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泥大纠缠的时候,泥二进来了。
屋子里的情形是这样的,泥大抓住了我的手,泥大本来要走,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当时一怔,没反应过来泥大要做啥,泥大涨红着脸,呼吸也变得急促。我明白了。我想挣开,泥大不让,他的两只手抖得厉害,很紧张的样子。显然泥大是想把我拉进怀里,这样他就可以抱着我,摸我甚至亲我。我当然不肯。我用力挣扎,想从他怀里逃出来。泥大急了,他好像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又好像没叫,总之他呢喃了一句,我没听清,但我坚决地说了声不。泥大似乎犹豫了,但很快又用了力。泥大的力太大,我挣扎不过他,就这样我到了他怀里。泥大的双手箍住我身体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异样,很奇怪的一种感觉,麻麻的,酥酥的。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在我和泥二的生活中,这种感觉已成了一种奢侈,没想到刚跟泥大挨到一起,它就获得了。我颤抖了一下,紧跟着有片晕眩,我好像唤了声泥大呀,就软了下去。
这时候泥二进来了。
泥二本来说好今天不回来的,他最近忙,具体忙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突然回来了。
泥大一下松开了手。
我当时怔住了。后来我想不是,我是让那片晕眩击倒了,泥二进来的时候,我的身子还软在泥大怀里,有点儿瘫,有点儿醉,总之显得很无力。我想就是这种无力的状态激怒了泥二,他扔下手中的东西,扑向泥大,扑向我。
架打得很猛。你能想象得到,哪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玩命。泥二先是将拳头捣过来,但他没捣准,让泥大躲了。跟着泥二又抡过去一拳,这下泥大没躲掉。都怪我,要是我能及时从泥大怀里走开,泥大也许就躲了,我阻碍了泥大。等我反应过来是打架时,泥大已把泥二压在了床上,我们的床很单薄,他们两个人压上去床便发出咯咯的叫声。在床的一片叫声中他们疯狂地捣着对方,谁都挨了打,谁也打了对方,边打还边骂,你个畜生!
我看不过眼,扑向他们,要他们分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吗非要打。我说。见他们不理会,我又喊,你们也不嫌丢人,打死好了。
这下他们分开了,不过火气还在脸上,谁都捏着拳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我冲泥大喊,还不走呀。泥大这才醒过神,抹了一把血,悻悻走开了。泥大满脸是血,这点出乎我预料,按说泥二不是泥大的对手,真要打,出血的应该是泥二,可泥大出血了,泥二反倒好好的,可见泥大并不是真心想打泥二。泥二却不管这些,见我放走泥大,猛地扑向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我的脸上美美挨了一下,同时我听到泥二恶毒的骂声,婊子!
泥二骂我婊子,泥二竟然骂我婊子!
我气急了,气疯了,我一气急就说不出话,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泥二知道我这毛病。可泥二他故意,他居然认为我说不出话是理屈,他紧跟着又骂道,不要脸的东西,骚货!
这句话真是恶毒,泥二他怎么能用这样恶毒的话骂我哩?我实在想不通,但我不想多想,跟泥二一起生活,许多事我都不想多想,多想没用,多想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这日子没法过。
我丢下泥二,我不想跟他理论,更不想给他解释,解释就得出卖泥大,我怎么能出卖泥大,尽管他做了我不喜欢的事。我从屋里奔出来,一路狂奔,当然我不会去找泥大,尽管我有足够的理由找他,但我不想,我要找王妹。
王妹就叫王妹,不是昵称,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她爹起的。
王妹跟我一个车间,我们关系很要好,情同姐妹。当然现在我们都不在车间干了,我们同时下了岗,同时选择了在家里闷着。王妹的家在另一条巷子,也是平房。这个城市平房已不多了,但我和王妹都还住在平房里。
王妹蜷在床上,几乎光着上身,下身遮了块毛巾。天气太热,38摄氏度,不光着难受,光着更难受。我捣了把王妹,见她佯睡,一把掀了毛巾,王妹不敢再装了,睁开眼睛,懒懒地问我,大热天你疯了呀,不在家躺着。我说我躺不住,难受。王妹说难受找我干吗,找泥二呀。我打了她一巴掌,打得很响,王妹疼得跳了起来,很快她便扑向我,报仇雪恨的样子。我说行了王妹,不要闹了,我今天没兴趣。
王妹穿好衣服,问我怎么了。我当然不能说实话,我说烦,烦死了。王妹也说烦,她都烦得不想活了。我们这才坐下来,开始说话。
一坐下王妹就开始骂赵三,她说赵三这狗日简直不是人,你猜他怎么着,他居然找野女人,还领到了家里。我吁口气,这情况我倒是才听说,忙问她领的是谁,多大?
谁?巷子里那个妖婆于秀秀你知道吧?
卖小吃那个?
是呀,不是她还是谁,赵三这流氓,他居然领于秀秀,他居然让于秀秀睡我的床。王妹气愤死了,边说边指着于秀秀的家,连骂了几声婊子。
我的心猛地一抽,主要是为“婊子”两个字。
王妹没理会我,继续骂。这次她骂于秀秀,骂得很毒,不但使用婊子,还有更难听的。车间里学的脏话都用上了,还不解恨,最后她跟我说,要不我们一同去到于秀秀家骂,骂她个底朝天。
我说算了吧王妹,骂能解决啥问题,现在我们得想办法。
想办法?王妹盯住我,能有啥办法,赵三这杂种你又不是不知,他跟你家泥二不一样,他简直就不是人。
我好话劝了半天,王妹总算冷静了,不再满口脏话。不过她还是想不通,说她哪点配不上赵三,凭什么眼睁着让他找野女人。紧跟着她又说,不行,要找我也找,我不会输给他。
这就是那个中午发生的事,很短的时间内,我在泥二眼里成了婊子,我的朋友王妹又骂上了另一个婊子。等我从王妹家里回来的时候,泥二已经换好衣服,他可能又要出门了。泥二望了我一眼,目光酸酸的,像一把刀子。我没理睬他,我当然不会理睬他,我的脑子里还在想于秀秀跟赵三的事,赵三怎么会看上于秀秀,于秀秀可是巷子里最丑的女人呀,年龄还比赵三大好几岁,猛看就像是赵三他妈,赵三怎么就跟她上床了呢?
泥二已经走出去,不过很快又转回身。你告诉泥大,他的钱甭想要了。泥二扔下这句话,利索地走了。
2
我们借泥大的钱主要是买房子。当年我们跟泥大住在同院,是公婆留下的产业,一家两间,不宽裕但能凑合。
是泥二提出不住的。他说两家挤一起让人说闲话。至于什么闲话他倒是没说,我也懒得问。泥大想了几天,同意了。本来泥大想搬出去的,房子都找好了,还给人家付了一半款,可泥二坚持要我们搬,没办法,泥大只能同意。好多事都这样,泥二只要坚持,泥大就没办法,只能同意。这从公婆死去后就开始了,公婆死去时泥二才七岁,泥大十一,七岁的泥二居然就征服了泥大。
要搬房子却没钱,泥二跟泥大说,你把钱要回来吧,我要买房。泥二说的是泥大付给人家的款。泥大想了想说,索性这样吧,你们把余下的钱交了,那房你们住。泥二一听同意了,其实泥二本来就这样打算的,不同意才怪。可到了晚上,泥二又反悔了,因为我们根本没钱,剩下的一万也交不了。泥二当时在二轻局的纸箱厂上班,挣的工资一分也不交给我,月月还要跟我要烟钱,我只能给他,不给他找泥大蹭烟抽,我丢不起那个人。泥二说要不你跟泥大商量商量,让他把那一万也交了,就算我们借的,到时一并还他。我说这话我说不出口,大哥的钱也是血汗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有本事你买,没本事一辈子窝这里得了。
哟嗬,哪有你这样说话的,胳膊肘子往外拐。泥二翻起身,狠狠地瞪住我。我说要说你去说,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少让我掺和。说实话,当年我是不希望泥大把钱借给泥二的,结婚两年后我便得出一个结论,泥二不是一个能指靠住的男人,指望他还钱,怕比要他的命还难。但我没想到泥大会把钱借给泥二,当时泥大的单位不错,他当装卸工,挣的是比泥二多点,但泥大有孩子,我们没,泥大的花销大。可泥大还是把钱借给了他。也可以说泥大没把钱借给泥二,他借给了我。是在后晌,吃过饭,泥二出去了,泥二总是一抛下碗就出门,他要找赵三打牌,或是喝酒。泥大走进来,把钱放桌上,跟我说,这钱我是瞒着你嫂子借的,不要让她知道。说完泥大就走了。我想想不对劲,泥大为什么要瞒嫂子?泥大为什么不把钱直接借给泥二?这样想并不是我对泥大有什么怀疑,事实上泥大对我很好,比嫂子还好,要不是他,我怕早跟泥二离了,我是看泥大的面子,才勉强跟泥二这样的男人过下去,但我想终有一天要跟泥二离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所以我对买房压根没兴趣。
这事我最终还是说给了嫂子。嫂子那时在麻纺厂上班,一天也挺辛苦,我不想让嫂子瞒在鼓里。但我没想到,有些话真是不能说的,我不该出卖泥大。正是从那以后,嫂子对泥大有了看法,应该说是误解,后来矛盾越闹越大,我们住上新楼不久,嫂子跟泥大离了。
有时候我想,是我害了泥大。
那天泥二跟我说的话,显然是想赖账。其实泥二早就想赖账了,只是他一直没有理由。泥二抓住泥大抱我的把柄,就想赖掉泥大的账,还要我亲口跟泥大说。泥二他想得太简单。
我把这话说给了王妹。其实我不该跟王妹说,当时也是气蒙了,一激动就给说了。王妹正在气头上,赵三不但没跟于秀秀断,还帮于秀秀做起了生意。于秀秀原来卖小吃,现在开了家餐馆,赵三说是跟她当采购,其实按王妹的说法,赵三是在吃软饭,等于让于秀秀养上了。王妹听完我的话,先是说不还就不还,反正你家也没钱,再说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你操什么心。我在说话的时候省去了关键部分,就是泥大抱我的情节,这样王妹也就不知泥二不还钱的原因了。
我和王妹骂完泥二和赵三,话题回到泥大上。王妹突然说,你家泥大为啥不结婚?我说他离了呀。王妹说离了可以再娶呀,以前你家泥大穷,没人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有钱了呀,开着公司,坐着小车,手底下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大把,为啥还不娶一个?
我说这问题我没想过。事实也是如此,要不是王妹这样问,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想这个问题。我的印象中泥大还是泥大,有钱没钱一个样,至于他为啥不娶一个,我还真是不明白。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近的人往往越被忽略。
见王妹盯着我,眼神怪怪的,我有些不解,问她盯我做甚。王妹说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理由,便说关我屁事,想得多了易老,我才不想变老哩。王妹不再说话,她躺在床上,眼神直直的,像是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末了,她却说,你比我幸福呀。
我实在不懂王妹的话。从王妹家回来,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真的比王妹幸福吗?我跟她同时进厂,同时嫁人,又同时下岗,唯一不同的是,她嫁给了赵三,我嫁给了泥二,可这两个王八蛋又是那么的相像。赵三输光了父亲留下的铺面,泥二输光了一套楼房,到现在我们两家都是负债累累。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到现在我还没发现泥二在外面跟哪个女人鬼混,没发现不等于没有,这一点我比王妹还清楚。
想了一夜,实在想不出我哪儿比王妹幸福,也许幸福是个遥远的东西,它不在我们的生活里。
3
几天后我得到消息,泥二去了新疆。
消息是泥大跟我说的,泥大当然不敢再来我家。出了那天的事,泥大一定很羞愧。不过他在电话里没流露出来。泥大说泥二走时给你留生活费没?我哑了半天,这几年谁见过泥二一分钱,他不偷我的私房钱便是好事,他连我的首饰都能卖了赌博,这样的男人还指望给你生活费?我曾经有一条很好的项链,是泥大开公司赚了第一笔钱给我买的,当时不好意思要,泥大让佳佳晚上给了我。佳佳是泥大的女儿,泥大离婚后我把她要在了身边。一个光棍男人拉扯女儿确有诸多不便,好在我跟泥二没孩子,佳佳便填补了我的寂寞。那项链我一直舍不得戴,藏在柜子里,后来还是让泥二搜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拿去跟赵三赌了。
见我不说话,泥大说要不我让公司的人给你送过去,正好有张音乐会票,你要没事就去看。我连忙摇头,口气很坚决地说,我还不至于饿死,再说我对音乐压根儿没兴趣。这话是我硬着心说的,事实上我的生活的确有了危机,下岗时厂里发过一笔买断金,本打算用它摆个小摊或开间小店什么的,可泥大当天便来索账,说是公司承接了一笔业务,需要流动资金。泥二支支吾吾不吭声,我一赌气便将自己的钱拿出来,算是还他一万。那天泥大本来是给我送钱来的,他说泥二借的钱泥二还,他不能拿我的钱。我坚持没要,泥大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硬着心跟泥大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却不听使唤,有一种很软的东西想从里面流出来,我坚持着,没让它模糊我的眼睛。泥大犹豫半天,最后放弃给我送钱的打算,不过他说,有困难随时说,千万别多想。
能不多想吗?我扔了电话,不由得泪水滚滚。
当初嫁给泥二,完全是因了泥大这骗子。泥大为了给泥二讨媳妇,在我面前把泥二吹得比雷锋还好,说他好学上进,说他吃苦耐劳,说他勤俭持家,还说他孝敬老人。你想想他连孝敬老人都用上了,可谓用心良苦。婚后才知道,我上了泥大的当,就连泥大本人也承认,当初他确是骗了我,要我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原谅他。
这事我怎能原谅,又怎么会原谅?
我决计跟王妹去小吃市场摆摊,钱是车间姐妹凑的。王妹却不解,问我为啥不到泥大的公司去做,她还说她找了泥大,跟泥大实话实说,泥大已答应在公司里腾出两个位置,安排我俩。我气得大骂王妹,要去你去,我才不丢那份人哩。王妹惊讶地说,到泥大公司做怎么丢人了,他的公司可比我们那个破厂阔气多了,再说他还能亏你不成?
我当然不能跟王妹实话实说,我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是穷死苦死,也绝不要泥大的同情或施舍。
我最终还是把小摊摆了出来,卖豆浆油条。没想第一天早上,泥大就来了,他默默地坐下,默默地拿起筷子,等着我把油条给他。那一刻我是矛盾的,我真不知该不该把油条给他,后来看别的小摊上围满了人,我的小摊却只有他一人,为了招揽生意,我才大大方方连叫带卖地把油条给他。
泥大吃得很艰难,就像豆浆是毒药,每喝一口都要用上他一身的力。等他吃完,已是满头大汗,汗水洒在他铜色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模糊。他从钱夹里掏出一张一百的,放到桌上,想走。我制止了他,我说你拿零钱给我,我找不开。泥大看我一眼,半天不说话,一种类似于痛苦的表情在他脸上漫动着,我想他的心一定很复杂,便没再难为他,收了钱让他走人。
这以后,泥大几乎天天早上来喝豆浆。喝了并不急着走,而是帮我收碗、刷碗,我也不阻拦,事实上我也不能阻拦他,吃早点的人多,我一人根本顾不过来,有他帮忙正好。这天他正忙着,王妹过来了。王妹打扮得很靓,跟以前判若两人。她径直走到泥大前,从泥大手里抢过碗,边洗边跟我开玩笑,好啊,敢让我们老总给你打工。我这才知道王妹去了泥大那儿。泥大看见王妹,一脸的不自然,擦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4
泥大好几天没来了。
他最后来的那天,天下着细雨,绵绵的细雨总让人想起些什么。那个早晨人格外的少,小摊笼罩在一片冷清中。泥大试图跟我说些什么,但都被我的冷漠阻挡了。后来他跑到一家刚开门的小商店,买来一卷塑料布,帮我搭雨棚。我站在火炉前,用眼睛的余光瞄着他。那天早晨的情景是这样的,泥大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一个人搭雨棚显然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我。那天早晨我有点儿犹豫,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接受他这份帮助。我显然是不想拒绝的,太多的日子里,我已体会到有男人帮你是多么的幸福。原来女人的生活真的离不开男人,有个男人在边上默默地扶助你,那种感觉近乎甜蜜,一下让生活的苦难远去了。你不再会觉得孤单,不再会感到无助,有点儿站在大树下的感觉。但我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危险的,这危险不只是来自泥大,更多的来自我自己。我已有过梦到他的经历,那梦让我在惊醒后久久沉醉其中,最后却让无梦的夜晚变得更加漫长或孤凄。
那天早晨我最终走近泥大,跟他很有默契地搭着雨棚。扶起杆子的一瞬,我的目光静止在他脸上,闪着晶亮的雨点从他额上滑下来,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听到心怦然而响的声音。他的目光云层般遮盖了我的视线,让我觉得那一天天空都是迷离而不确定的。绑扎最后一道细绳时,他的手掌覆盖在我抖动的手上,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要掉了,紧跟着我的整条胳膊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从很远处响过来,像火车穿过隧道般碾过我的耳膜。你不要固执了,这份苦不该你受。
我险些轰然倒下,我很快镇定住自己。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知所措,我冲他笑笑,那笑恐怕是我这生最可怕的微笑,一定比哭还难看。紧跟着我又听到细微的一声叹息,它太细微了,如同一道微波轻轻从我心上滑过。我轻轻从他手中取回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感到了脸热,是的,是热,不是红,也不是臊。
这时有一对夫妻从我们面前走过,女的说,瞧瞧人家两口子,多体贴。
我的确不知道泥大为什么不来,我只知道他有五天没来了,这五天我卖的豆浆显然比往常少了许多,昨天甚至卖了不到一半。别人还在热卖时我便气急败坏地收了摊,像是跟谁怄气。可我又能跟谁怄气呢?
收了摊,我把东西随便往院里一扔,便去找王妹。王妹家的门锁着,我摇了几摇,才想起王妹现在在泥大那儿。再一想,王妹好像也好久没找我了。我忽然觉得生活出现了混乱,可怕的混乱,它让我一时迷茫得不知方向。
佳佳回来了。佳佳在外地上学,放假回来了。
小丫头一下蹿了老高,差不多赶上我了。我搂住她,在她脸上使劲咬了一口。佳佳疼得大叫,说小妈坏,小妈学会咬人了。
佳佳一直管我叫小妈,这是没妈的孩子的一种下意识,觉得叫上小妈自己就有妈了。
我给佳佳包了饺子,眼瞅着她吃,自己却忘了动筷子。直到她吃饱了,接连打出几个嗝儿,我还是没想起动筷子。佳佳快人快语,小妈有心事。
我打了她一下,说你才有心事。佳佳调皮地说,小妈的心事我知道,小妈那个了。我问哪个了,佳佳故意不说,佳佳说她知道,她就是不说。
这丫头,人小鬼大。我仓皇咽下几个饺子,把锅扔一边,拉着她去转街。
走在街上,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甜蜜。我相信全街的人都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想成母女。我正是为这个感到自豪,这一刻我忽然尝到幸福的滋味,我觉得幸福或许就是这样一种滋味,她能让人一下感受到阳光的明媚,感受到天空的灿烂,感受到周围目光的暖意。
我们转了好几个大商场,又把商业街的时装店转了个遍。最后在一家精品店我给佳佳买了套非常时尚的名牌夏装,价格贵得惊人,几乎花光了我卖早点挣来的全部利润。但我开心,真是开心。尤其听女老板说你这么年轻女儿都这么大了时,我的心简直飞了起来。
我们一路说笑着回来,佳佳说小妈发彩了,小妈成款婆了。我说那你宰呀,只要你有本事,小妈愿意全花给你。
刚进门我便看见了泥二。
谁也没想到,泥二会在这一天回来。他看上去像是发了笔彩,人五人六的,正叼着烟,斜倚在门框上看天空。
小叔回来了。佳佳说着跑过去,拉住泥二的手。泥二瞅一眼佳佳,咧嘴笑笑,说这丫头,再长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跟泥二居然没话。我真是想不起该跟他说啥,他也显得很陌生,最后他竟说,靠,这家我都不习惯了,我还是去找赵三。
泥二跟赵三混了三天,最后不声不响地走了。据说是跟赵三一起走的,带上于秀秀也说不定。佳佳问,你跟小叔怎么回事?我说啥怎么回事,不是挺好的吗。什么呀,你当我看不出来,你们不会离婚吧?
我说离婚,谁跟谁离婚?佳佳让我搅得说不出话,不过夜里睡觉时她说,你要是离婚我支持,离了我跟你过。我搂住她,傻孩子,大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佳佳忽地翻起身,眼睛瞪住我说,知道吗,小妈,我一直觉得你不该嫁给小叔。
那我该嫁给谁?半天后我这样问。佳佳想了半天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佳佳不会知道,在她不在的那个夜晚,我的确跟她小叔提起了离婚。但泥二这王八蛋居然说,你要看上谁只管跟他睡,不用管我,只要不是泥大就行。
该死的泥二。
5
王妹惊乍乍地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你猜泥二领了谁出去?
我说管他领谁,只要不烦我就行。
王妹抓住我的手,你不要故作轻松好不,这事很严重,我都跟你说不出口。我说说不出口别说,我也懒得听。王妹妈呀一声,没见过你这么麻木的人,你真的不在乎?他领的是赵三的妹妹呀!
我的手僵在了空中,说实话,这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赵三的妹妹我见过,去年离的婚,比我小几岁,人很妖艳,听说还吸毒。
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要去追?
我木木地走进屋,木木地躺在床上,直到王妹离去,我都没说一句话。
佳佳小心翼翼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不声不响地坐我边上。我不知她啥时出去的,等我醒来时,她跟泥大站我边上。
看得出,泥大一定知道了消息,他的脸色铁青,眉毛都青着。我望一眼泥大,挣扎着想起来,泥大拦住我,让我继续躺着。我真是恨自己,不就泥二领了个野女人吗,犯得着这样吗,居然连床都起不了。
泥大让佳佳陪我,自己下了厨房,不大工夫,厨房里飘出扑鼻的香味,不用细辨,我就判定泥大在烧鱼,只有泥大知道我爱吃鱼,更爱喝他炖的鱼汤。还在一起住的时候,只要他炖鱼汤,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蹭饭,后来那个院里便常常飘着鱼香。
这个晚上我居然哭了,当着佳佳的面,也当着泥大的面。泥大递给我纸巾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有晶莹的亮在闪动。
佳佳一直陪着我卖豆浆,佳佳还说要是我这辈子就这么卖豆浆的话,她学也不上了,退学帮我卖豆浆得了。我当然懂佳佳的意思,她无非是想让我放弃卖豆浆去她爸公司里上班。可我又怎么能放弃呢?
有时候人生难的是放弃,要是能轻易放弃,世上也许会少掉许多痛苦。
我跟佳佳说,小妈要卖出个豆浆大王。佳佳笑着说,那我就是大王的女儿。话刚落地,泥大就来了。泥大不是来喝豆浆的,他跟我说,他要出趟远门,佳佳留给我了。我说佳佳不是一直在我这儿么?泥大默了半天说,佳佳离不开你,这你知道的。我说废话,我是她小妈,比你懂她。泥大还要说什么,见我生意忙,没说,站了片刻走了。
夜里,佳佳拿出一个房本,要我猜。我猜了半天没猜到,佳佳说,你笨呀,你的新店,名字就叫豆浆大王。
我愕然。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这次要不要拒绝?
泥大一走就是半月,他回来的时候,佳佳的假期满了。我们在新店里为佳佳送行,那晚我喝了一些酒,是佳佳非让我喝,还扬言要灌醉我,目的是想听我的秘密。我说哪有秘密呀,佳佳说这个世上谁没秘密?她爸就有秘密。
晚上回来,我追着问佳佳泥大有啥秘密,佳佳先是不肯说,后来让我问急了,她才嗫嚅道,我爸可能要结婚。
我的心猛地一紧,脱口问道,跟谁?
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点儿惊慌,心几乎是瞬间弹到了嗓子眼儿上。很快我便镇定住自己,没等佳佳说出是谁,我便说,你爸也该有个家了。
佳佳怔怔地望住我,半天不说一句话。
夜色突然浓起来,月儿挂得很高,我探出目光,感觉月儿离这个世界是越来越远了。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