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对王晓华是不喜欢的。我的原则是,凡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说到底,我敬重谁呢?我这么跟你说吧,在二十七师,我敬重我们的阚师长我们的阚大门同志,在二十七师一团特务连,我敬重我们的一班长陈骁。
虽然在分兵的时候,陈骁因为没有选中我而伤害了我,但是,比起王晓华之流在此后的岁月里对我仍然不屑一顾,陈骁对我的伤害其实算不了什么。其实以后我渐渐地明白,我在分兵的时候被冷落,归根到底罪魁祸首还是王晓华。因为王晓华是我的新兵班长,他最有理由率先把我抢到手。王晓华不要我,其实就等于向全体班长发出信息,大家都不好要我。分兵的过程里面也有政治,班长之间要照顾关系,除非像胡达成这样的急于增添人手的人。而陈骁首先把自己带过的兵如张海涛之流要过去,于情于理都是没有问题的,给人的一种感觉是,跟着这样的人不会吃亏——这就是安全感。
陈骁这个人了不起,虽然我当兵的时候他才是个班长,但他是一个很有威信的班长。他对于特务连的职能、地位、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和发展趋势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并且在军区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诸如《四两拨千斤——谈特别任务之重要性》、《陆军特别分队的杠杆作用》、《宽正面之情报获取》等,深得师长阚大门和团政委徐善笠的赏识,阚师长在一次全师侦察兵业务大比武总结会上说,越南和古巴的战争显示,在未来战争中,小分队穿插突击愈发显得重要,以少胜多主要是体现在小分队身上,像那种大规模集团作战人海战术恐怕不灵光了。要充分发挥特种任务小分队的作用,要把各团的特务连、师直侦察连的兵训练成动物,具体说来就是要像猴子一样敏捷,要像兔子一样快速,要像老虎一样勇猛,要像乌龟一样沉着。大部队做不到的事情,要靠小分队做,若干人做不到的事情,要靠少数人做。特务连要有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领。我们的特别分队,都要拥有像《奇袭白虎团》里杨育才那样的本领。
我们的阚师长还有一句名言,把动物训练成人的难度太大,把人训练成动物还是比较容易的——这是题外话了。
我对陈骁的好感,还不仅是他在军事上表现的素质,而是他能够跟我这样没有身价的猪倌打成一片。
就在我被分配到炊事班喂猪之后不久,陈骁有一天意外地光顾了饲料房。那当口我正在看书,看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我递了一支烟给陈骁,陈骁摆了摆手,很奇怪地看着我问,这书是你看的?
我假装不在乎地说,怎么,我就不能看这书?
陈骁说,哪里啊,我是说,这样高深的理论,一般人是读不下来的。
我说,陈班长,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般的人?
陈骁怔了一下,很注意地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在干草堆上坐了下来,字斟句酌地说,你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你来到特务连我就发现,你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
我冷笑了一下,没有吭气。我的心里想,少来这一套,既然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当初分配新兵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
陈骁没有在意我的冷笑,或者说在意了假装不在意。陈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人生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奋斗史,也是一部选择史。说到底,人生的艺术就是选择的艺术,成功在于选择,失败也在于选择。
我瞪着眼睛看陈骁,我没想到这个看似和蔼的班长还有这么深刻的思想。现在我看陈骁,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神是傲慢的,尽管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问我,你读过马克思的《青年职业之选择》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陈骁说,选择其实有两种,一种是先天的选择,也就是主动的选择。另一种是后天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但是,通常的情况下,选择不是一次性的,或者说不是一成不变的。再或者说,不是一次选择就能成功的,就能贯穿终身的。我们处在社会环境里,我们的选择总是会受到社会的制约,因此,在大的方向确立之后,譬如在做人的原则、信仰、目标确立之后,有些阶段性的,譬如说职业、工作、兵种等等,就是可以调整的。
我瞪大了眼睛,第一次用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看着陈骁。
饲料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世界上最豪华的饲料房也不过是饲料房,何况我们特务连的饲料房还不是世界上最豪华的,跟其他连队的饲料房大同小异,不足两米高的半坡房,里面烟熏火燎,堆满酒糟干草和麦麸谷糠。只不过是,我为了清静,经常“躲进小楼成一统”,把这里归置得相对整洁一些。
在饲料房的干草堆上,陈骁仍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聆听他诲人不倦的教诲,我突然想到了***,想到了延安的窑洞和西柏坡的茅屋。记得***曾经说过,我们在世界上最小的指挥部里,指挥了几场世界上最大的战役。此时此刻,我当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我们就是在世界上最简陋的饲料房里探索人生的价值和宏伟的理想。
陈骁说,譬如说你现在为连队喂猪,这当然不是你的选择,甚至说压根儿就不是你的理想。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在特务连是暂时的,你当兵是暂时的,你喂猪当然也是暂时的。但是,暂时也是一个时间段,你没有把这个时间段白白消耗掉,或者说你没有破罐子破摔,没有自暴自弃。这很可贵。你知道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三国演义》我至少读过三遍,上小学的时候看小人书,上初中的时候看“毒草”,上高中的时候结合大批判文章看。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陈骁皱皱眉说,读书要读出自己的思想,《三国演义》里面有技术,有战术,有思想,不能光看故事。读书得读出自己的体会。
我说我的体会很多,《三国演义》就是教我们搞阴谋诡计。
陈骁说,话要看怎么说,对于军人,不,对于战争来说,就是要搞阴谋诡计,阴谋诡计往往是谋略的另一种说法。但是我今天不跟你探讨这个问题,我送你一首诗,勉从猪圈暂栖身,未当英雄先做人,巧借喂猪好机会,韬光养晦学本领。
我骨碌着眼珠子,不知所云。停了一会儿我说,你说的意思我要像刘备那样装孙子?
陈骁说,这话太难听了,不过话粗理不粗。什么事情都是辩证的,都是一分为二的,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要学会利用不利条件,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后发制人。喂猪并不可悲,只要心中有目标,这间小小的饲料房,也可以培养出伟大的抱负来。
我做激动状说,那是啊,我身在饲料房,放眼大世界。
我和陈骁聊天的时候,干冷的北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小屋里鼓荡,灰尘扬起,落在我们的脸上,但是我们全然不顾。陈骁顺手翻了翻干草堆上的《战争论》,笑笑说,看得懂吗?
我的心里产生了隐隐的不快。平心而论,我是不太懂,但是我觉得陈骁没有必要提出这个问题。我回答说,不全懂。但也不是全不懂。
陈骁微微一笑说,不同的人读不同的书,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也读不同的书。读书是门学问,一是要读有用的书,二是要读自己能够理解的书,三是要读自己有兴趣的书。读书不能跟风,不能人云亦云。有些书,哪怕全是真理,但是不一定适合你读,那就干脆不要读。
我愕然地看着陈骁,用很不友好的口气说,人不可貌相啊,海水不可斗量哦!你怎么就知道这本书不适合我?我不读,怎么知道懂不懂?
陈骁说,你动脑子想一想,读这些书干什么?你现在当的是战士,你首先要解决的是技术问题,到你当了连长团长,你才去解决战术问题,到你当了军长司令,你才去解决战略问题。我早就发现你爱读书,这是好事,这也是我来找你聊天的原因。我看你目前首先要读两种书,一种是特种兵教程,都是技术性的,擒拿格斗,捕俘泅渡,伪装攀登,驾驶拍照,十八般武艺你得先学上几手。
我说我现在不是卧薪尝胆,而是随猪逐臭。我一个喂猪的,学那些有什么用?
陈骁说,你难道甘心永远当一个猪倌?
我说我不甘心,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像屈原那样提襟跳江吧,总不能像项羽那样引颈自刎吧?
陈骁说,很好,你的人生观非常正确。
我说,你说这话有什么用呢?喂猪不需要多么正确的人生观。
陈骁说,但是喂猪可以帮助你实现你的人生价值。你要珍惜你的喂猪生涯。别指望给你调班了你再学,调班之后再学就迟了,那时候你人是老兵,可是从技术上讲,你还是新兵。
我说我干的是喂猪的营生,你让我怎么去学当特务?
陈骁说,这就看你了。你不记得阚师长有一句话吗,特务连的炊事班,也是执行特别任务的。你看咱们团的闻副团长,他原来也是炊事班的,但是他没有停滞不前,就是在炊事班里,他也搞了一些名堂,什么夜战营养浅析,什么小分队远程机动热量保障,什么分散作战接力补给等等,把业务探索搞得有声有色,成了团里师里的典型,功成名就,还当了干部。
实话说,陈骁的话对我的触动不小,而且非常符合我的口味,但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指点迷津,也许是职业习惯吧,或许就是我给他的印象不错,他觉得让我喂猪可惜了,动了恻隐之心。
我问陈骁,你刚才说,还有一种书是当务之急,指的是什么?
陈骁说,我跟你讲,地方恢复了高考,军队早晚也得走高考这条路。你得有准备,以后恐怕不会从战士中直接提干了,那种靠喂猪种菜靠米秒环提干的机会可能不多了。你得复习了。用手喂猪,用心读书。
我怔住了,我感觉陈骁的话一下子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我当时的心情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不久以后的事实证明,陈骁的预测是完全正确的,也正因为如此,至此以后我就把陈骁作为最可信赖和尊敬的兄长。在特务连,只要是听到对陈骁不利的议论,我就会当场挺身而出,对于一切不实之词予以严正驳斥。所以以后王晓华说我是陈骁的狗腿子,对此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当然,我这个人是有自己的做人原则的,尽管我对陈骁佩服加感激,但是也并不等于说一味盲从。我有我自己的判断。譬如有一次看见报纸上登了一篇某首长的悼词,悼词上说那位首长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认真学习马列主义,陈骁看了就不屑一顾地讥笑,口无遮拦地说,真是滑稽,首长连《***选集》都不一定看得明白,怎么可能认真学习马列主义?他其实就是个粗人,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都是功勋卓著。你讲他是军事家,可能还不算太离谱,他连马列主义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干吗要戴上马列主义的帽子?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陈骁这话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反动的表现。我说,读不懂马列主义并不等于就不是马列主义啊,他是间接地接受马列主义啊!
许久之后我还记得,陈骁当时看了我一眼,很深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我感觉到是苦笑。陈骁说,哈哈,没想到你这个新兵蛋子,还挺老谋深算的,还挺会搞牵强附会的,还挺中庸的。也许,你说得对吧。我很注意研究了最近平反的这些高级干部,追悼会上基本上都要加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或者认真学习马列主义著作。这可能是一种待遇。待遇啊待遇啊……他突然不往下说了。
这次跟陈骁谈话,使得我有好长时间忐忑不安,拿不准是他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我甚至动过念头,要不要把陈骁的话报告给连首长,没准这样可以立功,可以因此而成为某方面的模范,可以调整到技术班排甚至可以入党。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某个时刻,在白天,在清醒的时候,我觉得连想想都是可耻的。而且,根据我对我们特务连的了解,根据我对我们一团的了解,根据我对我们师长阚大门同志的了解,倘若我真的打了小报告,真的出卖了陈骁,未必就能入党,未必能够流芳千古,反而极有可能臭名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