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总参军务部的部长或者是分管编制的局长,我一定要把炊事班这个机构改名为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叫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不仅是因为好听,也不仅是因为有新意,而是因为准确。
所谓炊事班,全国人民都将其理解为是烧火做饭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拿我们特务连炊事班来说,一共有九个人,其中两个是专业种菜的,一个是专业喂猪的,所以说用炊事班来概括这样的机构,显然不够准确,在逻辑上有点混乱。问题是,我既不是总参的军务部长,也不是总参的编制局长,所以我们特务连的炊事班只能叫炊事班,而不是叫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
我到了炊事班之后,胡达成同志并没有让我做饭,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做饭。我的工作被分配为专业喂猪,原来的专业喂猪员赵本山升任炊事班副班长,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分管我。这也是我们特务连的惯例,炊事班的副班长一般都是从专业喂猪员或者专业种菜员中间产生,从哪个专业产生就分管哪个专业。
我在炊事班里——不,准确的说是在猪圈里,不仅真正实现了高智商和低智商的最佳结合,而且有了大量的时间可以看书学习。我读我们连队的连史就是在那个时期。
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值得一提。以我的猪圈为圆心,以三千米为半径画圆,往北可以把全团划进来,往东可以把炮兵团划进来,往西可以把一大片训练场的开阔地划进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南可以把海滑留守处划进来,也就是说,可以把五朵金花划进来。
除了菜地,我们特务连的猪圈处在北兵营最靠西而偏南的地方。我见到五朵金花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得多。但是我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不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不是我对姑娘不感兴趣,我太感兴趣了,只是我不能穿着沾满猪食猪粪的蓝大褂去表达我的兴趣。
你要是认为我不愿意喂猪那你就想错了。像我这样有着远大理想宏伟抱负的人,绝对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当然也不会被眼前的熏天臭气所吓倒。我并不认为喂猪是个低下的工作,我这样说你恐怕会认为我伪装进步,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么跟你说吧,在喂猪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我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每天都要背诵很多名言或者警句,我常常用这些名言或者警句把自己激动得热血沸腾。大丈夫能屈能伸,纵天下横也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喂猪不要紧,只要感情深,为了做大事,把猪当亲人。
我这个特务连的专职喂猪员没有丝毫的自卑感,我尤其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那像波涛一样汹涌的火烧云会铺满我们西边的训练场,我眺望着西边的苍穹和镶着金边的山脊,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我的心里会涌动起不可遏止的激情。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是命运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命运?这是我在那个时期经常思考的问题。
当然,我不会满足于永远喂猪,而且我不能保证我喂猪的水平很高。但是我尽心尽力,我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文化,我可以利用喂猪的时间来钻研营养学,也可以利用养猪的时间钻研文学,还可以利用喂猪的时间来干坏事。
后来,我果然干了一件挺让人解气的坏事。这件事情我不会轻易告诉你的。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一件还算幸运的事情。
那个值得纪念的傍晚,也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太阳即将下山了,我从十里铺打猪草回来,快到我们一团营房西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有两个海军女兵从南往北行进。她们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背着画板,估计是写生去了。因为那天的晚霞特别壮观,那天的农舍特别亮丽,那天我们营房西边的开阔地特别静谧。
我和她们狭路相逢,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我是一个心理素质很健康的人,虽然我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有猪粪的味道,但是我绝不自卑,我就是自卑,也不在脸上自卑。在我们相距还有二十米的地方,我就暗暗地拿定主意,要昂首挺胸,虽然背上的一大捆干草压得我直不起腰,但是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脑袋举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团特务连的兵,用我们的阚师长的话说,特务连的兵应该都是豺狼虎豹,即便我不是豺狼虎豹,也应该是一只高智商的狐狸而不是耗子。更何况,我的心里还装着高贵神奇的“小花”,我没有必要在平凡的五朵金花面前卑躬屈膝。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和这两朵金花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发现她们压根儿没有注意我,就像迎面过来的是一只羊或者驴,她们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在心里骂了她们一句脏话,然后就同她们背道而驰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在心里想,我一定要进步,一定要发展,一定要在某个日子里,让这两个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蠢丫头惊呼,啊,这个年轻有为的军官,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不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个猪倌吗?那时候我就可以不拿正眼看她们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我的心里刚刚好受了些,就听到身后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说,媛媛,你干吗不走啦?
我马上判断出这声音来自前面的女兵,我在心里把她命名为女兵甲。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女兵乙说,3399817,幺拐不就是特务连吗?王晓华连队的。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是我的猪倌制服暴露了我的身份。因为是打猪草,我自然要穿工作服,我的军装外面罩着蓝色的大褂,而我的大褂除了在前面的口袋上,还不偏不倚地在屁股上也印着33998一17的字样,当我背着干草的时候,我的屁股不可能不撅起来,这样一来,好像我是故意向她们炫耀我是特务连专职喂猪员似的。
我飞快地向她们瞥了一眼,然后又瞥了一眼。但是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说话更好听的女兵,也就是女兵乙,一看她走路我就不喜欢。她走路的时候,好像在做表演,胸脯挺得很高,脖子竖得很硬,屁股夹得很紧,有点假模假式的。
我打算不理睬她们,并且暗中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女兵乙说,喂,老兵,你等一下。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激动,至少有点激动,可能还会脸红。你要是这样想你就全想对了。我当时确实很激动,确实脸红了,尽管我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发烫。
我激动地、脸红地想,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成了老兵啦?我老吗,我是去年年底才入伍的新兵,我今年才十九岁啊!
我为我的面相老气而悲哀。
女兵乙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完全无视我的感受,从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追了上来,问我,你是王晓华连队的吧?
我放下背上的干草,竭力保持一个特务连猪倌应有的风度,回答她说,王晓华是我们连队的。
女兵乙怔了一下,然后撇嘴一笑说,嗨,你还挺会咬文嚼字。请你转告王晓华,有空到我们宣传队玩儿,看看我们的队列舞。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这当口我才发现,女兵乙虽然嗓子很好,但是长得很一般,除了有挺胸脯夹屁股的毛病,脸上还有雀斑,头发黄黄的稀稀的。而那个说话次好听的女兵甲才是真正的漂亮,身材很匀称,走路也是自自然然落落大方的,既不夸张地挺着胸脯,也不刻意地夹着屁股。她背着画板,沐浴在傍晚斜阳灿烂的光辉里,就像一幅闪闪发光的油画。我的眼睛看着稍微远一点的女兵甲,对稍微近一点的女兵乙说,为什么不请我去看你们的队列舞?
女兵乙似乎惊讶了一下,冲口而出说,你?
我迎着她惊疑地目光,仰起下巴说,我。
女兵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这个猪倌还挺有个性。
我说我当然有个性,我要是没有个性我能当特务连的猪倌吗?说完这话我就背起干草,头也不抬地走了。我走了几步才听见身后那个漂亮的女兵说,媛媛,走吧,太阳快要落了。
那个叫媛媛的说,王晓华就是不简单。
女兵甲说,怎么不简单啦?
那个叫媛媛的女兵说,王晓华连队的猪倌都很有个性。
女兵甲说,你废什么话,那个王晓华装腔作势的,动不动就是辩证法,有什么不简单?我看他还不如这个猪倌不简单。
你知道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吗?你以为我高兴吗?不,我难受。多好的女兵啊,多么聪明的女军官啊,多么有眼光的女孩啊!可是,我不简单又有什么用呢,再不简单的猪倌也是猪倌,再不简单我也不敢重新回过头去跟她们侃侃而谈。
这次跟她们相遇之后,在我的猪倌生涯最后的五十多个日子里,我利用职务之便,数次在同样的时候出现在同样的路段上。遗憾的是,我没有重新遇见过她们。
但是,这次相遇很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