚓、嚓、嚓……”
二猛壮实的脚板,跟着金竹照过来的手电光,敲响一块一块黑浸浸的光滑的石板。心里头就象眼前这风雨逞狂的世界,很不平静。哥在世的时候,他很敬重自己的嫂嫂。哥去世以后,他更敬重自己这位真正值得人敬重的嫂嫂。眼看,哥离开人世一年多了。近些日子来,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越来越强烈地在心里波动。特别是看到凤月在他当工人前后的变化,使他更觉得金竹的可敬。金竹,真好的人!他常常对着翠竹峰,痴想着。一个念头涌上来,他马上惊惶地摇摇头,在心里责怪着自己:胡闹!她,不是旁人,是自己的嫂嫂呀!可是,他转而又想,嫂嫂也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她那么好,那么温顺善良,她为什么不能再得到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呢?
风,一阵猛似一阵。雨点很猛,砸到腿上,似乎有点隐隐发痛。长长的下坡路走完了,来到了黑水溪边。村寨里一栋栋农舍,透出一点一点暗淡的灯光。
踏上木板桥,二猛的心胸又如脚下的黑水溪,浪峰叠叠,水波滔滔。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情潮水,继续冲击他的心灵。唉!人,人的感情怎么这样复杂呢?
这时,金竹的手电光,射到前面去了。二猛抬动大腿,一步一步在木板桥上走动。风狂,雨猛,二猛的身子晃动起来。金竹赶紧跟上去,用一只手托住二猛背上的欢欢。两人缓缓地走过桥去。
“呼——”
一阵旋风卷过来,金竹和二猛同时站立不稳了,脚下的桥板,随着他们身子的晃动,摇动起来。这一瞬间,两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挨紧了,互相搀扶着,迎着风,顶着雨,向对岸走去。
两颗心,在木板桥上激烈地跳动着……
十一
回到家,吃了饭,喂了猪,洗了脚,一切安置妥当,已经很晚了。二猛把欢欢送到床上,便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时,金竹也上床躺在欢欢身边了。忙了整整一天,很累了,可是,金竹又象大猛刚去世时的那些日子一样,怎么也睡不着。归途上的一幕幕情景,就象黑水溪里的水,在心头翻腾不息。生活,真是一部深奥的书呵。一个山乡女子,在这部书面前不知所措了……
“当!当当!”
半夜过深,突然有人敲金竹的房门。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问:“谁?”
“我。”二猛瓮声瓮气的声音。
“有事?”
金竹披衣下床,靠着门边的墙壁,问。音调有点诧异,心也跳得快些了。
“没、没……”二猛慌乱地说。
“那……你……”金竹的声音很低了。
“睡不着,我准备回矿去了。”
“就走?”
“呃。”
“还烂早呀?”
“……”
没有回答。接着,传来脚步走动、拉动大门门闩的声音。金竹急了,忙点燃煤油灯,开门走了出来。
“嫂,我走。”
“你疯了!现在鸡还未叫,外面又下这么大的雨。”
金竹一把拉住二猛。外面,大雨哗哗作响。
二猛走进茶房坐下了,金竹也坐下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两颗心,在怦怦地跳动着。
半晌,金竹说:“二叔前天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要和你商量一下你和凤月的事。”
二猛呆呆地坐着,不作声。半天,他哼出一声:“还是让我走吧。”
“硬要走,也得煮了饭吃再走呀。我马上动手。”金竹夺下二猛肩头上的帆布袋子,挂到了墙壁上。
茶房里,火烧起来了。一根根干竹枝丫丫,在火中哔剥作响。金竹把铁锅装上水挂在火上,然后坐在旁边用竹盘箕选着米,把混在米里的谷粒、稗子、砂土拣出来。
二猛自动担负起了烧火任务,不时将一把竹枝枝折断送进火中。突然,火中的竹枝丫,长长地喷射着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老辈人说,这是火在笑,有喜事降临。平日,二猛准会乐一阵。此刻,他埋头想心事,没有理睬。
水开了,米下锅了。二猛埋着脑袋,突然冒出一声:“我,我想过了,想了好久了!”
“……”金竹坐在火边洗着菜,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抬起头来,望着他,问:
“么子事?”
二猛涨红着脸,卡住了口。金竹的心跳得厉害,不好再追问。
“我和风月会过不好的。”二猛把头埋得更低了。
“会过得好的,会的……你应该……”金竹的心也乱了,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她摆弄着手中的菜叶,头也渐渐低下去了。
“我,是个挖煤的。她……”
“她不错呀,长得漂亮,文化又高,又是商店的营业员。你……”
“别说了!”二猛粗声粗气地打断金竹的话,“我全都想过了。”
“想过么子了?”金竹低低地问。
“我想,我想……我想……”
下面的话,二猛这些日子来,考虑过千百遍,此刻要把它吐出口来,却是那样的艰难!
又一节竹枝枝,在火堆里喷射着长长的火舌,发出“吱吱”的笑声。灯光中,二猛的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金竹的耳根子,也滚热滚热了。
“我想,”二猛咽了一口口水,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想我们永远做一家,真正的一家!”
金竹手里的一把青菜,掉到了水盆里,水滴儿溅了她一身。她站起来了,羞涩地向窗台边走去。心胸里,千波万浪奔涌着。二猛要说的话,她早就猜着了。可是,当二猛一下把它挑明,她却仍旧感到突然,感到紧张,感到慌乱……这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此刻,又想起了孩儿时候奶奶讲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好象那个冒娘冒爹的勤劳后生子,站到了自己面前。一丛火花,在她的心灵深处飞溅开了。然而,很快地,心里的火花熄灭了。一股浊黄的溪水涌上了她的心,淹没了这美好的记忆。她想,自己比田螺姑娘差一千倍,一万倍,而他……而他……却比那后生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应该有一个比自己好的、比自己美的、比自己年轻的红花姑娘作伴儿。我,不能这样去害他,破坏他应该得到的幸福。快收起这念头,做一个好嫂嫂吧!她站立不稳了,身子晃动起来。她赶紧扑到窗子边,双手攀住窗台。窗外,哗哗哗哗,下着倾盆大雨。
二猛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几次想偷偷看看金竹,却没有这个勇气。他尖着耳朵,等着金竹回话。
她扶着窗台说话,音调都变了,里面浸满了痛苦,浸满了良好的愿望:“二猛,把我当你的好嫂嫂吧!凤月,比我好一千倍。你,应该有一个比我好的……”
“我、我,我就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
“不,不不……”金竹越发慌乱了。为了使他死了这条心,她违心地说:“我,已经有了……”
“真的?”二猛的嗓门大了。
“二叔也为我找到一个当了。”
“哪里的?”二猛象是突然被谁擂了一拳,火气很盛地追问。
“石湾里的。”
“干么子的?”二猛的话,俨然象法庭上法官审讯犯人似的。
“部队上的。死了堂客。”金竹越说心越寒了,全身抖动起来。
“叫么子?”
“姓赵,刚讲起,还没有来跟你商量。”金竹的话一句比一句低。这时,一个“赵”字吐出口,犹如有一把尖刀插进她的心窝。
二猛气呼呼地抓住一把燃得正旺的竹枝枝,在灶膛里狠狠地拍打着。竹枝落处,灰尘四起。不一会,火熄了。那些被强行打熄的一个个竹枝枝上,冒着缕缕青烟。房间里,塞满了呛人的烟雾。二猛立起身来,抓起金竹刚才夺下的帆布袋子,呼地拉开大门,跑了出去。
金竹惊立着,用一种恐慌、痛苦的目光,望着门外。外面,雨更大,风更狂。一道闪电,撕破黑沉沉的天幕,一声炸雷,震得翠竹峰摇晃。
“二猛!”
片刻,金竹失声尖叫。她险些摔倒在地。她赶忙追到门边,已经看不见二猛魁梧的身影了。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雨天迟到的黎明,已经降临到了山村。
她疾步回到里屋,摸了把伞,追出门来。外面,雨声大作,风声大作,雷声大作。她追到了黑水溪,追上了木板桥,只见一个人影呆立在木板桥上,光着身子淋着大雨。
“二猛!”
立在木板桥上的黑影儿一动没动。桥头两侧的青竹丛,在朦胧的曙光里,在狂风大雨中,摇曳、呐喊:“呼——!呼呼——!”
“二猛!”
金竹大步跨上木板桥,撑开一把伞,向二猛身边送去。
伞,遮到了二猛的头上,挡住了倾盆泻下的雨滴。二猛的身子抖动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向一旁移了移,与金竹隔离了一定的距离。他没吭声,没答话。
金竹又把伞朝二猛身边送了送,为二猛遮着雨。此刻,该说一些什么样的话呢?金竹的心里慌乱极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痴呆呆地站立着。
“呼——啦!呼——啦!”
风在呼啸,竹在摇曳。木桥下的黑溪水,一夜涨了几尺高,一个旋涡套一个旋涡,一个浪头压一个浪头,威威武武,浩浩荡荡,挺有气势地向前窜去。
“给。”
二猛把粗壮的手伸过来了。金竹埋下头,将目光投了过去。顿时,她结实的身子弹动了一下。二猛的手心里,竟放着那个金竹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花纹美丽、壳面光洁闪亮的田螺壳。
“这……”
金竹慌张地往后退着。
“昨天逗欢欢睡觉的时候,我在你的枕头下拿的。没征得你允许,我……还给你。”
金竹的一双手,在胸前哆嗦着,一直没有伸过去接这田螺壳。
桥下,浪涛汹涌,耳边,狂风呼叫。金竹和二猛站立在木桥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心胸里却同时喧闹着一场急风暴雨……
终于,二猛硬梆梆的手,将田螺壳粗重地放到了金竹的手掌里。
“嫂嫂,我,对不住你。”这个硬汉子的话语里,夹杂着哭音。
“不,不不……”
金竹的心里更加慌乱了。她不知是把田螺壳收下好呢,还是不收好呢。她终于把这个陪伴她五个年头的田螺壳,紧紧地捏到了手心里。
两人默立片刻,二猛从金竹手里接过伞柄,急步往前走了。
金竹怔怔地站在雨中,望着二猛远去的身影,望着那条熟悉的石板路。任凭大雨浇身,她一动不动……
十二
二猛一连四个轮休日不见回来了。金竹心里慌得很,好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茶饭无心,做事颠三倒四的。
前天,秃二叔又来过一次,和她磋商二猛和凤月的婚事。他说,早几天在翠竹峰的路上碰着二猛,他对二猛说了这件事。二猛红着脸,啄了啄脑壳,同意了。凤月也来过一次,表白了她的心事。而今,可说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到了。
这是金竹多少日子来盼望的事呵!可是,当它真的要成为现实的时候,金竹的心里,却又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骚乱。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她警告自己:要多为别人想想。人活在世上,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个把月没有到自留地上来了。草没来拔,水没来浇,肥没来施。心里有事,干什么都没有心思。以往,二猛每个轮休日回来,自留地上的事他全包了,自己只到地里来看看。现在,这事得自己来管了。休工回来,把煮猪潲的大铁锅放到炭火上,她就到自留地上来了。
远远地,就看到自留地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个,正是二猛。晚霞,照在他那件火红的背心上,红光闪闪的。金竹的心里一热,平日叫得挺顺口、挺亲热的“二猛”,此刻在嘴巴边滑过来滑过去,就是难以吐出口来。
二猛正蹲着身子在细心地拔草,金竹从身后走来,他没有发觉。金竹的脚步放轻了,多少感情往心头涌呵!他没有丢开这个家,没有忘记她和欢欢,没有忘记这块洒有他热汗的土地。他,真象他的哥,是一个和他哥一样诚实、善良的人呵……
她缓步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仍然没有发觉。站了半刻,她才轻轻地说:“你,回来了。”
二猛转过身来,眼光一碰到金竹,脸红了,头低了。
“不进屋就上地里来了?”金竹语调柔和地说。
二猛没有回答,把头埋得更低了。
“吃晚饭没有?”
“在矿上吃过了。”二猛低低地说。
“这么快?”
“是搭矿上拉坑木的汽车回来的。”
“多久了?”
“刚到。”
金竹看看这块自留地,草没一根,土也松松的,很湿润,好象浇过水不几天似的。地里的辣椒、茄子、长得很好,果实累累。一挂挂花豆角,十分耀眼,靠塘岸边的那排丝瓜藤,长得真好。黑绿黑绿的藤叶上,吊着一条一条又嫩、又肥的丝瓜。菜地上的景象,真是喜人。金竹心里好生奇怪,问:“刚到,这地收拾得这么好?”
“上两个轮休日,我都回来了。”
难怪秃二叔说他早几天在翠竹峰上碰见他。金竹的心里热辣辣的,吃惊地看着他,在心里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呵!
“没进屋?”金竹说。
“嗯。”二猛点点头。
“在自留地上忙一天?”
“嗯。”二猛又点点头。
“在哪里吃饭?”
“带了馒头。”
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感情深沉的女人,此刻,那清亮的丹凤眼湿润了。她一把将二猛拉起,道:“走,回家,欢欢心里想念着你呵!”
金竹用红辣椒、姜丝子炒了一盘干牛肉,硬要二猛再吃一顿晚饭。欢欢绕着二猛直转,甜甜地叫着:
“叔叔!叔叔!”
吃罢饭,金竹从衣箱里那秘密的地方,翻出了珍藏着的两包钞票,递给二猛,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平平静静地说:“是请二叔来,由他转交?还是你直接交给凤月?”
二猛偏过头去,没有接那两个装钞票的布袋袋,也没有答话。
金竹柔和地说:“我们见识少,不会买东西。凤月在商店里,见的多,识的广,把钱交给她,由她自己去办吧。”
二猛仍然偏着头,没吭声。
金竹把布袋袋塞到二猛手里:“你去交给她吧。我已经请了两个砌匠师傅,把那边两间房子好好修理修理,把地填一填,把墙刷一刷。他们明天就进屋。”
二猛接住布袋,两颗眼泪滴到了布袋上。突然,他又把布袋塞还金竹,恳求地说:“请你帮我交给她吧。”
金竹点了点头,接下了布袋。
一轮满月跃上翠竹峰的时候,金竹捡拾好了家务,洗了澡,穿得素素净净,朝凤月家里来了。
上了屋台,进了堂屋。金竹正要推门进茶房,听到里面有人正在说话:
“他姑爹,再来一杯。”
这是金竹姨妈、那个富态婆婆的声音。
“够了!足够了!”秃二叔的回话。
金竹在门口站住了,没有进去。她是一个知趣的女人,人家在喝酒,她不想去打扰。尽管是自己的姨妈家。何况这位姨妈还一直看不起她这个作为不大的外甥女。
“他舅妈,”秃二叔沿用崽女的口气喊凤月妈,“井下工人,工资高,每月加奖金能拿上一百多块。钱多好办事。凤月往后的日子会好过的。”
“工资是高,就是不安全。他一旦有个好歹,就害凤月一辈子。”姨妈的话,说得很轻,却落得很重。
“哈哈哈……”
这是秃二叔少有的笑声。下面的话,说得很低,但还是被金竹听到了:
“万一碰上了,也是坏事变好事。凤月就能马上跳出这个穷山窝,飞到矿山里顶职当工人了。那时候,每月能拿上几十块钱票子……”
霎时,金竹仿佛有上百条火毛虫爬上了她的身子。她全身上下,火辣辣的。这些年来,她总是用自己那颗善良的心去思量这位被旁人指破了背脊的远房叔叔。别人数落他时,她只是默默地听在耳里,不记到心里去。总觉得他是老人,是自己的长辈,应该敬重他。而今,他……一股憎恶、讨厌、愤恨的感情,止不住地涌上她的心。天啦!人类中原来也有这样不干净的。
她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觉得这里是一个不干净的地方。她想跑到溪边去,跑到山里去,到那里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而,这时候,屋里又响起了秃二叔那破锣似的声音。它象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拴住她的心。她移动了的脚,又站立住了。
也许是酒后吐真言。下面,秃二叔说得更加赤裸裸了:
“嗨!一个女人,有了正式工作,还怕寻不到一个好主,何况我们凤月还长得花朵般的漂亮。找个地委、省委的干部都不难……谁会象金竹这个蠢货!”
金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顿时,脑袋里轰轰轰地响,心窝里隐隐约约作痛。她再也无力推门进去了,调转身子,打起飞脚,往坡道上疯跑着……
穿过一片竹林,翻上一个小坡,她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大猛长眠的地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亲手栽下的、如今枝叶青翠的竹子,嚎啕大哭起来。
人生,多么艰难的人生啊!
十三
天黑尽了的时候,金竹离开丈夫的坟地,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了。一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
快要进屋时,她站住了。定了定心,静了静气,冷静地思索了一番。她想,这话出自这个千人指、万人说的秃二叔的口。媒人的嘴,有几张干净的?姨妈没有这么说,凤月没有这么说。挺重要的,二猛已经应允了。自己只能搭桥、栽花呵……她把散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好了。她把脸上的泪痕抹掉了。强挂一脸微笑,进了屋。
“妈!”欢欢从二猛的怀里跳了出来。
金竹一把抱住欢欢,对二猛笑笑说:“凤月不在家。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回来。”
“她妈呢?”二猛轻声问。
“在。”
“说了些什么?”
金竹停了停,笑笑:“她催着你们快把事情办了算啦。”
“她没嫌我下井?”
“没、没……”
金竹的心里一阵阵绞痛。她强行克制自己,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二猛低着头,没有注意她。
“钱,给她妈了?”二猛问。
“没有。还是直接交给凤月好。明天你回矿里去的时候,要从商店门前过,你自己交给她吧!”
说完,金竹掏出那两个小布包包,递给二猛。二猛接住了。
房子修好了,地板填平了,墙壁刷得雪白雪白。二猛的喜期越来越近。他照例每个轮休日都回来。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次回来都高高兴兴地往代销店跑一趟,常常回来得很晚。金竹的心里,有时涌出蜜来,甜;有时象吃了泡菜,酸;有时又象是喝了汤药似的,苦……一股股莫名其妙的思绪,常常扰乱她的心。每天晚上,忙完了家务,当欢欢缠着她要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讲着那个讲烂了的“田螺姑娘”,欢欢听腻了,撅着小嘴闹着要她讲新的。她讲不出,以前听到的好多好多的故事,她都忘了,只记住了这一个。
这天傍黑的时候,她正在给猪喂食,下面几栋屋子里,叫叫嚷嚷。她把一桶猪潲倒进盆里,赶忙走出来,听见有人在喊。
“代销店起火了,快去救火呀!”
“救火呀!”
“……”
村子里沸腾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着水桶,端着面盆,从一个个屋场跑出来,冲过木板桥,朝大队部那边跑。金竹提着猪潲桶,也飞快地涌进了这救火的人流。
刚从火灾现场赶回来取楼梯的瘦长子男人,扛着长长的木梯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跑着。他跑到胖大嫂身边时,被胖大嫂一把揪住,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这个凤月!”
“瞎!一条懒虫!下午进了一桶煤油,懒得搬进里间,就放在炉灶边上。给人灌了油后,又忘了盖油桶的盖子……”
“真混!以后看害了哪个男人。”
“害哪个男人?快和二猛结婚啦!”
“这个二猛,有霉倒!”
“……”
叫声、骂声、怨声,撒满了翠竹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大大小小的路上,人流似潮水向火光冲天的代销店涌去。火焰蔓延得飞快,眨眼工夫,火上屋顶了。天黑尽了。可翠竹峰下,却红光闪闪地亮了半边天。
一架架木梯搭上去了,几个壮实的男人,攀着木梯飞快地梭上屋去。他们站在火焰逼近的房檐上,接过下面传上来的水,往火头上泼去。屋顶上的火团越来越小了。只有屋脊上,几团火焰还在逞狂。站在屋檐边梯子上,再用劲泼,水也达不到火焰处。这时,一个高大的汉子踩着烧黑了的木梁,几步冲上前去了。一桶水倒下去,火焰就熄了一团。接着,他又接来了第二桶水……
突然,“嗵”的一声响,烧黑的木梁断了,一团黑影,从火焰腾腾的屋脊上掉了下来。顿时,人群乱了,慌张地叫喊着:
“何得了呀!人摔下来了!”
“谁?”许多人伸长脖子问。
“站在屋脊上打火的那一个,好象是二猛。”
“二猛?!”正提着一桶水走上来的金竹,一颗心刹地缩紧了,水桶从手中滑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脚上。她顾不上脚痛,拼命地往前面跑去。前面,人围了一层又一层,挤挤密密,严严实实。她使劲地扒开人群,侧着身子往里钻。
是二猛!是二猛!此刻,他昏过去了,安详地躺在地上。头发烧焦了,眉毛烧焦了,脸也烧黑了。鲜血,从头上、腿上、手臂上流了出来,糊满了他那烧黑了的身子。
凤月,头发散了,衣服脏了。往日那白净净的秀丽的瓜子脸,也染黑了。她蹲在二猛的身前,嚎啕地痛哭着。金竹见了这一幕,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闪开!快闪开!”
这时,人群外响起严厉的吆喝声。老支书腰间系着围巾,领着两个壮实后生子,抬着用两根竹杆做起的临时担架来了。
二猛被抬走了,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接着,又转到了矿职工医院。他的右腿“粉碎性骨折”,腿上大、小两根骨头都断了。
二猛的伤势这么重,需要人陪护。大队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派凤月去。她是二猛的未婚妻,不多日子就要结婚了。她担任陪护比别人方便些。关于这次事故,待她把二猛护理好了以后,再做处理。
凤月到医院来了,细心地照理着二猛。他是为我摔伤的呀!她坐在二猛的床沿流着泪。二猛躺在床上,望着一行行热泪从凤月的脸腮上滚落下来,他的心里热辣辣的,劝慰凤月不要伤心。
医生来给二猛治疗。听说,搞不好脚会跛,这是很可能的,伤得太重了。这话,象一根根针插进凤月的心里。她为二猛担忧:要是那样,多么可怕啊!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一个星期后透视了一次,伤口吻合不好;两个星期后又透视了一次,裂骨还是吻合不好。医生又在紧张地采取措施。凤月急得双手拍着胸脯,不安地在床边走来走去。要是二猛落下个终身残废,自己该受一辈子罪呵!难道……不!不能!他是为我残废的呵,我应该陪护他一辈子!那……再往后想,她心寒起来,浑身哆嗦着。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上冒了出来。
她坐不宁,立不安了。脑海里如雷霆滚动,心胸间似开水煮沸。她那双大眼睛,常常失神地望着二猛,发着呆。
金竹隔几天来看一次。有时送些水果,有时送只炖熟的母鸡。家里养着两只猪,她脱不开身。路途又这么远,带着欢欢来行走不方便。她常常一个人清早步行来,在医院陪伴几个小时,问问情况,嘱咐嘱咐凤月,便搭晚班汽车赶回去。
这样过了一个月。二猛还是被绷在铁床上,下不得地。凤月的情绪越来越坏了。她常常走出医院,来到矿里的贸易商店。商店里人山人海,一对对青年男女,出出进进。她的心里怪痒痒的。突然,一个因工致残的人进商店来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是那样刺眼。她赶忙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跑出了商店。脑子里轰轰作响,一双腿战栗着……
她很少在二猛的床边坐了。有时,她站在医院小花园里,果望着山腰间电车道上的电机车奔跑。一看就是半天。二猛一杯水都难得到手了。曾经在他心灵里闪动的几点火星,熄灭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金竹又来了。今天,她送来了一大瓷盆清炖肚片。她把它端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掀开盖子,喊二猛和风月吃。
凤月双手捧着饭钵钵,呆坐着,眉头紧锁,没有动筷子。金竹关切地问:“怎么,身子不舒服?”
凤月点点头:“脑袋痛死了。”
“请医生开药冒?”
“开了。”凤月有力无气地说。
“唉!”靠床斜躺着的二猛,叹息了一声。
“要不,我在这里顶两天,你回去歇息一下,身子好些了再来!”金竹说。
凤月自然乐意。当天,她就搭晚班车走了。走时,她在二猛床前站了站,轻轻地对二猛说:“我回去几天,也好给你弄点吃的来,你安心养息身子吧。”二猛没有回话,脸上毫无表情。金竹送她到车站,嘱咐她:家里两只猪,请她代为喂养一下。那条两百多斤的,是准备你们结婚时杀的。欢欢,也请照看照看。凤月苦苦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上车了。
汽车开动了,金竹追着车子喊:“凤月,身子好些了,就马上来医院呀!”
凤月回家的第二天,就请村子里回矿的工人将欢欢带到矿上来了。金竹问欢欢:“表姨的病好些了吗?”欢欢摇着头说:“不知道。”“那她说了什么时候来吗?”欢欢又摇着头:“她没讲。”
躺在病床上的二猛,火气很盛地说:“我早看出来了。要她来干什么!”
“不,她会来的。”金竹急急地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凤月没有来;十天过去了,凤月还没有来。矿工会苏主任是常来医院看看的。他见金竹做为一个嫂嫂,要给小叔子端屎端尿,不太方便,便派了一位男工人来陪护。这天,金竹见凤月这么久未来,二猛的情绪越来越坏,常常长吁短叹,她心里也实在慌得不行了,想回家看看。她和前来陪护二猛的那位工人商量,那位工人欣然同意。她坐在二猛的床边,嘱咐了二猛一番。告诉他,她回家看看,去喊凤月来。
清早,她拉着欢欢,搭早班车回翠竹峰脚下来了。
十四
汽车开到黑水溪的木板桥边,停住了。金竹抱着欢欢,走下车来。
金竹正要拉着欢欢走上木板桥,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她不禁停住了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桥那边走过来长长的一队人。打头的,是几个妹子,穿得花花绿绿,簇拥着一位衣着艳丽、低头缓步的姑娘。姑娘的身后,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手里都提着鼓鼓胀胀的提包、背袋。
金竹愕然地立住在桥头。她看清了,那衣着艳丽的女子,竟是凤月。她打扮一新,上身穿一件紧身绿色刺花内衣,外套一件桃红色开司米套衫,下着一条草绿色的确良军裤。浑身上下,鲜艳刺目。头发,也到哪里去烫得卷卷的了。那矮小的、丑蛤蟆似的秃二叔,时而窜到前边,附在凤月的耳边说几句什么,时而跑到后边,和凤月妈叨叨几句,嘿嘿地笑两声。他们这是干啥呢?凤月要到哪里去呢?莫非……金竹在心里揣测着。一股厌恶的情绪,立即在她的心胸间滚动。
队伍上桥了。金竹心一横,也迎面走了过去。低头轻步慢行的凤月,这时抬了一下头,整个身子顿时象触了电似地立住了。旁边的陌生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站住了。这时,秃二叔赶忙从队伍后面跑上前来,一切他都晓得了。此刻,这个平日鬼点子蛮多的老倌子,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来招呼金竹了,只是嘿嘿地干笑着,点着头:“侄媳妇,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金竹没有答理他,一双喷着火焰的眼睛直盯着凤月。凤月被她的目光刺得碎碎地退了两步,头埋得更低了。这样足足僵持了一分钟,金竹轻轻地、也是轻蔑地说:“表妹,打扮得这么漂亮,带这么多东西,要上哪里去呀?”
“嗯,嗯……”秃二叔把话接过来,应付着。
金竹瞟了秃二叔一眼,道:“你少管闲事吧,我问的是凤月表妹。”
“我去哪,你管不着!”
凤月突然抬起头来,看也不看金竹一眼,涨红着脸,眼睛望着一边,语气很冲地说。一双腿,在木板桥上哆嗦着。
“二猛在等你呀。”金竹仍旧很平常地说。
“对不起。”凤月口气很硬,一反她平日温和的常态,显得颇有几分威风了。“我不愿进那脏屋子。祝你们幸福!那两个小布袋,今天我已托人送到医院去了。”
这是哪样话!如此发臭、带刺。金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满血了。只有四岁的欢欢,不懂得妈妈的心。她扯着妈妈的衣角,奇怪地问,“表姨要到哪里去呀?她不和叔叔结婚了呀?”
这时,凤月低着头,气冲冲地从金竹身边走过去了。她要出远门了,到东北部队上找赵科长结婚去了。
木板桥在晃动着,为凤月送行的人,一个一个地走过桥去,站到公路边等早班过路汽车了。
秃二叔走近金竹,不自然地笑笑:“本来,我为你好,要你去部队上享福。你……你又舍不得离开二猛。现在,你们表姐妹俩……就两全其美吧!”
痛苦、愤恨搓揉着她的心。她拉着欢欢,迈着很重的步子,走过了木板桥。欢欢看着这长长的队伍,蛮好要的。她挣脱妈妈的手,追过桥去了。
“我要到这里玩,我要到这里玩!”
此刻,金竹这个性情温顺、心地善良的女人,这个疼爱儿女、充满母爱的妈妈,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她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拖住孩子,狠狠地打了两下嘴巴。欢欢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她一把抱住欢欢,气冲冲地朝屋里走去。孩子的哭声,洒下一路。
那一天,凤月从矿上回来,愁着眉,苦着脸。妈妈问她:“二猛的伤势如何?”“医生说,搞不好会变跛。”“跛?”富态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凤月扑倒在妈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秃二叔听到讯,说凤月回来了,风快就赶来了。凤月妈哭丧着脸把二猛会跛的消息告诉他,问他怎么办。他皱着眉头好久没吭声。凤月妈端出来几碟点心,斟满了一杯酒。秃二叔一边咪着酒,一边思索着。突然,他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焦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我这做姑爹的,当然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啦。二猛,毕竟是我的远房侄子啰。凤月,你看,到部队上去当军官家属好啵?马上就可以……”
“谁?”凤月问。
“赵科长。石湾里的。”
秃二叔向已回东北驻地的赵科长去信,热情地推荐了凤月。前天,赵科长回信来,表示愿意。只是,他提醒说,自己已年过四十了,年龄悬殊太大,请凤月慎重考虑。凤月主意早已定了,只等赵科长一句话。这时,大队党支部研究了这次事故的处理意见,决定撤销她代销店营业员的职务,并罚款三百元。这样,她恨不得马上离开翠竹寨,飞到赵科长身边去。前天接到信,今天就动身了。
凤月从医院回来以后,村子里又是风,又是雨了。一些多嘴多舌、爱拨弄是非的堂客们,三五一伙地在传,在议论。说什么二猛和金竹早就那个了。一栋小屋里,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老单身,会不来往吗?哪头牛闯到草堆里不吃草的?二猛每个轮休日都回来,家里若没一点想头,他何苦这么三几十里路走回来?凤月已经晓得了……明眼人心里有数,晓得这风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对金竹,村寨里大多数公正的人,都说她是个百里难寻的好女人。对凤月,倒是有不少人指背脊。也有人暗暗地为二猛庆幸,觉得凤月丢开他,是好事。和金竹结合,比和凤月结合,日子会过得舒心得多……
这一夜,金竹没有合眼。泪水,浸湿了枕巾,泡红了她的眼眶。一个女人,有什么比听到别人说自己这样的酸话更痛苦?这种人,明明是自己变心,却要造谣中伤别人,以此来掩盖自己不道德的行为。多么的可恶呀!她仿佛看到,二猛接到凤月退去的东西时,那张愤怒的脸,那颗痛苦的心!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自己,似乎二猛造成今天的痛苦,她也有责任似的。这个无情无义的凤月,二猛是为扑灭她引起的火灾负伤的呀!现在,在二猛最需要她的温情,最需要她的抚慰的时候,她却把他抛弃了,飞出去寻男人去了。这,是人做的事吗?她,也算得上人吗?往后,二猛的腿变跛了,他怎么过?不知怎的,此刻,小时候老奶奶向她讲的那个古老的故事,又走到她的脑子里来了。那个她梦见过多次的田螺姑娘,又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明白,二猛一直很敬重她;后来,深深地爱着她。她也……那时,她觉得二猛应该有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伴儿。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去破坏他的幸福,而且她也害怕可畏的流言。几千年代代相传的封建观念也不能不侵蚀这个长年累月生活在边远山区的女人。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一切该来的都来了,流言变故,不仅没有击倒她,相反地倒使她坚强起来。她明确地意识到,她应该站到他的身边去,勇敢地接受他的爱情!
漫长的夜,在她矛盾、痛苦的思索中,过去了。黎明来到了山村,来到了翠竹峰。她翻身起床,请村子里的几个后生,把自己喂养的两条肥猪,送到食品站卖了。忙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时分了。她把房门落上锁,领着欢欢踏着屋前的下坡道下来了。
“妈,到哪去呀?”欢欢伏在金竹的肩头上,问道。
“你想到哪里去呢?”金竹抿着嘴笑笑,这样问孩子。
“我要去看叔叔。每回你都不带我去。”
“这回妈带你去呀!”
“真的?”
“真的!”
欢欢乐了,金竹也乐了。年轻的女人,象一个长途负重的人刚刚卸去重负一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很快地,她们来到黑水溪边了,踏上木板桥了。山村傍晚的景致,和母女俩此刻的心境一样,秀美极了。山,那般青;竹,那般翠。西天飞来一道道霞光,给山铺上金,给竹镀上红。顿时,竹,翠中透红,山,青中夹赤。这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一幅优美、清淡、高雅的图画。
一块块光滑的石板,从翠竹峰顶铺展下来,组成一条曲曲的山径。如今,有了公路,有了汽车,交通方便多了。今天,本来也还有一班过路车。金竹却决意劳动两条腿,走这条长满野花的古老的石板路。
“妈妈,我要捉螃蟹。”走到木板桥上,欢欢突然在金竹的背上嚷道。
“螃蟹会夹你的手。”金竹提醒她。
“我不怕!我要捉螃蟹给叔叔下酒吃。”
真乖的孩子!金竹心头一热,蹲下身来,把欢欢从背上放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向溪边走去了。
她们在溪岸边的小洞洞里搜索着。好大一阵子,只见到一些上不了桌的、小小的螃蟹在洞穴里出出进进,一直没有寻到一只大螃蟹。金竹随手在岸上折了一截柳树枝,拿它往洞穴里戳着。突然,柳树枝插进一个碗口大的洞里,被什么咬住了,抽不出来。小时候抓惯了这玩艺儿的金竹,知道戳到了一只大螃蟹了。她暗暗用上劲,慢慢地往外拖着。快出洞时,陡地往上一提,一只碗口大的螃蟹,便丢到了溪岸草地上。金竹快步登上岸,一脚把螃蟹踩住了。
欢欢高兴得直蹦:“捉住了!捉住一只大螃蟹了!”
金竹从刚收割的晚稻田里,找来两根稻草,把螃蟹牢牢实实地拴住,交给欢欢提着。接着,她从衣袋里摸出了那个漂亮的田螺壳,递给欢欢:
“把这个也带给叔叔。”
“这,”欢欢眨巴着美丽的眼睛,“叔叔喜欢吗?”
“会喜欢的。”
“那,你自己交给叔叔吧。”
金竹怔住了,脸颊热起来。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妈妈的心啦!她们上路了,踏着长满野花的石板路。欢欢拉扯着妈妈的衣角,清风拂动着金竹的秀发。走一程,停下来,望望这条从峰顶上滑下来的古老的路,望望这满山满岭的翠竹。
一路上,欢欢手里提着那只大螃蟹,缠着要妈妈讲故事。她讲了。讲的又是那个自己讲烂了的、孩子背熟了的古老的故事……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一日至十六日匆草于洪山殿
——新化,十二月修改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