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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连 §五

正如老兵们估计的那样,我们到了部队之后不久,呼啦一下提拔了很多干部。李开杰正式当上我们特务连的连长之后,二排长刘爽桥就升任副连长。带新兵的干部普遍官升一级,只有我们的新兵排长祝生珉是个例外。

刘爽桥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风度的干部,用现在的话说长相很帅。刘爽桥的皮鞋永远擦得锃亮,军装永远熨得笔挺,两眼炯炯有神,平时不言不语,走路不紧不慢,训人不急不躁。但是,只要他往训练场一站,那几个班长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把口令喊得字正腔圆,把我们紧张得神经错乱。这个人在连队没有呆多长时间,很快就调到机关了,并且在若干年后再次成为我的顶头上司——这是后话了。

刘爽桥当了副连长而一排长祝生珉仍然在当排长,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祝生珉已经当了八年排长,刘爽桥曾经是他接来的兵,是他培养起来的班长,又是他同时期的排长。

在我当兵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很少见到过像祝生珉这么老的排长,更很少见到像祝生珉这样对别人升迁、身边人一个个超过自己而仍然无动于衷我行我素的人。除了我们师长阚大门。

我们师长阚大门当了十九年师长,前后脚跟他在一个班子里的首长们加起来恐怕有百儿八十个人,有的还当了军区和军里的首长,阚师长还是阚师长,所以说跟阚师长相比,祝生珉的进步还不算是最慢的。但是祝生珉能跟师长比吗?从排长到师长之间的距离,就像从我们特务连的驻地到联合国那样遥远。

祝生珉此人其貌不扬,长得比较老相,而且有点谢顶。乍一看年纪奔小四十去了,其实我们当兵那年他才二十八。祝生珉从来不摆架子。即便是面对我们新兵,也笑眯眯地打招呼。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他虽然跟你打招呼,但他的眼睛并不注意你,而是游离在你身外。他的打招呼是公事公办,他今天叫你小赵,明天就有可能叫你小于,后天又有可能叫你小吴。让他记住你的姓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除非天长日久。这个人就连当新兵排长也不是很合适。后来听说,之所以让他当新兵排长,其实就是让他不管事的,那时候团里正在考察干部苗子,在我们的三个新兵班长中,很有可能提拔一至两个干部,所以我们的新兵班长轮流代理排长,其实就是见习。

我记得有一次我从洗脸间出来,遇到祝生珉,我的双脚一靠,立正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哦,小王,辛苦啦!

晚上开饭前列队唱歌,王晓华为了锻炼新兵,让我打拍子,唱《团结就是力量》,我打的拍子还是有板有眼的。进饭堂之后,排队盛稀饭,祝生珉走到我身边说,小李,拍子打得不错。

到了下个星期,我们在训练场上拔正步,他遛过去看了一眼,休息的时候对陈骁说,啊,这个小丁身材不错,正步不行。

陈骁问,哪个小丁?

祝生珉指了指我说,他不姓丁吗,那他为什么告诉我他姓丁?

陈骁知道他糊涂,根本就不跟他解释。

我这样介绍你恐怕就明白了,祝生珉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他很爱搞小发明,那时候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做技术革新。我们特务连的营房是早年苏联人设计的,每个排一个大房间,外面住着兵,里面有个小套间,大约七八平米。苏联人设计的这个小套间本来是做仓库用的,但是我们连队后来又盖了更为坚固的仓库,这个小套间便成了排部。

祝生珉的排部被他搞得乱七八糟,大多数都是无线电元件,据说他在当排长的八年期间,不厌其烦地搞过很多发明,其中有两个特别值得一提,一个是透像仪,一个是窃听器。

什么叫透像仪呢,就是隔着建筑物拍摄照片。他是从医院的透视仪器上得到的启发,既然隔着衣服隔着皮肉能够看清里面的肺,那么也当然可以隔着墙壁去看清里面的人。要说他的这个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当时他没有能力去解决更高深的技术问题,也没有能力购买试验材料。他的发明纯属个人行为,各级领导机关均不予承认。

离我们平原市不远的一个秘密的山沟里,有一个后勤部门设在那里的装备研究所,对外号称909部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有机会,譬如节假日,祝生珉就请假外出,他要去的两个目标,一个是师医院,一个是909研究所。去医院是为了研究x光透视机,他已经跟医院管透视的大夫混熟了,有一次趁这位大夫上厕所,他差点儿把透视机给拆开了,等那位大夫上完厕所回来,透视机已经被他卸下好几根螺丝钉了,从此之后那位大夫再也不让他进x射线室了。

祝生珉在909研究所受到的礼遇更惨,因为909研究所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单位,他在909研究所的传达室呆了几个半天,认识了几个警卫战士,最走运的时候见到了909研究所的一名技术员,是到传达室来会客之后被祝生珉截住的。祝生珉说明来意,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卷子,那是他数年来研究的关于透像仪的设计方案。那位技术员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下祝生珉黑乎乎的脸和他手里黑乎乎的破纸卷子,嘿嘿一笑说,这些东西让你们野战军搞出来了,还要我们这些科研单位做什么,杀肉吃啊?

祝生珉的透像仪最终没有搞出名堂,因为他面对的还不仅是光学知识和研究材料的问题。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祝生珉暂时放弃了透像仪的研究,而专攻窃听器,这玩意儿看起来比透像仪稍微靠谱一点,成功的可能性稍微大一点。

虽然当时国内国外早就有窃听器了,但是祝生珉的窃听器有他自己的特点,他想搞远距离不现形窃听,他不屑于我们在电影里经常见到的、需要放在电话听筒或者反粘在桌子下面的窃听器,而是致力于发明一种外形像手枪一样的被他自己命名为远程定向的窃听器,原理是在几百米甚至一公里外,像枪口一样瞄准目标,譬如某间会议室或者某个窗口,或者干脆瞄准某个人的嘴巴。

祝生珉本来只是个老三届的初中生,参军之后才在初级指挥学校搞了个约等于中专的进修结业证书,所以他搞发明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那时候上级给我们特务连配发了很多装备,连队干部的意思很明确,能把这些装备学会使用就相当不错了,我们应该在现有装备的基础上弄通弄懂弄精,弄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一排是搞情报的,若干年后被发展为技术侦察,简称技侦,祝生珉这个排长既然是技侦排长,搞技术革新似乎无可厚非,但是他的问题在于过于投入,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基本上不管排里的事情,过去李开杰在他手下当一班长,同时代理一排长,后来刘爽桥在他手下当一班长,也是同时代理一排长,我当兵这一年陈骁在他手下当一班长,一如既往也是陈骁主持排里的工作。好在排长这个角色夹在连长和班长之间,班长强了,排长就可有可无,排长实际上就是连首长的预备队。

关于祝生珉的故事都是后来听说的,主要是听马学方说的,但有一件事不是马学方说的,而且马学方对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

祝生珉的远程定向窃听器搞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直到我当兵的前半年,正是夏天,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午休,突然从祝生珉的排部里传来一阵嗥叫,接着大家就看见祝生珉从里面钻出来了,眉飞色舞地跳起来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带着一班长陈骁和二班长马学方,路上又派人叫来当时的三班长王晓华,跑到西边的训练场上,趴在从前用来训练的壕沟后面,鬼鬼祟祟地寻找目标。

后来目标果然就出现了,远远地看见两个穿着蓝裤白褂的人,在南边的海滑留守处指挥塔下面走来走去。

这两个人就是我们后来知道的海滑留守处的五朵金花之一苏晓杭和之二冉媛媛,她们那年夏天刚到海滑留守处宣传队当兵。冉媛媛是学话剧的,那天她在指挥塔下面的荫凉处练习朗诵《蓝天白云丽日》,苏晓杭好像是个业余画家,一边充当冉媛媛的观众,一边写生,这两个女兵没想到稀里糊涂地成了祝生珉试验窃听的目标。

看见她们,祝生珉颤抖着两手,举起那个既像手枪更像电钻一样的玩意儿,瞄准了其中的一个,并且把耳机交给陈骁说,你听,你听,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陈骁把耳机塞在左耳朵里,用右手小指头堵住右耳朵,很长时间都没有呼吸,但是还是听不出什么。陈骁又把耳机塞在右耳朵里,用左手小指头堵住左耳朵,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出什么。陈骁把耳机取下,茫然地看着他的顶头上司。

祝生珉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有些失望,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你听见了吗,他们在说话,还有女的,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听见?

陈骁向那边看了看说,我听见了。

祝生珉一把抓住陈骁的胳膊,激动得嘴唇都快打哆嗦了,急切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听见了,是不是还有女的说话?

陈骁表情很痛苦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听见了,但是只有把耳机摘下之后才能听见。

祝生珉愣住了,愣了半晌才从陈骁的手里夺过耳机,戴在自己的耳朵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不行,你的耳朵一定有问题,你要到卫生队查一查。

陈骁的心里一定在想,你的耳朵才有问题呢,你的神经都有问题。

但是这话陈骁没说。

祝生珉说,我已经听见了,有信号了,说明我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这叫声波反馈,我发射出去的声波有反馈了。不信你们听听。说完,就把耳机塞到二班长马学方的手里。

马学方如此这般听了一阵子,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最后居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声说,排长,一班长,三班长,你们动作轻点轻点,轻点,再轻点,好像……好像……

祝生珉腰杆一硬,两眼放光,盯着马学方问,好像什么?是不是有声音了?

马学方说,好像……真的啊,有女的说话。

祝生珉这次没再跳了,反倒冷静了,把耳机塞到王晓华的手里说,三班长你再听听。

当时的三班长王晓华也是如此这般听了一阵子,脸上的表情也是急剧变化,但是他没有喜形于色,而是越来越庄重,越来越严肃。王晓华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黑,连祝生珉看着都害怕。王晓华就这么长久地听着,听着,最后,他缓缓地摘下耳机,深情地看着祝生珉,一字一顿地说,排长,我向你致以热烈祝贺,你成功了!

祝生珉仰起脸问,你说什么?

陈骁和马学方都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王晓华,王晓华没有看他们,王晓华的目光坚定地落在祝生珉的脸上,再次庄严宣布:排长,我真诚地热烈地祝贺你,你成功了!

两行热泪顿时从祝生珉的脸上滚滚落下。祝生珉举起拳头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苍天有眼!

那天晚上,陈骁召集马学方和王晓华到篮球场上密谋。陈骁说,你们两个都讲假话,排长要是当真了,那不是害了他吗?

马学方说,我看排长挺可怜,真不忍心让他失望,我怕他作出毛病了。下一步怎么办啊?

陈骁说,我找你们来就是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的。现在排长正在兴头上,就别戳穿了。让他接着搞,时不时地给他泼点冷水,就说是万里长征他才迈出第一步,要他做好继续迎接挫折的心理准备。

这时候王晓华说话了。王晓华说,我真的听见了,那耳机里的确有声音,是女的说话。

陈骁说,你见鬼,你是投其所好,不负责任!

王晓华说,真的,信不信由你。排长的发明成功了。

陈骁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的鬼话!但是有一条咱们三个必须统一起来——现在排长在团里形象很一般,有风声要他转业,而他眼下不想转业。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落井下石。一句话,不管你们是真听见了还是假听见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免得节外生枝。

王晓华说,陈老一你好高尚啊,排长转业了你不就可以提干了吗?

陈骁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王晓华笑笑说,那你又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这次球场密谋之后,三个班长决定对此事严格保密。但蹊跷地是,这件事情后来还是在一团传开了,机关的那些干部见到我们连队的干部就说,听见了没有,女的说话?

这还是好听的。老话说,不怕人说人,就怕话传话。同一件事情,从几张嘴巴的流水线里传出,就面目全非了。

就在我们当兵之前,一团突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特务连一排长祝生珉八九年来如一日,搞什么远程定向窃听器,不仅窃听海滑留守处女兵的悄悄话,连家属院也窃听。这个话一传出来,搞得沸沸扬扬,家属院里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新婚的干部,夜里想做点实事,眼前便闪现出祝生珉那张苍白的脸,情绪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有好事者以后说,在传言最严重的那两个月,我们一团家属院的做爱率锐减,不及此前此后的三分之一。从做爱质量上讲,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向团政治处报告了,政治处派了保卫股长张震峰来调查,调查到陈骁,当然是一口否定。调查到马学方,马学方的话说了半个多小时,但全都是东拉西扯,全是说排长的好话,什么技术革新啦,什么爱兵尊干啦,但就是不说那件事。张震峰被他搞得很不耐烦,挥挥手让他滚蛋了。

调查到王晓华,王晓华说,什么窃听器?就是一个破收音机加上耳机,那鸟玩意儿塞在耳朵窟窿里,别说三百米外听不见,就是面对面讲话也听不清楚。

这次调查起初是瞒着祝生珉隐蔽地进行的,但是到了最后的程序,还是要同祝生珉本人见面的。祝生珉听了张震峰说明来意,两眼一下就变直了。祝生珉说,说我偷听家属院睡觉?啊,那好啊,那不说明我的发明成功了吗?苍天有眼啊,我的窃听器要是能够听见家属院的声音,我宁肯当流氓犯!

后来张震峰把祝生珉排部里的东西多数席卷走了,拿回去研究,他自己没有研究出名堂,又交到师保卫科研究,也没有研究出名堂。本来想送到地方公安局研究的,但考虑到这件事情不光彩,再说那时候平原市公安局的水平也不比我们师保卫科高到哪里去,所以直接把祝生珉的零碎物件送到了909装备研究所里。后来得出鉴定,祝生珉的所谓远程定向窃听器,基本上是一堆废铁,关于祝生珉窃听家属院的谣言才不攻自破。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因为知情人除了祝生珉以外,只有当时他手下的三个班长。到底是谁传出去的,一直没有搞清楚。据我们以后了解,陈骁不可能把这件事情传出去,因为陈骁这个人给我们的感觉是一个比较正派的人,应该不会暗箭伤人。王晓华的嫌疑不是没有,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当排长,而且这个人给人感觉比较阴险。但是王晓华的嫌疑不是太大,因为这个人虽然阴一点,但好像还有清高的一面,似乎不屑于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马学方。倒不是说这伙计品质不好,主要还是因为他话多,没准就是他一不留神说漏嘴了。

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你就明白为什么祝生珉当排长一当就是八年,整个是个疯子嘛。当排长当了很多年还算好的,要不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在连队干部和团首长的脑子里,早就让他转业八次了。

后来的事情跟我们师长阚大门同志有关,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