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在三个干部苗子当中第一个被提了起来,当了排长,而且是一排长,他的老排长祝生珉反而被调整到二排当排长。我以为这一切都意味着我的兵旅生涯发生了重大变化,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兴致勃勃,激情燃烧。我想象着陈骁很快就会教给我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功夫,想象着我作为一个孤胆英雄深入虎穴屡建奇功。当然在我的设想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女性,年轻女性,年轻漂亮女性,年轻漂亮而又身怀绝技英姿飒爽的女性,她既是我的助手,又是我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爱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在各级首长的亲切关怀下,在徐敬爱张海涛武晓庆之流红着眼睛的注视下,我们手挽着手登上了功勋的高地。
按照训练大纲,我们特务连的基础训练是共同科目,这期间还是全连一锅煮,上午讲理论,下午动拳脚。
众所周知,特务连是执行特殊任务的,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神出鬼没,上天能开飞机,入地能钻下水道,打别人一打一个准,别人打他,二十枪打不死。这些是不是事实呢?我只能说,半是事实半是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需要说明的是,特务连的兵和特务是两个概念,似曾相识,似是而非。关于这一点,因为涉及军事秘密,我不能多说。我能说的,就是基础训练,比如擒拿格斗,伪装捕俘,攀登,驾驶,拍摄,通信等等,叫做上山能擒虎,入海可缚龙,万军丛中可取上将首级,枪林弹雨里可以炸桥破路。
首先要过体能关,体能训练主要是单杠双杠打球投弹。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陈骁升任排长,水涨船高,王晓华也由四班长升任一班长。我这个可怜的家伙,到炊事班兜了一圈,到底还是没有逃出王晓华的魔掌。
尤其恐怖的是,自从陈骁提干之后,王晓华这哥们就一直气不顺,成天阴着个脸。有一天中午下课回到宿舍,我已是筋疲力尽,没有把木枪扛在肩上,而是拖在地上走。当时王晓华正躺在铺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我。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迟了,我刚把木枪放到肩上,王晓华就一轱辘从铺上跳了起来,眼睛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冲我吼道,持枪,立正!
我打了一个哆嗦,情不自禁的原地站立,持枪注目。
王晓华背起手,慢腾腾地踱到我面前,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先是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看我的头发,再看看我的脖颈,然后把目光移到我的胸前,再看看我的裤扣,再看看我的鞋带。王晓华的那双乒乓球大的眼珠子这么从上到下地扫描我的时候,我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僵硬地杵在那里,等待他的暴风骤雨。
王晓华看了一阵子,伸出右手,举到我的眼前。我以为王晓华要体罚我,心里一阵窃喜。我心想,老子就是拖了一下木枪,就是违反了一次教程,就是在地板上拖出一点声音,你小矮子要是动手,那你就栽了。我们团的政委徐善笠前不久在开训动员大会上声色俱厉地说过,要倡导尊干爱兵的风气,要大抓尊干爱兵的典型和反面典型。徐政委还说了,在尊干和爱兵这两个环节里,爱兵是重中之重,是关键环节,只有把爱兵落到实处,尊干才有群众基础。王晓华虽然不是干部,但他是班长,而且是干部苗子,他要是动手打兵,我就敢给徐政委写告状信。我是新兵不错,你有训练我的义务,没有殴打我的权力。
我没有闭上眼睛,既阴险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王晓华的那一巴掌从空中劈下来。
但是没有。王晓华并没有动手,他的手掌只是在空中扬了扬,在我的面前扇过一阵冷风,然后就垂了下来。王晓华说,教养,当个军人要有起码的教养!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又说了一句,稍息!
王晓华没有冲我大发雷霆,反而让我惭愧,让我泄气。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小阴谋,所以悬崖勒马没有给自己惹上麻烦。我可以肯定,王晓华是非常反感我的,特别是在陈骁当了排长之后,特别是他知道我和陈骁关系密切之后。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没有城府,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我能够从饲料房调整到战斗班排,倒霉蛋耿尚勤固然功不可没,但是倘若没有陈骁的暗中发力,恐怕还是很难遂愿的。即便调出饲料房,也不一定能到一排,即便能到一排,也不一定能到一班。窃以为,王晓华对这一点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从来不掩饰我和排长陈骁的关系,我会经常到陈骁的排部里,向陈骁请教这请教那,做谦恭状。有一次接到我叔叔从南京寄来的两盒烘糕,我当着全班的面打开,分了一盒给大家,另一盒我直接送到排部。我的后脑勺告诉我,我捧着烘糕走进排部的时候,王晓华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也给了他一块烘糕,但是等我从排部回到我的床前,发现我孝敬王晓华的那块烘糕落在我的豆腐块被子上,被子的第一层面凹下去拳头大的一块。
我说了这件事情,你要以为我是贿赂我们排长,那你就想错了。你要是以为我们排长是可以贿赂的,那你就更错了。我敢向你保证,在我当兵的那个年代,在我当兵的那个特务连,官兵关系是很纯洁的。我送给陈骁的那盒烘糕,陈骁并没有吃独食,后来在一次劳动休息中,他把它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了。不仅如此,陈骁还非常注意自律。那天我去送烘糕的时候,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但是以后他曾经送给我一本新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的定价是三元一角,跟我送给他的烘糕价格相当。
有一天我站岗,陈骁查岗,在后营门的岗亭旁边,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后家里寄来土特产什么的,可以在班里分给大家,没有必要送给他。这样不好,不是说怕别人议论,而是怕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搞复杂了。我们是单纯的战友关系,不能让个人感情色彩太浓了。
我的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快。我说,排长你可能多虑了,我送你一盒烘糕可不是拍马屁啊,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送你一盒烘糕,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这个排长当得有水平,那是我作为一个新兵对排长的奖励。
黑暗中我看不见陈骁的脸,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陈骁似乎哦了一声,我听见他笑了。
嗯,一个新兵奖励他的排长,这个说法很有创造性。但是这种奖励也要把握分寸,掺杂了个人感情,把关系搞复杂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我说我知道了。
他说,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当兵要当出水平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营就像一条河,每年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成千上万,大浪淘沙,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脱颖而出,能够成为军官。我知道你想报考军校,但是你必须先把兵当好,兵没当好就不能取得当军官的资格。
我说我知道了,我慢慢练。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陈骁哈哈一笑说,没那么悬乎,基础打扎实了就行了。还有一点,我对你印象不错,我感觉你是一个可以造就的材料,但这并不等于我就会无原则地为你开后门。我可以给你帮助,但我绝不会给你帮忙。
我有些懵懂,搞不清楚帮助和帮忙有什么区别。
这次岗亭谈话,对我来说是很有益处的。首先我证实了,陈骁确实对我看法不错,我可以用慧眼识珠来解释陈骁对我的看法。其次,陈骁知道了我的远大计划,而且他支持我的计划,这显然是十分重要的。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可以帮助我而不帮我的忙。
我的同乡张海涛也发现我和陈骁的关系走得比较近了,有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年兵到三角湖公园玩,坐在铁皮艇上,张海涛不怀好意地对我说,牟卜你行啊,这么快就找到靠山了。
我说,屁话,什么靠山?
张海涛说,陈骁啊,听说陈骁在连长指导员面前说,那个牟卜很有创造性。
我说这算什么啊,排点名的时候,陈骁从来没有表扬过我。我说的是实话,因为从目前的状况看,我在特种基础训练中成绩一直偏下,而且对诸如种菜帮厨打扫卫生之类的劳动也不感兴趣,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表扬的。
张海涛却不这么看,张海涛说,表扬算什么啊,上下两张皮,说了就过去。不表扬不等于不看重。陈骁是个务实的人,实实在在地做事,不动声色地做事。
一边的武晓庆凑上来说,牟卜你这下行了,你肯定能当副班长,在我们这一批兵中,你肯定能最先当上副班长。
武晓庆这小子,笃信有了后台好办事的信条,想当初,还没进军营的时候,还在火车上,武晓庆就在我跟前说,一定要搞好关系,一定要有人支持。
其实我也知道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但我不会轻举妄动。搞关系是一门学问,首先要解决跟谁搞的问题,也就是说,不能站错队,不管是班长还是排长连长,这个人也许水平很高,也许对你很好,可是等你把他搞好了,他调走了怎么办,复员转业了怎么办?他一走,那些你没有搞好关系的班长排长连长对你怎么看?所以说,关系不能瞎搞,要充分论证,一是他说话的力度,他在上级心目中的分量;其次,搞关系要看对方的持久力,他是否前程远大,在本部的根基是否牢靠。武晓庆这小子是小聪明儿,聪明和智慧是两码事。自从下到老兵班之后,武晓庆就一直琢磨着早日当上副班长,他最初投靠的是耿尚勤,香烟送了不少,马屁儿拍红了巴掌,可是一纸处分下来,耿尚勤与猪为伍去了,武晓庆也傻眼了。这个教训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