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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过 山雾散去

深秋初冬,山区多雾。那些日子,开门见山的山里人家,早上起来,只见一座座陡峭的山峰浮在雾上,象是谁用千担万担白茸茸的棉花,把山峰下那些沟沟坎坎全填平了,铺出了一个洁白洁白的大坪。这时候的山峰,在这块“雾坪”里挺拔而立,显得格外雄伟、巍峨。

俗话道:晨雾晴。一般地说,起雾的天,准是晴天。十点以后,雾渐渐散去,近处的树从雾里出来了,远处的山从雾里出来了,太阳,也从雾里闪动出来了,于是整个山区顿时清晰明快了。

到了打霜的季节。这时候,山里人早上起来开门,见到没降霜,却起雾。山里人把这时候的雾唤作“水霜”。尤其是太阳躲着不出来,这种天气就糟了。俗话说:“阴了霜天,冻死狗。”

这个故事,就是从一个降“水霜”的黎明开始的。

这里是金鹿峰山区一个繁华的地段:煤矿首脑机关——矿务局的所在地。

已是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了,黎明该来了。可是,天上仍旧黑乎乎一片,不见星光,不见月亮,整个天幕,没有一点亮色。一栋栋红砖楼房和简易平房,依着山脚,傍着溪水,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房屋里的一家家主人们,也许还在梦乡之中吧!是啊,这些日子,人们很难睡得安宁。闻闻那空气里飘荡的硝药气味,辨认辨认那马路上铺着的鞭炮纸屑,再看一看房屋墙上、公路两侧的树干上一幅幅大字标语,你就明白了,这里,中国博大土地上的一个小小的角上,也和其他地方一样,一场“狂欢”刚刚结束,这自然又是红色电波传来了特大喜讯。

降水霜的日子,夜的黑暗在延续,黎明到得迟。这倒好,好让那些“欢呼”了半宿的人们,好好睡一睡“回笼觉”。

突然,“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也许是人们对这黑夜里响起的鞭炮声厌恶了,那一栋栋依山而立的楼房、平房里,灯,居然没有亮;门,居然没有开。

鞭炮声很短暂,“叭叭”几下就结束了。随之而起的,却是婴儿尖尖的哭声:“汪——哇,汪——哇……”哭声凄楚而疯狂,从水雾中扩散而去。刚才还安然卧在平静中的一栋栋楼房、平房里,不平静了。“嚓”,这边一扇窗亮了;“呯”,那边一扇门开了。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出门来了。邻里间,互相在探听、在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谁家的孩子在哭?”

“好象在食堂门口?”

“不,象是在招待所。”

“走,看看去。”

一阵“嚓嚓嚓”杂乱的脚步声,从矿区高低不平的公路上,寻着哭声来了。

“汪——哇,汪——哇……”

哭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一声比一声悲楚凄凉。

人们穿走在水雾中,往哭声发出的地方寻来。这时食堂的大门口,已围起了一大堆人。透过白茫茫的水雾,人们看到了,食堂大门口的砖地上,放着一只这一带农村用来装谷米的竹制箩筐。箩筐里塞了一床烂棉絮,里面包裹着一个婴儿。此刻,这个不幸运的小家伙,仍在不安地哭叫着。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她感觉到妈妈到她身边来了,哭声小些了嗓音低些了。

一个一个的人,挤到箩筐边来了。蹲下身子,看了看。这孩子虽然不胖,小脸蛋却长得不丑啊!突然,有人发现了,这孩子的身边,还放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

“啊,才生下二十三天。”看红纸的人不由感叹一句,“这做父母的,也真舍得啊!”

“谁舍得呢?孩儿,娘身上的肉啦!”

“那,为什么降霜天把孩子往外扔呀?”

“总是被什么事逼得没有办法了。”

说这话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嫂子。北方人。高高大大的个子。她丈夫是矿务局汽车队的司机,钢铁元帅升帐的那些年月从北方一个闻名的大煤矿调来这里的。因为丈夫姓赖,加上她的嘴也辣,人们便称她这个没有吃过辣椒的北方乡村女子为辣嫂了。现在,辣嫂担任着矿务局机关家属革命领导小组(哎!这年月这蹩脚的称呼!)的组长。这一类事情,她自然得管啊!但是,这孩子怎么安置呢?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啊!

渐渐地,天亮了。“水霜”还在降,天气奇冷。看样子,今天会是个阴霜天啊!这时,食堂门口,人越围越多。人群里,人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养不活,就别生呀!”

“哎,真造孽啊!”

“打这么大的水霜,就往外面丢,也不怕把孩子冻死。”

“……”

突然,人圈外面,有人问起来了:“是伢子,还是妹子呀?”

“怎么?要是伢子,你要吧?”

“快看看!”那人的话音很急切。

孩子已经抱到辣嫂的怀里了。辣嫂正要解开包包来看,一个中年男子开口了:“别看啦!这红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个千金!”

“啊,妹子。”那人失望地叹息一声,悄悄地走开了。

“妹子长大了,更知道疼父母。”有人鼓动道。

“那就请你们带着吧。”说完,那人远远地走了。

人群里一时静下来了。辣嫂仰起头来,面对人群,呼吁着:“哪一位,行行好,把她认了吧!我已经有四个闺女了,要不,我准领了。”

没有人吭声。水霜还在继续降,天越来越冷了。鞋里,脚尖在痛;手上,指头儿发麻。“阴了霜天,冻死狗”啊。人们已经站不住了,纷纷往家里走去。

“嚓,嚓,嚓……”

食堂前面的马路上,传来扫地的响声。辣嫂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头儿,正弓着身子在用竹扫把扫马路。他,郑原,两年以前,是统帅这个四万矿工的矿务局党委第一书记。现在,靠边了。白天,他的任务是扫厕所,扫马路,清水沟。晚上或其它时间,一逢召开这样那样的批判大会,他便戴上那特制的帽子,列队上台,充当“活靶子”。

被婴儿的哭声唤来的、带着各种各样心情围上来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几位热心的大嫂子,簇拥着辣嫂,在焦急地商议着:

“计划处老李四十出头还没有孩子,看他带不带?”

“宣传部伍胖子原想带一个孩子,不知这个他满不满意?”

“商店的钟大姐想孩子想得发疯……”

“我们分头问一问去。实在没人要,我先带几天,要派出所查一查,尽可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辣嫂默了阵神说。

“好。”几位大嫂子,分头上她们自己提到的那一家征询意见去了。食堂门口只剩下辣嫂了。她的眼睛,往弓身扫马路的那位矿区头号走资派身上看了好几次。最后,她抱着孩子也走了。

郑原仍在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扫着马路。水霜降得厚厚的,路面上染湿了,“嚓、嚓、嚓”的扫地声,向四周荡散开去。

一家一家的意见来了,都不带。派出所也四处探查了,没有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

第四天早上,辣嫂抱着孩子找当时矿务局最高的权力机构——大联委来了。离办公室的大门还有老远,她就尖着嗓子嚷叫开了:“快出来呦!给你们送孩子来了!”

那些对付“走资派”很有一套本领的人,面对这个孩子,束手无策了,一个个不敢出面。辣嫂大步闯了进去,就将孩子往一个高个子怀里塞。

“怎么?把孩子交大联委?”

“不交你们交谁?掌权者嘛,要么,请你们安排人带。”

“这、这……安排谁带呀?”正在开会的一屋子的新头儿们,都为难了。

“勒令嘛!”辣嫂瞪着眼睛嚷道,“让走资派带嘛!”

“妙!”坐在窗台边的一个矮胖子猛地跃身而起,满脸喜气地说,“是个整治走资派的办法!”

“什么?”许多双目光转向这个矮胖子。

“辣嫂不是启发了我们吗?”

“让走资派带?”

“对!勒令走资派带!”

“哪一个?”

“当然是头号的!”

“他?”有人摇头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孤老头儿,哪能带这样的嫩毛毛?”

“这,就叫特级整治法!这样,白天、晚上都够他喝一壶的。”胖子满脸狡诈,得意地说,“一旦孩子出了问题,我们还可以……嘿!”

“好!”高个子突然挥手道:“吴秘书,写勒令!”

果然,在四天前放孩子的食堂大门口,贴出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勒令”,上写:我局头号走资派郑原,今天上午八时半来大联委办公室领受特别任务。延时不到,后果自负。

“勒令”贴出的时候,正逢食堂开早饭。长长的排队取饭的队伍里,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又玩什么新名堂了?还特别任务?”

“听说是勒令他带前几天送来的那个孩子。”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呀?让一个五十出头的孤老头带这个没满月的毛毛?”

“他会带吗?文化大革命前,他老婆还在世的时候,有人劝他带一个孩子,他都不干。如今……”

“你没看,这是‘勒令’嘛,由不得他愿不愿了。”

“唉,真缺德,勒令人家带孩子!”

“听说这是辣大嫂给大联委参的谋!”

“……”

议论声突然停住了。原来,被议论的两个对象:头号走资派郑原和辣嫂,都站到了排队取饭的队伍里了。别人不说话了,嘴尖口辣的辣嫂,却开口了:

“老郑,门口的‘勒令’你看了吗?”

郑原点点头。这郑原,高头大个,一副魁梧的身材,这两年的风风雨雨,使他变得窝囊些了,背微微有点驼了,但举止深沉、老练,态度温和、严谨,平日很少言语,仍然不失领导者的气度。近年来,在批判会上,他更显得沉默寡言了。这种年月,沉默,就是抗争呵!难怪那些批斗他的人,左一个说他“老奸巨猾”,右一个说他“巨猾老奸”。这时,辣嫂瞪着眼问他,他连“嗯”也没有“嗯”一下,只是不轻不重地点点头。

“你知道是啥特别任务吗?”辣嫂又追上来一句。

郑原的脑袋左右摆了摆。

“你做好思想准备吧!”辣嫂瞪过来一眼,大声说。这女人的嘴,真辣啊!

吃罢早饭,郑原往大联委办公室走来,心里琢磨着:啥特别任务呢?大不了还是批斗!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自从四天前阴了霜以后,一直没有开天。今天,天老爷仍然阴沉着脸。西北风迎面扫来,刮在脸上,刀削似地痛。郑原的身子不住地打哆嗦。

大联委办公室里,正喧腾着一阵发狂似的笑声。见他立在门口了,里面的笑声嘎然停住。那高个儿走上前来,浅浅一笑,逗乐地说:“恭喜你当爸爸了!”

“爸爸?”郑原一下呆住了。两年多来,他没有接触这个字眼了。老伴在世的时候,还叨念过,想再下下功夫,把当年丢掉的女儿寻回来。那时候,他的心头还涌上过热辣辣的“爸爸”的字眼儿。现在,莫非……

“恭喜你有女儿了。”

“女儿?”

“对!女儿!”对方仍然令人难以捉摸地笑着。

“我女儿回来了?”郑原的心在胸脯里怦怦地跳着。

“辣嫂,快把那女娃抱来。”

“抱来?”郑原目光呆呆地望着对方。

抱来了,辣嫂抱着那女娃儿站到了郑原面前。他慌乱地后退着:“这、这、这是……”

“这是交给你的特别任务!”

很快,郑原镇定下来了。他缓慢地说道:“我,一个老头带孩子,合适吗?是不是找一位女同志?”

“少啰嗦!这是大联委决定的!你要好好带着,万一孩子出了事,找你负责!”

“老郑,别讨价还价了,接住吧!”这时,辣嫂也挺严肃地插过话来。接着,就把孩子往郑原怀里塞过来了。

郑原木然地接过孩子。熟睡的孩子在颠簸中醒过来了。她睁开眼来,望了郑原一眼,便“汪——哇,汪——哇”地嚎哭起来。

在孩子的哭声里,郑原的身子强烈地抖动着。好象,这哭声不是从他怀里的孩子口里发出来的,而是从遥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飘来的。

唉!快三十个年头了……

一九四〇年,严冬。他们的孩子出生才二十多天(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呵),部队进行一次大的战略行动,从延河畔开赴太行抗日前线,打击日本侵略者。当时,郑原任团长,他爱人杨佩芬是团卫生队的军医。行动前,郑原动员杨佩芬把孩子托交给当地的老乡。杨佩芬哪里肯呢?她流着眼泪直揍郑原:“你,那颗父亲的心哪里去了?再苦,我也要背着孩子走!”

部队开始行军了。杨佩芬背着孩子,跟着部队上了路。政委派来一个战士帮助她,她坚决不要,退回去了。第二天夜里,部队要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这可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行军时队伍里不能出现一丁点儿声响。然而,不满月的孩子不懂事呵,万一哭起来怎么办呢?这可难坏了郑原,也难坏了杨佩芬。郑原再一次动员杨佩芬:“为了部队免受损失,找一个合适的老乡把孩子寄养掉吧!”杨佩芬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后来,她把嘴唇都咬破了,鲜血从口角流了出来。她对郑原说:“部队先走,我带孩子走最后。要死,俺们母女死到一起。”

郑原只好这样决定了,待大部队行动半小时后,杨佩芬和孩子再上路。好心的政委,偷偷地做了安排,从警卫排派三个战士护卫杨佩芬母女。怎么才能使孩子在通过敌人封锁线时不哭呢?杨佩芬想了好多好多的办法。她待孩子熟睡以后,把孩子抱到胸前,将乳头塞到孩子的嘴里,才小心翼翼地上路。

眼看就要顺利地通过封锁线了,杨佩芬抹去额角上的冷汗,心里在暗暗地庆幸。哪知,就在这时,她一脚踩进一条水沟里,孩子惊醒了,小嘴甩掉乳头,“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了。杨佩芬连忙用手来封,已经晚了。目标暴露了。敌人的碉堡里,机枪迸出了火舌。担任护卫任务的三个战士,一边开枪还击,一边护卫杨佩芬母女往前奔去。

通过封锁线后,一个护卫杨佩芬的战士突然倒下了,鲜血已经把棉袄染红了。呵,他负了重伤。

负伤的战士抬到了团卫生队,杨佩芬亲自为他做手术,取出了两颗嵌在骨头里的弹头。然而,由于伤势过重,三天后就去世了。杨佩芬用手握着弹头,站在这位战士的遗体边,心似刀绞。郑原很快就赶来了,他发疯似地朝着妻子怒吼:“你、你、你的心贴在哪里?用一个战士的生命,换来自己一个女儿。你有一颗母亲的心,却没有一颗革命的心!”

杨佩芬捧着那两颗弹头,伤心地嚎哭……

终于,杨佩芬接受了郑原的意见:为了部队免受损失,为了革命事业的胜利,也为了天下更多的父母将来不再丢孩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们把还没有来得及取名的女儿,寄养到一位老乡的家里了。接养孩子的是一对老实巴交的青年夫妇。那村妇抱过孩子时,问:“孩儿叫什么名呢?”

杨佩芬含着泪水望着郑原。

郑原“唔”了一声,思索了一下,道:“我们都是兵。孩子,就叫丁丁吧。”

“这是从为护卫孩子而牺牲的战士身上取出的弹头,就留一颗在孩子身边吧。让孩子永远记住这位为她而死去的叔叔……”杨佩芬从手枪匣子上撕下一块红绸,包着一颗弹头,交给那位村妇,自己留下了另一颗。

孩子从杨佩芬怀里移到那位村妇的怀里,仍在熟睡中,没有醒来。部队行动了,郑原注视了一眼孩子,催呆立着的杨佩芬快走。这时,杨佩芬埋下头去,轻轻地在孩子的嫩脸蛋上吻了吻,两颗热泪,也随之落到了孩子的脸腮上。突然,孩子象受了惊似的,“汪——哇,汪——哇”地大哭起来……

哭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又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郑原定睛一看,怀里的孩子也停止了哭泣,正睁开清亮的大眼睛望着他。那红红的、漂亮的圆脸蛋儿,多象当年的丁丁呵!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发潮了。很快,他紧了紧手,将孩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口,转过身去,大步走了。

平日里,赖师傅在他高大、泼辣的老婆面前,温顺得象只羊,又象辣嫂手里的面粉团儿,想做成馒头就馒头,想擀成面片就面片。今个儿,他在老婆面前发了平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火。

刚才,他出车回来,一走出驾驶室,就听到车库的修理工人们议论纷纷,说是这辣婆娘太心狠了,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整治五十出头的郑原。有人说,郑原抱过这孩子时,这倔老头第一次落泪了。是呵,这些年,在这样那样批斗会上,在这样那样的惩罚面前,谁见郑原湿过眼眶呢?这一次,人们见到了。可见这一手之毒呵!这些话落入赖师傅心里,他感到象有人用刀在心头搅。他过去是给郑原开小车的,因为在批判郑原的大会上,有人举例说:“他上台作报告,上几步梯子还要两个女护士搀扶。”这时,他上台作证说:那天,郑啄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是他开车把他从医院里接回来的,老郑这是带病工作啊!有人又举例批判:“有次郑原开会作报告时还吃桔子。”他又上台证明,那次是老郑病了,没吃早饭,他坚持要上台来作报告,我是司机,这些我都清楚。这还了得?出类拔萃的保皇狗嘛!很快,他被新掌权的人赶出了小车队,调到大车队开大车去了。现在,自己的老婆竟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整老郑,赖师傅实在无法忍耐了:“过去,你嘴巴上‘辣一辣’,骂几句,那倒不打紧。如今,你……”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两个脚板擂得水泥路面当当响。到了自己家门前,猛地一脚,把门踢开了。

屋里,辣嫂正坐在窗口边的缝纫机前,将一块块破衣烂裤拆开来,摆在机子边。猛听到重重的门响,赶忙转过头,朝门口望去。

她愣住了。头一次见到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五六年的丈夫这样一副吃人的模样!只见他两眼充血,目光似剑,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捏成拳头,象是要打人似的。辣嫂平日的那股“辣气”,顿时飞散而去。她栗然了。

“你、你、你……”

人一激动,话卡在喉里难以出来。赖师傅“你”了十几下,还没“你”出下文来。突然“嗵”的一下,他把紧捏的那个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蹲下身子,双手遮面,哭了。

辣嫂慌了神,赶忙过来,柔声问道:“你咋啦?咱哪里得罪你啦?”

“呜呜……”男子汉一旦哭起来,比女人还来得伤心。

“你说呀?”辣嫂弓下身子去扶他。

“你、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辣嫂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你生出好法来整老郑!你扪心问问自己,老郑哪一点……”

丈夫这话吐出口后,辣嫂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把丈夫拉起来,轻轻地把门关上,又坐到缝纫机前去了。

“你……”老婆子的这一反常动作,使赖师傅感到奇怪。

“嚓嚓嚓……”缝纫机欢快地转着。一会,辣嫂停住机子,偏过头来望着丈夫说:“平日你常说我:要冷静一点。今日,我要回敬你这句话:你要冷静一点。”

“咋?这到底……”

“老郑今年多大啦?”

“问这干啥?”

“他老伴去世了,失去的女儿又一直杳无音讯。这些,你知道吗?”

“这……”赖师傅更糊涂了。

“如果他有女儿在身边,晚年也不至寂寞呵!现在孩子小,带她,是要苦点。不过,我们可以帮着点啊。”

“你?”赖师傅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啥?”辣嫂用眼睛斜视着丈夫。

赖师傅用手搔着头,站在老婆面前傻乎乎地笑起来……

夜里,站在山谷里的柳叶溪边,朝两边山坡上望去,一层一层的灯光,灿烂辉煌,宛如面对一座壮观的山城。是的,矿区,在山里人的眼里,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都是一座城。在这里,他们能见到许多稀奇的新鲜物件。不说别的,光说那穿梭于矿井上下的电机车,就够山民们议论半天的。至于这样那样的现代化机械设备,在他们的心里,更是一个谜。

此刻,那依山而立的一栋栋房屋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了,黑了一扇窗户又一扇窗户。夜,已经很深了。

郑原家的灯,还没有熄。才当一天“妈妈”,那滋味已够他受了。上午,他把孩子抱回来,随之,他这个清冷了两年的家,“热闹”起来了。孩子不安的哭声,不时传了出来。面对哭叫的孩子,他真是束手无策。是饿了?还是病了?这两年,他头上那顶无形的、让人看了吓死人的帽子,使许多往日围着他的屁股转个不停的人不敢接近他了。当然,也有一些大胆的、热心的大嫂子,见他的孩子哭了,来到他的家里,向他传授做妈妈的经验。他抱着孩子来到商店,在大嫂们的参谋下,买了奶糕、奶粉,买了奶瓶,买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很快,他学会了用开水调奶粉,学会了将调好的牛奶灌进奶瓶,学会了给孩子“喂奶”……

有一样,他感到最棘手,这就是给孩子换尿片。这一带山乡的习俗,孩子生下的头三几个月里,是不给孩子穿裤子的,用一块大布片将孩子的下身包着。孩子尿尿了,拉屎了,就解开那块布片,取出里面的小尿片。光光来到人世的嫩毛毛,一身柔软的,郑原的手一挨上去,就本能地往后缩,他怕摸那柔软的小孩的身子,好象一摸就会把孩子身上的肉戳破了似的。他不禁为自己这种丑态感到好笑。“什么事都是从不会到会的。难道他们女人们就天生会带孩子?会为孩子换尿布?”他在心里为自己鼓劲。“自己这个农家孩子,第一次看到枪的时候,不也害怕么?不敢摸么?后来,成为神枪手,率领了一营、一团的部队。后来从部队下来,来到这个煤矿,头一次下矿井,不也害怕吗?好象头顶上的山就要朝自己砸将下来似的。后来,不是白天黑夜地在矿井里穿、煤堆里滚么?”

他终于大胆地搬弄起这个柔软的嫩毛毛了。他笨手笨脚地将那块大包布解开,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一冲而出。他感到恶心,想呕吐,一时又吐不出。孩子不但撒了尿,而且拉一大堆绿黄绿黄的稀屎。屁股上、双腿上,糊得到处都是。他想用那块脏了的尿布把孩子的屁股、腿子揩一揩,孩子两脚直弹,“哇啦,哇啦”直叫唤,他心又慌,动作又不熟练,孩子的身子没有揩干净,尿片上的稀屎却掉落下来,沾到了自己的衣服、裤子上。

现在,这难熬的第一天终于过去了。孩子已安稳地在床上入睡了,他这才抽出身来,坐到脚盆边,刷洗自己那被孩子的粪糊脏的衣裤。冬夜,寒气袭人。一双手泡到冷水里,那滋味儿真不好受。他咬着牙,埋下身子,“嚓嚓”地使劲搓洗着。

“砰,砰砰!”

这么晚了,有人敲门。谁?郑原正想开口问,门外的人说话了:“老郑,睡了吗?”

呵,是辣嫂。这女人来干什么?

“汪——哇,汪——哇……”

床上的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也许是被这敲门声惊醒的。他不由地对辣嫂产生一种厌恶之感。他没有马上去开门,急步奔到床边,用手拍着孩子,想哄她再睡。孩子却越哭越起劲了。也许是饿了吧,他急忙倒开水调奶粉。可是,刚调的牛奶还烫嘴,孩子却“哇啦哇啦”直叫唤,他急得只好把滚烫的牛奶往孩子的嘴里送,孩子吸了一口,“噗”地将橡皮奶头吐出来了,哭得更厉害了。

“砰,砰砰!”门又被敲响了。接着,传来辣嫂大喉大嗓的喊声,语气颇为严肃:“老郑,你快开门,我来看看孩子,看你带得怎么样?”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辣嫂和她的丈夫赖师傅。辣嫂的手里,抱着一个一磅半的小暖水瓶。赖师傅怀里,抱了一大包刚缝制的尿片——下午辣嫂坐在缝纫机边,就是忙着缝制这玩意。

郑原手里拿着奶瓶,木然地望着他们。他被这孩子弄得惘然若失了。

辣嫂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孩子抱起,在怀里晃着,摇着,口里还轻轻地哼着。很快地,孩子不哭了。这时,她从郑原手里取过奶瓶,又试了试温度,送到孩子嘴边,孩子便津津有味地吸起奶来。

“老郑,苦了你。”赖师傅不安地说。

郑原望了望赖师傅怀里那一大叠布片,又望望辣嫂拿来的那个小暖瓶,想起刚才辣嫂在门外那气冲冲的喊门声,一时他真无法把这两种姿态融为一体啊!他硬着嗓子问:“你们来……”

“给孩子缝了点尿布。”

“这暖瓶,给孩子装牛奶用。晚上睡觉前,把牛奶调好,装到里面,放到床头边。孩子一哭,你就倒一点到奶瓶里喂她。这样,你就不用爬下床来临时调牛奶了。晚上爬出热被窝,冷!”

说话间,辣嫂把孩子放进了被窝里。小家伙喝饱吃足后,又呼呼入睡了。接着,手脚麻利的辣嫂,又新调了些牛奶,倒入这个一磅半的小暖瓶里,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子,她又蹲到脚盆边,为郑原搓洗那脏衣服了。

“你……”郑原的眼睛倏地一亮,好象他刚认识这位辣嫂似的。呆了少刻,他摇着手,制止道:“你一旁坐坐,我来,我来。”

“老郑,”辣嫂没有住手,也没有顺着郑原的意思答话,她一边搓着衣,一边问郑原:“孩子,准备号个啥名字?”

“名字?”郑原感到突然。

“对!我跟派出所说好了,明天给孩子上户口。上户口,当然要报个名字啦。你是大学问人,号个名还不容易吗?”

“名字……”郑原垂下头来。霎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个夜晚,把丁丁交给村妇,村妇问孩子叫啥名时,杨佩芬含泪望着他的情景。三十个年头过去了,这一幕,常在他眼前闪动呵!可是孩子却杳无音讯。他夫妇俩两次到那一带乡村查访,没有收获。一封一封的信寄出去了,一封一封的信又寄回来了。四方亲友,各地机关,给他夫妇俩送来了热情的问候,就是没有带来孩子的踪迹。如今,又要给孩子取名字了。取个什么名呢?

辣嫂已经为他洗好衣服,他还在低头沉思。

“怎么?还没有想好呀?”辣嫂问道。

郑原抬起头来了,望着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相貌端庄的中年妇女的相片。这,就是郑原的老伴、原矿务局卫生处处长杨佩芬。老杨呵,咱们的孩子恐怕再也难以回到身边来了。我们就认了这个苦命的女娃儿吧,就让她叫丁丁吧?你同意吗?相片上的杨佩芬,还是那样安详地望着他,望着这间房子。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她不可能点头,也不可能说话呵!然而,郑原却觉得她点头了,说话了,高兴地同意收养这女娃了。

“那,你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问你吧。老赖,我们走。”见郑原长久不开口,辣嫂告辞准备走了。

“不,我想好了。”郑原突然转过身来,说。

“那叫啥?”

“丁丁。”

“啥丁丁?”

“甲乙丙丁的丁。”

“唔,这名怪有味儿。”

面前的这对夫妇,哪里晓得这“丁丁”的其他含义啊!

门开了,辣嫂夫妇走出门去。刚跨出门,辣嫂又大喉大嗓地对郑原交代说:“孩子可要好好带着,当心出了问题找你算账!”西北风把辣嫂的话,送出去好远好远。这时,外面的树桠儿在寒风里呼呼叫喊,野草儿在寒风里左摇右摆。这个冬日的夜晚,很冷。

丁丁在郑原身边平平安安地过了六天。

第七天夜里,睡到半宿,孩子不安了,哭闹得比哪一夜都厉害。郑原爬起床来,喂牛奶,她不吃,只好披衣下床,抱着她,在房子里走过去,走过来,在怀里摇过来,晃过去。但是她怎么也不肯睡,涨红着脸一个劲地嚎哭。郑原用手探探她的额头,呵,好烫,孩子发高烧,病了。这可怎么办?他看看表,已是深夜零点了。局机关只有一个医务室,夜里没人值班。要去局职工医院,可有七八里路呵。

他决计去敲敲医务室朱医生家的门。她家离郑原的家比较近。可是,孩子是抱着去,还是……门外寒风刺骨,再着凉就更麻烦!放到床上?又不忍心让她这样伤心地哭呵。犹豫再三,郑原决定还是把孩子放到屋里,自己快去快回。

穿过一块水泥球坪,登上几级石坡,就是朱医生住的那栋房子了。过去,他们两家来往是比较多的。郑原的老伴是卫生处长,全局医生们的顶头上司。朱医生的丈夫是局里的总工程师,郑原常上朱家去和总工程师商讨问题。近年间这场风雨,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道路,也冲击了不少平静的家庭。朱医生的丈夫遭受批斗后,便跟丈夫划清界线了。这位总工程师在政治风浪的冲击下,没有倒下去,却受不了家庭给他的冷遇,自杀了。当时,蹲在专政队的郑原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感慨涌上心来呵!这场风雨来了以后,他们两家都遭到监视,自然没有来往了。现在,孩子生了急病,去找她,该不会拒绝吧?

辨认出朱家的门以后,郑原举手敲门了。心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骚扰着,他敲得不重,屋里不见动静。

“砰,砰砰!”

他敲得重了些,屋里仍不见动静。

“砰,砰砰!”

他敲得更重了。静夜里听来,敲门声是够大的了。

“谁?”里面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

“你是谁?深更半夜,敲什么门?”

“我是郑原,孩子生了急病,麻烦你来看看。”

郑原?要是三年多前她听到这个名字,该是如何动作,如何答话,人们可以想象到。然而此时此地,这位朱医生却很不耐烦地把郑原顶回来了:“明天上班后到医务室来看吧。”

“孩子发高烧。请你……”

“讨厌!当医生的就不睡觉了?”这位朱医生极不耐烦地打断了郑原的话。

冬日的夜里,寒风刺骨。郑原匆忙跑到这里来,连衣服都没有扣好。他的手脚都被冻得麻木了。眼下,这人情的冷暖,更使他感到心寒。他站了站,认真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看来,今晚她是不会爬起床来给孩子看病了。郑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看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一丝儿亮色。他想起孩子还在床上哭,决定赶快回去。转念一想,不对,不及时找医生去看看,万一……自己为此而来的灾难事小,孩子的生命事大呵!医务所还有一位医生,也是女的,一个技术员的爱人,姓杨,新近调来的,他们不认识。他决计去找找她。

寒风里,郑原拖着沉重的腿,离开朱医生的门前,往另一处住房奔去。

杨医生是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人。她听说有小孩病了,便翻身起床,背起药箱,跟在郑原身后,朝郑原家来了。

经过检查,孩子患了急性肺炎,必须马上送医院。深更半夜,找谁去开车?批准手续多啰嗦。何况眼前这个患者,是头号走资派带养的孩子!一时,这位热心的女医生为难了。

“我背孩子去医院。”

“不,现在住医院,还要大联委开介绍信。你半夜里离开局机关,不跟他们说说,恐怕也……不合适呵!”

“唔。”郑原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样吧,我们找找辣嫂去。她是家属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

“好。”

杨医生背着药箱,郑原用被子裹着孩子,踏着路灯投下的清冷的光,顶着呼啸的西北风,来敲辣嫂的门了。

“谁?”辣嫂的声音。

“我,小杨。”

“啥事?”

“老郑的孩子生了急病。”

辣嫂翻身起床,披起衣服就来开门了。迎进郑原和杨医生后,她急切地问:“什么病?”

“急性肺炎,必须马上送医院。”

辣嫂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去掀睡得正香的赖师傅的被子了:“起来!起来!”

“把赖师傅也搞起来做什么?”杨医生不解地问。

“他是个开车的。咱这小百姓抓不了远的抓近的,要不到小车,要大车。”

“你呀,真有办法!”杨医生笑了。郑原呢,没有笑,却感到心头很热乎。

这时,辣嫂扣好了衣扣,便过来到郑原怀里抱孩子。郑原不肯,道:“你还光着脚,袜子还没有穿呢。”

“穿了鞋子就行了。”

“辣嫂,看来,这孩子你要做一半妈呀!”

“看你!看你!小心我揍你!”

辣嫂笑了。她笑也是辣的。

“上医院,还要到大联委办介绍信。”

“开一张我们家属革命领导小组的信吧,到医院我找他们磨去。”

“那老郑……”

“他当然要去,这孩子是他的。”

“这时候离开机关,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呀?”

“这招呼,送孩子住上院后,我回来跟他们补打去吧。”

赖师傅爬起来了。他睡得迷迷糊糊,还没有完全闹清是怎么回事。他揉着眼睛问;“出了啥事呀?”

“老郑的孩子病了,开你的大车送医院。”

听说丁丁病了,赖师傅的瞌睡全消了,他穿衣服的动作也加快了。

很快,车库里开出来了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驾驶室后排座位上,坐着杨医生和郑原;辣嫂抱着孩子,坐在丈夫旁边的座位上。

汽车朝医院急驶而去……

大联委勒令郑原带孩子,这条带传奇色彩的新闻,早已传到了局职工医院里。如今,郑原带着这个孩子住院来了,许多医生、护士,都好奇地找到郑原带孩子住的那间病房里来了,他们想看看孩子。整整一个白天,六号病房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刚满月的孩子病了,最不好招呼。她不会说话,身上哪里不舒服,她说不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用哭来诉说了。

已经是深夜十点了,医生抱她,她哭;护士抱她,她也哭。郑原把调好的冷热适度的牛奶送到她的口边,她吮一口,“噗”一下全喷出来,就象顽皮的孩子吃中药时喷药一样。这个来到人世刚一个月的小病人,真把这位年过半百的陪护人整苦了。老头儿长吁一声,颓然地坐在床沿上。

“毛毛哭,是不是要吃奶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山村妇女,探身进来,轻声细语地问道。她着一身破旧的青布衣服,额头上还围了一条小手帕。中等身材,一头短发,一个极为平常的山村妇女模样儿。刚才,她到这里出出进进五次了。在那川流不息的人中间,她太不显眼了。

“你……”医生、护士和郑原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这女人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在这里住院吗?”一位女医生问。

“不,孩子的奶奶在这里住院。我是来招呼她的。”

“你有奶水吗?”

女人点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不懂事的小女娃,喉咙都哭嘶了还在起劲地嚎着。女医生忙将孩子抱到那山乡女子的身前。

女人把衣襟解开了,取出奶头,往孩子嘴边塞。也许是人奶甜香吧?或者是人的一种本性吧?女人的奶头塞到这孩子的嘴里后,这小家伙哼了几声,渐渐地,便甜甜地吮起来。

“你看,她吃得多香!”

见孩子美滋滋地吃起奶来,医生笑了,护士笑了,郑原也笑了。

“你贵姓?”女医生和这位献奶的山乡女子攀谈起来。

“我?”她微微抬起头,说,“我婆家姓李。”

“你自己呢?”

“钟。在娘家的时候,叫山妹子,现在,别人都叫我山嫂子。”

“有意思。”女医生笑了。“吃奶的孩子多大啦?”

“……”女人哑住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说:“一岁多了。”

“放在家里?”

“嗯。”

“孩子的奶奶住在几病室?”

“就在隔壁房里。”

“这几天,请你给孩子喂喂奶,行吗?”

女人庄重地点了点头。

“这太好了,也太巧了!这乖女娃命大,一个妈妈送上门来啦!”女医生快乐地笑了。

郑原在吸着烟,沉思着。思绪,在漫无边际地窜动。他想到了抗日战火中自己做爸爸时的欢乐情景,想到了自己强令妻子将孩子留给老乡带养的痛心的往事。想到革命胜利了,天下的穷苦父母应该再也不会丢孩子了。没想到,革命胜利二十年后的今天,自己这个三十年前的悲剧,却又在眼前发生了。作为一个老党员,他感到心里特别的不好受,觉得有一种沉沉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肩头。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责任,不光是把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拉扯大,而应该更多一些,更大一些……

“今晚,毛毛就跟我睡吧?”

一声细细的话语,牵回了郑原漫无边际的思绪。他一定神,只见这个身子瘦弱的女子,抱着孩子站在自己身前。孩子,已经在她怀里安稳地睡去了。

“这……”郑原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放心?”女人低着头说。

“不,不不,你,有地方睡吗?”

“睡在孩子奶奶那床上。”

“病床这么狭,能睡三个人吗?”

“挤一挤,不打紧的。”

“这样吧,我们到孩子的奶奶床边搭一个临时铺。晚上,孩子就请她带吧,她有奶,方便。”女医生建议说。

“山嫂子,谢谢你!”

丁丁住了三天院,在山嫂子怀里吃了三天奶。第四天,病好了。出院的时候,好多人来送这个小病号。小丁丁还不会说话,只能给大家笑一个,算是对大家的感谢。山嫂子也来送小丁丁了,她默默地跟在人群的后边。郑原当然注意到她了。他抱着小丁丁来到山嫂子的身前,逗着孩子说:“丁丁,快对山嫂子——不,山妈妈笑一个,好好感谢奶你的山妈妈。”

这时候,小丁丁真听话,她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山嫂子呢,却脸红了,头低了。

自从勒令郑原带养丁丁以后,扫马路、扫厕所的任务就给他免了。至于批判大会上台充当活靶子的事,当然不会免。好在这些日子没有召开这类的大会了,郑原还算过得平安。

丁丁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郑原给她喂了牛奶,逗着她入睡了。他坐在床边用开水调好奶粉,灌入那个一磅半的小暖瓶里,准备丁丁夜里吃喝。刚忙完,他轻松地嘘了口气,就如同当年结束一场小战斗似的。是呵,带这么小的孩子,一天就象打一场小仗呵。现在,总算又过去一天了,丁丁又长大一天了。

他洗好脚,吸了一支烟,挨着丁丁躺下了。突然,门被人敲得“砰砰”响,接着传来严厉的喊叫声:

“开门!开门!”

郑原只好起床,拖着鞋子来开门。来者是大联委大批判小组的一个小头目,他后面站着辣嫂。

“明天八点,召开批判大会,你自己戴好帽子,挂好牌子,按时上台。”

郑原木然地扫了对方一眼,没有吭声。

“你听清楚了吗?”这时辣嫂敲开了边鼓,补问一句。

郑原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他们转身走了,消失在黑暗中。

郑原回到屋里,刚上床躺下,被窝还没有暖热,门又被人敲响了。他不免有点讨厌了。但是,这种年月,他不好发作,只好又爬起来开门。

是辣嫂。

“你……”

“明天的会,你把孩子带去。”

“带孩子?”郑原感到奇怪。

“对,抱着孩子,戴上他们发给你的高帽子上台,看他们怎么办?”

郑原苦苦一笑,未置可否。

“我想,逼着他们把要你去当活靶子的事给免了。”

“你,想得天真了。他们不会同意的。”

“不管怎么样,明天你听我的,带着孩子上台。”

次日清晨,矿区一切旧标语上盖上了新标语,红的,白的,气氛颇为庄重、严肃。早饭后,大会场里,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当一大半座位坐上了人的时候,主持者宣布大会开始,将牛鬼蛇神们带上台来。

一个一个头戴画着各种图案的高帽子、胸挂黑牌子的人,缓缓地走上台来了。然后,按照这些年来形成的习惯,分左右两队排列在台上。主持者朝他们严厉地扫去一眼,发现“头号的”没有到,便勃然大怒:“郑原呢?哪去了?”

这时,郑原着一副同伴们一样的装束,只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急步走上台来了。怀里的丁丁,在“哇啦哇啦”地哭着。这一下,会场里一片哄笑声。

“你为什么把孩子抱来?”

“孩子没有人带。”

“放到床上躺着不行?”

“她哭。”

“你……简直是有意破坏!”

这时,台上有人喊了:“辣嫂,辣嫂。”

辣嫂上台了。造反派头头朝辣嫂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找一个家属,给他带半天孩子。”

“这样的嫩毛毛,谁带得住?我带了三天,受了三天洋罪。我看,就叫他带着,这半天也不能让他站到这台上来清闲、舒服。”

这时,丁丁在郑原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台下更加、骚乱了。

“下去!你给我滚!”主持者发怒了。

郑原抱着孩子,泰然地走下台来。他一路走,孩子一路哭。

会场里哄笑声更大了,这个严肃的大会一点也不严肃了。主持者对着麦克风,吃力地吼着:“革命的同志们,我们要警惕走资派的破坏!安静下来!赶快安静下来……”

会议散了以后,辣嫂来找大联委,向他们建议:往后这样的会议,是不是不要郑原上台了,免得收到不好的效果。走资派带养的孩子,谁愿意给他带?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柔软的肉团团呢?

以后到底是要他上台,还是免了他上台?当时大联委内产生了两种意见,争执很厉害。有些人说不要他上台算了,罚他这个老头带这么个嫩娃娃,就够他受的了,白天坐不宁,晚上睡不安。有些人不同意,说少了“头号的”上台,这会还有啥味道?别人批起来还有什么劲头?争来吵去,没有一个结果。因为大联委是两大派联合起来的。这两种意见,实际上带着两派的观点,谁也不让谁。辣嫂晓得他们这公鸡相斗的架式,一时不得结果,便气冲冲地从大联委办公室跑出来了。

辣嫂刚刚回到家里,门口就走来了一个农村女人,三十多岁,衣服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素素净净。她站在门边,怯怯地问:“大嫂,要不要……布票?”

“布票?”

“嗯。”女人一脸难色地望着辣嫂。卖布票,这当然是非法的。可是在眼下这年月里,却不少见呵!一些生活困难的农家,把国家每年定量发给他们的布票,也当作一笔收入了。

“我,不需要!”

“你,行行好吧!我娘病刚好……想吃点猪肉。”

辣嫂动心了。她对这个令人同情的山乡女子说:“进屋坐坐吧?渴了吧?喝杯茶。”她泡了一杯热茶,递给那女子。

“大嫂,”那女人将一把布票交给辣嫂,“随便你给点钱吧!”

辣嫂把女人的手推回去,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伍元的人民币,递给她:“拿去买点肉给你娘吃吧。”

“大嫂,我……”女人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缓缓往后退着,“布票,你还是留下吧。要不,我怎么好……”

“好妹妹,收下吧!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

那女人流着泪将钱接过来了。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好象有什么话要对辣嫂说,一时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还有事吗?”辣嫂问。

“我想……”女人把头低下去了。

“说呀!”辣嫂鼓励她。

“我想……”女人鼓了鼓勇气,还是把要说的话拐了一个弯才吐出口来,“我想问你一句话。”

“啥话?”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要请奶妈的?”

“你?……”辣嫂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她。好一会,才问:“谁要出来当奶妈呀?”

“我。”女人轻轻地说完,头低下了。

辣嫂怔了一下,很快,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她招呼那女人在屋里坐坐,说是她出去替她问一问,就回来答复她。此刻,她想到了郑原。如果他请一个奶妈,就……出门后,她没有往郑原家走去,径直往大联委办公室奔去了。

不大一会儿,辣嫂回来了。

“有人愿要吗?”那女人追上去问。

“走吧,咱们去。”

“我……”那女人迟疑着不起身。

“怎么?你不想出来做奶妈了?”

“想。是什么样的人家?”那女人低低地问,仍然立着,不动。

“怎么?你还有条件吗?”

“不,我想,问问明白,心里有底。”

辣嫂为难了。如实告诉她吗?这年月,要她为走资派奶孩子,她会干吗?不告诉她实情,也不好,她日后横直会知道的。辣嫂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思索一番,开口了:“我如实告诉你吧:前些日子,有人丢一个孩子到我们这里,没人带,大联委勒令走资派、原来的局党委第一书记郑原带着。孩子生下才个把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哪里带得住?刚才我到大联委请示了,他们同意了。不过要我交代一个特殊任务给你,让你监视这走资派在家里的言行。情况就是这样,你愿不愿意?”

女人低低地抽泣起来。

“你不愿意?”

“我,愿了。”

“那,走。”

她俩一前一后,朝郑原家走去。快到郑原的家门口了,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了,那女人的脚步放慢了。

“老郑!”

还隔老远,辣嫂就嚷叫开了。

郑原抱着孩子走出门来。他正拿着奶瓶在给孩子喂牛奶。也许是在医院里吃了几天人奶,吃不惯牛奶了吧?这两天,一吃牛奶就吵。

“为你找一个奶妈来了。”

“奶妈?”郑原一时觉得奇怪。

辣嫂回过头看,方知那女子低着头,依着一株白杨树站着。

“来呀!”辣嫂招呼那女子。

郑原连连摆手。

“怎么?你不要人家?”

“不!”郑原解释说,“我不能请人家。”

“我和她讲清了,你是走资派。她愿意。”

“不光是她愿意我就可以请她呵!”郑原长叹一声。

“我和大联委也说好了。”

“他们点头了?”

“点了。不过提了条件。”

“什么条件?”

“请奶妈后,要你每天继续打扫马路、厕所。还有就是开批判大会时挂牌子上台。”

“唔。”

“你愿意吗?”

郑原释然点头。

“过来,快过来。”辣嫂朝那女人喊。

那女人低着头,轻脚碎步地走来了。

“哟,刚才只顾把你往这儿领,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我叫……”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

“是你?”郑原怔住了。很快,他脱口喊出:“山嫂子!”

“怎么?你们认识?”

“孩子在医院时,吃了她几天的奶了。”

说话间,三人进了屋。郑原请山嫂子坐,她没有坐,却依墙站着。

“孩子的奶奶出院了?”郑原关切地问。

“出院了。”

“病全好了?”

“好多了。医生说,慢性病,只能慢慢好。”

“那你为什么……”

“我想出来挣点钱,让娘过好一点。”

“你自己的孩子呢?”

“死……了。”

山嫂子转过身去,低低地埋下了头。郑原真后悔,问得竟这么唐突!然而,他不解,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没有听她说孩子死了?此时,他十分尴尬地、极不好受地站着。好在辣嫂脑瓜子灵活,赶忙接过话头说:“孩子死了,不能复生。你想开些。你很年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转过身来,从郑原怀里接过孩子,熟练地给孩子喂奶。孩子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奶汁。她看到孩子香甜地吃她的奶,眼圈儿又红了。

郑原自然同意请她做奶妈了。至于工钱等等,全由辣嫂说定。很快,辣嫂帮着郑原,把隔壁的房子腾给了山嫂,为她开好了铺,一切都铺排好了。山嫂提出,她回去安排一下,明天就来。郑原高兴地把她和辣嫂送出门来。

她们走出一段路后,辣嫂悄悄地对山嫂子说:“郑原这老头,人好。这一点,你放心。至于大联委交给你的任务,我们一起来应付。”

山嫂友好地看了辣嫂一眼,点了点头。

山嫂到郑原家当奶妈五天了。这些天,孩子享福了,吃得甜,喝得香,睡得好。郑原呢,也享福了。孩子归山嫂带养了,他只是每天清早起来扫扫马路,扫扫厕所,或者被指派去干一干体罚性的劳动——这,比起带嫩毛毛来,要舒服多了。

这一天,天还没有大亮,郑原就起来了。天空,朦朦胧胧,地上罩了一层白霜。看来,又是一个水霜天。天气很冷,脚指头发痛,手指儿发麻。微微的夜风扫过来,拂在脸上,象刀刮似地痛。他扛着一把竹扫把,往自己负责的几间公共厕所处走来了。厕所,要特别赶早起来扫。天一亮,上厕所的人多了,扫起来就不方便了。

郑原来到了靠球坪边的公共厕所,正想抬腿进去,只听到里面猛地传来“哇哇”的尖叫声。接着,一个黑影发疯似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谁?”

“我,我……”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听口音,象是山嫂。郑原近前一步看,果然是她。她的身子在夜风里惊慌地抖动。

“怎么啦?山嫂。”

“里面,有人。”山嫂还在恐慌中。

郑原明白了,一时哭笑不得:“你进错了,这边是男厕所。”

“我,我不是上厕所。”

“那你……”郑原好生奇怪。

“我来、来扫厕所。”

“你来扫什么厕所?”

“替你……”

“替我?”

“我是你请来做事的。这扫厕所,应该我来做。”

郑原不知说点啥好。一排滚热的浪涛,涌到了心头。这个朴实的山里女子,心地多纯洁,人多本份呵!这时,从厕所里冲出来的那个男人,气呼呼地嚷着:

“这是谁瞎了眼,男女厕所都分不清了!”

“老赖,她是山嫂子呀!”

从厕所里出来的,是赖师傅,郑原上前和他打招呼。

“山嫂子,是你?”赖师傅一下尴尬起来。“是你上错了厕所?”

“不,她抢在我的前头来替我……”

“这、这……”赖师傅直摸后脑勺。

“山嫂,你快回去,外面冷。这厕所,是派给我扫的。”郑原对站在一旁羞得难于启齿的山嫂子说。

茫茫曙色里,山嫂子挪动脚步,往回走去了。

赖师傅不由得凑到郑原耳边,连声说:“这人好,这人好。”

郑原把厕所清扫干净以后,又把机关办公大楼前的长长的一段马路,细心地打扫了一遍。清晨,山嫂这个似乎有点发傻的行动,平地给他的心里增添了些什么。他想起前些日子那落雾的早晨,山峰在雾里,山溪在雾里,田野在雾里,一切都被雾笼罩着,世界一片茫茫然。但是,当太阳抖擞它的威风,万缕金光,扫去了漫山遍野的浓雾,于是青山、秀水,全从雾里钻出来了,显得格外清秀,明丽,生气勃勃。此时,郑原的心境,正象是晨雾散去时的情景。他感到心境充实,生活充满热情。他怀着一种好长时间以来所没有过的欢悦心情往家里走去。

郑原到了家门口,正想伸腿进屋,屋里猛地冲出一串朗朗的笑声:“嗬嗬嗬,你的手真巧,学得真快,对,对,就这么擀!”

这笑得放肆、说得高声的是辣嫂。

“你,尽夸我。”这声音很低,似乎还带一点被人夸赞后的羞赧。这自然是山嫂子了。

“今早上,你怎么跑到男厕所去了?”辣嫂突然改变话题。

“我想,老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却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我应该替替他,我年轻。”

“那是罚他干的,你替不了的。你替了,反而惹来麻烦。这两天,他们没来找你吧?”

“前天,有个矮个子找了我了。”

“都问些啥?”

“问我听到老郑说了什么反动话没有?”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呢?我什么也没听到呀!后来,他规定我不管听没有听到什么,三天汇报一次,然后就走了。”

“他再来找你,你就说向我汇报了。”

“好。你看,揉成这样子,要得了吗?”

“要得了,要得了。我说你手巧,学得快,不假吧?”

“看你,又来了。我还要跟你学做包子、包饺子呢。你们北方人,就是爱吃面食。”

“你呀,奶了小的,又照顾了老的,老郑怎么感激你呵!”

“你这是什么话?别人花钱雇了我,就是没花钱,人家有难处,我也应该……”

“……”

郑原的腿象灌了铅一样,立在旁边走不动了。这年月,有些人的心理似乎变态了,而这位被生活所迫出外来做奶妈的年轻的山乡女子,心地却这样透明,就象山溪里的水一样清亮。溪底的每一块卵石,每一根水草,每一条游动的小鱼,都看得清清楚楚。

“水开了,切面下吧?”辣嫂说。

“老郑回来了再下,吃起来热乎些。”

“今早这老头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去看看。”说着,辣嫂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老郑,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刚走到门口。”

“山嫂子,人回来了,下面吧。我走了。”

山嫂连忙从厨房出来,到门口来送辣嫂:“你好走呀!”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郑原面前。汤面上,飘着葱花。一股令人口馋的香气扑鼻而入。

“擀面条,刚从辣嫂那里学来的,不知擀的好不好。”

“好,好。”郑原哽着嗓音连连说,心里热乎乎的,好象一碗热面已经下肚了。

“刚学着做,味道不好吧?”山嫂站在一边问。

“好,好。你自己快吃。”

山嫂浅浅地笑了笑,转身进厨房端出来一碗炒热的剩饭。

“怎么?你吃剩饭?”

“我吃这个落味些,吃得饱些。”

“哇——哇——”

这时,睡觉的丁丁醒来了。山嫂连忙放下碗,进屋抱孩子去了。在床边给丁丁穿好衣服后,便抱着她坐到饭厅的炉火边来喂奶了。山嫂掀起衣襟,正想将奶头拿出来,一下意识到郑原坐在对面吃面,一种少妇的羞涩心情驱使她赶紧将身子转过去了。

郑原正埋头吃面,没有注意到。

一会,丁丁吃饱了奶,在山嫂的怀里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那样欢心,那样甜美。山嫂放下衣襟,将身子移过来。面对着郑原,她用手指头爱抚地点着小丁丁的脸,逗她笑着:

“小乖乖,再笑一个。”

“咯咯咯……”丁丁咧开小嘴放出一串笑声。

山嫂又用手指在丁丁的嫩脸蛋上点了一下,说:“爸爸的娇宝宝,快给爸爸……笑一个。”山嫂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漂亮的圆脸儿掠过让人不易察觉的一丝红晕,头低下了,话音也低了。

“咯咯咯……”丁丁吃饱了奶,笑得可欢心了。

郑原吃完饭了,搁下碗,就伸手来抱丁丁了:“来,爸爸抱,山阿姨要吃饭了。”

吃饱了奶的孩子,谁抱都一样乐。郑原把孩子搂在怀里,学着山嫂的样,用手指儿点着小丁丁的脸蛋:“好宝宝,快给山阿姨笑一个,感谢这位山妈妈,多亏她奶你,把你喂得这样胖……”说着,郑原让她的脸对着山嫂。这一回,还听不懂话的一个多月的孩子,似乎听懂了郑原的话似的,她对着山嫂子咧开小嘴,尽情地笑了。

突然间,山嫂低下了头,脸微微地红了。

“孩子夸你,你就觉得不好意思呀?我还要夸你呢!”

山嫂的头埋得更低了。

一晃,山嫂到郑原家当奶妈三个多月了。

这个弱小的普通女子,生活交给她一副沉重的担子。前些日子,她孩子的奶奶又病了。送到医院,医院不收。说是没床位,慢性病,在家慢慢养吧。郑原劝她回去,她却丢不下丁丁了。她和丁丁有了很深很深的感情。她爱丁丁爱得特别,爱得深沉。她对孩子的奶奶也很孝敬,就象是亲母女似的。她只好十多里地来回跑。傍晚,她抱着丁丁回去;早晨,她又抱着丁丁来。

“你这样来回跑,太苦了。要不,你把老太太也接来?”一次,郑原不安地对她说。

“不,不。”山嫂连连摇头,“家里有人招呼她的。”

“你丈夫?一个男子汉?笨手笨脚的……哟,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哩。你明日喊他一道来,我们哥俩,喝一杯……”

“哇——”

郑原的话还没有完,山嫂扑到墙头大哭起来。郑原慌了手脚。难道她和丈夫不和?不会,这样善良、温顺的女人,再拌筋的男人也会满意的。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他感到自己太粗心了,也太不关心人了。她来到这里三个多月了,连这点最基本的情况都没有掌握,太不象话了。他突然恼恨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待人太冷漠了。

“难道,你爱人……”

“他、他……他……不在世了。”

“去世多久了?”

“四个多月。”

“那,家里谁照顾老太太?”

“我大孩子。”

“他多大啦?”

“十二岁了。”

“你,为什么不带他到这里来玩玩?”

“……”

“男娃?女娃?”

“男的。”

“你不愿把孩子和老人接到这里来住。那就把丁丁带回去,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照顾照顾家里,招扶招扶老人。这个,你带去。”说着,郑原塞过去一叠人民币。

“不,不……”山嫂抱着丁丁连连后退,夺门而去。

郑原捏着那叠钞票,木然立在门口。这些日子的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悄悄发生变化。尽管,各自的生活道路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所处的地位不同,然而,郑原觉得,一种人世间的温情,在悄悄地增长。他感到精神充实,感到生活潜在着乐趣。

郑原依立在门框边,目送山嫂远去。渐渐地,他深深的眼眶,注满了一汪泪水……

第三天,山嫂带着丁丁回来了。郑原问她:“老太太的病情如何了?”她低低地答道:“好些了。”就没有多说什么了。然而,她的情绪却显得不安和慌乱。郑原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这天深夜,郑原已经上床睡觉了。突然,门被人擂得“砰砰”响,他赶忙起床来开门。

门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身泥水地跑进来。

“你找谁?”

“我妈!我妈!”那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是……”

“我找妈妈!”那男孩子急切地说。

郑原已经明白他是谁了。可是他不明白,这孩子没有来过,为什么知道来敲这个门呢?其实,山嫂刚到这里时,就带他来认过这个门,交代他有事就来喊她。只是,她没有留孩子在这儿吃饭,没有让他和郑原见面。这时,郑原正准备去喊隔壁山嫂的门,山嫂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她一边扣衣服纽扣,一边问孩子:

“奶奶怎么样?快说。”

孩子木头似地站着。

“你快说呀!”

“不要慌,慢慢说。”郑原也在一边宽慰他。

他仍然没有说,人象傻了似的。

“你……”山嫂急了。

“嗷嗷嗷……”

突然,孩子双腿跪了下去,倒在山嫂怀里嚎叫起来。

郑原知道事情不妙,连忙问孩子:“你安定下来,跟你妈说。”

“奶奶她……要断气了。二奶奶她们……要我快……快来喊你回……回去。”

“我的天啦!”山嫂“唰”地一下,瘫了下去。

郑原也慌了神了。偏偏在这时,丁丁也醒了,在床上“哇啦哇啦”地哭着。猛地,瘫下地的山嫂,一下站了起来,直向房内奔去。

她抱起了丁丁,撩开衣襟要给她喂奶。

郑原跟进来了,一把夺过丁丁,急切地说:“你赶快回去吧!把丁丁交给我。”

“你、你让我喂饱她的奶再走。”她又从郑原怀里把丁丁夺了过来。

还不知人间悲喜的丁丁,甜美地在山嫂怀里吸着奶,直到让她吃饱喝足了后,山嫂才拉着男孩子的手,慌乱地往门外闯去。

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等!”郑原从后面追上来。他送来一个手电,交给山嫂。山嫂感激地接过手电,正要继续迈步朝前走。猛地,郑原向她伸过来一只手:“给。”

手电光下,只见郑原手里捏着厚厚的一叠人民币。

“这……”

“拿着!”郑原用不容推卸的口气说。

“……”山嫂怔立着,身子在抖动。

“眼下,你需要这个呀!快拿着吧。”

“这里……多少钱?”

“不要问了,你快带上它回去吧。”

“我、我们母子……”

说着,这个遭到生活一次又一次打击的年轻女子,一下按着怔立在一旁的大孩子,和自己一道,“扑通”跪倒在郑原面前。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郑原赶紧弓下身子,把山嫂母子俩一一扶起来。

“往后,我们怎么谢你?”

“快走吧,快走吧!家里等着你们。”

山嫂和她的孩子,含一汪泪水,转身走了。一道手电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飞快地移动……

山头上,一丛一丛金黄的野菊花又开了。金鹿峰和它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峰,被秋风吹得色彩斑斓了。黄的花,紫的花,开遍岭上坡下。一树树红枫,如一团团火,烧在高山深处。坐落在山岭间的一座座矿山,融在这大自然的秋色里,显得格外清冷:井架上,那天轮大半天才懒洋洋地转一阵,电机车道上,偶尔才摇摇晃晃窜过来一列矿车。这番情景,和大自然那热烈的秋色是多么不协调呵!

日子过得真快,丁丁快满周岁了。去年那寒冷的冬末,矿区产生了一个红色政权。刚成立的那几天,郑原那一伙人,上台下台,倒也忙碌了一番。不久,他和他的伙伴们,都陆续发配了。他除了继续担负扫马路和厕所外,还被安排到局机关对面的红旗井的矸石山推车,此后便一直没有上过那批判大会的台子了。推车,劳动虽然繁重些,但整天和工人们在一起,精神上倒也觉得充实。特别是当他下班回来,逗一逗丁丁,或者和山嫂谈几句家常,心里更充满暖意。这些日子,丁丁越发可爱了,小嘴巴有时“哇啦,哇啦”,想说话了。每每这时,山嫂就把她抱到郑原跟前,用手点着丁丁的小嘴说:“快说呀,快喊爸爸,快喊呀!”

丁丁不会喊,只会“啦哇,啦哇”,可郑原却总觉得她喊了,甜甜地喊了。于是,一种满足,一种做父亲的荣耀的满足,一种人生乐趣的满足便在他心中油然而起。

山嫂呢?这样的时候她当然也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使郑原不易察觉的、隐隐的慌乱。不知怎的,她又要逗孩子喊爸爸,但当孩子“啦哇”几句,郑原美滋滋地笑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却微微地低了。脸呢?自觉烫烫的。不过,郑原只注意看孩子,没注意看她的表情。

这天早晨,当对面巍巍的金鹿峰从浓雾中耸立出来的时候,郑原扫好马路、厕所,扛着扫帚归来了。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家门口,山嫂搬条小竹凳倚门坐着,正在缝制什么。一抹阳光,透过门口白杨树的枝叶,落在山嫂的身上和她那正缝制的物件上。这是一个用红布做的什么。阳光射在红布上,红布反衬出的红光又照在山嫂那低垂着的、端庄的脸上。霎时,这张山乡女子的脸,显得格外健美、秀丽。

郑原心头一动,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思在涌动。猛地,他把头重重地一甩,好象把一切都甩到了脑后似的。他踏着石级而上,朝家门口走去。

近了,郑原看清了,山嫂正用一块一块红花布,在缝制一个痰垫。刚来到人世的孩子爱流口水,这是给孩子戴在脖子上,垫口水的。这玩意儿,郑原是收养了丁丁以后,才算真正地认识。

“山嫂,你这是缝什么呢?”郑原从山嫂手里接过那碗热面条的时候,明知故问。

“丁丁快满周岁了,我……”

“你不是给丁丁缝了几个吗?”

“我想,这个,缝好点。”

“唔,给我看看。”

刚刚完工的痰垫到了郑原手里。一块一块的碎花布,搭配得十分得体。这一块与那一块之间,全是用线迹组成的丁字形、梅花形的图案。这小小的痰垫儿,简直是一个精巧的工艺品呵!

郑原捧着痰垫沉浸在一种冲动的情绪中。

“我做得不象样吧?”山嫂问。

“不,好,好!”郑原连连说。

“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孩子,这个……”

“这个好!这个好!”郑原认真地说,“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你的心意啦!”

“我的心意?”

“对,你——一个山妈妈对孩子的心意!”

“山妈妈?”山嫂的心微微发慌了。

“不记得啦?孩子出院的时候,我就替孩子感谢过你这位山妈妈啦!”郑原怀着激情说,“说实在的,丁丁要是没有你这位山妈妈,她和我都不知道要多遭多少罪呵,还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

“你,别说了。”山嫂呜呜地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你哭什么?给丁丁做周岁的礼物,你应该高兴呵!”

这时候,在床上睡觉的丁丁醒来了。她没哭,却“呱啦呱啦”地在独个儿说什么“话”呢。山嫂赶忙抹掉眼泪,到床边抱她去了。

郑原捧着痰垫,定定地站在那里。心想:山嫂都给孩子准备周岁礼物了。我呢?该给孩子送点什么?终于,他想到了自己的一样东西。他轻步走进自己的住房,站在杨佩芬的遗像前,轻轻地问:“老杨,我这样做,你同意吧?”

再过四天,丁丁就一周岁了。突然,这天下午,红色政权做出决定,所有放下去劳动的“牛鬼蛇神”,全部收回,交群众专政队集中看管了。郑原不能住到家里了,象前些年最疯狂的那些日子一样,他蹲到连窗户都用黑牛毛毡封住的黑屋子里。这空气的突然凝固,别说山嫂这样的乡村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就连郑原这样的老同志也一时猜不透确切的原因来。

丁丁满周岁这天夜里,又是一场批判大会。山嫂不忍心抱着孩子去看那站在台子上的郑原,便没有去。然而,心里却一直不安。丁丁睡觉了,她坐在床沿,纳着鞋底,心绪慌乱。

突然,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响声急促而猛烈。她赶忙起身来开门。

门开了,山嫂哑然立住了。只见辣嫂和赖师傅,抬着郑原进来。

“这是怎么啦?”山嫂慌忙上前问。

“流氓!”辣嫂愤愤地骂道,“不遭好死的家伙,乘机报私仇!”

终于,山嫂知道了。今天的批判大会快要结束时,一个人突然窜上台来,手拿三寸宽的木板,朝郑原和政治部主任狠狠就是几下,两人当场倒地。原来,此人原是一个煤矿的食堂会计,前几年,因贪污公款,被郑原批准降级降薪,下放当工人。这次,他带着这样一种对处理他的郑原和政治部主任的仇恨,窜上台来……看郑原伤成这样,专政队同意辣嫂他们将他抬回家来。

“老郑,你……”山嫂一边喊着一边帮着辣嫂夫妇,将郑原抬放到床上。

这么冷的天,郑原的额头上却渗出豆粒大的汗珠。然而,他表情十分平静,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他回答山嫂说:“没啥,过几天就没事了。”

“山嫂,你先倒杯水给老郑,我这就去叫朱医生,她的医术比小杨好。”

辣嫂说完,和丈夫一起离去了。不大一会儿,她气呼呼地跑回来了,口里连连骂着:“这姓朱的没有人性,她不愿来,说是她怕沾边。小杨又不在家,这怎么办呀?我家里还有一点三七,用酒磨点药汁,喝一点,留一点用药棉蘸着擦擦伤口。明天,我再去附近农村找找草药郎中。”

说着,辣嫂就找来瓷碗和酒,准备动手磨三七。山嫂走近去说:“你回去休息吧,累着你了。这个,我来磨吧。”

辣嫂看看山嫂,把药和盛酒的碗递给她了。

“哎,好妹妹,你们村子里有识草药的人吗?”

山嫂点点头。

“那明儿我来看孩子,照顾老郑,你回去请他来,好吗?”

“明天我上山采去。”

“你识草药?”辣嫂睁大了眼睛。

“老人教的。”

“那太好了。”辣嫂乐了,“今晚累你了,我走了。”

“好,谢谢你了。”

“这是哪里话?你谢我,谁谢你?”

“我,我……”郑原在床上轻轻地说,“我谢你们两位。”

山嫂浅浅地笑笑,把辣嫂送到门口。

药汁很快磨好了。山嫂把郑原扶起,让他喝了一小半。然后,她取来药棉,蘸着另一半药汁,给郑原揉擦伤口。掀开郑原的衣服,只见腰上、背上,好几处紫色伤痕。山嫂捏着棉团,从背到腰,一处一处伤口地揉着,擦着。她动作很轻,很柔和。郑原伤势虽重,却不觉很痛苦。

很快,一处一处伤着的地方,山嫂都揉擦了,揉擦了几遍了。只有腰下的一处伤痕一直向下延伸,揉擦到适当的地方,山嫂的动作缓慢了,郑原也连连向她摆手:

“山嫂,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山嫂停住手,抬头望着郑原。

“谢谢你了。”

“……”山嫂仍然没有动。

“你去休息吧。”

山嫂迟疑片刻,红着脸,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了。

她没有回房去休息,徘徊在郑原的门口边。外面,起风了,猛烈的西北风,吹响了满山的树木、竹林,吹得屋前那早已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东倒西歪。

“哇——哇——”

这时,睡了半宿的丁丁醒了。木然徘徊在郑原房门边的山嫂,被孩子的哭声从漫无边际的慌乱思绪里惊醒过来了。今天是孩子一周岁,做父亲的老郑,还没有和孩子见面呵!山嫂快步跑回自己的住房,抱起孩子,就往郑原的住处走来。走到门口,她刚才出来时随手带关的门仍然掩合着。她为难地在门口站住了。

“你、你擦好了吗?”

又过了一阵,山嫂才怯怯地问。

“擦好了。你休息去吧。丁丁好象刚才醒来了。”

“不,我要进来一下。”

“什么事?”

“孩子,会喊爸爸了。”

“真的?”

“嗯。”

“什么时候会的?”

“今天。”

“好,好,快抱丁丁来看看。今天是她满周岁呀!”

门被推开了。山嫂抱着丁丁,碎步走上前去。郑原欠起身来,靠在床头,微笑着望着丁丁。

丁丁好几天不见郑原了,现在猛地见到,小家伙甜甜地笑了。

“快,快喊爸……爸。”

山嫂教着丁丁,自己的头渐渐低垂了。

“爸——爸。”

一声亲切的呼唤,落入年过半百的郑原的心底。这颗枯竭了的父亲的心,顿时涌出清泉。“爸爸”,对于人世间的成年男子来说,是最美、最崇高、最荣耀的称呼呵!郑原的眼眶湿润了,嗓音哽住了。他颤抖着双手,在枕头下摸着,摸着。突然,他将手伸过来,伸到了丁丁面前。他宽大的手掌里,放着一个磨得光滑滑的、闪闪发亮的子弹壳。

“这是我送给你的周岁礼物。”

“这……”山嫂一时解不透郑原送子弹壳给孩子是什么意思。

丁丁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她伸出小手,抓住了这个子弹壳。

“再喊我一声爸爸。”郑原含着泪水说。

“爸——爸。”

“哎——”

郑原甜甜地应着。顿时,他觉得身上的伤势好了许多。接着,他开口讲了,讲了一个痛苦了他三十年的、丁丁还暂时听不懂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听众,自然只有山嫂。

“你,也丢过孩子?”山嫂忍不住落泪了,随之,瘦小的身子瑟瑟地抖动起来。

郑原感情深沉地点点头:“当年的孩子,也叫丁丁。”

“丁丁?”

“这也是我给今天的孩子取名丁丁的缘由。”

“啊!”

山嫂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朝霞,在东方天际编织着绚丽的图画。霞光映红山岭,也映红了铺满砂石的山间小路。山路两旁的山头上,落了春花,又结了秋果。化了冬雪,又飘开了春雨。秋雾散去,又降“水霜”了。山嫂奔走在这条路上,已经四个年头了。

现在,四岁的丁丁,拉扯着她的衣角,和她一道行走在这条山道上了。本来,作为丁丁的奶妈,她早已完成自己的使命了。正当她准备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孩子恋着她,哭嚷着不让她走。郑原呢,也觉得少不了她这位家庭里的帮手,挽留她,说:“孩子还小,你是不是再呆些日子?”山嫂呢?又何尝不恋着丁丁?但又觉得长期住在这里,也不妥。走?留?她一时真是拿不定主意。她矛盾。她痛苦。

她终于还是留下来了。然而,她不是做奶妈了,而是当保姆。孩子的奶奶去世以后,家里仅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她也放心不下。于是,她只好两地间来回跑,照顾着这两个家庭,两个孩子。

这几年,郑原仍在交群众监督劳动,不过没有到矸石山推车了,而是派在建筑队和灰沙,挑红砖,当小工。运动似乎深入了,他们的兴趣没有放在郑原这帮长期靠边站的“走资派”身上了,而是集中到了那出来工作了的老干部的身上。除了召开批判大会,他们列队上台做做“靶子”以外,其余的日子,倒也安定。

丁丁一天天大了,长得聪明伶俐。郑原爱她,山嫂也爱她。丁丁呢,也特别地亲山嫂。长到两岁多后,每次山嫂回家去的时候,她总是哭闹着要跟她回去。每次山嫂用眼睛望着郑原,征询他的意见,郑原总是说:“去吧,让孩子去村子里和村里的孩子混一混好,好让她多沾一点泥巴气。”山嫂带她回村去了,虽然每次只有一两个晚上,郑原却过得很不安宁,好象身边猛地缺少了一点什么。次日,他常常一个人朝山嫂归去的那条山路走去,去接丁丁,接山嫂。有时明明知道丁丁和山嫂这一天早晨不会回来,他也要往这条路上走走。好象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心里舒服一些,早饭吃得香一些。

一回又一回,丁丁跟着山嫂在这条路上走。她把这条路上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了。过了面前这眼山塘,她就知道,前面要经过一片竹林。下了这个山坡,她就嚷起来,“呵!要过木板桥了!要过木板桥了!”春天,路旁山间开着一样一样的山花,她一样一样的问山嫂,又一样一样地把它记在心里。现在,各种各样花儿的名字她都能说出来了。秋天,她缠着山嫂带她采摘野果,走一路,采一路。现在,她认识了一样一样的野果了。一排鸟儿飞过树林,一只鸟儿在林子里叫唤,她都要问山嫂:这是什么鸟儿呀?那是什么鸟儿在叫呀?久而久之,她熟悉了一种又一种的鸟。比山村里象她这样年岁的孩子,还知道得多呢!每一回,不论是跟山嫂去哪个山腰间的小村寨,还是跟山嫂回金鹿峰矿区来,丁丁的两只小手,都不会是空的。有时是采来的一把野菜,小竹笋子啦,嫩芾芭芽儿啦……有时是一兜儿野果子,刺莓呀,酸枣子呀……有时,则是一束山花,一束香气扑鼻、鲜艳夺目的山花。丁丁跟着山嫂来来回回地跑,不光是沾了一身泥巴气味儿,还装满了一小脑袋瓜儿山区知识。

眼下,入冬一月了,一连降了几次白霜,降了几次水霜,山林里那柞树上的柞子,黑红黑红地放出光来。那一丛一丛的“救兵粮”呢,更是红艳夺目。还是丁丁头一次跟山嫂回那小村寨里去的时候,就认识这“救兵粮”了,就听到了山嫂讲的“救兵粮”的故事了。相传曹操率兵下江南的时候,走到一个山区,断了军粮,眼看将士们就要饿死了,这时,只见满山红灿灿的,一丛丛小树上,结着豆粒般大的、红红的小果子。将士们纷纷上山采来充饥。后来,人们送给这小小的红果子一个漂亮的名字:救兵粮。

“山姨,我要救兵粮,我要救兵粮!”

山嫂采摘了一把又大又红的救兵粮给了丁丁。

“山姨,看,那树上有柞子。它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山嫂又上树摘来了一枝结满果子的柞树枝给了丁丁。

丁丁一手拿一把野果儿,跳跳蹦蹦地在山嫂的前头跑着。上了前面这道坡,站在坡上,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住的房子了。她跑得更快了。

登到坡顶上,丁丁看到,爸爸又到山路上来接她们了。顿时,她象一只燕子一样飞下坡去:

“爸爸!给你柞子,给你救兵粮!”

山嫂在后面欣喜地望着郑原一把搂住丁丁,象每一回看见郑原亲丁丁一样,她的脸,又微微地发热了。

落日的余辉照到了窗台上,山嫂在厨房里忙开了晚饭。几年时间过去,这个南方山村的女子,学会做一手北方饭菜了,辣嫂夸她说:“你比我强多了,到我们北方做媳妇去吧!”山嫂听到这话时,总要用手去捶打辣嫂。可是过后呢,一丝甜甜的滋味儿,却在她心里头慢慢地荡漾开来。她感到很美,很适意。

她正在炒着菜,突然外面传来丁丁的哭声。她赶忙放下锅铲,跑出门来。只见前面的坪地里,一群和丁丁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围着丁丁,伸出小手,一个劲地叫着:

“你是没有妈妈的,你是你爸在食堂门口捡的!捡来的野崽!捡来的野崽!……”

小丁丁蹲在地上,委屈地哭着。

山嫂突然如万箭穿心,她感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下去。她抱住面前的那棵白杨树,终于没有让自己倒下去。她定定神,骤然间,她风一样地向那群孩子扑过去。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老老实实的山乡女子,发了平生第一次大脾气:

“你们是野崽!你们这些没有娘教的野崽,看我打碎你们的骨头!”

看山嫂象怒狮般地吼他们,这群孩子麻雀般地向四周飞散而去。

山嫂蹲下地去,搂住丁丁,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丁丁的脸上。孩子流泪,山嫂也流泪,两张脸上都沾满了泪水。

“丁丁,别哭了,等会姨去打那些欺负你的野孩子……”

山嫂要丁丁别哭了,可是她自己却哭得更伤心了。

“山阿姨,我不是捡来的野崽,我是妈妈生的呵!我是妈妈生的呵!”

山嫂双眼泪水直淌,连连点头:“是,乖孩子,你是妈妈生的,妈妈生的。”

“爸爸说,我妈生下我,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以后,她会回来看我的。山阿姨,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哟!”丁丁高兴了,跳起来了:“我妈会回来看我的!我妈会回来看我的!我有妈妈!我有妈妈!”

看着丁丁笑,看着丁丁跳,看着丁丁说“我有妈妈,我有妈妈!”山嫂的眼眶里,泪水涌得一颗比一颗大了。

“山阿姨,我都不哭了,你为什么还哭呀?”丁丁抱着山嫂的脖子问。

这时候,有人在后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谁?丁丁看到了,是爸爸。郑原到这里已经一阵了。刚才这刺人心肺的一幕,他全看在眼里了。他正想上前,却一眼瞥见山嫂那异样伤心的样子,头脑里的某一根神经,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他几乎一下察觉到了多少日子以来没有察觉到的东西。他抬动的脚步又站住了,一直站在离山嫂和丁丁几米外的地方。

丁丁向郑原飞快地扑了过来:“爸爸!爸爸!”

郑原弓下身来,一把搂住了丁丁。

“爸爸,我不是你捡来的,我是妈妈生的呀?我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呀?”

郑原心头一酸,眼眶发潮了。

“爸爸,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呀?”

郑原仍然没有回答孩子,只是红着眼眶,用手把丁丁紧紧地搂着,好象怕孩子突然飞走了似的。

“爸爸,你不说话,难道我不是妈……”丁丁在郑原的怀里,抬起头来发问了。

“不,不!”没有等孩子的话说完,郑原赶紧说,“你是、是你妈生的。”

“那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很快了,很快了。”含在郑原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滚出来了。山嫂不忍看,远远地跑开了,躲到哪里痛快地哭去了。

一样一样郑原喜欢吃的菜,端到了桌子上。郑原还没有回来。以往这个时候,他早下班了。今天是怎么搞的呢?

丁丁放学回来一阵了。她肚子饿了,嚷着要吃饭。

“等你爸爸回来再吃吧。”山嫂把丁丁拉到跟前,用手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

“我不,我不!”丁丁在山嫂怀里撒开了娇。

“听话,都是一年级学生了。”

这段时间,世道发生大变化了。一个一个那些日子叫叫喊喊的人,倒威了,都低头走路了。有一些人,山嫂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面了。郑原呢,当然没有去矸石山推车了,也没有到建筑队做小工了。十天前,通知他去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回来后就担任矿区第一书记了。上任后,这会呀,一个接一个地开。昨晚上从省里开会回来,今天又开一天的传达会。

生活在静悄悄地发生变化。早些日子,人们开始风传,郑源将官复原职了。许多过去对丁丁、对山嫂目光冷漠的人,这些日子来热得特别快。老郑上任才十多天时间,一声声尊敬的话语,就把这个家庭包围了;连山嫂这个当保姆的,也格外地受到人们敬重了。看到郑原不再受窝囊气了,看到丁丁不再被人欺负了,山嫂心里当然高兴呵!然而,在这高兴、欢悦之中,她心里却潜伏着一种不安。这两个晚上,她没有睡好,一种莫名其妙的情丝裹着她的心,她感到心头有一种难言的慌乱。

饭菜凉了,又热了一次。郑原还没有回来。丁丁等不住了,哭嚷着吃饭了。山嫂只好为她添上饭,夹些菜,让她一个人先吃。她定定地坐在窗前,任一腔慌乱的、奇妙的感情在心头东奔西闯。

夕阳下山了,晚霞消失了,月亮上了树梢,郑原还没有回来。

“山阿姨,你还不吃呀?还等爸呀?”

丁丁早已吃饱饭了,她依偎在山嫂怀里,催山嫂吃饭。山嫂没言声,木然地用手抚摸着丁丁的头。

“我爸也许在外面吃饭了,你吃算了吧!”

丁丁又催她,她还是那样坐着,没有动。这个山乡女子,头一次这样地着难了。这比当年她丈夫去世的时候,还使她为难得特别一些,心里那难受的心情还复杂一些。

“砰,砰砰!”

有人敲门了,丁丁猛地从山嫂怀里窜去,边嚷边跑去开门:“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乖丁丁,不是你爸爸,是朱姨。”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走进门来,一把将丁丁抱起。她是朱医生,那位丁丁病了,郑原去敲门没有敲开的、那位郑原伤了,辣嫂去喊她没有喊来的朱医生。山嫂多次听人议论过她,今天是头一次正式见面。这女人约莫四十岁出头,打扮得却象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圆脸,一双含着笑意的大眼,一头梳洗得洁净的、乌黑的运动式头发。两个乳房,用乳罩兜着,高高地突起在胸前,不失一个女性的曲线美。不知怎的,山嫂见到她,便从内心滋生出一种厌恶之情,但心地善良的女人,把这种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她含笑迎上去:“朱医生,是你呀!”

朱医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朝山嫂笑笑:“你还没有吃饭吧?”

“老郑还没有回来。”

“郑书记要我告诉你,不要等他了,你们先吃。”

“他在哪里呀?要不要送饭去?”

“不了。他连日连夜地工作,病了,送到了医院。”

“病了?”山嫂慌了,“住在哪个房间?我这就给他送饭去。”

“他已经在医院里吃过饭了。”

“那,我带丁丁去看他,照顾他。”

“不用你去了。安排了人照顾他。”

“山阿姨,我要去看爸爸,我要去看爸爸!”丁丁从朱医生怀里挣脱出来,扑向山嫂。

“等会朱姨带你去。”朱医生又把丁丁拉到自己怀里。

“我不!我不!我要山阿姨带我去看爸爸!”丁丁吃力挣脱朱医生的手,向山嫂扑来。

山嫂慌乱地搂着孩子。

“山嫂子,听说你家里还有孩子呀。现在‘***’粉碎了,农村的形势变好了,怎不回去守着自己的孩子?郑书记这里,会有人照顾啦。一个高级干部的家,就是当保姆的,也得有点文化,这也是从革命工作出发的。可是你,读了多少书呢?”

这女人不高不低、不咸不淡的话,象一支支钢针,扎入山嫂的心。山嫂颓然坐了下去,身子都气得发抖了。

“我这是随便说说,你别记在心里。不过,有句老话说:别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狗窝。不知你听到过这话没有?”

朱医生说着,就拉住丁丁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医院看你爸去。乖乖,听话,朱姨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吃……”

“不,我要山阿姨一起去,我要山阿姨一起去!”

丁丁哭嚷着跟朱医生走了。山嫂眼前一黑,扑倒在窗台上……

房子里出现了令人难受的寂静。

山嫂的心情稍微安静一点以后,她离开窗台,又象往常一样忙开了。这个弱小的女子,有一颗坚强的心。她强行让自己脑海中那喧腾的波涛平静下来,让这场强台风尽快在她的心际间离去。她一粒饭也吃不进。她打开碗柜,把一样一样她做给郑原吃的、冷却了的菜,全放了进去。然后,她取来扫帚,弓身扫起地来。从这一间屋,扫到那一间屋。

天全黑了。灯火又把矿区装扮成雄伟、壮丽的山城了。山嫂扫完地,猛地发现,自己早上洗的衣服,还挂在外面的铁丝上。她拉亮屋里的灯,取来铁丫,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取下来。然后,她坐到桌边,一件一件的折着,丁丁的衣叠一堆,郑原的衣叠一堆,自己的衣叠一堆。

那堆纷乱的思绪,仍然骚扰着她的心。那些痛心的往事,又象尖刀似地绞得她心儿痛了。应该说,这个平平常常的善良山村女子的心头,曾有过美丽的憧憬,但很短暂,很快就在心头消失了。郑原落难的时候,她通过长期的接触、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她的心头曾溅开过一丛火花。然而,很快就熄灭了。她想:人家是大干部,领导几万工人的大矿山的。现在虽然遭了难,但是将来他会重新当领导的。自己是什么?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呵。不久前,郑原真的重新担任领导职务了。辣嫂曾几次向她递眼色,提醒她。她当然明白辣嫂的好意,思想有时也甜甜地开过一阵小差。但是,每当思想往这里开小差的时候,她就感到脸热得很,心跳得厉害,就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她觉得自己往这里想,是罪过。人家是什么人了?你配吗?一些强你一千倍、一万倍的人,会自动找上他的门来的。你别害人家了。这个山乡女子的心地,太自卑了,也太纯朴了。这些日子,她好几次暗暗下了决心,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这个小村寨里去。她已经用郑原每月给她的、她自己的劳动得来的钱,把男孩子培养到高中毕业了。前些天,他上县城参加考试了,如果这次考上了,就是大学生了。然而,她没有走,这一则是郑原工作太忙,需要她继续照料这个家。二则呢,丁丁太贴她的心了,她实在不忍心离开她。三则呢?她、她说不上了……

眼下,这个立即离开这里的决心,在她的心里更坚定了,更强烈了。刚才,朱医生那舌头下夹了些什么话呵?是的,老郑是第一书记了,好多有知识、长得漂亮的女人会寻上他的门来了。你没有看见这几天朱医生那个热乎劲?从工作上讲,老郑家往后找的保姆,都得有点文化。你还配当人家的保姆?如果某一天新人进屋来了,遭到人家的嫌弃,那几多的没意思呵!快走,快走!猛地,她的心,又一下撞到了丁丁身上。往后,自己就、就很难见到丁丁了。

“朱医生,不用你送了。我的病全好了,谢谢你了。”门外,响起了郑原的声音。

“这有啥呀?照顾好你们这样的老革命,是我们医务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呵!”这是朱医生的那种老来娇的声音。

“我不用你送了,我不用你送了。”丁丁也在嚷叫着。

朱医生还是坚持把郑原和丁丁送到门口,郑原向她摆手说:“不早了,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要不要再量量体温?”

“不要了。刚量过,又量什么呀!”

“那好,郑书记,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晚上要是不舒服,就要山嫂来喊我。”

郑原“唔”一声,长长地嘘了口气,没有答理她了。这时,这位朱医生才转身缓慢地离去。

郑原和朱医生谈话时,丁丁早就扑进山嫂的房里,倒在山嫂的怀里了。

“怎么,山阿姨,你哭了?”

“没,没……你爸爸的病好了?”

“好了。爸爸说,没有大病,只是感冒了,朱阿姨硬要送他进医院。”

朱医生走后,山嫂拉着丁丁站到了郑原的面前。山嫂微微低着头,问:“你的病好了?”

“这个老朱,大惊小怪的!”郑原叹息一声,又很有感慨地说,“世界真大,世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个朱医生,也是一种!”

郑原说着,往自己的住舍走去。

“老郑,不,不,郑书记。”

郑原正要推门进自己的卧室去,猛听到山嫂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喊他,赶忙转过身来,只见山嫂拉着丁丁的手,头低垂着站在那里。她此刻的脸部表情,郑原看不到。

“山嫂,你这是……”郑原感到奇怪,“七年多来,你都喊我老郑,现在喊什么郑书记呀?”

“人家都改口了。”

“人家不应该改,你也不应该改呀!”

“我、我……”

“你有事吗?”

“我想回去……”

“这不很好办吗?你每次回去,只要告诉一声就行了。喏!”郑原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接着说,“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你那石伢子考上大学了。这是下午刚到的录取通知书。”

山嫂抖动着手,从郑原手里接过那份录取通知书。她不识字,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儿。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腮滚落下来了。

“对,孩子为你争了气,你应该高兴。你回去看看好。孩子去上学的行李,我已经托人去买去了,明天就送到。他走的时候,从这里来取也行,你明天带回去也行。”

突然,山嫂“扑通”一声跪倒在郑原面前,双眼泪水直流。这情景,真象那一个晚上,郑原递给他们母子一叠钞票,让他们拿去安葬孩子的奶奶时似的。此刻,郑原倒没有象那天晚上那样慌乱,他以为是他为石伢子买了一套上学的行李,山嫂感激他。他连连招呼道:“快起来,快起来!你照顾我们老、小两代人这么多年,我给你的孩子买一套行李,应该的啦!”

山嫂没有起来,仍旧跪在郑原面前,泪水,在脸腮扑簌簌地落着。

“你……”郑原开始惊慌起来。

丁丁一时也慌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山嫂身边。

山嫂拉着丁丁的手,声音微弱地说着:“我,求求你。”

“什么事,你说。”郑原弓腰去扶她。

山嫂还是没有起来:“你要答应我。”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将来,有了嫂子,你要看重丁丁呵!”说完,山嫂大哭起来。

郑原的脸部肌肉,强烈地抽搐着。他猛地想起了那一次孩子们相骂的事,一桩潜伏了多日的心事又骤然推到面前:“你、你这是什么傻话呀?”

“你答应我了,我起来了。”

“你呀!”

“我这次回去,不会来了。你要多保重自己呵。丁丁,你要听你爸爸的话呵!”

“山阿姨,我不让你走!爸爸,我不让山阿姨走!”小丁丁哭嚷起来。

郑原怔立着,山嫂怔立着,两颗心在猛烈地撞击着……

十一

一种微妙感情撞击的火花,使这两个人的心长久长久地无法平息。夜深了,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舍。可是,谁又能安稳地入睡呢?多少人世间的复杂的感情波涛,在他们的心胸里奔涌呵!

孩子暂时还无法理解大人们此刻的心境,无法看出大人们心头那微妙的感情和心灵的折磨呵。丁丁已经躺在山嫂身边香甜地睡去了。山嫂呢?木然地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明月照耀的原野发呆。

刚才,郑原告诉她:“上面决定调我到省里去工作了。家,马上就要搬。我们家需要你,孩子也需要你,你也离不开孩子,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这、这……”这消息,对山嫂又是一个打击,她慌张地往后退。

“你,不愿跟我们走?”

“……”

“那,你有什么就说呀!”

“我、我、我还是要回村寨里去。”山嫂咬咬牙,终于这样说了。

“为什么硬要回村寨里去呢?石伢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

“丁丁跟我走了。这孩子你带了快八年了,你舍得……”

“我、我……”

“还是一起走吧。”

“我不!我不!”

山嫂硬是要回村寨去。这个女人的脾气也真犟。一旦下了狠心,就不动摇了。郑原看一时说服不了她,便让步说;“好吧,我们还要一些日子才搬家,你回村子里去看看,为石伢子上大学做点准备,心里再好生想一想。搬家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你同意了,就一起走。现在天不早了,休息去吧。”

她跌跌倒倒回到卧室,丁丁已经爬上床睡了。她弯身伏下去,用嘴亲亲她的脸。猛然间,她想到丁丁就要飞走了,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将来自己就是坐火车到省城去,也寻不到她呀!省城,听人讲,比县城大几十上百倍,比金鹿峰矿区大几百倍啦!自己一个乡下女子,走进县城都出不来,到那么大的城市去还能辨出方向来吗?只怕是连厕所都寻不到呀!那么,跟他们一起去?不,这不好,这不好呵!

面对着熟睡的丁丁,止不住的眼泪直从她的脸上落下来。霎然间,一个远远地离去了的夜晚,又雷鸣电闪般地扑到了她的眼前……

那一年,生活无情地打击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一次炸山开田的炮声中,她那牛犍般壮实的男人,倒在血?自里了。丈夫刚咽气,她肚子里那没有见到父亲的面的孩子,呱呱落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她年迈的婆婆在儿子惨死的沉重打击面前,病倒了。

她在月子里,婆婆病在床上,全靠她指挥十一二岁的石伢子,照顾奶奶,又照顾她。可是,那是每个工日只值一角八分钱的年月啦,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这个小小的农家怎么受得起?娘治病,要钱,钱在哪里呢?又添了一个孩子,多了一张嘴,粮在哪里呢?

夜里,她愁得睡不着,坐在床头,望着窗外那茫茫的夜空,痴想。终于,一个可怕的决定,在她心头孕育了。她是一个一下狠心就不回头的女人。为了治好娘的病,为了护好这个家,她只好走这条路了。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在给孩子用碎布缝做痰垫。针尖儿,这两天格外地不听她的话了,常常扎到她的手指上,一滴又一滴殷红的鲜血,从她的手指上渗了出来。

一个奇冷的冬日的夜晚,石伢子睡了,孩子的奶奶也睡了。她把熟睡的女娃包得严严实实,放进一只箩筐里。然后,她背着箩筐,摸黑走出了门,慌乱地奔走在砂石山道上……

这就是丁丁。丁丁是她心头的肉呵!

她寻到矿务局的职工食堂门口,放下了箩筐。筐里的孩子还没有醒,她搂着箩筐,一滴一滴的泪水掉了下去。她点燃了一挂鞭炮,慌乱地闪身躲进了那大字报长廊的后面。人们的议论声,象一把一把刀,割着她身上的肉。她颤颤抖抖地在浓雾里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明里,孩子离开了她;暗里,她的心相随着孩子。一连几个起雾的日子,她背竹篮扯猪草来到这里,她知道了孩子这戏剧性的下落。她送婆婆到矿职工医院住院时,又碰到了孩子患急病住院来了。她终于又用自己的乳汁喂着自己的孩子了。然而,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认,不能喊一声。孩子“哇哇”要学着讲话了,却不能教她喊自己做妈妈,而需教她喊别人“爸爸”。还有比这使一个女人、一个做妈妈的女人更痛苦的吗?总算孩子的命好,碰上了郑原这个好人。过去,自己虽然不能公开认她,不能喊她做自己的孩子,但毕竟还和她在一起生活呵!现在,她,要走了,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将来,还能见面吗?

突然,一滴泪水落下来,掉在丁丁的脸上。小家伙瞌睡重,“嗡”了一声,打了个翻身,又睡去了。她哪里知道,掉在她脸上的,是她亲妈妈的眼泪呢?

“我,我能不能向郑原要还她呢?”山嫂的思绪一触到这,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她觉得自己这想法太可怕了,太可鄙了。郑原在那样的境况下,把你丢弃的孩子带养下来,如今,孩子七八岁了,你却向人家……你的脸皮怎么这样厚呀,你怎么这样的缺德呀!郑原快六十岁了,没了老伴,战争年代丢失的孩子找不着了。他的身边,多么需要一个孩子。何况他和丁丁,象亲父女俩一样亲了。你怎么能向他开口要丁丁,你怎么能够认丁丁呢?

“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山嫂在心里向自己连连发出警告:“你赶快走,明天就走!”

…………

这一夜,郑原的卧室里,灯光通夜未熄。

你想想,这样的事,你碰上,你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吗?此刻,郑原双手枕着头,任一腔热辣辣的感情在胸际间喧闹。“丁丁是山嫂的孩子。”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特别是那一次,孩子们骂丁丁是“捡来的野崽”的时候,山嫂那样伤心,那样生气。当时的情景,在郑原的心里溅开浪花。联想起她给丁丁做周岁礼物,联想起她在医院给孩子喂奶的情景。郑原愈来愈认定:山嫂,就是丁丁的母亲。

母女天天相见,却一直不敢相认。这是一场人生的灾难和悲剧!谁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呢?郑原没有往下细想。他只想:山嫂每天在这样的心境下生活,是多么的痛苦呵!

“是不是让山嫂把丁丁带回她的村寨里去呢?”郑原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难题。怎么来解答这个难题呢?渐渐地,他将目光移到了对面的墙壁,久久地望着杨佩芬的遗像。好象,他在征求杨佩芬的意见:是让丁丁跟山嫂回去,还是……

猛然间,他觉得杨佩芬从墙上走下来,站在他的跟前,问他:“我交代你的事,你办到了吗?”

面前灯光在动,面前墙壁在转。郑原想到了他与杨佩芬永别的那一天。那天,天将黑的时候,一伙人将杨佩芬和郑原拽出门去。杨佩芬正在病中,有人为她告假,大会的主持者坚决不同意。她被人拖上台了,好几个人逼她交代:“你当年在抗日战场上丢掉的孩子,哪去了?是不是当上了日本特务?赶快老实说!”

“嗵!”杨佩芬木桩般地倒下去了。

会场里骚乱了。郑原见老伴昏倒了,慌忙扑上前去。就在这时,一声大喝响在他的耳边:“不许乱动!”接着,扩音喇叭里传来了无比威风的口号声:

“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杨佩芬被抬下了台,送走了。当救护车那恐怖的呼叫声远去的时候,郑原的心也跟着声音远去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这次会开完的,又是怎么样走回家、走到医院里去的。只记得,当他走到杨佩芬那病房门口的时候,看到杨佩芬躺在病床上,伸出那干瘦的手,在朝前微微摆动,好象是在召唤什么人似的。因为力气不够,手抬起来,摆摆,又落在被子上了。接着,又艰难地抬起来,摆摆……

他快步走上前去。到了床边,他这才听到,杨佩芬在轻轻地喊:“老郑,老郑……”

“老杨,我来了。”郑原轻轻地抓着她的手。

“我、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我在听着呢。”

“我们的丁丁,你,一定要……继续找,把她找……找着。”

这就是老伴杨佩芬和自己永别时留下的话。这里跳动着一颗母亲的心呵!我们的丁丁,没有找着。这场风暴,却给我们送来了另一个丁丁,一个比丁丁小三十岁的丁丁。现在,这个丁丁的母亲就生活在自己孩子的身边,她却不敢认她。你说,我们是不是把孩子还给她?让她带回她的村寨里去?同是天下父母心,我们丢失的孩子,三十多年了,至今还在挂念。她,这位厚道、老实的乡村女子,心里又将是多么难受呵!老杨呀,你怎么不说话呵?怎么不说话呵?

“她担心将来我找上爱人,看不起丁丁。我,会不会呢?找不找呢?找谁呢?是不是请她做我们家庭里真正的一个成员呢?”郑原的心猛烈地撞到这个问题上了。骤然间,他的心缩紧了。从知识、水平、阅历、地位诸方面来说,郑原和这位普通山乡女子之间,是有一些距离,但从道德、人格等方面来看,郑原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位普通女子的心靠得很近,很近。然而,自己挽留她,动员她同自己、丁丁一起走,她为什么那样坚决地拒绝?“哟,哟,哟哟!看你胡想到哪里去了!自己刚出来为党工作,心思要多往工作上用呀!再说,我们的年龄太悬殊。她还年轻,农村的经济形势一好转,她会得到幸福的,一定会的!”

那一个连一个的问号,那撕不断、赶不跑的复杂思绪,伴着郑原度过了这个艰难的夜晚……

十二

黎明,突然窗外传来低低的、隐隐约约的声音。象是有人在低低地哭泣,又象是风摇响屋前的那株白杨树,又象山溪在流动。这时,郑原早就醒过来了。今天就要搬家了,许多事情压在他的心头。他想得最多的,是山嫂。她回去个把星期了,郑原托人给她捎去几次信,告诉她他们今天搬家,看她是不是能跟他们一起走。请她来一下,自己还有挺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这时,窗外的似山溪流动的声音似乎变大了,并且愈来愈强烈了。这回,郑原听真切了,是一个女人压低了的哭声。他赶忙披衣起床了。

他轻轻地打开门。溶溶的曙色下,只见门边摆放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放着满满的一篮子鸡蛋,鸡蛋上,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郑原拿起一看,是一个用碎花布拼连成的、这一带山乡的农家妇女做给孩子睡觉时带在肚子上的肚兜。这肚兜上的针脚花样,和当年留在孩子箩筐里的,和山嫂给丁丁做的周岁礼物的那种痰垫上的线迹针脚,一模一样呵!郑原知道是谁来了。他抬头环视四周,却不见人影。他不由得脱口大喊:

“山嫂!山——嫂!”

没有人回答。但是,篮子边却突然传出来两只母鸡的哼叫声。这时,郑原才发现篮子边还放着两只母鸡。

刚才,还听到她的哭声,她一定走得不远。郑原拔腿往那条他经常去接丁丁的山道上走去。后面有人喊他了:

“郑、郑书记。”声音很低,很胆怯。

郑原还是听到了,听到了这熟悉的、然而却是变了调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从白杨树后边闪动出来。她是山嫂。

“你……”郑原很激动,“来了?”

“我、我来看看丁丁。你们要走了,往后怕难看到她了。这几个蛋,这两只鸡请你收下。”

“这、这……”郑原一时真难住了,“这么说,你不愿意跟我们一块走?”

“我,我不能跟你们走了。”山嫂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两人没有言语了,互相都默默地站着。只有那篮子边的两只母鸡,不时轻松地哼叫几声。

“看我这笨劲,”郑原突然醒悟了似的,对山嫂说,“站到这外边干啥?快进屋去,快进屋去。你不是要看看丁丁?她还在床上睡觉呵!”

郑原请山嫂进屋,山嫂迟疑了一阵才进去。往日,她随便地出进于这个门坎,今天,她却显得拘泥了,不自在了。

自从山嫂回村去以后,丁丁和郑原睡在一起。山嫂犹豫再三,才走进郑原的卧室,扑向床边,呆望着尚在甜蜜的梦乡的丁丁。

“爸爸,山阿姨真的是我的亲妈妈吗?不对,你不是说我的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吗?”突然,丁丁说梦话了。原来,这几天郑原把一切都告诉了丁丁。小家伙的心里也不平静了呵!

这话,如雷轰顶,使山嫂的身子瑟瑟抖动起来。

“我已经把实情告诉丁丁了。”郑原站在山嫂身边,语调深沉地说。

“你……”山嫂转头望着郑原。很快,她又把头偏过去,“我不是她亲妈,我不是她亲妈!”

“这个,你就别再瞒我了。我,早看出来了。”

“你!”山嫂睁大眼睛望着郑原。

“你、你实在不愿跟我们走,我想是不是把丁丁留在你的身边?”

“不,不不!你是孩子的恩人,孩子是你的,是你的!”

“你是孩子的亲妈妈呵!”

“我……不配做孩子的亲妈,我……对不起……孩子!”山嫂说着,眼泪双流。

“那么,是不是这样,”郑原沉思一阵,说,“我刚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许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带着一个孩子,家里又没有帮手,碍手碍脚的,不方便。丁丁,是不是先放到你处。以后,我再来接她。”

山嫂定定地望了郑原一阵,点着头:“好,好!”

这天,难怪天亮得迟,原来又起山雾了。雾不很大,团团絮絮,在山间飘动。一时遮住山峰,一时又缠在山腰,一时则填平山谷。前两天,刚下过大雨,雨水把山上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了。此刻,当山峰从雾团里浮现出来的时候,显得格外地秀丽。

郑原的家具不多,前来帮忙的却不少。很快,几件东西就包扎好了,搬上了汽车。

山嫂打干净身上的尘土,就准备带着丁丁回村了。辣嫂、赖师傅和郑原前来送她。

翻过一个坡,穿过一片竹林,辣嫂夫妇知趣地站住了,向山嫂挥挥手,往回走了。郑原继续送她们。送到飞龙渡口,山嫂执意不让郑原再送了,郑原只好在河边站定了。

山嫂拉着丁丁的手,登上了渡船。艄公抽出长长的竹篙,把渡船启动。船,载着山嫂母女,向河心漂去。

山嫂看着定定地站在河边的郑原,眼眶儿湿润了。她拍拍丁丁的肩膀,示意她向郑原告别。丁丁朝郑原挥动着小手,小手里捏着郑原送给她的那颗闪亮的子弹壳,喊着:

“爸爸,你回去吧!”

郑原仍然站着没有动,只是朝丁丁母女举起了手。

“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和妈妈呀?”

“很快,很快!”

清爽的河风,把郑原这滚热的话送了过来。这时,阳光收尽了山雾。青山、秀水,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一幅大自然壮美的图画,呈现在郑原、山嫂和丁丁的面前。

一九八二年六月起草

十一月二十二日——二十七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