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太阳,地上就有阴影。
——题记
一
越往里走,山势越险峻,天地也就越狭小了。头顶,一线晴朗、透明的蓝天;脚下,却没有明丽、灿烂的阳光。快十点钟的光景了,太阳还羞羞答答地躲在山脑壳后面,没有露脸。这一块窄长的峪地,还蜷缩在浓重的大山的影子里。每天,只有中午的个把时辰,这里才能得到太阳的亲吻。
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流进峡谷,又从峡谷里流出来,潇潇洒洒去向远方。这是金螺溪。溪流给满峡谷带来潺潺的歌声,带来湿漉漉的风。溪岸上,早年间,这一带山民的先祖们,铺了一条青石板路。年年岁岁,风雨洗涤,脚板踩踏,一块一块石板磨得如同青铜镜般亮,那些常落脚的地方,还被磨溶了,凹进去了一个个小凼凼。围着石板,丛生出一圈一圈生命力极强的野草。早晨,青青的草叶上,静躺着一粒一粒银珠般的露水。微风吹来,露水珠儿在草叶上活泼地滚动,煞是好看。这一颗一颗灿灿耀眼的小露珠,给这条古老的山道,带来了勃勃生机。看到这些露珠,人们就觉得,这条古老的山道,变得年轻了。它是有生命的了,它是活的了。不知多少年前,一条公路,鲁莽地闯进了这个山峪。它紧靠着那条青石板路,朝前延伸。有些地段,年轻的公路将这条上了年纪的青石板路野蛮地侵占了,把它盖在了自己的路面下,使这条金螺溪岸上的青石板路,变得断断续续的。
公路上不时飞驰过来一辆汽车,扬起一缕缕尘土,洒下一声声喇叭声。偶尔,那飞驰的橡胶轮子,把路面上的小石子蹦出来一粒,飞过近旁的青石板路,跃入金螺溪里,溅起一丛雪白的水花。这一切,使这条公路,显得英姿焕发,生气勃勃。
那么,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难道就死了么?
没有。那些走惯了老路的山民,出进这个山峪,仍然爱走石板路。一块块石板的周围,仍然簇拥着一丛丛青草。早晨,草叶上仍然滚动着银灿灿的露珠儿。它确确实实还活着,活在大山阴影的怀抱里。
这峡谷名叫金螺峡,有五里长。峡谷的那一边,有一个使方圆数十里的山民们引以为骄傲的大煤矿。那里,是一个对纯朴的山民们颇具诱惑力的崭新的世界。好多好多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东西,那里都有。早些年,当山民们认识了不用油就发光的电灯后不久,那里又出现了新奇事,有能唱歌、说话的电匣子。当那些电匣子进入山寨以后,那里又有了不要放映机子的、按一下某一个机关就出入影子,又讲话、又唱歌的“小电影”了。当山民们明白了那叫电视机以后,那里又有了新玩艺了……那一片天地,吸引着周围山寨的山民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伢妹子们。她们常常结伴到矿上去办点什么事,看看稀奇把戏。
现今,这条亮闪闪的青石板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那是山那边斑竹寨里的漂亮妹子山妹。她不快不慢地在青石板上走着。肩膀上,担着一担简单的行装,一头是一个捆绑得结实的被包,另一头是一只红漆杉木箱。身上,穿一套普通的蓝布衣裳。这似乎太缺少色彩了。只有脚上,那双绿色解放牌胶鞋里,露出一双花屉龙袜子来。她是一朵刚刚开苞的鲜花,二十岁的山里妹子。二十岁,女人们最骄傲的年岁啊!
十点来钟了,太阳把西边那面山照亮了。阳光下,树上一团团今年春上刚长出的新叶,绿得象有浆滴下来。一丛丛映山红,名副其实地把山坡映红了,把山脚下的溪水也映红了。阳光铺满了一面山,峡谷里光亮了不少,显得亮堂起来。
山妹沿着河岸的青石板路,朝前走去。肩上那根制作颇为讲究的竹扁担,随着她前行的脚步,在悠悠地闪动。穿过这个峡谷,再走三里路,就是她今天要去的地方了,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煤矿了。离矿越近,她的心里就越不平静。是对新生活向往的激动?还是……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一张烧疤的脸盘,那一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男人。这个镜头转瞬间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热气腾腾的、现代化煤矿的景象……
今早,屋后的山,还在静静地躺着,门前的溪水,还在静静地流着。整个村寨,还在黎明的酣睡中,一宿没有合眼的她,悄悄地起来了,踏上了铺满陈败的树叶、新落的花瓣的山道。
妈妈依着门框,目送她远去。她上了一道坡,又一道坡。当汗珠渗满她的额头时,她爬到了屋前那座大山的顶上了。站在山顶上,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来,眺望着山脚下、清溪边的那栋木头结构的农舍。妈妈还站在屋前那丛斑竹下,朝着山顶打望呵!山妹的心里,猛地扑上来一排热浪。她的眼睛湿润了。
生我养我的村寨,痛我爱我的妈妈,别了,妹娃要出远门了。其实,这算什么远门呢?那里离村寨才三十多里路程呵!然而,对她来说,对一位一直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山里妹子来说,却是出远门呵!从此,她将结束当姑娘的历史,结束当农民的历史,走上一条对她充满希望、又充满朦胧的惆怅的生活道路。
那一天,嫁在山那边的姑妈突然回来了。一进屋,她就说,她那湾子里有一个后生子,十年前,进了那座远近闻名的煤矿。进矿头一年,就当上了劳动模范。去年,说了一门亲,准备国庆节完婚圆房。那姑娘都到了矿里,准备参加矿里举办的集体婚礼。哪知,矿井里起了火,他去灭火负了伤,把脸烧坏了。为此,那妹子便不要他了。用了他千把块钱,一个也没有退。你说缺德不缺德?
“矿山上的领导最关心他了(人家是劳模啦,领导上的心肝宝贝啦)。告诉他,有哪位姑娘愿意嫁给他,矿里马上就给她办招工、安排个好工作。山妹,你看……?”
姑妈说着,眯细着眼睛望着她这位漂亮的侄女儿。
山妹低着头,一颗心怦怦地跳,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姑妈的话。
“不晓得伤势重不重?残废了没有?”山妹妈问。
“手没缺,腿没短,依旧是壮实如牛,一个好劳力。就是脸上多了几块疤。嫂子,你和山妹要是想和他见见面,我领你们去。”
这一夜,山妹没有睡好。姑妈的话,老在她的耳边响:“矿里马上就给她办招工,安排个好工作。”哪一个年轻的山乡妹子,不想到国家办的工厂、矿山里去工作呢?山妹当然也不例外呵!她不是那种一心想离开农村,跳进城市里去攀高枝、去嫁有钱男人享清福的人。但是,现代文明的生活,确实使她动心,使她向往。长到这么大,她连县城都还没有去过。早就听说,从屋对面的斑竹峰往西去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现代化的大煤矿。还是在公社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就想去看看,一直没有去成。而今……若是真的能进矿山去工作,那又几多的好呢?只是有那么一个刻薄得难以让人接受的条件。那个男人,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自己会喜欢上他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了解呵!是不是明天跟姑妈去与他见见面呢?看他是不是象姑妈说的那样,只是脸上有几块疤。当然,顶顶重要的,还不是看他脸上的疤多疤少,而是整个的人呵!
次日,她和妈妈一起,跟着姑妈一道去了。一见面,把山妹吓得几乎昏眩过去。好在她赶紧把头低下了。要不,她真会倒下地去的。脸上,哪里只是多了几块疤呀!眼皮往外翻了,嘴唇也歪了,一只耳朵片烧去了一半。说多难看有多难看。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日子,那将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回来的路上,她只顾埋头走路,不吭半句声。
娘问她:“妹子,你自己看呢?”
“我……”
“说呀!对娘,还不敢讲真话呀!”
“我怕……”
“怕什么?”
“怕见那张脸。”
“主意全由你自己拿。娘不逼你。”
山妹妈是一个强悍的女人。她豪爽、仗义而又泼辣、精明。你想想,男人死的时候,留给她四个孩子。当时,山妹才九岁,最小的伢子才一岁半。她硬是凭着自己一双手,把这个家撑起来了,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了。
回家后没过两天,矿里来了一个女干部。她四十多岁年纪,矮矮胖胖的身材,很会讲话,为人和善、热情。她就是煤矿上的工会副主席赵大姐。
赵大姐拉着山妹说了半天,又拉着山妹妈说了半天。大九九,小九九,倒出了几箩筐。山妹一直不松口,山妹妈则总是说:“女儿的事只能由女儿自己定。”赵大姐没法,最后只好这样说:“山妹,先不谈这个,明天,跟我到矿上去玩玩吧!”
犹豫再三,山妹跟赵大姐到矿上去了。第二天傍黑,山妹回来了。进门时,娘问她:“打定主意没有?”
“定了。”
“不去了?”
“去。”
“你……”娘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女儿。“喜欢上他了?”
“那矿山真大,真好!”
“我问的是人。”
“人?人家是矿上著名的劳模……”
“妹子,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把主意拿稳,不要到后头又来反悔。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耍猴把戏。”
山妹妈正在灶边煮夜饭。这时,饭开了。她提起饭锅,将米汤倒到猪食桶里调猪食,再把饭锅放回灶上。
“依我看,这伢子老实,靠得住。脸皮儿烧坏了,丑一点,这虽然不是好事,但也不碍大事。我们这山里人,就象伢子不要去寻花瓶子妹子一样,妹子也不要去寻花瓶子伢子。下屋场里小星她男人不是长得标标致致、漂漂亮亮?可他却懒得出油。责任田里的草长得比禾高。家里常常没有米下锅。早几天不是气得小星跳塘?要不是救得快,人早死了……”
一根根柴禾,在灶膛里喷吐着火舌。火光一闪一闪,照亮着山妹沉思的脸膛。妈妈的话,她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在她的心里窜动的,不是妈妈的这些话,而是妈妈肩头上扛着的这个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这是好耍的吗?三个弟妹,都要读书,靠娘一双手耍泥巴砣,行吗?自己大了,能帮娘一把了。如果自己能进矿去当一个工人,每月拿上几十元票子,那……只要弟妹们会读书,就可以送他们上高中、大学……矿山的景象吸引着她,一种当长女、做姐姐的责任感驱使着她。她终于下死了这个决心:进矿!
那条青石板路,引着她走进峡谷的深处,又引着她走出了峡谷。矿山越来越近了。此刻,山妹的心胸里,澎湃着一腔热热的感情。这情感里,有兴奋,有憧憬,也有些许的不安……
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以男性为主的世界。如今,这个雄性的王国里,突然走来了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站到山前山青,立到水边水秀的美人儿。好象平静的池塘里,突然落进一块巨石,击起了冲天的水柱。山妹在这里出现,压倒了这里的一切,打乱了这里的生活秩序,吸引过来了这条矿山街道上所有的目光。每一个人的步伐都乱了,每一个人的计划都改变了。往前去的站住了,往后走的转过身来了。商店、食堂、邮局、饮食店里的人,一个跟一个地跑出来……很快,山妹的身后,就浩浩荡荡地跟上了一大群人。
“哈哈哈……”
突然,人群里哄堂大笑起来。山妹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以为是笑她呢,脸倏地热起来。不由地,把头低下了。这时,笑浪更高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微微偏过头去,往人群里瞟了一眼,只见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身上围着一条白围裙,头发剪了一半,挤到人群里来了。看来,这小子是正在哪个理发店里理发时跑出来的。
这时,人群里七嘴八舌,一片取笑声:
“中中,别得相思病呀!”
“骚小子,这么跟着看,难道想挖乡哥的墙脚呀!”
“可要老实点,有歪心,当心乡哥打断你的腿!”
“……”
山妹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径直朝矿部办公大楼走去。上一回,她跟赵敏大姐到过矿里一趟,这样的场面,经历过一次了。她不感到害怕,心里,倒是悄悄地生出一种甜丝丝的滋味儿来。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种甜美的滋味儿来呢?她说不清,也真不愿意说清它。
矿工会办公室设在三楼。山妹从一楼登到二楼,又从二楼登到三楼了。不少人也从一楼跟到三楼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各种议论声,低低的说笑声:
“这娘们真耐看!比乡哥上回那个叫啥小红的强十倍!”
“当时,大伙都说小红美,现在和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
“这一回,咱乡哥儿出了一口气!”
矿山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说的话南腔北调。这时候,有人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她跟乡哥,是真心,还是假意呢?她自己这么美,真愿意和乡哥过?”
“人,真怪!”
“有什么怪的!男人虽然丑一点,但自己跳出了农村,捞上了一份工作。这叫有得有失。”
“堤外损失,堤内补嘛。”
“嘻嘻……”
有人压低嗓门笑了。
那个理了半边头发的罗中中,没有参与这些议论。他有他的见解,他有他的感慨:
“世上最不公平的事,要算婚姻的分配。年龄、职业、才干、长相、地位等各种条件相当的男人,找到的女人,却大不一样!有的,花朵一般美!有的,狗尾巴一样孬……”
“你是不是触景生情,眼红乡哥儿了?”
“赶明日你也碰上个机会,抢救国家财产,落上个断胳臂少腿什么的残疾,当上个什么英雄,让矿里给你寻一个来。”
“你他妈的真坏!”
“哈哈……”
“嘻嘻……”
走廊上,过道里,嘈杂的脚步声,人们嘻嘻哈哈的议论声,把办公室里的干部们全惊动了,纷纷走出门来探看。矿工会副主席赵敏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了。她,大约四十七八岁年纪,适中的身材。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上,生着一对清亮的大眼。一头短发,黝黑发亮。走起路来,步履敏捷。她浑身上下,生发出一种中年女性成熟、稳健的美。每时每刻,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也许,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赵主席!”
“山妹,是你!”赵敏笑着迎上前去,伸手将山妹肩膀上的行李担子放下来。“不是说好,明天我和乡哥一块去接你吗?”
“我来过一次了,自己晓得路。”
山妹低声地答道。此刻,她的脸象化过装的演员,血红血红的。看来,她身后人群中那些议论声,她全听到了。
机智的赵敏,自然察觉出原委来了。她站在门口,对围观的人群说:
“大家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新到矿上来工作的山妹同志。以后,她就在医院上班。大家见面的机会多着哩。现在,大家就忙自己的去吧!”
赵大姐的话,这时候不灵了,门口围着的人一个也没有走。这位精明的工会副主席,只好一脸挂笑地关门谢客了。
“中中,你这发到底还理不理呀?”
一位又胖又矮的女理发师追上来说。她形象不佳,对这位给全矿区带来一股喜气、美气,搅弄得全矿区不安宁的同性,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嫉妒。
“不理了!”
罗中中干脆把身上的白围裙摘下来,向女理发师抛了过去。这位山妹太让他着迷了。门关了,他依旧站在工会办公室门前不动。
关上门后,赵大姐先给山妹泡了一杯热茶,然后,给乡哥的队上挂了一个电话,乡哥还在井下没有出班。她要山妹坐下歇歇,喝杯茶,自己转身出门了。她走出门后,随手将门带关了。
挤在门口的人还没有散。只听到赵大姐在边笑边赶:
“以后她就在我们矿上工作了,住下不走了。来日方长,够你们看的。现在,都回去!都回去!你们来这么多人看,别把这个山里妹子吓坏了!”
一片嘈杂的嘻笑声。
山妹坐在长条凳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心里好象塞满了东西,闷得很;又好象什么也没有,空得很。她正呆坐着,门开了,赵大姐领来了四、五个人,全是矿上的头头:书记、矿长、总工程师……
头头们一一和她握手,连连夸奖她是心灵美的好姑娘。山妹那细嫩的手,怯怯地在这一双双手里过了一遍。这个从偏僻的山寨里来的妹子,还极不习惯和别人握手。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这时,门外又闯进来了一个高大的汉子。那是矿上的李书记。他后面跟着一个人,清瘦清瘦的,一张白净的脸盘上,隐隐约约地点缀着麻雀斑,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
赵大姐连忙指着走在前面的高大的汉子向山妹介绍:“这是矿上的李书记。”
李书记握握山妹的手,又忙指着身后的瘦高个子向山妹介绍:
“这位是省报的张记者。他昨天从省煤炭工业厅听到这件事后,特意赶来采访你,这真是好事传千里呵!”
“我……”山妹懵了。
“对!我特意来采访你。你这样无私地把爱情献给伤残矿工的好姑娘,全省都难找呵!上回我们报上登的那篇《没有新郎的婚礼》的文章里介绍的那个姑娘,还比不上你的事迹生动,比不上你的心灵美呵!”
说着,张记者把手伸向山妹。山妹的手在身边动了动,却没有伸出去。
“张记者,这样的好姑娘,这样的好思想,你们是要好好写一写,宣传宣传!我们矿上,也准备召开一个大会,表彰这样的好姑娘!”李书记说。
“对对对!”
这时,山妹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低着头,呆呆地站在这些领导面前……
二
豪放、无私的太阳,到了傍晚,劳累了,也变得自私起来,它收回一把把射出去的金箭,红着脸盘,闪到山坡下歇息去了。
晚霞在西方天际,编织着美丽、灿烂的图案。矿区沐浴在一片耀目的霞光之中。在地层深处那个奇特的世界里劳碌了一天的乡哥,下班了。
当他洗好澡,带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宿舍的时候,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罗中中,朝他扮着鬼脸,说:
“还不快去拜见你的漂亮堂客呀!”
“赵主席说了,明天她跟我一起去接。”乡哥红着脸,腼腆地说。
“不用你去接,她送上门来了。”
乡哥以为罗中中取笑他,没有回话,只“嘿嘿”地笑笑。
“这样绝美的人,把整个矿山都轰动了,把矿区所有的女人都压倒了,把所有的男人都征服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数不清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你可要管严实一点,当心漂亮堂客去了货罗!”
“看你讲到哪里去了。”
“我可是为你好,和你讲实话。走,我领你去。她真来了,正在矿上照顾给你的那套新房里铺床呢!”
这一下,乡哥真的相信了,山妹到矿里来了。他的心里麻酥酥的,充实,欣喜、激动、满足,种种感情俱全。常听村寨里的老人讲,人是有命管着的。看来,自己的命里,注定有一个漂亮女人。上回谈的那一个,长相也算是不错的。没有想到,就在她来到矿上,准备和自己一起参加矿上举办的二十对矿工的集体婚礼的时候,一场火灾,把自己……唉!当他躺在病床上,看完她留给自己的信,他几乎气昏过去了。那时候,他真信了村寨上老辈子们的话:命里注定有的,不想它也有;命里注定没有的,想它也没有。看来,自己打一辈子光棍,是命里注定的了。
赵大姐陪着李书记来看他。要走时,李书记好言安慰他:“好好养伤,伤好了,矿上将隆重地为你们举行婚礼!”
李书记的话一落,两颗热泪从乡哥烧伤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你……”李书记愣住了。
女人心细。这时候,赵大姐看到乡哥的床脚下,丢下了二把碎纸片,她弯腰拾起,将揉搓在一起的纸片,展平,又一张一张地拼凑,终于拼成了一封信。那是小红临走时留给乡哥的信。
“小红走了。”
赵敏低声告诉李书记。
“唔。她是列车员,有工作,要回去上班,不能每天守在这里。”
李书记随口答道。
“不!不是这样的走法。”
“那是怎么个走法?”
“看,这儿有信。”
李书记这才注意到,赵大姐把几张撕碎的纸片儿,平平展展拼铺在床头。他埋下头去,默默地看着这封信。渐渐地,李书记的脸色变得异常的严峻了。
片刻,他伸直腰来,一时无言。
他踱步到窗前,伫立。他抬头望着窗外,望着那个铺满艳阳的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猛地,他转过身来,将床头的那封拼凑连起来的信,一把扫了下来。碎纸片儿,又飞了一地。
“好乡哥,你别急!”李书记走回到乡哥的面前,很激动,也很气愤,“世界大得很,好姑娘多着呢!她走了,就让她走吧!组织上一定帮助你建立一个美好的家庭!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
乡哥激动地握住李书记伸过来的手。
走出病室,这位矿山的当家人,心情很沉重。对乡哥,他当然了解。这是一个几好的矿工!进矿十年,当了九年劳动模范。要不是这次为保护矿井负了伤,十年里,三千六百多天,他没有请过一天事假、病假、伤假,月月满勤,年年满勤。十个春节,他都是在井下,在“突突”的风钻声中度过的啊。
“老赵。”
走出医院大门后,李书记突然站住,喊赵敏。
“有事吗?”
“你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哪件事呀?”
“乡哥的婚事。”
“我想过了。”
“有什么想法,说说。”
“社会上本来对煤矿工人,尤其是井下工人,就有一种偏见。现在,乡哥又负了伤,整个脸部……这对解决他的婚事,大大地增加了难度。”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关心他!”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赵大姐说到这里,停住了。她偏过头去,看着李书记。
“说呀!怎么不说了?”
“矿里是不是拨出一个招工指标来,到那些偏僻、贫穷的山村……”
“你是说……”李书记心里自然明白了。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农村里有合适的姑娘,通过互相了解,愿意和乡哥结合的,矿上可以考虑将她招工。”
“那好,我马上行动。”
赵敏信心十足……
乡哥又相信老辈子那句话,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自己是个好命,注定有一个好女人跟上自己。这不,她真的来了。他信命,也感激党组织,感激矿山上的领导。李书记、赵主席,都在为他操心,为他出力,为他奔走。要不是组织上关心……恐怕……自己应该好好工作,来报答组织的关怀呵!
正沉思着,他和罗中中来到了一栋新宿舍楼前了。这是矿上为井下工人盖的家属宿舍。上次矿上为二十对矿工办了婚事,现在有十九对住进这栋楼了,只有乡哥出了意外。然而,这套新房子,矿上依然分给了他。这是一套没有新娘的新房。如今,新娘终于来了。上午山妹进矿的时候,赵大姐把房门钥匙交给了她。开始,山妹迟疑着不肯接,因为,矿上为她办招工手续的时候,坚持要先办结婚登记手续。山妹只好同意。但是,她提出:进矿后要集中精力学技术,一年以后再举行婚礼,再正式结婚。可现在就住进这套房子里去,合适吗?
“三片钥匙都交给你管,乡哥还住集体宿舍。因为矿上房子紧,再也找不到其他住处了。”赵大姐解释说。
山妹终于将这三片黄灿灿的马头牌钥匙接过来了。
现在,赵大姐和她的女儿井灵灵,帮山妹把房间收拾干净了,并在面南的那间房子里,架好了一个铺。乡哥来到这里时,只见门前密密麻麻挤了许多赶来看山妹的人。他慌神了,站住了,不敢往前走了。
罗中中用力推着他,边推边嚷嚷:
“让开!让开!乡哥来了。”
众人很快让出一条路来。乡哥被罗中中推搡着,忸忸怩怩地往门边走来了。屋里,赵大姐和她的女儿灵灵,连忙迎了出来。山妹不好意思,没有动身。她侧身站在门边,头低着,脸通红。那双好看的手,极不自在地时而放在身前,时而又移到身后。
她害羞。光是害羞吗?不尽然。那么,还有什么呢?谁能说清?猜透?
乡哥个子高大、壮实,一身是劲,是一个标准的矿工。从身后看去,很是威严,挺有气魄。然而,他那张负了伤的脸,却破坏了他的整个形象。
他立在门口,迟疑着没有进门。
“进来呀!”赵大姐喊他。
他仍然低头立在门口,没有动步。
“看你!把你在井下打钻的威猛劲儿拿一点到这里来吧!”说着,赵大姐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拽了进来。然后,转过身去,和女儿一道出门,随手将门轻轻带上了。
“去去去!去去去!往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
赵大姐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平日里多是得意的春风,这时候却虎下了脸,挥动着手,象赶鸭子似地赶着站在门口围观的人。
众人一阵哈哈跑开了。
屋里,乡哥依然立在刚才赵大姐拖他进屋时站定的那个地方没有动。
山妹则呆呆地立在床头。
好大一阵,乡哥才涨红着脸挤出一句话来:“你,你来了?”
这不是废话吗?山妹真想笑。然而,她没有笑出声来。不由地,心里一沉,胸膛里好象突然塞进来一点什么,饱饱的。
“你坐呀。”山妹说。
“嗯,嗯。”
乡哥连连应着,却没有坐。
“你坐车来的?”乡哥憋了一阵,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句话来。
“走来的。”
“为么样不坐车?”
“要打县城转,转得太远了。”
“那你应该明天来。”
“为么样?”
“讲好的,我来接、接你。赵大姐说,矿里开车来。”乡哥的脸憋得更红了。
“我晓得路。”
“担那多家伙,又是被铺,又是箱子,肩膀不痛?”
“痛么子,在村寨里不天天担担子?”
“……”
沉默。乡哥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了。
一对多事的麻雀,落在窗外的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它们在议论什么呢?
这几天,山妹是在赞扬声的浪潮里生活。眼前是五彩的虹,是炫目的花。她的心,一直泡在一片灼人的热情里,一片赞誉的喧嚷中。矿上召开隆重的大会,表彰她无私地把爱情献给伤残的矿工。称誉她为“心灵美姑娘”,夸奖她为“五讲四美”的典范。那天,书记、矿长亲自把她请上主席台,李书记亲手给她挂上大红花。只见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闪动着强光。那是记者们在拍照。那是镁光灯在闪烁。强烈的钨光灯也亮了,电视录相机在地转动。那时那刻,这个山乡姑娘的心,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胸膛,飘在空中那五彩的虹上,飘在面前那炫目的花丛中……坦率地说,这时候的山妹,感到很满足,感到很幸福,感到很美气。一种超越现实的荣誉感,把她的心胸塞得满满的。
她分配在矿医院门诊部当护士,安排在换药房为伤病员换药。昨天,她已到医院报了到,领回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
今天,她将去医院,上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班。天还没有大亮,她就起床了。梳了头,洗了脸,吃了饭。她取出那件白大褂,动作轻快地穿上了。此刻,她的心儿跳得多么急。从此,自己就是这个远近闻名的煤矿里的一个职工了,就是白衣战士了。每月,就能领到几十元工资了。她在心里琢磨,领到工资后,按月给妈妈送二十元钱回去,供家里花销,供弟妹们上学。但愿他们能争一口气,读书用功,将来考上大学、中专,搞出点名堂来……呵,生活,在她的面前铺出了一条五彩的路!她的脸红了。这是激动的红,喜悦的红,满足的红呵!红脸蛋儿,在白大褂的衬映下,显得更加秀美,更加富有神采!
此刻,她真希望这间房子里有一面大镜子,好站到镜子面前看看自己的模样。她突然想到,隔壁的房子里,不是摆放着他准备结婚的一整套家具吗?不是有一个大衣柜,大衣柜上不是镶有穿衣镜吗?不由得,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隔壁那间房子,来到了大衣柜的穿衣镜前。这衣柜一直搁在这里没有用,镜面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她取来一块布,过细地将穿衣镜抹了一遍。明镜顿时生辉露彩。她站在镜子前,将身子往左侧侧,看看;往右侧侧,看看。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舒心。她仿佛觉得,这件白大褂,穿在自己身上,比天底下哪一个穿着都美,都合身,甚至觉得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一层奇光异彩……
“妈!”
她兴奋得旋转着身子,脱口喊道。
“……”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接腔。房子里依然是那么清静,依然是那么空荡。她这才意识到,兴奋中,自己忘记这是在哪里了。这里哪有妈呢?这里不是家,是矿上照顾给他结婚用的新房。现在,他还住在集体宿舍里,来年春天,自己就将在这里和他……他,他好吗?干吗要发生火灾呢?干吗要把他的脸烧成这样,使人见了害怕呢?看你,瞎想到哪里去了!要是没有那次火灾,要是他的脸没有烧成这个样儿,你,有什么机会、有什么资格来矿上穿这白大褂呢?唉,唉唉……一丝隐隐的、说不准确的慌乱思绪,袭上了她的心头。仅仅一瞬间,她就把这丝思绪抖落了,又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装束了。
她是娘的大女儿。爹死得早,娘三十刚出头就守寡,拉扯着他们姊妹四个,日子确实过得艰难呵!读完初中,她十五岁了。穷家孩子懂事早。十五岁的山妹,晓得为娘的苦处,晓得家境的艰难。她不忍心让娘抠鸡屁股来为自己缴学费了。何况,她下面的弟妹都要念书。于是,她把高中的录取通知单悄悄地收藏在柜子里,不肯去报名了。她回到家里,成了娘里里外外一个有力的帮手。有话道:妹子十八变。没等长到十八岁,山妹就出落成一朵光彩夺目的花朵儿了。脸模子,身段子,无一处不超群,不出众。鼻子、眼睛、眉毛、嘴巴、牙齿、两腮上的一对酒窝儿,一个一个看,也没啥十分特别的地方,可安放到一起后,却是那样的得体,那样的互相增辉,显示出一种迷人的神采,生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正如一篇出自大手笔的精彩的文章,从一个一个词语,从一个一个句子来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可是将它们连在一起来读,却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来,抓你的心,使你血液沸腾,叫你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这字里行间迸发出来的那股“抓心”的力量,被人称作艺术魅力。在山妹的眼神眉尖间,鼻儿嘴角间,也流露出一种“勾心”的力量。这是人体美的力量,人的神采的力量。她家境贫寒,没有时髦的穿戴。然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衣服穿到她的身上,没有不合体的。穿在别人身上很别扭的衣服,一旦上了她的身,这件衣服竟能生出一股异彩来。到二十岁时,她就长得更出众了,更富于美的魅力了。她站在山前,山添秀;站在水边,水增色;站在花边,花生辉。倘若站在画边,画面就会黯然失色。她就是一幅画。一幅大自然用灵秀之气塑造出来的美的人体画。村寨里多少标悍、英俊的小伙子想她,她一个也没有看上,一个也没有动过心。现今,她却走到这里来了,走进这间房子里了。是阴差阳错?是命运的安排?是为了自己?为了他?还是为了家?是自己真正看上他了,愿意和他一起过?还是……
“山妹!”
门外人喊她,把她无边无际的思绪截断了。她飞快地旋转身去,一把将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灵灵。灵灵也在医院门诊部工作,和她同一个班。
“喏!这白大褂穿在你身上,怎么咯样漂亮呀!”灵灵惊喜地望着穿着白大褂的山妹。
“真的?”
山妹被灵灵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美滋滋地问。脸红红的。
“还假?走,穿着它上班去。路上,看牵动多少小伙子的眼睛!”
“那,我不敢穿了。”
“怎么?还怕别个看你呀?你不穿这白大褂,看你的人也不会少啊!”
山妹跟着灵灵走来了。论年龄,灵灵比山妹还大一岁多,是姐姐;若是论女人资格,山妹名义上要比灵灵高一个档次了,由姑娘家升为嫂子了。
她俩并排走在矿区公路上。正是上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果然,山妹经过的地方,不少人的脚步都放慢了。一双双目光,从前前后后,从左左右右,向她包围过来……
平原上,夏日的太阳出得早。可是这里,七点半钟了,太阳还被高高的金螺山挡着,没有和人们见面。除了对面的那一片山照上了阳光以外,东面的山林,山洼洼里的矿区公路,都还躺在金螺山的影子里。这时,遍及矿区的喇叭里,播完了一阵欢乐的歌曲,传来了省人民广播电台一位女播音员甜美、清晰的声音:
“各位听众,现在是省报和新闻摘要节目时间。下面介绍今天省报发表的新闻……第二版上半版,以通栏标题发表了一篇通讯,介绍心灵美姑娘山妹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动人事迹。题目是:金螺山下一朵花,下面,就摘要播送这篇通讯……”
“山妹,快听,广播里在表扬你哩!”灵灵兴奋地说。
山妹的心倏地热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滋味的热。这时,她和灵灵正好走到医院门前了。上医院看病的工人、干部,到医院上班的医生、护士,一窝蜂似的朝山妹围过来,微笑着向山妹表示祝贺……
她终于迈着轻盈的、却又有几分慌乱的脚步,走进了这间充满浓浓的药气味儿的房子。这里是医院门诊部换药、打针的地方。她的工作,就是给病人洗伤口、换药膏,用红药水、紫药水搽烂疤子,干一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工作。然而,这对山妹这个山乡女子来说,却很不寻常了。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挺新鲜,挺有味儿。医院领导说过,待她熟悉这些搽烂疤子、换药膏、敷胶布的工作以后,还将让她学习注射。注射,就是寨子里的人说的打针呀!这是一份技术性颇高的工作。所有这些,对山妹都有极大的吸引力。
她和灵灵刚刚打开这里的门,一些要给伤口换药膏、纱布的伤病员,就一个跟一个地走进屋里来了。山妹是头一次上班,灵灵将她领到药架前,将上面的药品、器具,一样一样地向她作着介绍,详尽地向她讲述使用方法,注意事项。门里门外,排队换药的人,谁也没有催促,谁也没有流露出厌烦情绪,都在静静地等候。一双双眼睛,全都望着山妹,望着这山寨里走来的美丽的女子。她的身子,被站在门口的小伙子们的目光裹了个严严实实。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外面有好多好多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的脸发烫了,慌乱中生出了几分甜蜜。
突然,门外急匆匆地挤进来一个人,手指儿划破了,一滴滴殷红的鲜血,直往下淌。他一边往里挤,一边急切地叫道:
“医生,快,快给我敷点药。”
山妹赶忙转过身来,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进矿那天理了一半头发就跑出来看的那个小伙子。
“中中,你这只手指怎么啦?”
这时,灵灵也转过身来了。
“砸的,石头砸的。”
“你呀,眼睛长到哪里去了?”灵灵说着,准备给他洗伤口,上药。
“灵灵姐,我来吧!”
“你?是不是先看我上几次药再……”
“灵灵,我不怕痛。让她,让山妹来吧!”罗中中主动要求道。
此刻,排队候诊、换药的人群里,有人偷偷地笑了:
“他这手指伤的这么巧,只怕是周瑜打黄盖——自己施出的苦肉计哇!”
“人家乐意吃这份苦,你管他这么多!”
“我看,就让山妹同志来敷药吧!”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胖女人,那是医院的吴院长;一个是二十多岁的标致、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身上穿一件崭新的白大褂,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他是谁呢?
大家正纳闷,吴院长朝山妹和灵灵笑笑,指着这位高个小伙子介绍道:
“这是从省城医科大学分配到我们医院里来工作的林玉生医生,前两天来报的到。今天来上第一个班。”
灵灵、山妹和林医生,互相笑笑,点点头。
吴院长又将山妹和灵灵向林玉生做了介绍。这位刚分来的医科大学生,这时候走了神。他没有听清吴院长说了些什么,那镜片后面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腼腆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山妹,眼睛里闪烁着惊异的光彩。山妹,太使小伙子们着迷了。
“山妹,林医生以后就在门诊部工作,他是科班出身,在学校时成绩不错。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就多向他请教吧。”
吴院长说着,转过身去,领林玉生到别的科室去了。临到走时,林玉生又回过头来,朝山妹打望了一眼。
吴院长边走,边向这位新来的医生介绍:“这位姑娘,是矿上为解决因公负伤的劳动模范的婚姻问题,从农村招进矿里来的。喏,早晨的广播你听了,不是介绍一位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心灵美姑娘的事迹?就是她……”
这些话,一字一句,全溜进了山妹的耳朵。她的心里象晃动着一个秋千,不平静了。这时,灵灵把自己手中那把挟着药棉的镊子,向她递过来了:
“山妹,你来给中中上药吧。”
山妹一惊,从慌乱的思绪中醒来了。她接过灵灵递过来的镊子,开始接待自己当白衣战士后的第一名伤号……
三
医院后面的山坡上,长着一株一株油桐树。接连几夜温暖的春风,那树上的花苞苞儿,就一朵接一朵全绽开了。
不觉间,山妹穿上迷人的白大褂,已经两个星期了。
这个星期,她值夜班。下班时,已是午夜了。从医院回自己的宿舍,要经过一眼大山塘,还要登百余级青石板上坡山道;矿山矿山,处处要爬山。爬山她不怕。她是在大山的怀抱里长大的,是在山道上学会走路的。而从那眼塘边经过的时候,她的心有点不踏实,怦怦乱跳。这里灯光暗淡,阴浸浸的。每每,她走到这里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如今,她又走到这里了。身后,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脚步声。后面到底有没有人?好几回她都想回头看个究竟。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此刻,她心一横,麻起胆子将头转过去了。果然,只见十步开外的塘岸上,有一个很高很大的黑影。
“谁?”
山妹终于鼓起勇气喊道。话音变调了。心,“怦怦怦”跳着,象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没有回答。
山妹更着慌了,全身冒出了冷汗。她飞快转过身去,撒腿跑着。然而,她的两条腿软软的,怎么也跑不快。
“山妹,别、别、别怕。是、是、是我。”
“你是谁?”
“乡哥呀!”
说话间,乡哥跑到了山妹面前。
“你……”
山妹又好笑又好气。
“我怕夜里你下班回来,在路上出什么事,就……”
山妹吐出一口气。这个冒失鬼,不晓得他这样做,差点把人吓出事来了。
“这几天夜里,你都……”
“嗯,你做夜班,我夜夜来了。”
“……”
山妹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候,他们走完了这条塘墈。前面,到了一个岔路口了。一条路笔直前去,一条路则是抬头上山了。
山妹登上一级一级青石板上坡道,乡哥也跟着上坡了。
“你的宿舍不是在那边吗?”山妹说。
“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明天轮休,我也明天轮休。你回家去吗?”
“我不想回去。”
“不回去也好。忙了一个礼拜,该歇歇气。”
“你呢?”
“我打算回去一趟。你不回去,我代你去看看你妈妈吧。”
山妹没言声,登登登地踏上了青石板上坡道。
乡哥在分路口上站了站,然后,调转身子,朝自己的宿舍走去了。
第二天清晨,山妹在窗前,对着撂在窗台上的心形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她的眼睛突地一亮。她看到了对面金螺峡的小道上,有一个大汉子用箩筐挑着满满一担煤,在劲冲冲地行走。那扁担一闪一闪发出的吱呀声,仿佛传到了她的耳际。
那挑煤的大汉是乡哥。
离开妈妈,离开斑竹寨,已经半个月了。山妹真有点儿心慌。长到二十岁了,她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她真想妈妈,想弟妹,想家。还是昨天下午去上班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决计今天轮休时回家一趟。然而,也真怪,当昨晚上乡哥邀她一起回家的时候,她却撒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谎。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愿意和乡哥一道走?还是……她说不明白,也不想说得那么明白。
她还是决定趁轮休日回家一趟。吃了早饭,到食堂里买了二十个大馍馍,准备带回家去。妈妈和弟妹们在家很难吃到这样白的馍馍呵,让他们尝个新鲜吧!
她背着一袋馍馍,匆匆上路了。离自己家那栋青瓦屋还很远,她就甜甜地喊开了:
“妈!妈——”
山妹妈正好在家。听到山妹的喊声,连忙闪身出门了。她站在屋前的阶基上,看到离家半个月的女儿,终于回家来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欣喜地笑了。也许是由于走了远路的缘故吧,山妹秀美的脸庞红红的,越发光彩照人。
突然,娘问女儿:
“乡哥说,你今天不回来,怎么又跑回来了?”
“想回就回呗!”山妹朝娘调皮地一笑,继而问道,“他来了?”
“来了,亏他吃得苦,还从矿上担了一担炭块子来,怕有一百好几十斤。”
山妹心头一沉,眼前又出现了早晨梳头时看到的、他挑着担子过金螺峡的情景。这个人呵,心眼儿真实,真能吃苦。
“他人呢?”山妹问。
“和你弟妹们一起插秧去了。”
“他,没回自己家?”
“我劝他回去,他说他家里人手多,不缺劳力。”
山妹放下背袋,卷起裤腿,也下地去了。
在田头,她和乡哥见面了。
乡哥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想回就回呗!”
山妹又用回答娘的话来回答他。
乡哥没有再说什么了,弯下腰去,飞快地插着秧。
“喂!”
山妹喊乡哥。乡哥没有明白是喊他,依旧弓着腰在插秧。他插秧的动作十分熟练。粗大的手在泥水里点动着,手到之处,一蔸一蔸嫩绿的秧苗,栽到了泥面上。
“喂!”
山妹又喊一声,声音放高了。这回,乡哥意识到了,山妹在喊自己。他赶忙偏过头去,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远的山妹。
“你回自己家里看看去。这里,有我了。”
“不,一块干吧。多一双手就快点干完。”
不管山妹怎么说,乡哥硬不走。
太阳斜西的时候,山妹家的责任田,全栽上秧了。这时,山妹娘留乡哥到屋里歇夜,乡哥却坚决不从,扯起腿巴子就走,赶回自己家里去了。
动身的时候,他问山妹:
“你明天回矿吗?”
“回。”
“那明天早上,我在三溪桥等你,我们一路走吧。”
山妹点了点头。
第二天,乡哥早早地来到了三溪桥。他坐在木板桥上,等一阵,不见山妹来,又等一阵,还不见山妹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赶在自己的前头走了?或者说,她今天不回矿了?可昨天,她明明白白地答应和我一路走的呀?唉!……
乡哥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愿意往坏处想,总想把美好的东西挽留在心头。然而,自己的心却不听自己的话,却偏偏往那儿窜。他想山妹进矿后的这些日子,处处回避自己,对自己不冷不热。老天!她该不会象那位列车员姑娘吧?不会的,不会的。她是一个老实的山里妹子呵!
乡哥的心里稳不住了,全乱套了。
又过了一阵,还不见山妹从那条山道上走来。乡哥只好立起身来,一个人朝前走了。他脚步很沉,走得很慢。他盼望山妹在后面快快跟上来。一直走到了矿山边上的金螺峡,还不见山妹从后面赶来。
正是十二点钟的光景,太阳挂在天顶之上,把浑身的光芒,垂直射向大地。这时候,这个阴凉的峡谷里,铺上了灿灿的阳光。每天,就午间这么二、三个小时,大山在这里收回了它的影子,让阳光亲吻着这块阴凉的峪地。
金螺溪,进入峡谷后,流得很缓慢。因为在峡谷以南不远的地方,筑了一道坝,把溪流挡住了。溪水明镜一般,清亮清亮。乡哥在溪边的一块石板上,坐下了。他还没有死心,还要等等山妹。
他坐在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热的青石板上,低着头,用手无聊地揪着地上的野草。猛然间,目光落在溪水里,他看到了自己映在溪水里的那张脸,那张伤疤叠伤疤的、改变了眼睛、嘴唇、鼻子位置的脸。一丝忧伤,慢慢地在他的心田漫浸开来。他那颗受伤的心,又揭了伤疤了,又淌血了。他的眼眶儿,湿润了。
他没有再等山妹,心一横,大步踏上了前面的山路……
井口澡堂。
下班的工人们,带着一身煤尘,一身汗渍,涌了进来。在矿井下酣战了一整天,累了,疲倦了,站到热水蓬头下痛痛快快地冲一冲,躺到热水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一泡,这种滋味儿,比美美地睡上一觉还来劲儿。消除疲劳的方法,除了睡觉以外,洗个热水澡,也算一种呵!
一蓬蓬水网,洒落在那一个个打了肥皂的、没有打肥皂的、满身沾着煤尘的壮实的身子上。肥皂水伴和着煤尘,从人的臂上、头上、背上和胸脯上流淌下来。一个个黑黑的身子,渐渐地恢复了人体的本来面貌。
一串串带着野味儿的笑声,不时在这里起落。这里,是矿工们快乐的天堂。
乡哥也出班了,正在一蓬水网下搓着身子。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是伙伴们取乐的对象。在矿井里劳动的时候,他在,大家就有了话题,有了笑料,就觉得繁重的劳动变得轻松起来,就觉得枯燥的矿井里充满了欢愉。现在,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想从他身上获得一点乐趣,来冲刷一下自己的疲劳。于是,澡堂里,人们七嘴八舌,一齐冲着他来了:
“乡哥,算了算没有?还有多少日子?”
“才过了半个多月,还要熬十一个多月啦!”
“这样漂亮的堂客,放在那里摆着不发挥作用,太浪费了!”
“你晚上睏得落觉吗?”问这话的是个矮个子青年工人。
有人反问那青工:“看到乡哥这样漂亮、这样乖巧的堂客,你怕夜夜睏不落觉吧?”
矮个儿笑着回答:“何止是我,你们就睏得落觉吗?矿上还不知有多少人心里痒得睏不落觉呢!”
“这么多骚小子,都想跟你堂客睡觉,乡哥,你还不急得发癫呀!”
“……”
乡哥一直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大家的话,也没有生大家的气。他觉得,在大家爆发出的带野味儿的笑声中,自己的心头有一种美滋滋的享受。每每这时候,他心里不无几分自豪。
“喂,乡哥,你到底和山妹来过一、两次没有?”
有人突然短兵出击,向乡哥提出这样十分现实的问题。
“嘿嘿,嘿嘿……”
乡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傻乎乎地笑着。
“你倒是扯了结婚证的,你怕什么!该野一点的还得野一点。把你在矿井里打风钻的勇猛劲儿,用一点来打这种钻。”
“对,就是弄得肚子里有货了,也不怕,你们法律上是夫妻了。”
“女人,十有八九,一有了孩子,心就稳了,不野想了。”
“乡哥,你可千万别哈(傻),快点动手吧,把她的肚子戳大。不然,时长日久,只怕你那漂亮堂客会过河。”
“到时候,你不好再找矿长、书记要堂客。矿里给你招一个这样漂亮的来,你又没本事,守不住。”
“……”
大伙由刚才毫无目的地逗乐,转为一本正经地为乡哥出主意了。乡哥先是“嘿嘿”地傻笑着,接着沉默了。他一直没有言声。
矿工伙伴们是真诚的。
由澡堂出来,洗去了煤尘,也洗去了疲劳,变得一身轻快了。乡哥全身热烘烘的,血液的循环加快了。他的心里,似乎顷刻间多了一点什么。多了一点什么呢?他说不具体,也不便具体说。
回到宿舍,只见床单、枕巾和自己昨天换下的那件白衬衣不见了。宿舍里,罗中中不在,只有封师傅在。那是一个五十大几的快活老头。乡哥问他,他不答话,慢慢地吸着烟,朝他神秘地笑着。
“到底是谁拿去了呢?你见了没有?”
“你自己慢慢去寻吧。”
“天地这么宽,矿区这么大,上哪里去寻呀?”
“那你快去买盒高级烟来。不然,你就自己去寻。”
快活的封师傅敲开竹杠了。
老实的乡哥,真的去买了一盒带嘴儿的郴州烟,送给封师傅。老头儿一手接过,取出一支,点燃,得意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才说:
“快到金螺溪边去吧。”
“溪边?”
“你那漂亮堂客疼你来嗒!”
一句话,把乡哥的脸说热了,心说热了。昨天山妹失信,使他憋在心头的气,不觉烟消云散了。他调转身子就往门外跑。
金螺溪边,山妹正在往乡哥的床单上擦拭着肥皂。这条床单很有些日子没有洗了,黑乎乎的,油腻腻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矿山上的单身汉,多数都不怎么讲究,凑合着过。
昨天,山妹的确是赶在乡哥的前头回矿了。经过三溪桥时,她心里好矛盾。在不在这里等等他呢?她真不愿意和他一路走,才特意走得这么早。可是,自己昨天答应了他呀!答应了他,就应该等他,不应该……她在木桥上犹豫地站了站,终于,放快脚步走了。一路走,她一路都心不安。然而,她一直没有停下脚步来等他。她觉得和他一同走,自己的心里会更别忸,更不安。
下班后,她来到乡哥的宿舍,想见见他,向他解释几句。怎么向他解释呢?她在心里编了一套词儿,自然又是几句谎话。她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为什么在他面前要说谎呢?唉!
她寻到了乡哥的宿舍。到矿里来后,她只到过乡哥的房间一次。那是进矿第二天,赵大姐领她来的。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自己没有多少印象。这次要到这里来,她真记不得是哪间房子了。自己又不愿意问别人。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间房子。来到这里时,乡哥上班还没有回来。井下工人,出班后要洗澡、换衣。从井口到宿舍区,又有二、三里路远。上、下班,比地面工人要多花许多时间。
她站在房子中间,瞥了他的床铺一眼,一床蓝条条的单子多日没洗,黑乎乎的了。枕巾就更难看了。挂在帐勾上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也被煤尘染黑了一块。呵,前天他不正是穿着这件衣为自己家挑煤回去的吗?在家时,妈妈就要他脱下来洗洗,他不肯,穿着它回自己家去了。现在又穿着它同矿里来了。这时,山妹的心里一蓬蓬火在烧。矿里是因为他才把自己招进矿的呀!自己是因为他,才穿上白大褂的呀!将来,两人还要在一起……唉,别提将来!她真不愿意想将来!想想现在吧:现在,他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家,自己也应该在生活上关心关心他。想到这里,她对坐在窗边床头抽烟的封师傅说了说,便将乡哥的床单、枕巾、衬衣抱到溪边来了。
溪不大,也不小,二、三丈见宽。它从深山里来,带来春天的山花的芳香。溪面上飘浮着一片片耀目的花瓣儿。水很清,鲜亮鲜亮,把溪岸上的一切都映进去了。
“山妹。”
她正在搓洗那件白衬衣,身后有人喊她。声音似乎很熟悉,却又好象陌生。象是乡哥的话,却又比乡哥的话要细嫩些,秀气些,富于感情一些。这到底是谁呢?山妹直起腰,将头转过去了。
是乡哥。看来,这倔强的汉子动了感情,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秀气了。
“你,下班了。”山妹低声问。
“嗯,嗯。”乡哥连连点头。
乡哥在岸边站了片刻,猛然想到什么,说:“你把用肥皂搓过的衣服,交给我来清洗吧。”说着,他“卜嗵”一声跳到了溪水里。
太阳落下山去了,晚霞把西边的山麓,把西边的天际,烧了个通红。红红的光亮,洒落一河,搅得满溪水波金光乱跳。
乡哥站在溪水里,快活地清洗着衣裳。他抬头偷偷地看看山妹,说:
“昨天,我坐在三溪桥,等了你好久。你,走在我的前头了!?”
“村寨里有人要到矿山上来,天没亮就邀我一起走。我又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在三溪桥等我。我只好跟她……”
山妹的脸红红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说谎话。
“下回,我们一路回家吧。”
乡哥又邀山妹。
“好。”
山妹回答的声音很低。
很快,床单、枕巾、几件衣服全洗好了。这时,天色已晚,溪边没有游人了。乡哥站在溪水里,忘情地看着山妹。暮色里,她是那样楚楚动人。刚才在洗澡时,伙伴们那一声声火一样烫人的玩笑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一身的血液都躁动了。
“走呀。”
山妹喊乡哥一句,便提着白铁桶,转身登上了溪岸的石级,往回走了。
突然,乡哥象被人击了一掌似的,登登几个箭步,跳到了山妹的前头,拦住了山妹的去路,一双虽然难看,却也燃烧着青春火焰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妹。
“你……”
山妹木然了,害怕了。
乡哥没有答话,猛地扑过去,用他那双抱电煤钻的有力的手臂,将这个画一般的美人,将这个奔涌着青春血液的躯体,将这个矿上给自己招来的漂亮堂客,严严实实地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们、我们、亲、亲……”
山妹似乎顷刻间失去了一切知觉。她没有吭声,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任乡哥搂抱、抚摸。
猛地,乡哥感到自己的胸脯上,掉下来一滴湿漉漉的东西。他用手扶起山妹埋着的头一看,只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平日里光彩灼灼的大眼睛儿,此刻间变得死了一般,没有了光泽,没有了热情。
霎时,乡哥浑身的冲动劲儿,一下子悄然飘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不翼而飞了。他的两只有力的臂膀软软的了,他的整个身子瘫软了。这个在煤海里冲锋陷阵的刚强的汉子,在这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女子面前,在这双失去热情、失去光泽、失去生命火焰的大眼睛面前,变得全身战抖起来。
他慌忙松开搂抱着的山妹,调转身去,惊慌地跑了。
山妹久久地呆立在暮色笼罩的金螺溪边……
四
自从那次以后,乡哥的心里难受,日子难过。
他真后悔,那一天傍晚,自己为什么那样鲁莽,伤了她的心。好多好多日子里,他都怕见山妹的面。好多好多夜晚,他都睡不着觉。他怕见山妹,又想见山妹,天天怕见,天天想见。他想对她说说,请她谅解,请她……他的心,在复杂的思绪里煎熬。
昨天,他买回了一桶油漆,想把矿上分给自己结婚的、现在山妹住着的房子的地板、墙壁漆一漆。好几次,他来到那扇房门前,都不敢举手敲门,站一站,便悄然离去。毫无目的地在矿区公路上兜一圈,又走回到了这扇房门前。屋里亮着灯,又听到低低的哼歌的声音,呵,她在屋,敲不敲门呢?他举起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一夜没睡好。那床铺真讨厌,自己再怎么轻轻地翻身,它也吱吱吱响。以往,他一倒到床上,就鼾声如雷。如今不行了,学会失眠了,尝到失眠的苦味儿了。
对面铺上的罗中中,也还没有睡着。他在取笑乡哥了:
“又在想你那漂亮堂客了吧!”
乡哥没有回答,忍不住又翻一个身。床铺又咯吱咯吱响。罗中中又说开了:
“只怕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呀!”
“……”
乡哥还是没有回他的话。这几天,这小子老是鼓动他,要他来蛮的。“招进矿都快三个月了,你还没有闻到她身上的一点气。真没有用!白变个男子汉了。我看,你要野她几回。”还野?不行,不行。上一回,把事情弄成这样,使得自己不好意思见她的面。再野来,不行呵!
从山妹进矿起,罗中中的心里就痒痒的。当时,他真有几分嫉妒乡哥。这么漂亮的女子,归了他?他对山妹喜欢得不行,有病没病,经常跑医院。不为别的,为看一看这个美人儿,使自己得到某种满足。有一回,快下班的时候,门诊部没有什么人了,换药房只剩下他和山妹了。趁山妹为他的烂疤子换药的时候,他抓住了山妹的手。那手柔软的,热热的。一股麻酥酥的热流,顿时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正沉浸在一种满足的激动里,他的手上突然一阵钻心似的绞痛。他一看,山妹用打针的针头,在他的手上重重地扎了一下。
“以后规矩点!”
山妹话音虽低,语调却很严厉地警告他。
他慌忙将手松开,涨红着脸,转身跑出了医院。
吃了那回亏以后,罗中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跑医院了,倒是常常在乡哥面前说山妹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为他出一些馊主意,挑动他用蛮力去征服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一旦被对方拒绝以后,就转化为恨了。如果说,他仍然爱她,也是以恨的方式来表达了。这时候的罗中中对山妹,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心理。
“她在医院里,每天和几十上百的小伙子嘻嘻哈哈,就是在你面前不开笑脸,她心里有你吗?伙计呀,你还不来蛮的,野她几回,只怕不是你的堂客了。”
乡哥的床铺,又是咯吱咯吱一阵响。这个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心里更加乱了,一夜没有睡好。
天刚亮,他就起床了。匆匆擦了一把脸,就出门了。他心里慌得不行,真想马上去敲山妹的门。他朝那栋新宿舍楼走去了。刚走出去不远,他又走回来了。他心里充满矛盾,他缺乏勇气。就是去见她,也不能听中中的,不能野。
他吃过饭,来到了离医院不远的竹林里,钻进了一丛浓密的竹子后面。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医院前面的路。不大一会儿,山妹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医院走来了。好多日子了,他没有认真看过她了。如今,他躲在竹丛里,美美地盯着她。她真美。他感到很满足。
她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身影在乡哥的眼前消失了。
顿时,他象遗失了什么珍贵物件似的,感到慌闷、难受。他想钻出竹丛,马上跟上前去。他劲冲冲地提起腿,又无力地放下了。
他熬不住。十几分钟以后,他终于出现在医院门诊部前的人群里了。
医院刚开门不久,换药房门口就挤了一大堆人。多是小伙子。
“山妹医生,你好!”
“山妹医生,请给我敷点药。”
“山妹医生,又要来麻烦你了。”
“山妹医生……”
门外边,响起一片小伙子们的讨好声。其实,山妹连个“护士”的资格还没有取得,可是,却早已被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们“晋升”为“医生”了。
这一声声话语,落入山妹的心里,也许是甜的。然而,进入乡哥的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山妹弓着腰,正用蒸馏水为一个小伙子洗伤口。那个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小伙子,在他的队长、区长面前,也许是个调皮角色,然而此刻在山妹面前,却驯服得象条小绵羊。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太规矩。
“痛不痛?”
山妹一边用镊子挟着药棉洗着伤口,一边用甜美的嗓音问他。
“不痛,不痛。”小伙子连连说。“你的手真轻,真巧!”
“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都没有我们山妹的巧!”
“心呢?也没有我们山妹的好啦!”
“嘴呢?也没有我们山妹的甜啦!”
“……”
又是一片小伙子们的讨好声。
这时,有人笑了:
“看来,人,不一定要当官,长得漂亮,也一样有人拍马屁!”
“伙计,猴子莫笑兔子冒尾巴。你这只手破了一点皮,工区医务所还没有红药水搽呀?要跑七、八里路到矿医院来?”
“谁都不要讲了,彼此彼此,都想送给山妹妹来摸一摸。”
“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山妹的脸陡地涨红了,连连说:“现在正兴五讲四美,你们的话,出口前,请先放在水里洗一洗!”
乡哥站在人群后面,那一声声话语,象一个个毛板栗,蹦到他心窝里,刺得他心儿痛。他正要离开这里,却被人发现了。那是一位大嫂。
“山妹,你男人来啦!”大嫂连忙向山妹通报。
顿时,屋里屋外,所有的目光都向乡哥集中过来了。多是常见面的熟人,这时候却象从来不认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低下了头。
有人在低低地议论:
“看,一个是这样,一个是那样。”
“一朵鲜花,一堆牛屎。”
“美与丑,两个极端。”
“以后,能在一块过吗?”
“……”
议论的声音再低,这两颗敏感的心都感受到了,不需要用耳朵听。一种沉重、难堪的气氛,代替了刚才这里的欢乐和轻松。
正在值班的林玉生,也从门口探出头来。站在他身边的一位胖胖的女医生,朝乡哥指了一下,对他耳语着什么。林玉生看看乡哥,又看看山妹,转过身去,坐到他的座位上去了。他把眼镜摘下,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着,无语。
“你,有事吗?”
山妹低着头,看着地下,轻轻地说。
“我,我要房门钥匙用一下。”
“……”
“我买了一桶漆,把地板漆漆。”
“……”
山妹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来,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片马头牌铜钥匙,默默地递了过去。
乡哥接过钥匙,调头匆匆走了……
换药、搽烂疤子的人渐渐少了。刚上班时最紧张的一阵过去了。这时,灵灵那里,等着注射的,却又排起队来。注射,山妹还没有学会,医生也没安排她学。她站在一旁,捅不上手,干着急。
“山妹。”
一个很轻、很柔和的声音在喊她。她转身一看,是新来的林医生。
“有事吗?”
山妹朝林医生抿嘴笑一笑。
“想学打针吗?”
“想。”
“那动手干呀!”
“医生还没有安排。”
“这要医生安排什么。来,我教你。”
说着,林医生便取针具去了。
林医生的话刚说出口,有几个大胆的小伙子,就站到山妹这边来了。林医生取来针具,从前面的小伙子手里接过装药液的小玻璃瓶,用镊子熟练地敲开,将针头插了进去,往针筒里吸药液。他一边做着,一边讲着。山妹站在一边,不时点着头。
一切就绪,林医生准备给小伙子注射了。
“打哪儿?”小伙子问。
“屁股。”
对方解开裤带,弓着腰,将白白的腚蛋子送过来了。林玉生举起针头,对山妹说:“扎下去要狠。越是畏畏缩缩,针头进肉慢,病人就越痛苦。”说着,林玉生将针头猛一下扎进去了。然后,一边往里注药液,一边用手慢慢抚摸进针处的皮肉。
一针注射完了,林玉生准备注射第二针。他要山妹注意看。哪知,这位接受注射的小伙子,却对林玉生说:
“林医生,你让她来打吧。我不怕痛。让我也为她学会打针的技术做点贡献吧。”
林玉生看了看那小伙子,笑了笑,果真把灌了药水的针管递给了山妹。
“我……”
山妹害怕,迟疑着,没敢接。
“山妹医生,你只管大胆来吧,我不怕痛。”
小伙子为山妹鼓劲,已经打完了针的那位小伙子,还没有走。此刻,他钦慕地看看这位小伙子,又看看山妹,心里直后悔,刚才,自己要主动提出让山妹来注射就好了。
林玉生在一旁叮嘱山妹:
“记住,按我刚才的样子做,进针一定要狠些。”
山妹终于接过针管,她举起针头,迟迟没有往下扎。
“来呀!”
小伙子早就把屁股送过来了。
山妹终于将针头扎下去了。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进针要狠,要狠”,然而,当针头触到对方皮肉上的时候,她的手就变得软了,没有劲了。一连戳了三次,针头还没有扎进肉里。她慌神了,连忙问:
“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不痛,不痛!你只管扎吧!”
山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她第四次用劲将针头往里扎,终于扎进去了。只是,小伙子的屁股蛋子上,刚才扎过的几个进针点,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珠儿。他真是不怕痛,连眉头都没有皱。
山妹终于注射完了第一针。接着,又一个大胆的小伙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山妹很兴奋,很得意,很激动。心里沉甸甸的,很充实。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人与人是那样充满友情。
“山妹。”
正当山妹象只活泼的燕子,飞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后面有人喊她。
是林医生。鼻梁上那副眼镜,在夕阳下直闪光。
“有事?”山妹停住脚步,甜甜地问。
“我在想,你扎针的时候,难道那些小伙子们真的不痛?”
“不,痛,痛的。”
山妹这样说。
“是的。象你目前这样扎针,痛,是肯定的,只不过他们乐意在你面前接受这种痛苦罢了。你自己可不能这样要求自己,要多练习,尽快使自己熟练地掌握这门技术。”
“练?怎么练?”
“晚上,你上医院来吧,我帮你。”
吃罢晚饭,搁下碗,山妹就到医院里来了。这时,林医生诊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他比山妹还到的早。
“你吃得这么快?”
“我是把饭端到医院来吃的。这不,碗还没有洗呢!”林玉生用筷子敲敲满是油渍的碗。
“我帮你去洗。”
山妹走过来,一把将林玉生手中的碗筷夺了过去。动作是那么敏捷、轻快。一会,她就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到林玉生用的桌子的抽屉里了。
“来吧,打针也和干其他事一样,熟能生巧。没有别的窍门,只有靠多练。”说着,林玉生捋起了自己的衣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了山妹面前。
“这……”
山妹的手哆嗦着,不敢往林医生那只白嫩嫩的手臂上扎针。
“打呀!”
林玉生耸了耸眼镜架,鼓励着山妹。
山妹抬头看到了林玉生鼓励她的那火一般的目光。她终于用劲扎下去了……
第二天下班后,林医生在食堂打了饭,又往医院里去了。山妹排在他的后面,取到饭时,也想端到医院里去吃,走出几步,她收住了脚步。她心里很沉。自己可是归人管的了,是和乡哥扯了结婚证的了。端起饭到医院里和林医生一块去吃,别人会怎么说?唉,唉唉!她感到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拴紧了自己的心。
她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洗过碗,就匆匆赶到医院里来了。她来到林医生的房子的时候,林医生还在慢慢地往口里扒饭呢。他等她端饭来坐到一起吃。
见她来了,林玉生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把碗撂下了。
“没有吃完呀!”山妹说。
“吃不完了。”
“倒了?”山妹端起了碗。
“我来,我来。”
山妹没有回话,拿起碗筷转身出去了。一会,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地回来了。进屋时,她一提眼,只见林医生正瞅着她。她的脸热了,避开了林医生的目光。
昨天,她在林玉生的左手臂上扎了六针。那白白的手臂上留下了六个红红的斑点儿。这时,她问林玉生:“你手臂还痛不痛?”
“不痛,不痛。”
“真的不痛吗?”
“那些主动让你打针的小伙子们,不是都讲不痛吗?我,也不例外呀!”林玉生抿嘴笑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山妹的脸又热了。
说话间,林玉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臂。
“来吧!”
“又来?”山妹颇有些犹豫。
“熟能生巧。”
“我熟练,你挨痛呀!”
林玉生用灼热的目光鼓励她。
突然,山妹的面前,又伸出了一只壮实的手臂,上面麻麻点点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矿工在井下撞伤后,煤尘伴着血液沾在伤口上,洗不净。伤好后,便落下一个墨绿色的疤,成了永久性的纪念。这是一只征战煤海的手臂。
是的,这是乡哥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到这屋里来了。
“往我、我这只手上扎吧!”乡哥说。
山妹怔住了,林玉生也怔住了。
“林医生,你帮助山妹学打针的这份情意,我谢你了。扎针这份苦,这份痛,不该你来挨,应该我来挨。你的手就放下来吧。”乡哥恳求道。
林玉生的手臂终于无力地放下了。
“扎呀!山妹,你扎呀!”乡哥催促着山妹。
山妹望了林玉生一眼,林玉生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握着针管的手,抖动着久久没有扎下来。
“扎呀!快扎呀!”乡哥又在催了。
山妹的眼眶湿润了。她将头偏过去,稀里糊涂地把针头扎下去了。这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子都软了,没有一点力气了。针头扎下去时,没有进入肌肉,只是在乡哥的手臂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一滴一滴血珠儿,从口子处渗了出来……
“妈呀!”山妹惊叫着,慌乱地将针筒撂下了。
“我,我不痛。你,你再来。”乡哥咧咧嘴,说。
山妹再也没有勇气摸起针筒来了……
这时,门外脚步响。赵大姐闪身进来了。
“喏,巧得很,你们两个都在这。我到处找你们啦。”
三人全都尴尬地站起来。
“山妹,乡哥,你们在这干么呀?”
“山妹学打针。”林玉生代替回答。
“好啊!乡哥忍痛让山妹学技术。山妹心灵美,乡哥美心灵呀!哈哈哈……”
赵敏开心地笑了。
山妹没有笑,乡哥也没有笑。林玉生自然也笑不起来。
“赵大姐,你找我们有事吗?”
“下个星期,矿里要召开一个表彰大会,树立一批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标兵。你无私地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动人事迹,谁不称赞!全省都有名气啦!你是这次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决定请你在大会上发个言,坐主席台。小林,你是大学生,肚里墨水多,帮山妹写一个发言稿吧!”
“我?”
林玉生怔住了……
五
走时,乡哥留给了林玉生那么一束目光。
他忘不了这一束目光。这是一束恳求里夹着敌意的目光。眼睛,心灵的窗口。敏感的心灵,能敏感地看到那目光里的一切。看来,乡哥的那只手臂,不是偶尔碰上而伸出来的。一定是有人看到了这两天晚饭后他教山妹学打针的事,在乡哥面前挑拨了些什么,乡哥才匆匆跑来的。
他的心乱了。
他,一个矿工的儿子,是在矿山里长大的。后来,离开了矿山,到了省城,在医科大学学习了四年。在那里他学到了许多许多医学知识,也学到了许多许多现代文明。他回到矿里,第一天到医院上班,就看到了她。一见到她,一见到她那双眼睛,他就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寻到了什么。时日一久,接触愈多,他的心就更慌了。
他知道自己害了病。害上了难与人言的、折磨自己心灵的病。
他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为什么这样瞎想。人家是矿上特意为乡哥儿招来的,办了结婚登记手续的,你还胡想什么!然而,他自己的什么都能管住,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又是下班时候了。
他没有象往日那样,匆匆去食堂打饭回医院吃了。他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坐到了工作台前。刚才,他从自己的书箱里,清出了几本书。这是她应该熟读的书。一个称职的护士,不仅要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还要有一定的理论知识。他随手裁下半张处方笺,写了一句话,夹在上面的那本书里了。
“林医生,快到食堂买饭去呀,等会没有好菜了。”
山妹站在门口,喊他。
“昨天赵主席交代的事,怎么办呢?”
“我、我不乐意。”山妹低下了头。
“那,你自己找她去讲讲吧。”林玉生说。
“今晚上,我还练不练习打针?”
“到你房里练吧,不要上医院来了。”
“你,不教我了?”
“不!”
“你今晚到我房里来?”
“不!”
“那……”
“他会为你伸出来一只手臂的。”
“……”
山妹低头不语了。片刻,她扬起头来,看了林玉生一眼,准备走。
她抬头看他时,他也正抬头看她,两束目光相遇了。这是宇宙间阴电和阳电的撞击。各自的心灵里霎时电闪雷鸣。
“你,等等。”
林玉生把山妹喊住了。
“有事?”
“练习打针,就这样了吧。肯定有人说闲话了。以后,认真接待每一位患者,打好每一针。慢慢,手就会变巧的。”
“就这事?”
“还,还有……”
“还有么事?”
“这几本书,你带回去好好看看吧。做护士,掌握一定的理论知识,很必要。”
说着,林玉生从抽屉里取出那几本早已准备好的书,递给山妹。
山妹欣喜地接住了。
她又回来了,回到这套崭新的房子里来了。
房里的地板、墙壁,刚刚油漆过,满目生辉生彩。一股浓浓的油漆气味儿,弥漫着整个房间。原来堆放在一间房子里的那套为建立一个新家庭的全新的家具,也搬出一些救到山妹住的这间房子里来了。开初,山妹坚持不要动这些家具,乡哥儿说:“横直是我们的,迟用早用一样。”山妹不好再坚持,只好听其自然了。
转眼,她进矿快四个月了。开初,她带着一颗纯朴、天真的心,来到这里。面前,飘满了荣誉的彩带;耳畔,充满了赞美的话语。那一阵儿,她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很美气。好象,自己飘进了太空,进入了月宫。然而,半个月过去,二十天过去,她的心里一天比一天慌乱了。上班的时候,听到求医看病的小伙子、姑娘们的笑声,她心里还觉得充实。一回到这套房子里,仿佛突然刮过来一阵飓风,把她那满满的心胸,扫荡得一无所有了。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心里是那样虚无,那样空旷。就象是冬天的田野,庄稼收割了,空荡荡的,荒凉而萧条……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有时,自己觉得是那样的富有;有时,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贫穷呢!有时,自己似乎很幸福,很充实;有时,却又很慌闷,很空虚呢!
生活是不会永远平静的。姑娘的心,当然也不会永远平静。这些日子以来,新的生活浪头,澎湃在山妹的心头。每天,她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医院门诊部,要接触多少惹人注目的小伙子!如果说,在斑竹寨的时候,她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走出闺室了。想想看,每天从早到晚,多少异性情切切、火辣辣的目光舔着她的脸,舔着她的身。她走到哪里,前边、后边,左边、右边,都有小伙子的目光在盯着她……这些,象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冲击波,搅乱了这个纯洁的、天真无邪的山村姑娘平静的心房。
无论是在村寨里,还是进矿以后,应该说,她接触了许多许多小伙子的目光,也见过不少小伙子对她笑过,真正使她动心的,使她心里痒得慌的,没有。唯有他,能在她心里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来。每当接触到他的目光,每当见到他的笑容,她的心就不平静了,就八面进风了,就麻酥酥、怪痒痒的了。她感到他送给自己的每一丝微笑,对她都是一种享受。她在这边房里给病人、伤员换药、打针的时候,总是注意着隔壁他的诊室里发出的每一点声音。哪一声笑是他的,哪一声咳嗽是他的,哪一句话语是他的,她一点一点捕捉到耳里,收藏到心窝里。他也常常到她这边房里来走走,有时因事,有时借故。
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女人为什么对一个男人这么惦念、关注,感到离不开呢?为什么乡哥不能这样站立在自己的心中呢?
当她自己回答自己以后,她的心就更慌更乱,更加痛苦和不安了。
她告诫自己:自己是和乡哥扯了结婚证的。矿里是为解决乡哥的老婆问题才把自己招进来的。办招工手续的时候,赵大姐就说过:“还是把丑话讲在先吧,进矿一年以后再和乡哥圆房,可以,但不能变心。若是变心,矿上就除名。因为这个招工指标,是矿上特地批来解决乡哥的老婆问题的。当然罗,我相信,我们山妹不是那种人,是一个心灵美的好姑娘……”
她,这位山乡姑娘青春的心上,牢牢地上了一把锁。
有时,她也想想乡哥。可是,一想到他,她的心就缩紧了。尽管,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她从内心深处同情他、怜悯他。然而,一想到要和他一块过,她的心里就如同撒进了一把砂子,别扭得难受。“那么,难道丢开他?这会伤他的心呵!前面那个小红子,不是重重地戳伤了他的心吗?直到如今,矿上不是还有许多人在大骂小红子绝情绝义吗?自己要是那样,人家会怎么说呢?”
比起小红子来,山妹的心上,还多压着一些石块呵!那就是各级领导机关授予她的荣誉称号,报刊、电台,多次宣传她,夸她是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心灵美姑娘。爱情,你到底是什么呢?这个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极复杂的问题,山妹这个山乡姑娘真是回答不出来呵!
万万没有想到,一张招工表,把自己卖掉了。她多么渴望,自己能象灵灵,能象世界上所有幸福的姑娘们一样,能大胆地迎接小伙子们的目光,能认认真真地挑选自己的意中人呵!她真诚地希望,这样的自由,也属于自己,而且永远永远地不离开自己……
她回来以后,没有上食堂去吃晚饭。她觉得肚子饱饱的,什么也吃不下。这时,她突然想起,林玉生送给她的几本书还放在提兜里哩。他不是叮嘱自己,要认真看看这几本书?他是读过大书的。他的话,不会错。自己要下功夫多看书,多学习,当一名好护士。
她连忙从兜里将那几本书取出来。这是几本有关护理学方面的技术书。她拿起最上面那一本,来到窗前,准备翻开来好好看。若是哪里不懂,就记下,明天上班时问他。
书一翻开,书页里飘下来一张小纸片。这是什么东西?有用的吗?她弯腰拾起,一看,上面没头没尾写着两句话:
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
我说:不是送人的礼物。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这是以前的看书人无意遗忘在书中的纸片呢?还是他特意捎给自己的话?
不管是别人遗忘的,还是他特意捎给自己的。这张小纸片,这两句话,象火把一样照到了山妹的心头。刚才,自己不是在心头发问,爱情是什么?自己不是回答不上来吗?呵!如今答案不是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吗?是呵,爱情,你如果是衣服,是手表,那该多好呢!让我送给什么人,我都舍得呀!
这决不是粗心的人遗忘的,这是细心的书的主人给自己的。山妹激动了,她将这张纸片,连同这本书,紧紧地贴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贴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窝上……
“砰砰!”
有人敲门。
“谁?”
山妹仍然沉浸在欣喜的激动中。她想;莫不是他来了?
“我。”
声音闷声闷气。这不是他,而是他,是乡哥。
山妹的情绪一落千丈,闷声问道:“有事吗?”
“今晚,你练习打针吗?”
“打个鬼!”
温柔的姑娘,这时候显得特别的烦燥。
“你朝我手臂上打吧,我不怕痛。”
“……”
“你开开门呀!”
乡哥的话语带着恳求。
“……”
山妹再也没有答话了。终于,门外响起了闷雷般的脚步声。
他走了。
山妹听着那闷雷般的脚步声远去,眼皮一合,两滴热泪夺眶而出……
六
夕阳西下,晚霞把远山近岭,衬托得轮廓分明,给金螺山、金螺溪镀上了一层凝重、庄严的色彩。
刚才,乡哥走后,山妹在屋里坐不住了。她将那张心爱的纸片儿,放进贴胸的口袋,合好书本,出门了。
她要到赵大姐家去,求求赵大姐,再也不要树她做典型,推她当标兵,写她的什么材料,宣传她的什么事迹了。她觉得,那一顶一顶的桂冠是一座一座的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一个一个的称号,是一把一把的大锁,紧紧地锁着她的心。
赵大姐的丈夫原是一个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土地改革的时候,是一位副县长,直到前年离休,还是这个级别,矿上的一位副矿长。离休时,矿上为他在金螺山下、金螺溪边,修了一幢小平房。屋前一弯绿水,几丛翠竹,屋后一片桔林,环境十分幽雅。眼下正是盛夏,是草木生命的鼎盛时期,树木竹林,一片深绿。此刻,晚霞光,给大山投去一层耀目的亮色。山,显得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油画。
钻过屋前那万年青形成的“树墙”,穿过那个小花园,山妹来到了赵大姐家的这幢小平房前面了。以前,她跟灵灵到这里玩过几回。她知道哪一间是会客室。她猜想赵大姐这时候一定在会客室里。于是,径直朝会客室前走来了。
山妹正要举手敲门,忽地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闷声闷气的,象是乡哥在说话。山妹心一沉,把举起的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
“我、我有一句话。”
是乡哥的闷嗓音。好一阵,不见里面有声音了。
“说呀!”
赵大姐在鼓励他。
“赵、赵大姐,请你为我做主……”
“做什么主?”
“让我和她住到一起吧!”
“怎么?你要圆房?”
“嗯。”
山妹的心怦然一跳,感到有一块巨石,向她的心上压来。
“她进矿时说好了的,一年后圆房。现在还不到半年,你等不住了呀?”
“不,不……”
“那,你听到什么了?”
“她、她和……”
赵大姐紧追着问。
屋外,山妹的心缩得更紧了。
“她和林医生……”
“什么?”
“她和林医生好。”
“真的?糟了!我昨天还要他为山妹写材料呢!”
“……”
“乡哥,你放心,有大姐,有组织!”
山妹站在门外,浑身变软了。她再也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慌乱地转过身,疯一般地往回跑去。
“山妹!”
猛地,有人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是灵灵。刚才,她到矿工俱乐部,打了一阵乒乓球,回来了。
“跑什么?”
灵灵奇怪地望着山妹。
山妹不知如何回答灵灵好。她站在灵灵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妈不在屋?”
“在。”
“她批评你了?”
“没。”
“那,为啥这么不要命地跑?”
“你屋里还有人。”
“还有谁?”
“乡、乡哥。”
灵灵吐出一口气。她似乎明白什么了。她和山妹一起做班,知道山妹不喜欢乡哥,心里另外有人。作为一个思想活跃的未婚姑娘,灵灵是很同情山妹的。在屋里的时候,她和娘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可是,每一回,都被娘狠狠地训斥一顿。
这时,她鼓励山妹说:“我早看出了,你不喜欢乡哥。捆绑难成夫妻,走,进去,和我娘说说去。”
山妹迟疑着,不愿进屋去。灵灵用力拽着她,往屋前走来了。
突然,两条狼一样高大的狗,从她们身边窜过,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扛着一杆铳,跟在狗后面走来了。那是受全矿人敬重的老革命,赵敏的丈夫,灵灵的爸爸井副矿长。前年离休以后,他养了两条猎狗,进山打猎了。这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打发了时光。
“爸爸,今天闻到野物的气了吗?”
看爸爸又是空手归来,灵灵逗笑他。
“练了腿脚,练了腿脚。”
老人用手拍拍大腿,对着女儿笑了。
这时,灵灵和山妹,登上了屋前的阶基。客厅里,赵大姐准备送乡哥出门。灵灵动作敏捷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间,一把将山妹推了进去。当赵大姐送乡哥走出门来时,山妹已经进屋了,没有出现两人在这里相遇的难堪的场面。
灵灵和赵敏早吃过饭了,井副矿长刚刚打猎回来,还没有吃。这时,他把餐桌上那防蝇的纱罩掀开,桌上摆着几样做得颇为精致的菜。他从餐柜里摸出酒来,坐到桌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天气太热,赵敏在家时,只穿了一件汗衫。这时,她走进卧室,穿了一件衬衣,准备出门了。
“妈妈,你到哪去呀?”
“有事。”
赵敏回答得很含糊。
“这里还有人找你有事哩!”
“谁?”
灵灵走进屋去,一把将山妹推了出来。
“呵,是山妹,我正要出门找你去呢!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大一阵了。”
灵灵代替山妹回答。
“走走,进屋坐,进屋坐。”
赵敏一把拉住山妹的手,引她走进了自家的客厅……
晚霞失去了夺目的光泽,化为灰色的云块了。漠漠天宇,顿时变得沉重起来,象一口大锅,沉沉地扣在大地上。
天气很闷,没有一丝儿风。树不动,草不动,整个大地都仿佛静止了。餐厅里,井老头儿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兜兜了,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喝着酒。
赵大姐是一位出色的做群众工作的干部。无论对哪一位,她的脸上永远是布满春风的,笑意盈盈的。这时候,她将山妹让到长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来一杯凉茶。然后,将茶几上的电风扇开开,让风对着山妹吹。
刚才,听了乡哥的话,赵敏的心里不禁警觉起来。看来,对这个山里妹子,不可大意,要抓紧。不然,自己辛辛苦苦为矿工办的一桩好事,会砸锅。自己正要去找她,她倒先来了。刚才乡哥对自己讲的话,她听到没有?如果听到了,也好,使她心里受到震动,收收心,不要野想了。
她等山妹先开口说话,山妹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电风扇在旋转,发出的响声。天气特闷,风扇送过来的风,一点也不凉,好象还有点儿烫。
闷了一阵,山妹已是满头大汗了。
“山妹,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憋了一阵,赵敏终于开口了。
“赵大姐,矿里这个会上,我,我不发言了吧?”
“为什么?”
“我不够。”
“不要谦虚了。我以前和你讲过多次嘛,这不是去炫耀自己,而是形象地、生动地去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帮助党组织做群众工作嘛!”
“我……”
“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我……”
山妹急得直流汗,却还是没有“我”出来。
“大胆说呀!”
“我怕以后难做到……”
“什么?”
“我……”
山妹埋下头去,抽泣起来。
“山妹,你已经是全省有名的模范人物了,要珍惜自己的荣誉,不能退坡,要上坡,千万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呵!”
这时候灵灵从外面闯了进来,冲着赵敏直统统地来了两句:
“父母包办婚姻,是封建主义,组织包办婚姻,算什么主义呀!?”
“灵灵,你来这里胡说什么!”
“我偏要讲!”
灵灵一撅嘴,又闪身出去了。
赵敏沉下脸训斥了女儿以后,将头转过来了。脸一对向山妹,立刻又堆满了笑容。她拉着山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怎么?你、你不喜欢乡哥?”
山妹怎么来回答她?她低头不语。
“是不是看他脸上有疤?”
“……”
“他这是为保护矿井烧伤的,这是光荣的疤!这有什么呢?在一起生活了,天天见面,看惯了,看多了,就顺眼了。再说,晚上熄了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还不都一样?”
“什么话!”
灵灵在门外跺了一脚。
“刚才,乡哥来过了,也许,你听到了他的话了。他要求圆房。你看?”
“进矿时,不是有过话?一年以后……现在才多久?现今,不是提倡晚婚?”
山妹终于说话了。
“坚持晚婚,这当然好,可是,山妹,你的心里不能有别的想法。我们不讲大道理,总得有良心吧!你要想想,你是怎么穿上白大褂的?”
象有一把铁锤,在重重地敲打着山妹的心。她的心头淌血了。
“你千万千万要保持自己的荣誉呀!要做一个使别人赞美的好姑娘,好女人。不要去信那些没有边际的漂亮话。什么爱情是人类最美妙的感情,是两颗心撞击的火花;什么自己倾慕的男性,是女人心中的太阳……如果说,女人心中有太阳的话,那就是孩子。有了孩子,女人心里就有太阳了,有另一个世界了。我年轻的时候,心里也充满着幻想……”
赵敏忍不住向山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也是女人,也走过了一个女人走过的路……
一九五六年,十七、八岁的赵敏,就是县妇联的干部了。她天真活泼,长得很美。而且,她有一副天生的甜美的嗓子,象一只百灵鸟,早早晚晚,县委院子里,飘荡着她的歌声。这样的姑娘使许多青年干部为之倾倒。一些大胆的小伙子,便勇敢地向她发起进攻了。
很快,她的心里,有了自己爱慕的人。那是宣传部一个笛子吹得特别好的青年干部。只是,双方都还没有公开,爱情还蒙着一层薄纱,颇为朦胧。朦胧的爱情更迷人,更神秘,从而更使人难忘。
就在这时,到农村检查工作的妇联主任回来了。一天傍晚,赵敏正在宿舍后面的桔林里唱着“嘿啦啦”的时候,妇联主任找她来了。
“小赵,你的歌真甜呵!”
“呵,是李大姐呀!你下乡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这位三十来岁的县妇联主任,笑吟吟地来到了赵敏的身前。她亮起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赵敏。
“李大姐,干吗这样看我?”
“你,真美呵!难怪有人直夸你呢!”李主任感叹道。
赵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问:“谁呀?”
李大姐没有回答她。停了停,却这样问赵敏:
“你认识井副县长吗?”
“哪位井副县长?”
“就是分管工业的那个副县长。”
“见过一、两回。”
“印象怎么样?”
“什么印象呀?”
“人呀!对他的人呀!”
“没有什么印象。”
“鬼妹子,和人见过面后,总会有个具体的印象吧?”
“我没有注意。”
“以后,你好好注意注意。”
“为什么?”
“他参加革命后,顾不上成家。今年,都三十七、八岁啦,还……”
“李大姐,你说这些干什么!”
“小赵,井副县长,工作有干劲,人又很随和……”
“李大姐,快别说了,我,我……”
“年龄是大一点。可是,他是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革命事业。要不是他们这些同志流血流汗打下了江山,你今天能到这里自由自在地唱‘嘿啦啦’吗?我的小赵同志,我们常说,爱党,爱革命。可是党,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组成的;革命呢,也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干起来的呀!”
…………
终于,这一年冬天,赵敏和那位仅仅见过几回面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倍的井副县长结合了。组成了家庭,住到了一套房子里。两个身子相隔是那样的近,然而,她却感到,他们的两颗心,相隔是那样的远……
有时,井副县长忙过一阵工作后,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吸上一支烟,拖着冷静的长腔喊她:
“小赵。”
“嗯。”
“过来一下。”
“什么事?”
“亲个嘴。”
她只好木然地走了过去……
这日子过得多么别扭!这时候,她更加思念宣传部那位青年干部。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那悠长、动情的竹笛声。可是,一切都晚了。
一九五八年,井副县长到一个省属大煤矿担任副矿长,她就到矿工会当干事了。这一年冬天,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接着,又生下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赵敏的心里,有了另外一片天地,另外一个世界了。
“现在,我不也过来了?不也习惯了?不也生活得很好?两个大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和你在一起工作的灵灵,是满姑娘。女人啦,要学会忍耐呵!女人啦,都逃不脱走一条女人的路。”
赵大姐这样结束了她的话。山妹一直埋着头坐在她的身边。屋里极热。尽管面前茶几上那把十六寸的台扇,在飞快地旋转着,扬起一股股风,扑面而来。而山妹的额上、鼻尖上、手臂上,还是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餐厅里,那位打猎迟归的老人,还在没完没了地喝着酒……
第四天晚上,矿上“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表彰大会开始了。山妹没有到会。赵大姐派工会的一位女工干部,到她的宿舍里来喊她。
推开门,只见山妹双手捧着进矿时发给她的那面奖镜,坐在床头发呆。
“山妹,快开会去呀!矿领导等你去领奖呢!”
“我、我……有了,够了。”
山妹抱着那面奖镜说。
“这是新的奖镜,新的荣誉。走,赵大姐特意派我来接你。”
山妹还能说什么呢?她那一肚子苦水,能倒出来吗?能说出来吗?
在女工干部的拉扯下,山妹来到了会场。
开始授奖了。获奖的代表,一个一个走上台去。煤矿党、政、工、团的头头,给列队上台领奖的获奖人员发奖。山妹也上台了。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好碰上工会副主席赵敏大姐给她发奖。
赵大姐将一面奖镜递给山妹。山妹迟疑了好一阵,才伸过手去,接住这面奖镜。此时此刻,多少复杂的感情波涛,撞击在这个山乡女子的心头。她终于忍不住了,两颗热泪夺眶而出,“叭”地落在那面光洁的奖镜上……
七
山妹又带着一本书回来了。
自从赵大姐那次找她谈话以后,她、林医生、乡哥,都变得敏感了,谨慎了。表面上,她和林玉生接触少了,显得“冷”了。而实际上,他们的心靠得更近了,心胸里更热了。
下班时,她从林玉生的诊室门口经过,林玉生正在为最后一个患者开处方。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工人。林玉生一边写处方,一边不时朝门口看一眼。显然,他是在寻找她。她接到了他那一束目光。这是一束撩得她心窝窝发热的目光。
她走进去了。只见他的案头,放着一本书。她知道,这是自己需要的一本书,这是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本书。然而,这时候,她却装得十分随便地说:“林医生,这本书借我看看吧。”
“我刚看完。好,你拿去。”
她拿起书本,没有久停,就匆匆出门了。这些日子,他们心灵深处的电波,是靠书本传递的呵!自从第一次他送书给她看,她在书页中收到他的那张没头没尾的纸条以后,她的心里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充实感,那不是虚伪的荣誉充塞的盲目的充实,而是一种心灵与心灵撞击后进发出的火花塞满了他们的心胸。这种充实,不是短暂的,而是永久的……
她也学会在书页里夹纸条了。给他还书去的时候,写上一、两句自己很想说的话,夹在里面。那纸条上的一个一个的字,浸满了她心里的爱呵!昨天,她还给他一本书,在里面夹了一句话:明天傍晚,我在金螺峡下的溪岸边等你。
这个山里妹子,也学会约会了。现代文明,在她的身上注入了新的血液,给了她新的力量。这些文明,许多是他给她的书本带给她的。开初,他送她的多是医学技术方面的书籍,渐渐地,书的种类变多了,文艺杂志、社会学书籍……凡是他送她看的,她都一本一本认真地阅看。她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
今天,他能按时到那丛绿竹下去吗?该没有什么事缠他的身吧?她匆匆地翻开书本,她知道那里有答案。果然,书页里那张两指宽纸片上写着:准到。什么都可以无私,唯爱情是自私的。
吃过晚饭,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一身顿觉格外的轻爽。她穿一套十分平常的衣裳,洗过的头发,撒披在肩头。衣虽旧,没色彩,而她依然那般有神采,那般惹人注目。有语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话对于她,似乎是多余的了。
她沿着金螺溪,朝金螺峡走去了。她走得很缓慢,完全是一个晚饭后随便散散步的样子。这金螺溪,是矿山里的公园。吃过晚饭的青年工人们,或三、五一群,或和恋人结伴,到溪边溜达来了。他们多数走不远,没到金螺峡,就往回走了。
“山妹,怎么一个人走呀?不把乡哥带上?”
“看,乡哥在后面跟来了!”
“你慢一点走,等一等他呀!”
“……”
在溪边散步的小伙子、姑娘们,和山妹开着玩笑。山妹没有生气,脸上挂着微笑,沿着溪岸朝前走去。
金螺溪畔的田野,是一幅变化着的画。早些日子,金灿灿一片,如今却又变得绿茵茵了。早稻收割了,晚稻又返青了,秋天来了。
这几天,一连下了几场大雨。一年四季澄清澄清的金螺溪,被各个山头上冲泻下来的山洪水搅黄了。溪里涨水了。溪水卷着枯枝杂草,奔泻而去。
下午,雨停了。半天太阳光,就把路面晒干了。被雨帘冲刷过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渐渐地,溪岸上散步的人稀少了。前面就是金螺峡了。
那个老地方到了。这里,几丛翠竹,组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坐在竹丛间,身子被一团绿色的竹枝竹叶包裹;而放眼看去,却是那水波跳动的金螺溪,那五里金螺峡。
“咦,他还没有到?”
山妹走近前去,竹丛下不见人影,不禁在心里说道。
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把她的眼睛蒙住了。
“玉生,别闹了,松开手。”山妹低低地嚷叫着。她怕声音太大,被别人听到。
“……”
没有回答。
山妹慌了,身子抖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谁?”
“哈哈哈……”
手松开了,是林玉生。他先到了。刚才躲在竹丛里。
“你真坏!吓死我了!”
山妹笑着瞟了林玉生一眼,嗔道。
“你才坏呢!害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了。”
“哪个叫你这么急?”
“一个星期没有认认真真地看看你了,我等不及呀!”
“天天在一个医院上班。哪个叫你不看?”
“不敢呀!”
“那你现在好好看吧。”
山妹抬起头来,望着林玉生,甜美地笑着。
林玉生举起双手,捧起山妹花朵一般的脸……
“汪——”
突然,两只威威武武的灰色的大狗,从这对沉浸在无比幸福中的年轻人面前窜过。吓得他俩同时跳了起来。
略一定神,两人举目环视四周,却不见人。两只大狗,也早已跑得没踪没影了。
这是两只猎狗。也许猎人在远处没有跟过来。
他俩庆幸地吐了吐舌头……
灾难紧跟着来了。
刚才,那两只猎狗,是被人指挥着窜过来的。今天,罗中中休息,闲得慌,跟井副矿长进山打猎玩去了。归来时,井副矿长没有看到竹丛下的这一对,罗中中却看到了。顿时,他心中升起一股火。好象,那一次被山妹戳了一针的手,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朝猎狗打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狗顿时腾空跃起,“飕”一声窜过去了。
他飞快地跑回宿舍,不见乡哥。这个没用的家伙哪里去了呢?矿里花一个招工指标为他招来的堂客,和别人去幽会去了,他倒……唉唉,真是一个标准的王八。
他来到商店,终于寻到了乡哥。他正在柜台前买床上用品,看来是准备结婚用的。罗中中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拽住他就往外拖。
“等等,等等,这床褥子我还没有数(付)钱呢!”
乡哥挣脱罗中中的手,又走回柜台前,将一叠钞票递给营业员,将那床花褥子抱在怀里。
“死猪!还买什么褥子?”罗中中又拖着乡哥往外走。
“以后,以后要用的。”
“你还蒙在鼓里呢!只怕你永远只能抱住这床花褥子!”
“……”
乡哥茫然地望着罗中中,他一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你那漂亮堂客去了货罗!”
“什、什么?”
“她和别人抱在一起打波(亲嘴)哩!你呀,抱着一只花瓶不敢咬,真蠢!”
“和、和谁?”
“还有谁?那位眼镜医生呗!”
罗中中的话还未落音,乡哥旋转身去,拔腿就跑。刚跑出两步,又慌忙转过身来,连连发问:
“在哪?他们在哪?”
“金螺峡的溪边,一丛竹子下。”
顷刻间,一种男性本能的妒火,烧得乡哥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实汉子,浑身都躁热了。他的脸虽然烧坏了。变丑了。然而,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健全。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壮实的小伙子呵!别的小伙子具有的各种欲望,他都有,甚至更强烈。他渴望有一个美丽、温顺的爱人,渴望得到女人的抚慰,得到女人的柔情,得到……一个小红子走了,在矿山领导的关怀下,一个比小红子更美丽的姑娘来了。甚至,和自己都扯了结婚证了。当时,他是多么的欣喜,多么的激动呵!他感谢矿上的领导,他感谢这位不嫌弃自己的可爱的姑娘。自从她入矿后,他没有一个夜晚睡得香、睡得沉。他想她,他思念她呵!他盼望这一年时光快快地过去,那一天快一点到来,快一点和她一起住进那套新房里去呵!
没有想到,她进矿穿上白大褂后,医院里又来了这个鬼扯脚的医生。从此,一桩一桩的传闻,进入他的耳朵里了。他的心里,时不时被别人甩进去一把砂子,使他别扭得难受呵!人,总得有点良心。我乡哥哪一点得罪你了?哪一点碍着你了?你一进矿,凭自己喝了几年墨水,凭自己有一个大学毕业的牌子,就夺我的女人,你是人吗?你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呀!这女人,你也要有点良心。你入矿以后,我处处关照你,护着你;送煤、送钱,照顾你的家。你如今却要丢下我,去攀大学生。原来,矿上的人都说你的心好,都夸你是什么心灵美姑娘!屁!你比小红子还不如,还伤我的心呵!
地,在他脚下颠动,树,在他身边晃过。乡哥在金螺溪岸上飞跑。心头的怒火,烧红了他的脸,烧红了他的眼。
一转眼,他上了木桥,他过了那摇动的筒车,他跑进了金螺峡……
“你、你、你……”
乡哥终于横眉怒目出现在林玉生和山妹的面前。
林玉生呆住了,山妹呆住了。这里的一切都静止了。
“你、你……坏!大坏蛋!”
高大、壮实的乡哥,怒狮一般立在山妹和林玉生面前,他气得全身抖动着,紧握着两个拳头,一步一步朝林玉生、山妹逼进。林玉生、山妹,慌乱地朝后退着。
脚下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淌。
“飕——”的一声,一个拳头飞过去了。这拳头上,集结了这个壮实汉子全身的力气,也集结了他全部的仇恨。
“嗵——”
林玉生身子一斜,倒下了溪岸,掉进了奔涌的溪水里。
“哇——”
山妹哭着,双手蒙脸,准备纵身跳下溪去。就在这时,乡哥那壮实的手臂挽过来了,一把将山妹搂住了。
发怒的乡哥,搂抱着山妹,飞快地朝矿区跑来,朝宿舍区跑来,朝矿上分给他的、如今山妹住着的那套新房跑来。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喊叫着: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金螺溪,虽然叫溪,近日正涨大水,溪流水面很宽,浪涛汹涌。这时,不懂水性的林玉生,在水面上一浮一沉,被奔涌的浪涛向下游推去。
刚才跟在乡哥身后跑来看热闹的人,有人跳下溪去救林玉生了,更多的人,则追在乡哥的后面,看着他搂抱着山妹疯跑……
一转眼,乡哥抱着山妹来到了矿上分给他结婚的那套新房前。“嘭”的一声,他一脚将门踢开了。
屋里,一件一件准备结婚用的家具,和谐地搭配着,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地板、墙壁刚刚油漆,光彩照人。刚才乡哥踢门时,把那天山妹领回搁在书桌上的那面奖镜震落下来,砸碎在地板上。这时,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些了。
乡哥搂抱着山妹冲进来后,没有往床上放,没有往凳上放,一把将她按倒在油漆得光亮亮的、拖洗得明净净的地板上。他真是癫狂了一样,舞动着两只有力的手,一层一层地扒着山妹身上的衣服。口里,还在嘶哑地喊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的两个眼球,全红了,额角上的青筋,有如一条条肥壮的蚯蚓,在蹦跳着。老实人一旦发起怒来,是十分可怕的。
山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眼泪,没有反抗,没有挣扎。眼看着,她身上的衣服,全被扒下来了,只剩下背心裤衩了。她是一个弱女子,在这个发怒的大汉面前,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听凭他摆布了。平日里,她那清亮清亮、光泽灼人的眼珠儿,如今死了一般,没有生气,没有光泽,只有失望,只有悲哀……
愤怒到极点的乡哥,正要动手扒下山妹身上最后一点遮羞布的时候,他突然电击一般地住手了。他看到了面前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失去了迷人的光彩的眼睛,一双集中了多少悲哀的眼睛。这双没有光彩的眼睛里,好象猛然间射出了千万支箭,穿透了乡哥的心。他那只抓住山妹裤衩的手,无力地放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哆嗦起来。“叭”的一声,这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象一堆稀泥一样,软沓沓地瘫倒在地板上。
刚才被乡哥一脚踢开的门,还在不安地晃动着。门口,早已麻麻密密地挤满了人。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房里的这一幕。此刻,被剥光衣服的山妹,睡美人般地瘫躺在地板上,没有起来,没有动手穿衣服。好象,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停止了思维,外界的一切,她都不知晓了。
乡哥如同一摊死泥,静静地躺在山妹的身边。他也象失去了知觉,与世隔绝了似的。
这时,灵灵闻讯赶来了。她从人群里窜过来,见到屋里屋外的情景,气愤地冲着围观的人吼道: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去看你妈妈洗澡去!”
门口,围观的人方才从惊呆中醒来,纷纷退去。
“进来一个,把乡哥背走!”
灵灵指挥着。
这时候,她的话很有权威性。罗中中进来了。他用劲将瘫软在地下的乡哥抱起,走出门去了。
“砰”的一声,灵灵将门关上了。
她来到山妹面前,扶着她坐到床沿上,一件一件地帮她穿着衣服。此刻,吓昏了、气昏了的山妹,才从恶梦中醒过来,扑倒在灵灵怀里,“哇”的一声,伤心地哭起来。
“林、林医生呢?”
猛然间,山妹抬起头来,止住哭泣,间。
“没事,没事。”灵灵说。
这时,赵大姐也赶来了:“不象话!不象话!”她愤愤然地说。稍刻,她似乎平静些了,好言好语地安慰了山妹一番,言辞尖锐地批评了乡哥几句。然后,她劝山妹说:
“这事你就不要放到心上去了。乡哥也是一时性起。他实在是一个好人。从法律上讲,你们早已是夫妻了,你就谅解他吧。”
山妹低头哭泣着。
“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了。我看,你们的事,就及早办了吧!”
“……”
山妹没有回答赵大姐,只有一滴一滴的眼泪从脸腮上滚落下来。
“山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你可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啦!”
“……”
山妹回答赵大姐的,仍然是一行一行的泪水。
“妈妈,你不要这样逼她!”
灵灵忍不住了,站出来为山妹抱不平。
“要你插什么嘴!”
赵敏“凶”了女儿一句,转过脸去,继续对山妹说:
“喜日子,是不是就定在下个星期天?这件事,你们自己不用管,全由工会来操办。让李书记亲自当你们的证婚人。怎么样?”
“……”
山妹仍然不开口,不言声。脸腮上的泪水,流淌得更快了。
“你看呢?山妹?”
赵大姐再一次耐心地征询山妹的意见。
“……”
“山妹,你心里要明白,你们是扯了结婚证的。林玉生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充当第三者,破坏一个劳模的家庭,矿里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再说,办招工手续的时候,也是说死了的,万一……矿上是要除名的呀!”
“……”
赵大姐环顾了这套新房一眼,又说:“为了照顾乡哥这位有贡献的劳动模范结婚,矿里几个月前,就给你们分配了这一套上等的新房间……”
猛地,一直默默地流着眼泪的山妹,扬起头来,硬棒棒地甩过来一句:
“除名就除名!”
“你……”
赵大姐怔怔地望着她。
山妹一转头,发疯一般地冲着赵大姐,冲着这位热情地关心她的婚事的工会副主席吼道:
“我不是房子,我是人!”
这话象平地一声雷,使赵敏、灵灵,使屋里屋外的人,全都震惊了。好象,这弱女子的话音,有一股强烈的冲击波,震得满屋子的家俱都晃动起来。那扇被乡哥踢破的门,一直在不安地战抖着。写字台前的地板上,早些天矿里授予山妹的那面奖镜,破碎在那里。那七零八落的一片片碎玻璃,在闪着刺目的寒光……
八
乡哥的宿舍外面,轰轰嚷嚷,人越聚越多了,全是和乡哥一道在矿里摸爬滚打的窑哥儿们。他们闻讯矿里为乡哥招来的漂亮堂客,被那个从大学里分来的眼镜医生挖走了的消息后,自动集结起来,声援乡哥。
太气人了!矿里下了多大的决心,花了多大的力气,专门用一个招工指标,为乡哥到山冲冲里招来一个妹子。眼看就要完婚圆房了,半路上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这个缺德的眼镜医生。他们觉得,这是对他们井下工人的公开侮辱。决不能便宜了这小子,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支声援队伍的首领,自然是罗中中了。此刻,罗中中的心头,窝着一股内容复杂的怒火。他恨山妹,更恨林玉生。你明明晓得,山妹是矿上专门为乡哥招来的,而且是和乡哥扯了结婚证的,你却……对山妹,感情就变得更复杂了。她刚进矿时,他在心里偷偷喜欢她。那一回,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山妹的手,被山妹扎了一针,训了一句:“规矩点!”他心头的爱,变成恨了。如果说,那时候的恨里还掺合着爱,爱还揉合在恨里的话,那么现在,则全部变成恨了。当初,不管怎样,她毕竟和乡哥——一个同自己一道在井下挖煤的兄弟——有着这么一种关系,属于他的女人。如今,她倒到人家的怀里去了。这,这能让人容忍吗?
乡哥坐在床头,一声不响。昨天晚上,他那怒狮般的冲动后,最后竟然瘫倒在这个没有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反抗的弱女子的面前。如果当时山妹挣扎、和他扭打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何等野蛮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然而,她偏偏不抗争,不逃跑,任他撕掉衣服,任他……他害怕了,他慌乱了,他全身的力气都偷偷溜跑了,他软沓沓地倒下去了。
别的他都不怕。他怕她那一双眼睛。平日里,他是喜欢她这双眼睛的。那双眼睛,是那般迷人,那般感情丰富。尽管,那双眼睛极少看他,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迟早会属于他的。只有上次在溪边和这次在那新房里,这双眼睛,吓得他疯跑,吓得他骨头软。他不明白,她这双眼睛,为什么有这般神奇的力量?
他是一个好人,厚道人。好人,厚道人,才怕那双眼睛。
现在,他从自己发疯的那一幕里醒来了,他象害了一场大病,他象做过一个恶梦。他斜身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他的面前。
“这真是欺人太甚,抢起我们窑哥们的女人来了!”
“走,好好揍这小子一顿,叫他尝尝我们挖煤汉的厉害!”
“什么鸡巴大学生,我看他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
“那个骚货也不能便宜她!把她绑来,今晚,就叫她和乡哥同房!”
“对!寻他们去!”
“干!”
“打!”
“冲!”
“……”
数十个壮壮实实的青年井下工人,喊喊叫叫,准备到医院寻找山妹和林玉生算帐去了。
“慢!”
罗中中一声喊,走在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一齐转过身来,嚷着:“还慢什么?”
“乡哥还没有发话呀!”
罗中中说着,来到了乡哥面前,催促道:“你说句话呀!”
“对!我们就等你一句话!”
“你快说呀!”
“……”
乡哥象成了哑巴,一直没有开口。外面吵翻天了,他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平时,他并不吸烟。此刻,他一支接一支地猛烧着烟。大缕大缕的烟雾,飘满了这间四人同居的集体宿舍。
外面,有人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乱说起来。埋怨乡哥的,痛骂山妹的,训斥林玉生的,什么都有。
“真窝囊!堂客和别人搂搂抱抱,还光荣呀!舍不得教训一下?”
“男子汉大丈夫的志气哪去了?”
“甘愿当王八!”
“只怕你会打一辈子光棍!矿里为你招的堂客都守不住!”
“别人要夺你的女人,你还对他讲客气呀!”
“……”
人群里的激将话语,全部集中到乡哥身上来了。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沉不住气了。心里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火。全身的血液都躁动了。两个眼球被心头的火团烧红了。他狠狠地吸着烟。
“乡哥,不能马马虎虎地放过这四只眼,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出出心头这口闷气!这事,你领头好。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算他活该!矿里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走吧!”
罗中中站在乡哥的床前,进一步鼓动他。
终于,乡哥将半截烟头丢到地下,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一脚将烟头踩熄。他一句话也没说,甩开大步,跨出门去了。
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怒目横瞪的乡哥走在前头。三、四十个二十啷当岁的、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几十双大脚板,踩得矿区公路砰砰响。乡哥的心头,火苗儿一窜一窜,脚步也就越迈越快了。
突然,乡哥的面前,又出现了自己剥她衣服时的那一双眼睛。顿时,他浑身的力气抖落了不少。一个弱女子,一个白皮书生,如果要打,还用得着这么多帮手吗?自己这是发什么蠢气呢?也是的,人家长得那么漂亮,我、我……能怪她吗?谁不想找一个好点的?谁不想……不!不!她是我的!她是矿上为我招来的。什么人也别想把她夺去!
他的脑子里,在激烈地斗争着。眼看,他们走到那眼山塘边了,前面不远就是医院。乡哥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慢了。走到塘边时,他终于停住不走了。
“走呀!”
“快到了,还犹豫什么!”
“打烂了场合,我们大家顶着!”
“……”
后面的伙计们,轰轰嚷嚷地怂恿着乡哥。
乡哥站了片刻,转过身去,红着脸说:
“你们,你们请转去吧!”
“什么?”
没有回答。猛地,乡哥衣服一脱,“咚”的一声,跳进了那眼大塘里。
“乡哥!不能这样做呀!”
“你可不能为一个女人,短了我们窑哥们的志气!”
见乡哥纵身跳到了塘里,跟在后面的伙伴们急了,纷纷喊着,有些人准备脱衣下塘救他。这时,只见塘面上水花飞溅,涌起了层层波浪。乡哥正甩动两只壮实的手臂,在水面上飞一般地梭动着。他不是寻短见,是下水游泳呀!
人们困惑地站在塘岸上。这时,塘面上的浪花更高了,乡哥游得更快了。太阳光落入水面,水面上反射出一层一层光波。时令已是深秋,塘里的水该很凉了。
他心里难受,他要发泄心中的苦闷……
赵大姐的客厅里。林玉生低头坐在那条长沙发上。面前茶几上那杯茶,已经凉了,林玉生还没有喝过一口。撂在茶几上的那盒糖粒子,林玉生也没有动一下。
赵大姐从糖盒里挑了一颗高粱饴,递给林玉生:“小林,吃一粒糖。”
林玉生接住了,但没有吃。镜片里的眼睛,盯着地下,盯住自己的脚尖。
“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响鼓不用重锤嘛,井下工人找对象难,尤其是乡哥,他负了伤,破了相。矿里下了很大的力气,才招来山妹。矿领导的苦心,你是能理解的。乡哥的处境,你、我都应该同情。”
赵大姐坐在林玉生的面前,平心静气地开导着。林玉生的心里极乱。他爱山妹,深深地为山妹鸣不平。一个招工指标,一张招工表,就卖了自己的身。自己就没有选择爱人的权利了,只能由矿上“分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矿上是为他招来的,“分配”给他了的,就只能跟他。这算什么婚姻?这算什么婚姻自由呢?可是,乡哥的婚姻遭遇,他也同情呵!上一回,一位姑娘弃他而去了,现今,山妹若是又……他的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呢?昨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全矿上下风风雨雨,说他是可耻的第三者,破坏了一个劳动模范的婚姻家庭。有骂他缺德的,有说他没良心的,更多的则是强烈要求矿上严肃处分他。他的心慌了,乱了,缺少某种勇气了。
处分他不怕,他怕那铺天盖地涌来的舆论。这是一座无形的山,将把他的身子压扁呀!将改变他在人们面前的整个形象。他将会被人唾弃。这太让人可怕了。何苦呢,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凭有文凭,职业也不错,地位也不差,找对象的时髦条件,自己哪一条不具备呢?
难道自己退出来,和山妹断了?这,会伤害山妹的心,也伤害自己的心呵!他实在着难,实在着难呵!
赵大姐又在开导他了。声音依然是那样细声细气。她有一个好脾气,也有一副热心肠。全矿上下,哪一个不说她是一位好大姐呢?
“我知道山妹长得很美,你很喜欢山妹。这大姐理解。爱美之心人人有嘛。世界上哪一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漂亮呢?”
他承认,山妹长得美,他也承认,自己喜欢山妹。难道,自己爱着她,仅仅是爱她外表漂亮吗?难道,爱情的全部含义,就是双方倾心于对方的外表吗?大姐,你理解,你理解什么呀?
“知识分子,我们是尊重的,爱护的。所以,矿上许多人要求我们处分你,我们顶住了。知识分子的婚姻,我们一样要关心。你的条件这么好,找一个称心的对象不难。你是大学生,放低条件,也得找一个中专生吧?这事,你放心,包在大姐身上!”
又是“包”在大姐身上。爱情,也姓“包”了!可是,大姐的这片热情,你能不动心?你能不领情?林玉生的心里更矛盾了。他甚至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纯洁的、真正的爱情?
“年轻人的幻想,把爱情想得那么美妙。我们是过来人,知道这爱情是啥玩艺。我在和老井结婚之前,也爱过一个小伙子,爱得神魂颠倒。后来,组织上动员我和老井结婚,刚开始和那小伙子断线的时候,我心里闷得难受。日子一久,也就顺了,也就习惯了……”
林玉生一直没有吭声。他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脑子里象有十几架轰炸机在扔炸弹。赵大姐的现身说法,他没有听进去多少。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一个个大嗓门,在火爆爆地喊叫着:
“姓林的,出来!”
“你这个缺德的家伙,出来尝尝我们的拳头!”
“揍死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们要进来拖了!”
“……”
一声声愤怒的喊叫,带着一股冲击波,冲进客厅里来了。林玉生知道事情不妙了。看来,乡哥领一些井下工人寻上门、来,要下他的手了。他的心一紧,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战抖起来。
赵大姐也慌了。如果动起手来,把人打伤了,怎么办?这不是在别处,是在自己家里呀!那时,自己将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深入一步想,让他们来吓一吓这个书呆子,也好。知识分子,容易忘乎所以。一提高他们的地位,一个个尾巴往天上翘。谈个恋爱,也不规矩,矿上这么多姑娘不找,偏偏找矿上为乡哥招来的山妹,和领导上唱对台戏……唉,这些读书人,真难照拂。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又安慰林玉生不要怕,有大姐在,不会出事。她要他在屋里好好呆着,自己推门出去了。
罗中中领着十几个怒气冲冲的小伙子,站在赵大姐屋前的小花园里,七嘴八舌地喊叫着。刚才,乡哥跳到塘里去发泄他心中的苦闷了,不少人埋怨开乡哥了:“窝囊废!人家赶来帮你的忙,你自己倒躲掉了,退却了,是砣扶不起的稀泥巴。我们走,算了。”不少人走回去了。罗中中开始泄气了。但转念一想,应该趁机教训教训姓林的。不然别人以后都来挖井下工人的墙脚,怎么得了!就是不揍他,也要吓一吓他。
于是罗中中领着十多个小伙子,向医院迸发了。来到医院,林玉生不在。问上班的医生:他哪里去了?一个也不吭声,好一阵,才打听到被赵大姐喊到家里谈话去了。
他们连忙调转头,一路飞脚,朝赵大姐家里跑来了。
这时,见赵大姐出门来了,大伙又嚷叫开了:
“赵主席,快放姓林的出来!”
“这样缺德的家伙,你还保他呀!”
“……”
赵敏朝这群愤怒的小伙子,连连挥着手:“大家静静!大家静静!听大姐一句话。”
人群静下来了。
“林医生是大学毕业生,是知识分子……”
“什么知识分子,挖别人墙脚的知识分子!”有人把赵敏的话打断了。
“听我讲完嘛。”赵敏连连挥手。“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亲密兄弟嘛。林玉生同志是一个好医生,平日热心为工人兄弟服务。他也为你们中间的不少人看过病吧!当然,他也有毛病,有不检点的地方,比如与山妹……人无完人嘛。现在,他已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嘛,准备马上改正。大家就谅解他这一回……”
赵大姐的话,一声一句,全都进入了呆坐在客厅里的林玉生的耳朵里。林玉生的心里又多一层不安了。外面,赵大姐还在耐心地劝说着愤怒的工人们。工人们慢慢地没有喊叫了。在刚才的喊叫声中,林玉生努力地辩听着,听其中有没有乡哥的嗓音。没有。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听到乡哥的声音。看来,乡哥本人没有来。林玉生更不安了。
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这支声援乡哥、为乡哥打抱不平的队伍,终于撤走了。
赵大姐回到客厅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对林玉生说:“好了,好了,他们走了。”
“赵大姐,”林玉生终于轻轻地说话了,“我,要求调离矿医院。”
“调离?”
“嗯,让我到工区医务所去吧。越偏僻、越远的工区,越好。”
“呵,你是想回避一下?”赵大姐那终日笑意盈盈的脸上,笑容更密了。“好,好,好同志,好同志。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婚姻大事,包在大姐身上。一定为你找一个比山妹更好的姑娘!”
林玉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出门来……
山妹回到斑竹寨,回到妈妈的身边,住了一个星期。今天,回矿里来了,到医院里上班来了。
回家前一天,赵大姐找她谈了半天话。走时,她想见林玉生一面,却没有见到。他已经走了,到那个离矿部三十多里远的工区医务所去了。她在自己工作台的屉子里看到了一本书。她知道,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她赶忙翻开,只见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告别吧,让我们向美好告别!
她流泪了。她知道这话里的全部含义了。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到自己的身边来了。
回到家里,她蒙着被子哭了一天一夜。妈妈守在她的床边,开导着她。这个古老的村寨里,妈妈的妈妈告诉妈妈,做了妈妈的女儿告诉女儿:女人,要听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从一而终……从小接受这种思想熏陶的山妹妈,自然又是用这一套来开导女儿:“扯了结婚证,就是人家的人了,心不能再野。再说,矿里是因为他,才招你进矿的呀!山妹!听话吧!我看,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和乡哥圆了房吧!嗯?忍一忍,和他过一些日子,就会顺的,就会习惯的!”
李书记在赵大姐陪同下,又来看她了。他握着山妹的手,说:“我说山妹是位好姑娘,不会变心的。好,赵大姐告诉我了,你和乡哥准备明天结婚。矿上几位领导研究,决定为你们举行一个隆重的婚礼。矿长、我和赵大姐,都参加。”
说着,李书记转过脸去,问赵敏:“新房布置得怎么样了?”
“团委抽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正在布置。是不是去看看?”赵大姐回答。
“走,山妹,我们一起去看看。真是一位好同志,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在做班。”
山妹和李书记、赵大姐走出医院时,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泪水,把眼眶染湿了。
李副书记看了看山妹和乡哥的新房出来后,对身后的赵大姐说:“山妹这个典型依然要好好宣传。虽然思想有点小波折,但人无完人嘛。这次举行婚礼,是不是和新闻单位联系联系?好好报道一下?”
“省报、省电台、电视台,都联系上了。他们很感兴趣,都准备派记者来。”
“好!”
……
又是春天了。金螺山上的花,在春阳下开了,金螺溪边的树,在春风里绿了。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山妹和乡哥,结伴从矿上回斑竹寨去。山妹的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的胖娃娃。她已经走上了一个女人所要走的路。她和乡哥结婚两年了。
前面是金螺峡。上午十点多钟了,太阳还只照亮一面山,五里长的峡谷,还拥在浓重的阴影里。渐渐地,这一个男人和女人的身子,消失在峡谷浓浓的山影里……
一九八四年九月,匆草于长春,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四日——三十一日重写于涟邵矿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