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冬或是大姚
那天孙淑香正空开着车床发呆,大姚扯着嗓门儿走过来喊:“淑香,外面有人找,是个大老爷们!”孙淑香抬头瞅了眼大姚,大姚将“大老爷们”几个字咬得又狠又准,隐隐还带股醋意。孙淑香的心无端跳了几下,大姚呵呵笑着,往车间深处去了。大姚最近很忙,老是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走出个啥。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屠夫似的身架扭起来像一根粗壮的麻花,又像一只雪地上行走的企鹅。孙淑香盯了一会儿,也没从大姚身上盯出什么秘密,但她感觉大姚最近真是有秘密。她关掉车床,抖抖身上的尘埃,迈着碎步儿往车间外走去。
那个时候的红光机修厂已接近瘫痪,工人们想来就来,不想来假也不请,随便在大北口批点什么,拿去各街各巷卖,如果顺手的话,一天赚足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是神话。就算赔了,工人们也觉得快活,至少比闷在这半死不活的破厂里强。妈的,都半年不开工资,还要我们累死累活在车间里瞎折腾什么。孙淑香跟大姚算是少数几个坚守者,还按部就班任劳任怨挣扎在这小小的街道办厂子里。
那天阳光明媚,这座叫白水的城市大多的时候都阳光明媚,能看到蓝天也能看到白云,瓦蓝瓦蓝的天空点缀上几朵棉花般的白云时,孙淑香心里就会暖得生疼,她会利用一切机会,逃开嘈杂的车间,逃开闹哄哄的城市,偷偷跑到城外青石河那里,站在那座叫断桥的小桥上,或者把自己藏在小桥边那片密密的林子里,痴痴地望上一会儿天空。她不知道自己望啥,别人也不知道,大姚曾骂她是发情了,春动了,想偷腥或者是想被偷了。孙淑香笑笑,并不生气,也不跟大姚争辩。她只知道那样的望能让她烦乱如草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像一个溺水者踏实地沉到水底,心不再疙里疙瘩地难受。真的,每当心里被一些事一些情搅得乌烟瘴气无法平静时,孙淑香就想跑到郊外,跑到青石河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哭上一场,直觉得把眼泪流干了,把憋屈和疼痛排泄净了,然后一甩头,冲明媚的阳光还有瓦蓝的天空恶恶地笑上一声,然后告诉自己,滚他娘的,该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外面站着的男人是铁木冬。其实往外走时,孙淑香就想到找她的会是铁木冬。在这个叫白水的小城里,孙淑香并不认识太多人,就算认识也是闲的,有哪个男人会穿过曲曲弯弯肠子一般又臭又脏的青水巷,在这样明媚得令人心醉的阳光下站在破败不堪腐朽欲烂的小厂房前等她呢?等着去吧,除非下辈子。
可孙淑香并不大喜欢这个叫铁木冬的男人。所以她出来后,并没像铁木冬向往的那样,飞他一个媚眼,或者冲他盈盈地笑笑,然后启开樱桃小口,喊他一声铁大哥。她木呆呆的,就跟开了多年的那台旧车床一样,嗵一声就立在了他面前,脸上也是生锈的表情。
铁木冬憨实地笑了笑,孙淑香已不止一次这样“嗵”他面前了。他没说话,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包烟来。孙淑香斜眼一瞧,他还是抽一块钱一包的“大青河”,头一扭,望住了远处的云水庵。
云水庵苍苍茫茫,上面总是浮着一层紫气,那是五棵千年古树生成的,它是这个城市最能捉住孙淑香目光的地方,当然,除过蓝天之外。
铁木冬没敢点烟,只把掏出的烟拿在手里,僵硬了一会儿,脸上硬是撕开一道笑。
“淑香,干吗还要熬在这里啊,没前途的。”他说。
“有前途没前途不用你管!”孙淑香并没扭过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云水庵,话却是冲铁木冬说的。
“前天你们车间副主任带着两个徒弟去找我了,说是想跟我干,还有原来跟你一个小组的小兰花。”铁木冬结结巴巴,想通过一种别的方式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表达出去。可是没用,孙淑香甚至还没听完,就臭梗梗道:“那你收下他们啊,干吗还跑来烦我?”
铁木冬呵呵一笑,多的时候,铁木冬挨了孙淑香的戗,都会这么发出笑声,听不出他是无奈还是毫不在意。
“是啊,我要是能收下他们,还跑来找你做什么。”笑完,铁木冬又把孙淑香打断的话接上了,他的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毫无方向地乱摸着自己的头,两只脚别扭地纠缠一起,忽而左脚骚扰一下右脚,忽而又拿右脚欺负一下左脚。
“你有羊癫疯啊,站也站不稳。”铁木冬这站姿曾被大姚她们无数次嘲笑过,孙淑香尽管不喜欢他,但还是希望他能站得稳一些,站得挺拔一些,免得回车间后再让大姚她们嘲笑。
铁木冬果然就站直了,他一站直,看上去还真挺拔。其实铁木冬长得也算帅,一米八的大个,就算大姚站她面前,也得矮下半个头。他的身体很结实,瓷瓷墩墩的,浑身都充满着劲。至今孙淑香脑子里还残存着铁木冬小时的样子,好像他小时总缺衣服穿,大冬天都光着膀子。那个叫冬瓜巷的巷子里,跟孙淑香差不多年纪的小崽子们都挨过铁木冬的揍。因为整个巷子里就铁木冬的娘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小时的冬瓜巷总飘荡着他寡妇娘的一些闲些碎语,小孩子嘴不牢靠,冷不丁就会把自家大人床头饭桌上说的事说到铁木冬耳朵里,包括家里女人们撕抓男人脸时说的一些过头话,什么是不是瞅上骚寡妇了啊,什么你这只贪嘴的猫,也不怕腥死,或者就赤祼祼地骂一声自家男人,然后轻蔑地道,小心他家野种啊,迟早有一天小野种会把你淹死在他家水缸里等。孩子们的本意是想嘲笑这个高高大大眼里总藏着仇和恨的家伙,没想会换来比嘲笑更可怕的一顿揍。当然,冬瓜巷那些小屁孩子挨揍,不光是为了这些闲话,多的时候也是因为孙淑香。只要谁个敢对孙淑香多看一眼,或者伸出欺负的手,那揍便是铁定了的,就算趴在自家床下,或者虚张声势地跟在大人后头,铁木冬照样会把你揪出来,很结实地揍肿你半张脸,然后质问还敢不敢再碰他的女人?
孙淑香八岁之前是铁木冬的女人,这是由大她五岁的铁木冬一个人决定了的。那个长得娇滴滴一碰就会出水的小寡妇也这样认为,只要在巷子里碰见孙淑香,就会两眼放光,老母鸡一样伸出两只胳膊,嘴里同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哎呦我的媳妇儿,娘疼死你了,快到娘的怀里来。”大约是他娘名声太臭,才记事的孙淑香就知道讨厌这个女人,进而讨厌她家霸道无比的儿子。她会呸上一口,将一些接近唾沫的东西啐到寡妇脸上,在寡妇无比的失望里,迈开两条小腿儿往自家跑去,边跑边用稚嫩的声音喊:“娘,狐狸精又要欺负我。”
狐狸精是孙淑香母亲跟小寡妇骂仗时孙淑香听到的,母亲的话总是真理,因此,小寡妇跟她家野种就成了八岁之前孙淑香最恨的人。
“淑香,到底去不去嘛,给我句话啊?”铁木冬终于还是把烟点着了,烟雾缭绕中他像是有些烦躁地问。
“我说大木瓜,你是不是做梦啊,整天缠着我家宝贝做什么?”孙淑香还在怔想,这些天她脑子里总是以前的事,包括八岁以前的很多记忆,也不时地跳出来折磨她,弄得她常常神经恍惚。她还没来得及作答,大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嘲讽的语气挖苦铁木冬。
铁木冬一见大姚,立刻将烟掐灭,脸上也闪出一些慌张,这个个头跟他差不到哪里的壮女人,总给他一些不好的感觉。他急着想把孙淑香从厂里带走,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他不敢明着把理由说出来,那会惹恼孙淑香的,他给孙淑香的理由是,这厂子马上要倒闭了,过不了三五月,就会关门大吉。到那时再想出路,怕就为时已晚。而他的野果食品厂刚刚起步,生意注定会兴旺。“看看吧淑香,这是啥年月,大集体不吃香了,国营都要完蛋,将来占领天下的会是我们这些人。”这话他说得相当豪迈,却惹来孙淑香呕吐似的一阵狂笑。“野果食品厂,你咋那么喜欢这个‘野’字啊。”一句话把他伤的,感觉心上让人钉了一颗钉子,幸亏说这话的是孙淑香,要是大姚这帮臭娘们说了,指不定他的铁拳会把她们的嘴揍肿。
“出纳、会计任你挑,要是嫌待在厂里闷,好办,跟我一块跑销售,我马上有车了,到时你来开。”他激动不已地又说,好像那颗钉子扎在心上一点不疼。
“你是不是发烧啊,你抬头看看天,到底是不是蓝的?”孙淑香这次没笑,而是一本正经问了句。铁木冬就老实巴交地抬起头,他发现这天的天的确很蓝,蓝得透明,蓝得心醉,蓝得让人想飞。
等从蓝天中醒过神,孙淑香已经没了影,身边立着恶煞般的壮女人大姚。
“怎么,是不是少了娘们你不能活,那好,我给你介绍几个。”大姚说着就要招呼车间姐妹,铁木冬吓得落荒而逃,他已经让大姚还有那帮胆子奇大的车间女人们扒了不止一次裤子。他怕这些跟车床还有焊机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女人。
1987录像厅还有李华凡
1987年的秋天,铁木冬三十五岁,孙淑香三十岁。跟他们小时一起在冬瓜巷度过的那段日子,已经很有些距离了。
那年白水发生了不少事,有的很新鲜,有的很能让人掉眼泪。先是一批企业纷纷关门,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街道没办法,镇上也没办法,就连白水县政府,也放出话来,要优胜劣汰,要让一批活不下去的企业死掉。天啊,要让它们死掉,这话多可怕。企业里可全是大家的饭碗啊,让企业死掉不就是让大家没了饭碗?对头,上头已经发下话来,要砸掉铁饭碗,要让大家有危机。孙淑香压根想不通,好好地活着干吗要让大家有危机。别人有没有危机她不清楚,反正她家的危机是显显的了,如果厂子再不开工资,她和她家两个宝宝就会饿肚子。而另一个情景是,白水突然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子,有私人办的,也有从乡下赶来的农民办的。农民进城办厂,还都是些大厂,至少比孙淑香他们的机修厂大,这让人不可思议。后来孙淑香才知道,这些厂子叫乡镇企业,也有部分叫第三产业,县里或省里正在大力扶持。当时冒出一个说法,鼓励能人办厂,后来又说要发展能人经济。孙淑香不是能人,她只是一个踏踏实实干活拿工资养家的女人,她感觉时代要抛下她了,坐在车床前,孙淑香无比地担忧。
1987年的李华凡还是一个浪子,说浪子是褒奖他了,浪子听上去怎么也有一层诗意,孙淑香上初中的时候,偷偷写过一段时间的诗,还在笔记本上抄过普希金、抄过歌德。歌德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着实让她烦恼过一阵子,好在写诗的日子很快过去,叫诗歌的东西并没在孙淑香心上留下太多印迹,只是偶尔苦闷或彷徨的时候,她会翻出海子啊、北岛啊读一读,孙淑香那个时候最爱读的是一个叫舒婷的女诗人,她写的那首《致橡树》孙淑香能倒背如流,大姚最喜欢听她背这首诗,还不止一次嚷着要让孙淑香带她去见这个叫舒婷的女人。孙淑香说我哪认识啊,她在天上,我不过臭水沟里一只癞蛤蟆。大姚惊讶地说,那女人死了啊。孙淑香呸了一声,骂大姚,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些啊,干吗要咒我的神?你的神?大姚眼里画出两个大大的问号,惊讶半天,吃不准地问,你的神不是李家老两口儿吗,怎么又换成了诗人?孙淑香本来还燃着火光的脸一下暗淡,心里也苦苦地泛上一层东西。呸呸,她连呸两声大姚,然后低垂着头很忧伤地远去了。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孙淑香最怕人们跟她提起李承恩和薛爱珍,那是她的痛,也是她心里最最深的两眼泉。可惜这两眼泉因为他们的儿子李华凡,快要变成两潭死水了,哪天干涸了也说不定。孙淑香只要一面对两位老人,心就忍不住往一起揪,往烂里揪。
昨晚李华凡回了家。在1987年的那段日子里,孙淑香是很少见到自己丈夫李华凡的。李华凡之前有份不错的工作,在白水这座县城,能吃上皇粮向来是一件体面而又光彩的事。李华凡虽然只念了高中,文化比孙淑香高不到哪里,但因为李承恩是白水的高级知识分子,是白水县志办主任,白水的历史还有白水历朝历代出过的名人以及发生过的大事,都在李承恩脑子里,白水人管他叫活字典。加上薛爱珍是老师,大家都说薛爱珍课教得好,对学生犹如子女,因此他们在县里很受尊重。李承恩和薛爱珍找县里领导,求他们为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县里领导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于是李华凡高中毕业不到一年,就到县博物馆当了一名文物管理员。文物管理员,多有文化的一件事啊,吃的又是皇粮,风吹不到雨打不湿,多少人眼热得要死。可偏偏李华凡不这么认为。李华凡在县博物馆上了几年班,天天嚷着枯燥,没意思,说整天守着一大堆文物就跟殡仪馆的人守着死人没啥两样,他还说了一句很有文化的话,我天天闻着僵死的味道,感受不到一点儿生命的气息。这话把李承恩气坏了,质问他什么叫僵死,什么又叫生命的气息?李华凡头一仰说,僵死就是你们把我打进了地狱,生命的气息就是我要为自己的快乐奋斗。
那个时候离1987年还远,孙淑香还没有嫁给李华凡,不过这一切已经在预谋。而那个时候的铁木冬已经有了老婆,是一个叫珠珠的女人。
1987年快要到来时,李华凡为自己干了一件自称是很漂亮的事,他通过不遗余力地争取,终于跟文化馆一名四十多岁的老干事对调了工作,那名老干事从骨子里喜爱文物,特想到博物馆去,李华凡投其所好,又利用父母的影响力,成功将自己掉包,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文化馆。李华凡到文化馆,并不是想从事文化工作,对“文化”两个字他压根没兴趣。他早就看中一件事:放录像。
1987年的中国街头,有两样东西非常风靡。一是台球,你到哪一座城市,几乎都能看到那种用绿色金丝绒做台面的球桌,男孩女孩们围在一起,拿长长的竿子往桌洞里打球。这种兴起在英国的室内游戏突然布满了中国的大街小巷,成了当时最最时髦的运动之一。还有就是录像。1987年你如果走在中国的街头,尤其到了文化广场或是文化宫、铁路宫一带,噼噼啪啪哼哼哈哈的声音会立刻把你的耳膜穿破。那个时候陈真、霍元甲、李连杰是少年和青年们心中久迷不衰的英雄。
李华凡来文化馆最初的动机不是为了文化,是为钱。尽管文化馆那家录像厅是打着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创办的,但播放的录像跟群众文化一点都没关系。李华凡没费多少力,就把录像厅的承包权拿到了手。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放录像这种事毕竟不怎么体面,不能跟坐在办公室写诗作画相比,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是正经人干的差事,恰好李华凡不属于正经人,他是浪子。浪子放录像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文化馆的领导就说,还是让他专业对口吧,馆里多少搞点创收,这种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听听,馆里刚把他调进去,就用这种口气了,可见这些年,他给白水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放录像就可以彻夜不归,这是多么充足的理由啊。事实上就算不放录像,李华凡也没拿这个家当家。孙淑香嫁给李华凡也有好些个年头了,大约二十岁吧,她穿嫁衣的时候。那个冬天的阳光很美,白水的天好像从没那么蓝过,没那么透明过,蓝蓝的天空下,她穿着红嫁衣,在大姚的引领下,一步步朝婚车走去,然后,就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李华凡,弄得大姚好伤心,忍不住一次次啜泣,说我怎么这么傻呢,把这么好一个玉人儿,硬要交到一无赖手上。
那个时候人们就知道李华凡属于无赖了。只是孙淑香不觉得,李承恩两口子也不觉得,他们还认为这是天作之合呢,不住地跟前来贺喜的人说,看看,多么般配啊,老天不薄我李家,给李家送来一天仙般的媳妇儿。
现在天仙已不在,出现在李承恩夫妇面前的,是一朵凋谢枯萎的花,有时那凋零样让李承恩妻子薛爱珍心酸得偷偷抹眼泪,实在过意不去,她会在某个夜晚偷偷摸上孙淑香的床,一遍遍抚摸着孙淑香越来越干燥的脸,抚摸着她的鼻子,还有嘴,发出一些异样的甚至绝命的叹息。香啊,妈对不住你,妈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时候孙淑香会慌张得一把捂住薛爱珍的嘴,妈,不要,妈啊,不许您这么说。在孙淑香一声接一声的“妈里”,当过中学优秀教师的薛爱珍会泪流满面,哽咽得不成样子。
李华凡回家是来拿钱。从20世纪某一天起,孙淑香就成了丈夫李华凡的钱袋子,李华凡只要一缺钱,就会想起这个家,就会跑家里拿钱。李华凡总是缺钱,他在博物馆干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吕痞的男人。吕痞是个对文物着迷的家伙,他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文物贩子,将那些值钱的文物贩来贩去,贩到马来西亚,贩到泰国,卖给一些喜欢文物的人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就会水一样流进吕痞手里。为了实现这一梦想,吕痞通过喝酒的方式认识了李华凡,并迅速称兄道弟,跟李华凡好得就像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了迷住李华凡的心,吕痞封李华凡为自己组织的老二,是的,20世纪80年代,在白水这样的县级小城,往往会有很多组织,吕痞就是一个叫白刀会的组织的老大。
李华凡认识吕痞后,人生志向一夜间发生变化,以前他还比较安于现状,认为有一份固定工作,不用风里来雨里去,还有一个娇美可人的妻子,又有一对儿子,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也挺滋润。吕痞骂他俗气,骂他胸无大志。怎么能停留在初级阶段呢,你看看现在,吕痞喝完酒后开导李华凡。你看看现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挣钱运动将像狂潮一样席卷全中国。等着吧,吕痞很骄傲也很前卫地说,用不了几天,万元户将成为穷光蛋,十万、百万不再是梦。见李华凡不信,吕痞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脯,又猛击李华凡一掌,我说二弟啊,大哥的话没错,你这脑袋瓜要开窍,要挣钱知道不,有钱将会拥有一切,什么爱情,什么理想,什么人生,将来都会用钱打造。我吕痞这辈子的梦想,要成为千万富翁,千万知道不,你想想啊,千万票子堆你面前,那会是什么感觉?
李华凡就会闭上眼睛去想,千万啊,那个时候的李华凡真是想象不出,一个人拥有一千万是个什么概念。但他却忍不住蠢蠢欲动,跟着吕痞做发彩梦了。
他把自己所有积蓄还有孙淑香的工资全拿出来,跟吕痞去倒文物,结果第一次就失手,一下赔进三万,还欠了吕痞两万多。李华凡吓得脸色都没了,合起来五万多啊,对他简直是天文数字,吕痞却一点不在乎。放心哥们儿,天下哪有只赚不赔的,知道发彩的规律吗,那就是先赔,等你赔得倾家荡产时,滚滚彩源也就来了。说完,扔给李华凡几张大票,拿去花吧,无所谓的,咱兄弟之间,认情,不认钱。李华凡还真以为兄弟之间不认钱,可是他错了,又跟吕痞合着倒了几次文物后,吕痞发话了,哥们儿,我说你能不能来点真的啊,知道我为什么要封你当老二,不就看你在博物馆吗?你守着那么大一座金矿,却让我们兄弟尽倒腾些水货,多不划算啊,要是你敢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哥们儿一定大发,所有的欠债一笔勾销,明白不?
李华凡吓得面色全无,弄半天吕痞原来是为这个!他慌神了,生怕吕痞会逼他去做,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博物馆的原因之一。可是晚了,有些路你只要踩进去一步,一辈子就不能逃开。李华凡虽然没表示反对,但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却在筹划中。就在某一天,李华凡被组织里的人叫去,大家玩一种扑克游戏,说好了不赌钱的,可是收场时,李华凡却被告知欠了一万二千块的赌债,对方把话说得明白,做生意欠下的钱可以不还,但赌债必须要还。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白刀会由吕痞罩着,但罩着赌博场的却另有其人。一番恐吓下,李华凡平生做出第一个冒险决定,利用跟博物馆的人熟这一方便,他还是顺手牵羊,将一件白水出土的明代陶罐偷了出来,亲手交给吕痞。吕痞替他还了赌债,说行啊老二,终于开窍了,往后胆子再大点儿,这种泥罐值不了几个钱,我给你一单子,上面都是让哥们睡不着觉的东西。
那单子李华凡藏在办公室柜子深处,每每想到单子上列的文物,他就心惊肉跳,为了麻醉自己,李华凡越来越迷恋赌博。那个时候麻将热正席卷全国,李华凡除了放录像,就把时间全熬在麻将桌上。
李华凡又输了钱,五千,赢家还等在麻将桌上,他来家里就是跟妻子拿钱。
“钱呢?”他问孙淑香。
孙淑香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丈夫,这个叫李华凡的男人常常让她陷入梦境,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丈夫啊,或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没钱。”她痛痛快快说。
“钱呢?”李华凡又问一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拿你就拿去。”孙淑香说着,就去厨房,两个孩子肚子饿了,嚷着要吃饭。
“妈的!”李华凡突然一伸手,撕住孙淑香头发。很有把握地说,“以为说命老子就不敢要了,信不信,老子一刀下去结果了你?”
孙淑香脸色变化着,她信,原来她是不信的,现在她信。她咬住嘴唇,任由李华凡扯着自己头发而不作声。作声没用的,刚开始时她喊、她叫,甚至向两位老人求救,以为这样会让他良心发现,停止手上动作,可是她错了,他在她的叫声里反而会变得越发兴奋,越发目空一切。
“钱呢?”撕扯着她头发的李华凡又叫一声,眼里露出凶光。
“没钱,半年没发工资,哪来钱?”孙淑香回答得很镇静,头皮的剧痛并没让她说出男人喜欢听的话,那样结局会更糟。
“那你还在那破厂里混什么,出去挣啊!”李华凡一把推开孙淑香,他懒得在她身上费力气,他扑向放钱的地方,开始寻找。家里没几样家具,值点钱的都被他卖了,就算不卖,也会有债主主动上门来替他抬走。一张桌子,还有打架时让烟灰缸砸破的桌头柜,平常放钱的地方就这么一两处,很快,李华凡绝望了,居然连一毛钱都没搜到。
他恶狠狠瞪住孙淑香,骂:“你去死吧,一分钱都挣不到,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时候,躲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孩子出来了。孙淑香跟李华凡生有两个孩子,双胞胎,大的叫大鹏,小的叫小鹏。虽是双胞胎,性格却完全不一样。大鹏结实,还隐隐带点剽悍,性格也开朗,一看就是男孩。小鹏却腼腆,白白净净的皮肤里,藏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怎么看怎么像女孩儿。孙淑香曾经还跟大姚说,老天本来是想送我一对龙凤的,可惜生时我心里念叨了一下,把小鹏念叨成男孩了,可惜死,要是不那么念叨多好啊,一龙一凤,开心死。
她说话总爱带个死。
“李华凡,不许打我妈!”先出来的是大鹏,一看他母亲头发乱了,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八岁的大鹏一点不畏惧恶煞一般的李华凡,理直气壮说。
“滚开,小心老子连你一块揍。”李华凡恶狠狠臭了句大鹏,眼睛四处搜索,好像这屋子里到处藏着钱。
紧跟着探出来的是小鹏的头,小鹏已经比大鹏矮下半个头了,胆子就更小,怯怯地探出半个头,刚看了一眼,就被他爸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很快,小鹏钻进了床底。
这是孩子用来自救的办法。一开始打架时,孙淑香护着孩子,宁可自己多挨几下,也不让两个孩子被拳头或者飞起的硬物殃及,但是她护不到的,打架这事,不打则已,一打全家遭殃,两个孩子常常也是遍体鳞伤。大鹏还好点,挨了打顶多哭几声,小鹏就糟了,一旦受到惊吓,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通体高烧。后来两个孩子就想出一个办法,一看见李华凡打母亲,马上就往桌子或柜子里钻,钻进去就看不到也殃及不到了。但是现在柜子被抬走,那张桌子下又不能钻人,只好往床下钻。小鹏还利用玩耍的机会,在床下弄了一个窝,能把小身子严严实实裹在一纸箱里。
那个小窝让孙淑香崩溃。
李华凡这天没要到钱,大约是惦着录像厅的事,也没多闹,气呼呼走掉了。
孙淑香扑进卧室,一把拉出小鹏,又搂过大鹏,眼泪就像倾盆大雨,再也控制不住。这时门外响来铁木冬的声音:“在吗?快出来拿东西。”
铁木冬、小寡妇,还有孙淑香
1987年的铁木冬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铁木冬有过妻子,他妻子叫珠珠,是他寡妇娘一眼相中的。本来寡妇娘看中的是孙淑香,寡妇娘说她喜欢香儿喜欢得要死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她未来媳妇儿俊俏的模样。“瞧瞧那身段,一看就是小蛮腰儿,将来要是扭起来,可风骚了。”寡妇娘冲跟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儿子说。见儿子两眼白瓷瓷的,没一点那种光,又道:“儿子,你这样子可不行,香儿漂亮是漂亮,可那丫头性子野,长大说不定会跟你娘一样,风骚得让你管不住。我的儿子啊,男人光有力气是不够的,拴住女人心靠得不是力气,是什么你懂吗?”铁木冬摇头,十几岁的铁木冬根本搞不懂这些。寡妇娘又教导他:“儿子你听好了,男人要有两样宝,这两样宝要是用好了,再野的女人也会服服帖帖跟你过一辈子。”
“啥宝?”铁木冬老实巴交问。一看他的眼神,寡妇娘就失望了,叹息道:“算了儿子,你跟你爹一样,也是个只开卯不开窍的家伙,香儿这女人你要不住的,迟早要给你戴绿帽子。”
“啥叫绿帽子?”铁木冬又傻呵呵地问。寡妇娘生气得不行,都多大人了,居然这也不懂,遂拍他一巴掌,非常气愤地道:“问你爹去!”
那个时候铁木冬的爹已死,不是被绿帽子压死的,是捍卫集体彩产时被坏人拿刀捅死的。寡妇娘为此很伤心,认定自家男人是个不开窍的老傻蛋,典型的二百五。哪有不管女人孩子只顾着集体彩产的。妈的,一辈子老实,害得老娘年纪轻轻就守寡,戴绿帽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寡妇娘原想教给儿子的两件法宝一是别犯傻,二还是别犯傻。男人要用心去爱女人,尤其自家床上的女人,那是要用全部的心去爱、去疼的,绝不可为了别的东西丢下自家女人,那样女人会伤心致死的。可一看儿子这孬样,就知道说啥也是闲的。跟他爹一个样,也是个有福不知咋享的傻蛋,大傻蛋,二百五。铁木冬,当初就不该叫这名!
铁木冬最终没能娶到孙淑香并不是寡妇娘变了主意,关键是孙淑香八岁那年她家出了事。
那事出得莫名其妙,但又让人伤心欲绝,就连被孙淑香仇恨着的小寡妇,那年也结结实实落了一场泪。
那年月白水城是没有暖气的,冬天取暖靠的是火炉子。火炉子烧的不是煤球也不是蜂窝煤,这些都是后来的事。那年月白水人买了煤,是要自己抹成煤块的,冬天白水人烧自己抹的煤块。
那年月白水城没有楼房,住的是清一色平房,冬瓜巷是出了名的烂巷子,比青水巷这样的官巷子要差出许多。青水巷住的全是像李承恩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或者是白水城里的大干部,像小寡妇还有孙淑香她爹她娘这样的人家,就得挤在破破烂烂的冬瓜巷。
当然,孙淑香的娘比小寡妇有文化,人家是老师,跟李华凡的母亲一样在学校教书,可她爹太差,老早就被打成右派,去甘肃一个叫酒泉的地方改造了几年,快三十岁时回来,被政府安排在一家纸箱厂,专门为纸箱厂画图案,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专业搞包装设计。摊上这样一个右派老子,孙淑香家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虽然她娘是老师,但老师跟老师差别很大,她娘就比李华凡的母亲低好几等,日子也难出许多。好在两位女老师关系不错,据说孙淑香的娘很有才,诗文懂的尤为多,讲起课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而且声情并茂,十分吸引人。薛爱珍正是冲这些,才跟孙淑香的娘拉近关系的,两个女人好得不是一般,除了男人不能分享,怕是其他的都舍得。
问题就出在煤块上,孙淑香家出事之前,冬瓜巷已经出过几起类似的事故,不过没死人,但也足以让人害怕。那个冬天格外冷,雪一场接着一场,把整个白水城都冻僵了,冬瓜巷更是让雪掩埋了起来。不只有雪,还有刺骨的寒风,广播里说,白水城遭遇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那些破旧低矮的房屋根本抵挡不住寒流,许多人家的屋墙上已经挂起了冰凌子。这么说吧,那个冬天冬瓜巷的男人女人们是不敢在被窝里行好事的,再亲热的夫妻也怕,就连小寡妇这样耐不住寂寞的女人,那年冬天也表现得格外老实。“不敢哟,被窝风会冻死人的,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小寡妇在床上发出这样的叹,说这话的时候她娇嫩的身子是瑟瑟抖着的,就像收缩的皮筋。唯一抵挡寒流的方式就是拼命给炉子里添煤块,孙淑香的娘怕把宝贝女儿孙淑香冻着,半夜都要起来往炉子里添煤块。可那晚就添出了事,一家人让煤烟熏倒了。
巷子里的人都说孙淑香命大,那么一屋子的煤气,把她爹她娘都熏死了,她居然没死,只是头栽地昏过去了。也有人说是她娘救了她,她娘挣扎着把她推到了床下,她家屋子是土地,不像李华凡家的地铺了青砖,她家铺不起,地便很原始地裸露着,地上是结了冰的,这样孙淑香一头栽地,嘴巴和鼻孔就对在了冰上,是冰救了她。第二天中午人们砸开门进去时,她爹她娘的脸都黑青了,中了煤毒的样子十分可怕。人们惊讶地发现她还有气,就有人“天呀”一声,抱起她往巷子里跑。恰逢这天中午薛爱珍老师到冬瓜巷找孙淑香的娘,上午她没去学校,耽搁了学生一节课,薛爱珍是跑来问情况的。薛爱珍一看见被人抱着的孙淑香,心里就生出一股不妙,一问,果然是出事了。薛爱珍顾不上悲痛,接过孙淑香就往医院跑。
孙淑香得救了,医生说要是再晚半个小时,她会随了她爹娘去,救不下的。
八岁对孙淑香是个劫,大劫,浩劫。八岁那年的孙淑香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家,毫无争议地成了孤儿。
围绕着孙淑香的抚养,那年冬瓜巷和青水巷展开过一场斗争。冬瓜巷的人们起先是不肯抚养孤儿孙淑香的,这怪不得他们,那年月多一张吃饭的嘴就多了一份危险,还多了一份艰辛,没人愿意平白无故背上这么一份累。倒是小寡妇有这个心,一再说,多可怜的人儿啊,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往后可咋个活啊。边哭边偷看众人的脸,见众人对她发出的悲恸很木然,也没有人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到底这个孤儿该咋办。小寡妇就大了胆,当着一巷子人的面说,我豁出去了,有我吃的就有香儿吃的,有我穿的就有香儿穿的,你们不养,我养!说着快快抱起孙淑香,想走。这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慢条斯理,这声音又带着那么一股子威严。
“慢!”
说话的是冬瓜巷很有权威的一位老者,他问小寡妇:“你有资格养吗?”
小寡妇结了舌,这话有点欺负她。其他不说话的人一听老者发了话,纷纷道:“是啊,你有啥资格养?”也有人偷偷呸了一声,悄声道:“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你养,将来不定又给养出一小娼妇来。”
七嘴八舌中,老者又开了口:“我看还是送孤儿院吧,让国家养。”
“对,让国家养。”众人异口同声,小寡妇的那点儿心计一下让整条巷子看穿,没得逞。
八岁那年的变故改变了孙淑香的一切,也让铁木冬彻底失去了娶孙淑香为妻的机会。但这场变故却在铁木冬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当时并不知道是爱,那年毕竟他才十三嘛。后来他娶了妻,生了子,这粒种子却一个劲儿发芽,怎么也抑制不住,等铁木冬意识到那就是爱时,一切已经晚矣。孙淑香成了别人的妻子。
1987年的那个下午,孙淑香正在屋子里抱着大鹏小鹏落泪,铁木冬来了,他亮堂的嗓子一响,大鹏率先嗖地飞了出去。
“铁叔叔来啦,铁叔叔,我想你啦。”
“是大鹏啊,铁叔也好想你。”铁木冬一把抱起大鹏,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口,悄声问,“妈妈呢?”
“她被那个男人欺负了,正在哭呢。”大鹏说。
“他是你爸爸,大鹏怎么说话呢。”
“呸,我才不叫他爸爸,铁叔叔,你说要带我去坐过山车,啥时去啊,铁叔叔说话不算话。”
“算话算话,等你妈休息了,一块去好不?”
“大鹏。”门口响来一声,孙淑香出来了,拿眼瞪着儿子,大鹏从铁木冬怀里跳出来,跑向巷子。
“铁叔叔有车了,铁叔叔不再骑自行车了,铁叔叔,这车我认得,叫江铃是不是啊。”大鹏已经跳到了车上,他的声音很兴奋,小家伙打小就对四个轮子的东西感兴趣,还说长大要当飞行员,嗖一下就上天了,谁也找不到。
“真是你买的?”孙淑香一双泪眼扑闪着,她被儿子的激动感染,脸上浮出一丝喜悦。
铁木冬老老实实点了下头,道:“本来想买辆便宜点的,经不住他们的劝说,我就狠了心,五十铃。”
孙淑香盯着崭新的白色五十铃望了好长一会儿,抑制不住地说:“铁木冬你真行啊,像个男人,说话算数。”
铁木冬得到了表彰,显得跟孩子一样兴奋,跑回车前,拿出一大堆东西,有大米、面粉、一袋子蔬菜,还有半片猪肉。大鹏惊了眼,跑过来要帮忙,孙淑香说话了:“怎么,真发大彩了,拿我们一家当救济对象?”
“淑香你怎么说话呢,今天不是买了车嘛,怎么也得庆祝一下不是。”
“庆祝也不能跑我家啊,铁木冬,你这样做我不高兴,知道不?”
铁木冬脸上的笑容褪尽,傻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该把东西放回车里。正犹豫着,孙淑香又笑了。
“进来吧,铁大个子。”孙淑香屁股一扭进了屋,铁木冬跟大鹏相视一笑,脸上旋即又乐出花儿来。大鹏高叫一声:“铁叔叔,我妈终于欢迎你了。”
孙淑香一直拒绝着铁木冬,这些年来,铁木冬对她的关心不止这些,只要她家有困难,铁木冬准会第一个知道,第一个把关怀送过来。但孙淑香不能要,更不能接受。不是说她对铁木冬还怀着仇恨,事实上从八岁开始,孙淑香就不再恨任何人了,更不会去恨铁木冬。八岁以后的孙淑香生活中少了一个“恨”字,多了一份感恩,那是生活教会她的。孙淑香当年并没进孤儿院,尽管一个冬瓜巷的人都希望她进孤儿院,以防落入不良女人小寡妇手中,但她还是没进孤儿院。女教师薛爱珍闻知消息后,冒着大雪来到冬瓜巷,将冬瓜巷那些无情少义的人们训斥了一顿,然后抱起孙淑香说:“跟妈妈走,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妈,你就是我宝贝女儿。”冬瓜巷的人望着这位体面、活得蛮有尊严的女教师,心里全涌上一股暖意。他们承认自己自私,但他们也承认女教师薛爱珍过得比他们好,至少人家住在青水巷啊,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富人区、贵人区。冬瓜巷的人们都知道薛爱珍跟死去的淑香妈妈的关系,所以薛爱珍抱走八岁的小淑香,谁也没往坏处想,都认为是好事,人家行大善呢。独独小寡妇,站在雪中望着薛爱珍的背影,说了句让冬瓜巷的人心寒至极的话。
“阴谋,这才是阴谋,等着吧,迟早有一天,香儿会让她家儿子毁掉!”
小寡妇这句话不幸成为谶语,也最终因为这个事实要了她的命,气得她吐血而死。
一个让别人当亲生女儿养大的女子,心里真是没有仇恨的,包括对丈夫李华凡,孙淑香也恨不起来。她的内心里堆满了债,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去还债。
孙淑香拒绝铁木冬,其实是怕再背负上别的债,她背负的已经够多,这辈子怕都还不清,铁木冬这样,等于是把她往绝处逼。可这天孙淑香迎接了铁木冬,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迎接他,但她不说,说不出口,家里真是一点吃的都没了,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她不能跑到两位老人面前诉苦,更不能再让他们接济,她的日子她得想办法过。
铁木冬如坐针毡地坐在了孙淑香家的凳子上,大鹏跑过来,嚷着要跟他玩开火车,孙淑香骂了一句大鹏,大鹏不高兴地走开了,其实家里哪有什么火车,别人家小孩子有的玩具,她家一样也没有。大鹏是想让铁木冬当火车。小鹏仍然蜷缩在屋里,这个可怜的孩子,见到陌生人就怕,吓得话都不敢说。
铁木冬瞅着四壁空空的家,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过,不过脸上仍然强挤出笑。孙淑香给铁木冬倒了一杯水,铁木冬捧着杯子,不喝,眼睛傻傻地搁在孙淑香脸上,后来又挪到她身上,再后来,那目光就变得迷迷蒙蒙,茫茫苍苍。孙淑香瞥见了,吓了一大跳,尔后,孙淑香就被一种久远而又古老的东西攫住了。
孙淑香
孙淑香
铁木冬再次提出让孙淑香去他的野果食品厂。
他说:“淑香你别再犯傻了,那厂子救不活的,你看看除了你们几个,哪还有人抱指望啊,不瞒你说,就连你们厂长、副厂长,都在想别的办法了。”
这话孙淑香知道,厂子早就露出败相,甭说是她,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它的末日了。孙淑香所以不离开,是她没地方可去。她十七岁进街道厂,就学下一门功夫,开车床。离开车床,她就成了废人一个。不像车间里那些姐妹,人家心眼儿活,手又灵巧,这个不懂懂那个,总有一门吃饭养家的技艺。她呢,都成一台生锈的车床了。每每想起这个,孙淑香就黯然,但又不能落泪。打小她就给自己定下一规矩,不能为生活落泪,泪只流给最亲最亲的人。比如大鹏和小鹏,比如死去的爹娘,比如以前叫爸妈现在还叫爸妈但已是公婆的李承恩薛爱珍。
独独不能为自己流!
“别固执了淑香,你看看现在这形势,有本事的一个个都跳出来自己干,谁还稀罕公家那破厂,要工资没工资,要前途没前途,你还是趁早做决定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再说现在政策这么好,换以前你想单干还不许呢,上头三番五次做动员,鼓励全民办厂全民创业,这就是机会啊。”铁木冬又说。
“我不是你,我有啥本事。”孙淑香听上去是怄气,实则说的是大实话。铁木冬垂下头,想了半天道:“人都是被逼的,这是我的经验,想当年我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也不敢迈出这一步。”
这话孙淑香信。当年的铁木冬真是让生活逼到了绝路上,孙淑香还暗暗替他揪过心呢,没承想他还真拼杀了出来。孙淑香知道铁木冬办的那个野果食品厂,眼下重点做水果罐头,还有罐装饮料。厂子比她们的机修厂还要大,原来是二轻系统办的,倒闭了,铁木冬把它承包过来,从银行贷了不少款,改造了设备,又从南方学来技术,很快厂子就投产了,眼下产品还供不应求呢。孙淑香嘴上虽然一直拒绝铁木冬,但内心里却是想去,好想。这些天,孙淑香在厂里待的时间少了许多,那个破厂真是越来越没希望了,就在昨天孙淑香还听说,街道要把厂子卖掉,卖给一个温州人,那温州人前些年在白水街头帮人钉鞋,孙淑香几双鞋子还是他修的呢,一个修鞋的居然能买得了厂子,这事对孙淑香触动很大。
厂里没活,车床空转一会儿,就转得人心里发毛,浪费电的勇气也没了,大姚也不知去了哪儿,该死的大姚,到底玩啥神秘嘛。车间里几个姐妹不是抱着机子打盹儿,就是围一起骂婆婆、骂自家男人,再有就是说谁谁又单干了,在哪里开了家小厂,还有谁谁买了车,在跑运输。孙淑香听着烦,耳朵里整天灌进的就是创业办厂,这个大办那个大办,难道这个时代真的要变?闷车间里更烦,莫非真要跟车间一起闷死不成?想着想着,脚步黯然地离开厂子,穿过曲曲弯弯的青水巷,往外走。大街上行人攘攘,白水街头就是人多,但这些人分明都有方向,脚步匆忙却不零乱,迈得结实有力,哪像她,浮萍一样,东摇摇西晃晃,往前走无力,往后走又怕。孙淑香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就给蹲地上了,她往哪儿走啊,走来走去又有什么用!
这一天她的脚步再次来到前江路,那是她上中学的地方,前江路中学如今还耀眼地耸立在前江路中央,那也是她两个母亲曾经教书的地方,可惜她的中学念得一团糟,高中入学考试差了二十多分,活生生把一生停留在了前江路。没办法哟,念初中那几年,只要一迈进前江路,脑子里就飞出她的娘,坐在课堂上,看哪个老师都像她死去的娘。她的另一个娘薛爱珍反复劝她,让她不要乱想,集中精力把书念好。这管什么用哟,薛爱珍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她就被八岁前的往事淹没了,心里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全是泪。
前江路中学右边,寺巷子过去一点,就是铁木冬的野果食品厂。孙淑香其实是奔着野果食品厂来的,之前她就来过,还不止一次,只是从未让铁木冬知道过。来了就躲在电线杆背后,目光痴痴的,盯住厂子望。她对厂子里的啥都好奇,进进出出的人,拉满纸箱的车,还有高低不平错落有致的厂房,以及厂区里热火朝天的景象……
孙淑香的眼睛慢慢变热、变湿,内心感慨万千,这真的是铁木冬的厂子吗,这真的是八岁前那个很讨厌很讨厌的男人的厂子吗?她有点恍惚,有点不敢相信,很多事很多情一齐涌上心头,涌得她心里发热,涌得她心里发挤,涌得她想对着厂大门喊几句什么。
可是很快,她的心就暗淡了,似乎突然间,她就想到另一个问题,铁木冬真的会收留下她?
这是孙淑香的软肋,想问题总爱想到“收留”这个词。一想到这词,她的心立马就暗黑一片,再也喘不过气。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被某样东西压死。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得为大鹏小鹏活着,得为李家一对老人活着。一想这对老人,孙淑香的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
流吧,她说。反正不是流给自己的,是流给另一对父母的,她又说。
尽管孙淑香十万个不愿意,可机修厂还是很快关门了。铁木冬说得一点没错,之前厂长、副厂长早已找好出路,他们一个办起了新厂,叫红星机修厂,一起到乡下跟人合伙办乡镇企业去了。县里的广播还把他们说成是能人,说成是创业典型。孙淑香她们还在车间里,来了一大帮人,说这厂子打今天起就换招牌了,让她们赶快离开。
孙淑香她们结结巴巴,想争论又不敢,想赖着不走又没那份勇气,再说人家明确告知,厂子要转产,以后不用车床,要专门生产电子玩具。
电子玩具是个啥,孙淑香她们不知道,她们只知道,打今天起,这厂子不再属于她们,她们被扫地出门了。
被赶回家的第一天,李华凡来了。李华凡打扮一新,连头发都新理了,看上去人模人样。进门就嚣张地坐在凳子上,问孙淑香,大鹏跟小鹏呢?孙淑香说在爷爷奶奶那边呢,孩子要上学,我顾不上。
“那你能顾上什么?”李华凡问。
孙淑香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实在回答不了。她陌生地看着李华凡,见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心想定是赌博赢了钱,或者就是录像厅生意火爆。听大姚说,李华凡那个录像厅生意真不错,白天连放四场,晚上放通宵,一大帮孩子成了他的固定看客,其中就有跟大鹏小鹏一样大的。大姚还偷偷告诉她,李华凡放那种片呢。哪种片?孙淑香不明白地问。大姚鬼鬼地一笑,回去问你家男人吧,就床上干的那种片,还是外国的!
大姚这话让孙淑香遭雷击般,两条腿像木桩子般钉在了地上。
孙淑香是很少过问自家男人在外面干什么的,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她都不问。不是她不想问,是李华凡不许。刚结婚那阵,孙淑香问寒嘘暖,就像小棉袄一样贴着自己丈夫,李华凡单位上发生一件小事儿,她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是百问不倦百听不厌,很快,李华凡就变了,先是不耐烦作答,接着就骂她管得宽。等大鹏小鹏生下,起先他还知道抱一抱,哄一哄,帮一点小忙,后来就夜不归宿,再后来,就跟叫吕痞的搅在了一起,不只是吕痞,还有跟吕痞一起厮混的女人。烫着发染着红嘴唇穿戴摩登走在街上公然跟男人亲嘴的那种女人,那可是一九八几年的街头啊,男女在街上拉拉手都会吓得路人躲开。再后来,李华凡的生活就跟孙淑香无关了,他在外面做什么,她都装不知道。为这事薛爱珍曾经怪过她,说你的男人你要管啊,这么放任下去,迟早要出事。孙淑香笑笑,温暖地冲婆婆说,能出什么事呢,他是你儿子,难道你还不放心他?这话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反正薛爱珍听了很脸红,再也不说让她管这种没用的话了。是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薛爱珍太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东西了,他已搞大几个女孩的肚子,每次打胎的钱都找她这个母亲要!
现在,李华凡人模人样坐在那里,家里没有沙发,让赌场老板抬走了,唯一的一张凳子,还缺了一条腿,拿砖支撑着,李华凡却坐得很稳。他优雅地掏出一支烟,带过滤嘴的,云雾山。你还别说,李华凡如果人模人样起来,倒也有几分诱人,要不当初孙淑香也不会死心塌地嫁给他,这里面不只是感恩,真还有爱的成分。
“厂子关门了,你有什么打算?”李华凡问。
孙淑香惊讶地扭过头,没想李华凡还能问出这么一句人话。
“没什么打算。”她说,然后去厨房,不管李华凡在不在家吃饭,饭还是要做的,女人嘛,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灶台,这也是婆婆薛爱珍教她的为人之道,而且公公李承恩也这么说过。
“你先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李华凡弹了下烟头,嘴里很时髦地吐出一连串烟圈,就在烟圈整齐地排成一长队时,李华凡突然很流氓地吐出一口青烟,蛇一样钻入那些洞中。他自豪地笑笑,带着胜利的味道。
“听见没有,我让你过来!”见孙淑香磨蹭,李华凡忽然就不耐烦。孙淑香只好乖乖出来,立他面前:“说吧,我听着。”
“我问你,是不是找好去的地方了?”
孙淑香摇头。
“铁大个子没找你?不对吧,那咱家这些米啊油的,哪儿来的?”
“他是来过,家里没钱买米,两个孩子不能饿着。”孙淑香说。
“你是说我没本事养家?”
“我没那么说,家里早就没米了,我们几个月没开工资,现在也不用盼了,厂子没了。”孙淑香咬住嘴唇,一提厂子她的心就痛,痛得要烂,那是她的路,现在路断了,她掉进没有出口的坑里,心不痛才怪,不过咬住嘴唇疼痛感就轻许多。
“没米就跟男人要,那要是没我呢,是不是就要让他睡?”李华凡很直接地就把过激话说了出来,其实关于孙淑香和铁木冬的事,结婚前他就知道,是他小时候母亲薛爱珍当笑话一样讲给他的,那时孙淑香是他妹妹,薛爱珍讲这些的时候,脸上很是带着自豪,意思是她战胜了小寡妇,把冬瓜巷最漂亮的女儿夺了过来。现在想起这些,李华凡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会把这些延伸开,延伸出一个荒诞而又对他极有利的故事来。
“你说呢?”李华凡没想到,孙淑香听了他的话,并没急着辩白,而是很冷静地反问他一句。他一下没词了,如果孙淑香反驳或者发誓,他倒有办法收拾她,孙淑香一冷静,他却少了对策。
“哼,哼。”李华凡连着哼了几声,突然起身,一把抓过孙淑香,恶狠狠道,“说,跟姓铁的上床没?”
孙淑香被他搞了突然袭击,一时反应不过,等意识到胳膊被捏得生疼时,声音低沉却很有力地说了一句:“放开我!”
“我要是不放呢?”李华凡阴笑着,嘴角露出好几道狰狞。
“放开我!”孙淑香又叫了一声,这次她的眼里有了火,开车床的手已经捏在一起。
“好啊,臭婊子,我就知道你心怀鬼胎,想给我李华凡戴绿帽子,妈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李华凡说着,猛一下将孙淑香箍住。李华凡已经好久不碰孙淑香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似乎早就停止在某个日子。那是一个冬夜,孙淑香记得很清楚,那晚李华凡喝了酒,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那个时候孙淑香心里还装着爱情,也想用爱情温暖李华凡,就像李承恩夫妇用父爱母爱温暖她一样。她知道日子是相互温暖着过的,再苦再难的日子,只要温暖在,就不会死去。她伸出手,试着摸过去,想抚摸他的头,还有他被酒精染醉了的脸,那张脸上有风霜,这是她能看得见的,当然也有失意。男人嘛,总有不顺心的时候,那时她天真地抱着这种想法,以为自己的手抚过去,就能把一切抚平。可是她错了,她的手刚刚触摸到他,李华凡就暴怒了,像头激怒的狮子,可是她没有激怒他啊,她只是想用女人的柔贴熨平他心上的疙瘩,只是想用女人的善意还有暖暖的爱把他拉回来,让他不要走得太远、走得太偏。可是李华凡愤怒了,一把打开的手,第一次骂了她“婊子”。就在她巨大的震惊中,这头狮子变成了恶狼,猛地扑向她,一把将她甩在床上,奋力解开她裤带,在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刀子一般插进了她……
孙淑香觉得自己真是不如妓女,妓女是要收钱的,嫖客也不敢太造次。她呢,她只是一头廉价的牲口!
打那天起,“性爱”两个字就成了耻辱,永远像刀伤一样留在孙淑香心上。李华凡偶尔也会拿她发泄,但她再也没了感觉,既没了兴奋也没了耻辱,她真把自己变成了一头牲口。她的麻木激怒了李华凡,李华凡变本加厉折磨她、摧残她,可她无动于衷,居然连哭也不发出。李华凡终于觉得在她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然后就将她弃之一边,到别的女人身上发泄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两年。
没想到,这一天李华凡突然又兽性大发,将她重重摔在了床上。李华凡阴笑着,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边动手解她裤腰带,一边拼命吸他的烟卷。孙淑香这才明白,李华凡要在她身上“玩”火了。
疼痛声刺骨地传来,伴随着“哧、哧”皮肤发焦的声音,一浪一浪地袭击着孙淑香,孙淑香仍然没有反抗,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太像具僵尸,李华凡冒着火星的烟卷在她嫩白的肌体上烧出一个个疱,李华凡发出一大片野笑。
孙淑香的体内流出一股血,殷红的血,火一般在床上燃烧。孙淑香看到血火中倒下一个人,忽而是她娘,忽而又是她。后来她在血中看到大鹏和小鹏,两个孩子合着倒下,才尖利地发出一声喊。
“不要——”
李承恩悔得肠子都青了
李华凡折腾完孙淑香,扬长而去,走时又翻了一遍孙淑香的包,确信孙淑香没有钱后,将包扔在地上,不解气地又狠踩几脚,骂了句格外难听的话,话里涉及孙淑香死去的娘。
孙淑香还没从床上挣扎起来,院门吱呀一声,李承恩和薛爱珍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孙淑香一开始是住在公公婆婆那儿的,后来有了大鹏小鹏,家里装不下,更因了某一件事,她才把自己这个家搬了过来。对多占这么一套房,李华凡心里很乐活。赌债欠得很多的时候,李华凡提出一个建议,将冬瓜巷这院平房卖了,再搬到他爸妈家去,孙淑香说过一句话,把我卖了可以,卖我爸妈的遗产,休想!
当时李华凡气急败坏说:“谁是你爸妈,孙淑香,别忘了谁养大的你,你以为嫁给我,就能把过去忘掉?哈哈,做梦去吧,你欠我李家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
孙淑香就说,我用两辈子还。
不用问,李承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让强盗掠夺了一般的屋子、床,还有硬撑着从床上下来的孙淑香,李承恩眉头深深一皱,用苍老的声音说:“那畜生来过了?”
两个孩子扑过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刚刚经历了什么,嚷着要吃炸薯条,炸薯条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食物。孙淑香忍着剧痛,揽过孩子,又强挤出笑,冲公公婆婆说:“爸,妈,坐。”
薛爱珍眉头紧锁,从进入院子那一刻,她就嗅到什么,这阵还用力嗅着鼻子。后来她把目光对住孙淑香的下体,怪怪地看了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悲凉的气。“作孽啊。”她说。说完背过身,抹了把泪。
薛爱珍曾经以为,这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从冬瓜巷把八岁的小淑香抢了过来,她曾颇为自豪地说:“这是上帝赐给我的另一件杰作,我一定要把小淑香抚养成人,让她成为跟她母亲一样优秀的教师。”她男人李承恩也曾激动地说:“是啊是啊,看着小淑香,我就觉得她比咱们亲生的还亲,这丫头要是长大了,一准出息。”
现在孙淑香长大了,眼角已有了皱纹,可是出息了吗?
李承恩问完那一句,不等孙淑香作答,默无声息进了另一间屋子。其实进门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屋里发生过什么了。接下来他要发呆,发呆是这些年李承恩常做的一件事。他在发呆里咀嚼一些东西,有岁月,有风霜,有爱,有恨憾,当然也有一种叫做忏悔的苦汁。
把孙淑香嫁给儿子李华凡,李承恩最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当初妻子提出这个建议,他惊讶了一声,怎么可以呢,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是兄妹啊。薛爱珍笑笑,露出一脸的小聪明。薛爱珍这女人,别的方面都可以,独独爱耍小聪明这点,让李承恩受不了。李承恩曾语重心长告诫过妻子,人要有大智慧,不能老是陶醉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里,那样会毁掉你的一生。薛爱珍扑哧一笑,完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又不是哲人,我就一普通人,能耍点小聪明已经很知足了。李承恩长叹一声,知道是说服不了妻子的。不过在李华凡跟孙淑香这件事上,他还是坚决主张自己的观点。他跟妻子说,不行,这绝不允许,我李家不能做这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缺德事,那样是会遭人耻笑的。薛爱珍据理反驳,说怎么乘人之危了,又怎么落井下石了,我这是亲上加亲,亲如一家人。
本来就是一家人嘛,难道你一直拿香儿当外人?李承恩搞不懂妻子,很多时候他是搞不懂薛爱珍的,但他装懂,他用装懂的方式尊重着妻子。薛爱珍抿嘴一笑,抛给李承恩一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就神神秘秘实施她的计划去了。事过半年,等再次跟李承恩说时,李华凡跟孙淑香已领了结婚证。
那个时候的李承恩已经感觉出儿子有点儿不大对劲,但到底哪儿不对劲儿,一下两下还说不准。李承恩跟儿子交流不多,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跟他妈亲,李承恩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地方志上去了,儿子的成长似乎跟他无关,薛爱珍把一切都操劳到了。直到有一天,李承恩才发现儿子跟那个叫吕痞的搅在一起,而且,而且他还发现,儿子不但赌博,还暗中捣鼓文物。
赌博能输掉一生,捣鼓文物可是犯罪,会毁掉一生。无论哪一种李承恩都不能接受。他觉得他的儿子应该很有文化,像个体面人一样活在白水城。但儿子现在离体面越来越远,李承恩怕了,一辈子跟学问打交道的他是无力应对这些事的,情急中,他就催促薛爱珍,快把婚事办了,快办啊。李承恩以为,只要给儿子娶了妻子,儿子的心思就会回到这个家,回到正路上。当年他想弃笔从戎不也是让父亲拿薛爱珍把他的心愣给拴住了吗?惊慌不定的他想如法炮制,同时暗暗祈祷,孙淑香能拯救得了他儿子!
哪知结果会是这样,儿子没能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反把一个好好的女儿也给拉进了深渊。李承恩悔啊,要不是当年他抱投机心理,指不定……李承恩不能饶恕的是,当年他所以有那样的想法,说穿了还是心中只有儿子,而少了孙淑香这女儿。
没把孙淑香当自家女儿看的,不是妻子薛爱珍,恰恰是他!
李承恩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现在他最爱说的话就是,人是要遭报应的,谁的心里藏了鬼,鬼就会跳出来折腾谁!
这天走时,李承恩偷偷往大鹏作业本里放了五百块钱,他只能放这么多了,这些年他和薛爱珍的工资都在替儿子李华凡还赌债,李华凡在博物馆借了不少公款,都赌了,现在这笔债转嫁到他们老两口儿身上,怕是他们还到老还不见得能还清。李承恩不敢把钱直接交孙淑香手里,孙淑香不会要的,一次也没要过。这是一个坚强得让人流泪的孩子啊,将所有的苦难都挑在自己肩上,愣是不让他们分担。
大姚来了。很长日子没见到大姚,原来大姚是去了大北口。1987年的大北口,已经很成规模很有点儿王者味道了,虽然不能算是全国最大的批发市场,但在孙淑香所在的省份,甚至包括周边几个省,已经是最大的了。况且随着大办第三产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力发展个体经济、民营经济等口号的提出,大北口的热火劲一天赛过一天,真可谓如火如荼,发展势头极为凶猛。
大姚一进门就说:“累死我啦,快给我拿饮料。”说完一屁股把累得散架的身子甩到孙淑香床上。等半天没见动静,大姚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家,这是孙淑香家,她骂了句脏话,起身拿起一只大碗,在水龙头下一接,咣咣当当就把一大碗自来水灌了下去。
孙淑香像根木头,傻呆呆坐在门槛上,大姚不用看,也知道她脸上写的全是“愁”字。
“那畜生呢,又欺负你啦?”大姚问。
孙淑香没吭声。这些天她天天出去,想讨一份工作,她去了不少厂子,人家不是嫌她啥都不会就是她嫌人家给的工资太低,总之是对不上号。昨天倒是有家小厂给的工资高,也不嫌她只是一开车床的,老板还热情地留她吃饭。孙淑香冲老板说了声谢,还非常真诚地冲人家露齿笑了笑,正欲转身离开,一只大手就摸到了她肩上,随后一个被烟熏得已经变味的声音响在了她耳边:“你要是天天能住厂里,我给你工资翻倍儿。”紧跟着,那双粗黑的大手就野蛮地抓到了她胸上。
昨天孙淑香差点儿废掉那土鳖子老板,妈的,想吃我孙淑香豆腐,你还嫩了点儿。骂这话时,孙淑香脑子里猛然又冒出铁大个子的身影。该死的铁木冬,大木瓜,大冬瓜,大傻瓜,这辈子我是不会到你厂里去的!骂过之后,孙淑香就茫然得没一点方向了。她原以为世界上的厂子都像机修厂一样,原来不。机修厂虽然小虽然不好可它近,离家近,照顾儿子容易,上下班也不用费太大事。孙淑香轻易不把两儿子交给公公婆婆,她要自己带,她要让大鹏小鹏永远不离开娘,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那也顶多几个小时或半天,很快,她就会催着他们把儿子送回来,好像在爷爷奶奶那儿多待一会儿,两个儿子就会变坏。她心里真没这个想法,但她心里有另一个想法。她老是怕分开一会儿就见不到她的两个儿子,大鹏小鹏刚上学那阵,她会冷不丁从车间里冲出去,疯了一样跑进学校,直到看见两个儿子乖乖坐在教室,脸上才会绽出放心的笑。
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这些村办厂、个体厂,没一家在城中心,全都离白水城远远的,最近的一家中午也回不了家,有些甚至就到了乡村。这是断断不能的,孙淑香绝对不会去乡村上班,那样她的两个儿子咋办,中午谁给做饭,下午放学谁又会在家里等他们,要是被同学欺负了咋办,万一再有啥事呢?不能的,断断不能。哪怕不上班,也不能抛下我的大鹏小鹏!孙淑香很坚定,过去她没抛下过两个儿子,现在更不能,将来更不可能!
可是不去上班拿什么养活两个儿子?
她急得想哭,但她知道不能哭,眼泪这东西其实是个贱货,一次让它冲破了,以后就会没完没了。孙淑香必须得咬住牙。
“你咋不问这些天我去了哪儿?”大姚站着无聊,孙淑香老是对她不冷不热,弄得她极不舒服。
“问你哪,听见没有!”
孙淑香仍旧痴呆呆地坐木槛上,似乎大姚的到来跟她没一点儿关系。
“妈的,小骚货,一定是被男人偷了心。”大姚心里骂了一声,走过来,一把提起孙淑香。“聋了还是哑了,我进来你看不到吗?”大姚声音很大,怒味儿已经飘到了巷子里。
孙淑香一把推开大姚,换了个位置又坐下。她在考虑,如果实在找不到去处,是不是该跟公公婆婆说,让他们不要怀疑铁大个子,更不要怀疑她,不要恨她,她得去挣钱呀,不挣钱她的一对儿子会饿死!
大姚讨了没趣,想走,但又舍不得地把脚步收住,默站一会儿,来到孙淑香面前。
“香,你听我说,哥哥我在大北口整下了一铺面,妈的,八十多平方米呢,大得跟车间一样。咱撤到大北口去,凭啥别人能挣钱咱们不能?破机修厂,耽误了爷们多少青春,现在不用耽误了,咱自己干,像报纸上说的,创业!”
跟孙淑香说话时,大姚从不称自己是姐,称哥,有时是哥哥,有时是哥们。总之,表现得很爷们、很男人,还带着保护神的味儿。
大姚说这种话一点儿不为怪,大姚生下来就像个男孩子,她爹她娘也是把她当男孩养的,直到她发育,直到第一次来例假,她娘才如梦方醒大叫一声,然后仓仓皇皇拿出一些自己穿旧的衣裳裹在了大姚身上,也不管大姚习惯不习惯,总之他们是把大姚的性别颠倒了过来。大姚有过男人,一汽车司机,按大姚的说法,那家伙很野,像头豹子,大姚喜欢他。可是婚后很快发现,这种喜欢不是爱,更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大姚把自己搞错了,她还沉浸在男性的幻想里,她对汽车司机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欣赏,暗暗还有一些崇拜在里面。汽车司机也发现错了,他只觉得大姚好玩,人高马大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大姚简直就是一玩具,能跟他喝酒能跟他一块骂脏话一块追着别人打架。但是婚姻是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里需要一些温柔、需要一些细腻,更需要小鸟依人的那种温存,大姚给不了他,大姚给他的永远是侠客般的快意恩仇还有没心没肺的干巴巴的日子,好像很缺少水分。于是不久,他身边就有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体重还不到大姚一半,据说他搂在怀中很缠绵。汽车司机也不怕这事让大姚知道,有次还公开搂在了大姚眼皮底下。大姚骂了句,没理他。但是当汽车司机无所顾忌地将小鸟带到大姚床上时,大姚就爆发了,她真的拿出一把刀,差点儿把男人阉了,要不是那小鸟跪下求她放过他,大姚那次可能就把自己弄进了监狱。
大姚很快离了婚,离婚后的大姚眼里再也没了男人,按她的说法,男人是世上最脏、最垃圾的物种。
大姚说出的大北口让孙淑香心猛地一动,生活在白水的人没一个不对大北口心动,大北口什么地方,那就是深圳、就是香港、就是淘金者的天堂啊,那里黄金灿灿,那里四处是野心、四处也是机会!孙淑香脑子里迅速转了几转,突然又扫兴地垂下头。
大北口离家差不多八十千米,简直就在天涯海角嘛,就算那里有座金山,也轮不到她孙淑香去搬啊。
“香,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俩的未来,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拿那么大铺面得求多少人,那是大北口啊,不是冬瓜巷也不是青水巷,钱倒是不说了,反正将来还会从别人手里挣回来,关系,香,你知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我他妈连前夫现在老婆的表舅都动用了。”大姚激情饱满,显然她已经把大北口想成了她跟孙淑香创业的金沙滩。
“我不去。”孙淑香终于说。
“凭啥?”大姚吃了很大一惊,简直就像盯外星人一样盯住孙淑香,“你说你不去?你再说一遍,你没病吧,那可是大北口,一年下来他妈就认不得人了,钱,钱你懂吗?”
“懂。”孙淑香又说。
“我还以为你烧包呢,香,你听我说,我们在那干三年,然后……”
“不是我们,是你,大姚,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孙淑香起身,很认真地望住大姚。大姚伸手摸了一把她额头,发现没热,又奇奇怪怪看她几眼:“你中午吃啥了,没吃错药吧?”
“大姚我没心思开玩笑,你走吧,去你的大北口。”
“那你呢?”大姚不死心地盯住孙淑香,盯着盯着,忽然冷笑起来,“我懂了,你是为了那该死的铁木冬!”大姚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已握在了一起。
孙淑香说:“跟他没关系,我不会去他那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总之不去大北口,我舍不得孩子。”
大姚哄地笑了,孙淑香这话简直太逗了,她岂能不笑,她笑得肚子都痛了,好不容易直起腰,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说:“可爱死了,我说香你真是可爱死了,去大北口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关系很大。”孙淑香越发认真。
大姚还是没懂孙淑香的话,两人一起工作多年,孙淑香的心思大姚多半还是懂的,独独孩子这点上,她很难理解孙淑香,她觉得孙淑香有时候像一头犟驴,很不开窍的那种。她再次笑了一声,劝道:“把他们送到爷爷奶奶那边去,放心,他们不会害掉你孩子,他们比你更疼。”
“不!”孙淑香几乎尖叫了一声。她的表情吓坏了大姚,大姚紧张地问:“为什么不,你孩子又不是野种,怎么说也是他家的种。”
孙淑香忽然就叹气了:“大姚你不懂的,你真不懂。”说完这句,孙淑香丢下大姚,去院里了。
大姚的确不懂,大姚没生过孩子,没生过孩子的大姚根本体验不到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揪心。大姚体验到的是别的,比如错生女儿身的苦恼,还比如……
一场横祸改变了许多
孙淑香终于找到一份工作,1987年的工作远不像现在这么难找,只要肯吃苦,岗位还是很多的。孙淑香给一家纸箱厂当搬运工,那家纸箱厂是二轻系统的,其前身就是她父亲曾经当过画工的那家厂子。真是想不到,多少年后,孙淑香会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厂子。但她心里没一点儿感慨,真的没,她按车间主任的吩咐,推上单车,从生产线上装好成捆的纸箱,然后推进库房。这活是苦力活,以前只有男工人干,那段时间这家厂子活多,加班加点,人手显得吃紧,偏巧有个男工人又被乡下一家厂子挖走了,孙淑香就被临时抓来干了这份苦差。可她一点儿不觉得苦,当时给她的工资是计件制,也就是拉得多挣得多,她几乎不休息。连着干了几天,她手心里起了皮,开了十几年车床都没起皮,拉了几天单车竟然起了皮。
有天她正拉着单车,吃力地往库房去,车间到库房有一段距离,单车又很不稳,她装得多,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可能是太累,她居然没把稳车把,单车摇晃几下,真就给翻了,纸箱轰一声全倒在了院子里。恰巧让巡视的厂长看见了,厂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孙淑香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红着脸僵那儿,汗也不敢擦。
厂长盯着她望了一会儿,回头问跟在后面的车间主任:“她是新来的?”车间主任点头。厂长刚要说啥,忽然又像发现啥似的瞪大了眼,过了一会儿厂长问:“你就叫孙淑香?”孙淑香点头,厂长就说出了她父亲的名,问她:“你真是她女儿?”孙淑香再次点头。厂长唏嘘几声,道:“快呀,孙师傅女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我记得,还是扎两条小辫子的碎姑娘呢。”孙淑香这才抹了把汗,带着拘谨地问厂长:“你认识我爸?”厂长怔怔想了一会儿,似是自言自语道:“孙师傅是好人啊,我听我师傅说起过。”说完迈着伤感的步子走了。孙淑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纸箱。等她弯腰想抱纸箱时,才发现单车又装好了,站在车前的是大个子铁木冬。
“你为什么要这样?”铁木冬问。
孙淑香不说话。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青石河边,太阳即将落山,余晖映着河面,断桥在晚霞中显出自己的美丽轮廓,它太像一个断了臂的诗人,终生守着它的青石河。而它西边密密的林子就像它丰满的爱情,藏着神秘也藏着传奇。这是孙淑香第一次爱上断桥时就有的想法,那时她还读诗,算个文学女青年。现在尽管让岁月染了风霜,再也不诗啊梦啊了,可看见石桥,看见青石河,心里还是会涌出很多东西。
为了把她带到青石河边,铁木冬打发自己的工人带着大鹏小鹏去下馆子。大鹏小鹏乐得屁颠屁颠的,才不在乎孙淑香拿恶恶的眼神瞪他们呢。两个小家伙就是跟铁木冬亲,这点就连爷爷奶奶也没办法。
“说话呀,干吗不到我这边来,非要去干苦力?”铁木冬又问。
纸箱厂那一幕把铁木冬气坏了,他居然一气儿为孙淑香拉了十二趟,把车间里下线的纸箱全拉进了库房,拉得车间那些工人大眼瞪小眼。后来厂长打发劳资科科长给孙淑香送来一张表,说填了吧,填了把你手续转过来,这样你就成正式职工了。孙淑香惊讶中,铁木冬一把抢过表格,愤愤道:“填个头啊,正式职工有啥了不起,该扫地出门时还不照样扫地出门!”劳资科科长满脸不解地望住这个不明来历的男人,望了一会儿有点儿心虚,悄无声息离开了。孙淑香被铁木冬硬拽着上了车,轰轰隆隆就给拉到了河边。
“说话呀,你干吗不说话!”铁木冬等不到答复,有点儿急。
“说什么,你让我说什么?”
“为什么要去纸箱厂,那里有多好?”
“没多好!”
“没多好干吗还要去?”
“我要挣钱,我要养活孩子!”
“我这边挣不到钱?你这是歪理,是故意躲着我!”
“我……我就是躲着你,不躲着你咋办,还想让多年前的那一幕发生吗?铁木冬我告诉你,我孙淑香不是你的女人,我有男人,有家!”
说完,孙淑香嗵嗵嗵走开了,铁木冬怔了一会儿,突然扑上去,一把抓过孙淑香,就要往怀里抱,边用力边说:“我知道你有男人,我知道你有家,但是我还是……”
“放开我!”
“不放!”
“放开我!”
“就不放!”说着一用力,完完全全就把孙淑香搂住了,嘴巴甚至凑过来,差点儿就把孙淑香给亲着了。孙淑香身子一片颤,抖得好厉害,几乎就要软到他怀里了,可孙淑香还是清醒了过来,一把推开铁木冬,朝树林那边跑了。
太阳这时候完全不见了,夜色已舒缓地铺在了青石河上,大地一片朦胧。
如果不是1987年初冬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孙淑香是不会去野果食品厂的,更不会扑在铁木冬怀里哭。冬天到来时,孙淑香的工作关系已转到了纸箱厂,成纸箱厂正式职工了。那个年代“正式”两个字还是很值钱的,除过一些能人和有胆量的人,大多的人还是喜欢把自己安安全全交给一个单位。相比那些找不到正式厂子的人,孙淑香还算幸运,所以工作起来也更卖力,进厂不到一个月,就被厂长表扬了几次,厂长还在全厂大会上讲到了她父亲,说她父亲孙师傅是如何敬业、如何无私奉献的一个人,是纸箱厂的元老,纸箱厂现在用的很多图案,还是孙师傅当年留下的。这话又把孙淑香拉到了八岁以前,本来她脑子里关于亲生父亲的印象已日渐模糊,这下好,一触摸到纸箱,她就仿佛摸着了父亲的手,工作累了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盯住纸箱上那些图案,脑子里火花一般闪出父亲活着时做画的情景。
冬天不知不觉来了,孙淑香害怕冬天,因为冬天就要生炉子。尽管1987年的人们已经烧起了煤球还有蜂窝煤,孙淑香仍然觉得冬天就跟她的丈夫李华凡一样,充满暴力也充满凶险,她怕。她老在幻想,要是有一天能住上楼房多好啊,就再也不用担心煤气中毒了。
1987年的白水已经有了大片楼房,好多有钱的单位都在修建家属楼。孙淑香知道这只是梦,纸箱厂能发出工资已经很不错,哪还敢指望给你盖楼。李华凡的文化馆也是穷单位,办公还在几间破平房里,就算有钱修楼,也不会分给李华凡的,这点自知之明孙淑香还是有。
但是这次灾难却不是来自煤气,而是……
那天是周末,厂子接了一笔急活,冬天了,各种包装物的需求突然多起来,纸箱厂就格外忙。厂子要求加班,孙淑香不能按时回家,中午就跟大鹏小鹏说让他们放学后去爷爷奶奶家。叮嘱完不放心,又骑自行车到公婆家,将加班的事说了,让公公下午早点去学校接孩子。
大约六点半钟,厂里传达室的老头突然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孙淑香,孙淑香是哪个,快出来,不好了,你家出大事了。”
孙淑香刚刚放下碗,厂里食堂给大家提供加班餐,红烧肉炖粉条外加米饭。工人们围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吃,边吃边说些荤话,工厂里女人们说起荤话来都一样,一点儿不害臊的,能把刚进厂的小年轻说得跑掉。孙淑香听见喊,放下碗急匆匆就走了过来。
“你是孙淑香?”老头盯住孙淑香,感觉这人他没见过。孙淑香刚嗯了一声,老头就说:“你家出大事了,你那个小鹏让摩托车撞了,快去医院。”
孙淑香天呀一声,跌跌撞撞就往医院跑。等奔到医院,就看见公公婆婆焦急地围在急救室门口。
“香儿,对不住啊,是我的错,香儿你骂我吧。”李承恩看见孙淑香,哭着嗓子就检讨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小鹏呢?”孙淑香眼泪早下来了,其实门房老头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这阵早成了泪人。
“手术室,香儿,手术室。”李承恩结结巴巴,脸上无半点儿血色。
孙淑香扑向手术室,很快被护士拦住,她再扑,婆婆一把拽住了她。“香儿你冷静点,医生正在抢救呢。”
“我冷静不了,我要我的孩子!”
“香儿你别急,香儿你别急嘛,医生……”李承恩一边讨好孙淑香一边不住地捶胸顿足。
据李承恩说,放学前他就站在校门口,可学校出来的孩子太多,他没瞅到小鹏也没瞅到大鹏,学生们都要走光了,还是没见到两个宝贝孙子。他有点儿急,就问后面的学生,见过他家大鹏小鹏没?其中有个孩子说,他们去河边了,青石河边。
大鹏、小鹏还有班上另外两个同学这天果真去了青石河边,其实他们常常溜到河边,夏天摸鱼冬天打鸟,两个人都是弹弓高手。四个孩子玩到六点,估计该放学了,不敢再玩,结伴往回走。刚离开青石河,一辆摩托车飞奔过来,骑车的是个时髦青年,留一头长发,还烫了卷,穿着喇叭裤,吹着口哨。小鹏冲路那边打了一弹弓,说是打着路边鸟了,飞奔过去抓鸟,摩托车正好冲过来,时髦青年扭了几下,没避开,车速太快,一头就撞向小鹏。几个孩子惊呆了,眼睁睁看着小鹏像小鸟一样飞出去,飞到路那边水沟里。等醒过神扑向小鹏时,时髦青年已经翻起身,摩托嗖一声,他逃了。
小鹏要输血,医生说孩子失血过多,得马上输血,让孙淑香去交钱。
“愣着做什么,快去交钱啊。”婆婆说。
孙淑香愕了一下,飞快地朝收费室跑,到了收费室,才发现自己身上没一分钱。公公李承恩也没带钱,婆婆身上更没钱。孙淑香急着又往家里跑,跑半路上才记起,家里也没钱,一周前李华凡来过,打了她一顿,把她在纸箱厂挣的工资夺走了。孙淑香瘫在了路上,医生把话说得明白,不交钱就输不了血。等她重新回到医院时,看见公公李承恩跟医生吵,原来公公知道家里没钱,要让医生输他的血,医生化验了说血型不合,公公不信,说自己的孙子怎么会不合?吵来吵去,医生烦了,说这样闹下去,会耽误孩子的,马上交钱,不然就让他们转院。李承恩一抹胳膊,说你抽吧,算我卖血总行吧,拿这钱给我孙子买血。医生不耐烦地看了李承恩一眼,冲赶回来的孙淑香说:“你是孩子母亲吧,快让他们走开,耽误了孩子谁也负不起责。”
孙淑香可怜巴巴望住医生,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
关键时刻铁木冬赶来了,铁木冬一听到消息,就急奔医院而来。他问孙淑香,小鹏到底怎么了?孙淑香说不出话。铁木冬又去问医生,医生抱怨道:“你们能不能先交钱,没有钱我们怎么输血?”铁木冬跑向收费室,利落地交了五千块钱。可是很遗憾,过了半小时,医生面色沮丧地说,血库没血,他们要从别处想办法。这个时候小鹏已经很危险了,医生脸上甚至有了放弃的意思。情急之下,铁木冬伸出胳膊,医生,抽我的吧,把我的血输给小鹏。
“你?”医生怀疑地瞪住铁木冬,感觉这人不像是孩子父亲。
“快抽,别磨蹭了,晚了孩子怕真会耽搁掉。”铁木冬说。孙淑香也伸出胳膊,坚持让医生抽她的。
意外的是,孙淑香的血不合适,铁木冬的血却非常合适。李承恩两口子十分感激,看着医生抽了那么血,恨不得要给铁木冬下跪。
小鹏得救了。可是还没出院,李承恩的脸就阴了。李承恩反复想一个问题,他的血不能给孙子输,铁木冬的血怎么就能给小鹏输呢?是啊,铁木冬的血怎么会跟小鹏的血吻合呢?
铁木冬几乎天天来医院,而小鹏的父亲李承恩的儿子李华凡却找不见人。录像厅关了好几天了,文化馆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馆长无不遗憾地冲前去找人的李承恩说,你这儿子,你这儿子啊。连续啊着,却不往下说。李承恩从馆长脸上看出许多担忧,还有深深的失望,长叹一声道,我对不住你啊,真是对不住馆长你啊。后来李承恩才听说,李华凡跟着那个叫吕痞的人去了深圳,据说这次他们干的是一笔大买卖。
铁木冬的热情很快遭到李承恩两口子的排斥,看着他对小鹏好,李承恩的眉头就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皱,妻子薛爱珍也聪明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开始她还强迫着不把怀疑和不满流露出来,这天看到铁木冬像丈夫一样关心和体贴孙淑香,薛爱珍忽就忍不住了,脸一拉说:“淑香,放尊重点儿!”
孙淑香被婆婆这句话戗住了,自己哪儿不尊重了?碍着铁木冬面,孙淑香没发作,只是略带不满地瞥了眼婆婆,然后扭过头望住了窗外。窗外天灰蒙蒙的,一到冬天,白水的天就不好看了。后来铁木冬走了,婆婆给她吊个脸,公公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启开他那张庄严的嘴说:“淑香啊,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但又忍着没说。”
“爸你说吧,没事的。”孙淑香见公公说得那么艰难,就想替他减轻点儿负担。
“好,我说,你告诉这个姓铁的,我们老李家不欢迎他。”
“什么?”孙淑香完全惊住了,到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另一个灾难已悄悄朝她袭来。
李承恩还不甘心,又坚持说了一句:“你们过去有过什么,我跟你妈不计较,往后,再不要有了!”
“爸!”孙淑香震惊中喊了一句。
“你喊什么,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凭啥他要对我家小鹏好?我说淑香,你不要恩将仇报,难道你还想让那年的事发生,我和你爸受不了!”薛爱珍在一旁帮腔道。
“恩将仇报?”孙淑香已经把嘴唇咬烂了?只有咬住嘴唇,她才不会乱说话。
那年发生过的一件事
那件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孙淑香不想提,李承恩夫妇也不想提。对李承恩夫妇来说,那件事是耻辱,奇耻大辱。对孙淑香来说,那件事真是个意外。
那时的铁木冬已经离了婚,不算离婚,是他老婆珠珠嫌他穷,跟着一河南人跑了。其实珠珠跟那个河南人已经勾搭了好多年,明着是铁木冬老婆,暗中却老给河南人当被子、当褥子,让人家随心所欲地用。后来让铁木冬抓住,差点儿把她打死,珠珠一怒之下,就跟河南人跑了。
那年铁木冬的娘还活着,当年人见人爱、爱了就想彻夜地想的小寡妇天天空瞪着一双眼,站在冬瓜巷里,望住青水巷的方向。没有人明白她在望啥,只有儿子铁木冬知道。
那年大鹏和小鹏还不满两岁,李华凡已经开始打孙淑香了。赌了钱打,不赌钱也打。外头找了女人打,外头找不到女人也要打。总之,打成了家常便饭。孙淑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了,可李华凡的拳头还是不停下来。拳头不够用时,他还动用家伙,火棍、炉盖、酒瓶、手钳子,操起什么就用什么打。
那天李华凡喝了酒,是跟叫吕痞的一块喝的,喝醉后吕痞嘲笑他,你算哪门子爷们啊,输几个钱就垂头丧气,让你拿几件宝贝出来,你他哥的比拿你老婆还舍不得。只要外人一提他老婆,李华凡打的瘾就发作。回家后他喊了一声孙淑香,孙淑香刚侍候两个孩子睡下,正洗脚呢,没理李华凡。李华凡一脚将洗脚盆踹翻,骂:“耳聋了啊,老子喊你听不见?”
孙淑香怕吵闹声让公公婆婆听见,起身把门掩了。那时他们还跟公婆住一起,打架声常常会惊到公公婆婆,第二天薛爱珍就会数落她,香儿,你要知足啊,能嫁给我们小凡,是你前世修的,你可不能干昧良心的事,人活着是要讲良心的,想想我们拉扯你,多不容易。孙淑香只好咬住牙讲良心,是的,她不能忘了她是谁拉扯大的,更不能忘了李家对她的恩,她要报恩。
掩上门后,孙淑香就做好挨打的准备。她是不会反抗的,李华凡打再狠,她也不反抗,以前多少还挣扎,现在连挣扎都不会了,挨打对她来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李华凡最生气的就是她这样子,妈的老子打你你动一下啊,你他妈死挨着有屁意思。还是欠揍,李华凡认定孙淑香这样子就是欠揍。贱货,烂女人,看你动还是不动!
噼里啪啦,一阵拳脚相加,李华凡打得气喘吁吁,胳膊都痛得摔不动了,孙淑香居然还是不动,站在原地任他打。妈的,这贱货是在找死啊。李华凡回首一看,就看到一样东西。
他家的塑料暖水瓶!
李华凡阴险地一笑,身体兴奋得不行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赶着他,让他马上做点什么。孙淑香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有所恐惧地抖了一下,旋即就又坦然。她心里响出一个声音,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们一家就都平衡了。李华凡一把撕过孙淑香,把她从门边撕扯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就将孙淑香扒光了。他曾在很早的时候,就偷窥过这具身子,那个时候的他就想占有她,但心中又怕,毕竟是他妹妹啊,他妈要是知道,会打死他的。后来母亲居然鼓励他,一个大男人,想做什么就做啊,别怕。那之后,这具身子就由着他摆布了。他记得第一次占有她时,他才十七岁。母亲替他隐瞒着事实,孙淑香哭,母亲就训她,这有什么啊,女人迟早都有这一回的,况且我家小凡一直拿你当亲妹妹,你可不能乱说哟,乱说会毁了我李家名望的。
他们李家有名望。
现在,这具身子早已引不起他兴趣,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撕烂她。孙淑香像具木偶一样躺在床上,李华凡稍稍犹豫一下,就坚定了,他走过去,狠狠地提起暖瓶,暖瓶每晚都会装满开水,这是孙淑香的生活习惯,因为早上她要给两位老人还有两个儿子做早饭。听见提暖瓶的声音,孙淑香本能往一起缩了缩,这个缩的动作刺激了李华凡,你也会怕啊,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妈的,老子烫死你!
于是,那个夜晚,一壶滚烫的开水浇在了孙淑香身上,位于青水巷的李家,发出了撕心裂肺一声叫,叫声惊动了四邻。
叫声过后,李华凡往床上一躺,扎扎实实睡着了。薛爱珍隔着门问了一句,做什么呀,吵得还让人睡不睡?然后披着衣服又回去了。
孙淑香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医院,不送怕真出事,不过薛爱珍很聪明,没跟医生说是儿子烫的,她说是孙淑香不小心,打翻了暖水瓶。医生什么也没说,望着浑身溃烂的烫伤,医生已经说不出什么了。他建议马上住院,不然感染了会出人命。薛爱珍说,住什么院啊,不就开水烫了吗,开点药回去抹,我家淑香挺坚强的。
“你放屁!”门外忽然响来一个声音,薛爱珍回头一看,竟是小寡妇。发生在青水巷李家这起惨无人道的事,还是通过一些渠道传进了小寡妇耳朵里,小寡妇“天呀”一声,拉着儿子铁木冬就赶来了。
铁木冬像个凶煞,立在他娘身后,他娘奔进来,一把撕起薛爱珍。
“你……你……你……”小寡妇把眼睛瞪成了一对豹子眼,心里窝着的话却骂不出来,薛爱珍居高临下跟小寡妇较量了一会儿,冲医生说:“开药吧,我说了算。”
小寡妇猛地扑向孙淑香,惊天动地哭了一声:“我的宝贝儿啊!”
那天薛爱珍被铁木冬提了出去,医生支持了他这一行动,孙淑香住院了。小寡妇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天天守在孙淑香身边。李承恩夫妇再来,铁木冬就会出现,小寡妇给她儿子下了死命令,李家人再敢碰她的宝贝香儿一指头,立刻让他们全家死,看一眼也不行!李承恩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气呼呼走掉了。小寡妇一边小心翼翼给孙淑香上药,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她的眼泪咋那么多哟,仿佛把一辈子的泪都流了。
在小寡妇的精心照料下,孙淑香恢复得很快。这个时候铁木冬已经把冬瓜巷那座破院子收拾一新,买了床买了一些日用品,等着孙淑香回去。冬瓜巷的人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在期待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回去。巷子里整天都有张望的眼神,当然也有一些感叹,那些曾经嫉恨过小寡妇的人们,现在改变了对小寡妇的看法。他们说,还是咱冬瓜巷的女人有心哟,那些挨天刀的,他们怎么就能住上青水巷。
孙淑香真就被小寡妇接到了冬瓜巷,那晚,冬瓜巷的人都来了,全都陪小寡妇落泪,完了重重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他要是敢来抢,让他一家出不了冬瓜巷。
李家并没抢,他们像是乐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但是不久,大约一个月后吧,冬瓜巷忽然传出一条骇人的流言,流言说,小寡妇原来跟孙师傅早就有一腿,两人偷偷摸摸好几年了,奸夫淫妇后来想出一条毒计,想把可爱的淑香妈妈害掉,就在屋子里放满了煤气。结果那晚淑香妈偏偏来了兴头,非要跟男人那个,一次还不够,要了两次,也可能是三次,把孙师傅给要垮了,一头倒床上就没再醒来。这样,本来只害死淑香妈的阴谋就变成了一桩惨剧,姓孙的也呜呼了。
流言传得很逼真,冬瓜巷的人刚对小寡妇有了好感,这一下又矛盾了,他们不知道是该信小寡妇这个人还是该信这流言,困惑得不成。李华凡趁这机会就搬到了冬瓜巷,他冲冬瓜巷的人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给我戴绿帽子。冬瓜巷的人有点儿同情李华凡,因为谁的眼睛都能看出,小寡妇母子是有所企图的,更可怕的是,让小寡妇舔伤一般舔好的孙淑香,眼里对铁木冬已经有了柔情。哟嘿嘿,是柔情哎。有人甚至亲耳听到,孙淑香在铁木冬怀里咯咯笑呢。不只如此,她还喊小寡妇娘呢。
冬瓜巷就是冬瓜巷,永远也比不上青水巷的精明。
小寡妇倒在了流言里。小寡妇不是因为自己的声名遭到流言的洗劫,当了大半辈子寡妇,她早就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了,但她在乎孙师傅的声名。有谁想得到,小寡妇心里还真藏着一个男人,不是那些跟她脱裤子上床的男人,是从来不正眼瞧她一眼的孙师傅。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哟,伟岸,体面,干净,活得特别有尊严。小寡妇居然知道尊严,她把“尊严”两个字只留给孙师傅。她无数次地望着孙师傅的背影发呆,痴呆呆的样子就跟少女怀春一样,心里既有甜甜的喜悦,也有苦苦的涩味。但小寡妇从来没想过要跟孙师傅上床,怎么可能呢,他是她的神,她心里有一块高高大大的碑,就是为孙师傅树的。
小寡妇如此爱香儿,其实是爱着她的神。
现在有人拿她玷污她的神,还编织了那么一个阴谋,听着冬瓜巷的人们传来传去,小寡妇知道自己澄清不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寡妇怎么能澄清这样一件事呢,她终于一头倒在床上,再也没起来。
临死前小寡妇恶狠狠地骂了这么一句,姓薛的,甭看着我是个寡妇,跟男人乱睡过觉,但我干净,你才是不脱裤子的婊子,脏啊,从里到外都脏!
大木瓜啊我要飞
小鹏病好出院后,孙淑香毅然决然就辞了纸箱厂工作,来到铁木冬身边了。
小鹏住院这段日子,让孙淑香忽然回到了从前,多年前发生在医院还有冬瓜巷小院里那一幕,似乎重现。孙淑香不止一次想起了小寡妇,想起了她那双泪眼,还有不停地抚摸在她身上的那双软绵绵的手。那是怎么一双手哎,含着人世间全部的温情、爱,孙淑香能从那次巨大的灾难中撑过来,能活下,全因了那双手。那双手只要一搁她身上,所有的疼痛就都消失,那双手只要一搁身上,立刻就感到母亲回来了,能得到母亲的抚摸是人世间多么温暖、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曾经医院或是小院里那段无限温馨的日子,就成了孙淑香这一生最最值得珍藏的日子。
那年孙淑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段日子掩藏起来,才把自己又拉回到现实中。她知道,自己属于现实,而不属于梦。她怕沉在梦中,自己会醉、会死,会永远不想醒来。但她必须醒,必须回到李家去,这点上她真是没得选择。谁知道多年以后,现在,她又突然地被拉到了那段岁月里。真的,她守在床边,忽然发现床上躺的不是小鹏,是她,是多年前的她,而守住小鹏的也不是她,是小寡妇,温柔善良又多情的小寡妇。铁木冬还是多年前那个铁木冬,李承恩还是多年前那个李承恩,薛爱珍就更不用说,他们都没变,都还保持着原状,变的就是她!
人有时候是有幻觉的,幻觉未必没有现实真实,有时幻觉才是最真实的。这些年,孙淑香一直搞不懂自己,搞不懂李承恩两口子,李承恩还好懂一些,一个接近书呆子的老男人,一个虽然愚朽但还算真实的男人。薛爱珍却常常让她如坠雾里,看不清脸看不清一切。这女人忽而温柔得像海绵,尤其夜半三更摸上她床的时候,就觉得她跟小寡妇一样亲热,就觉得她跟死去的娘一样有温度。那个时候孙淑香是真真实实把她当娘的,娘一疼,孙淑香就不觉得苦、不觉得累、不觉得疼了。可更多的时候,薛爱珍是另一个样子,冷漠,多疑,尖钻,甚至带点儿冷血,还有那么一点儿变态。
她常常恍惚,这是薛爱珍吗,这是那个当年抱她过来的女人吗?不像,真不像。孙淑香找不到答案,孙淑香感觉活在一个陷阱里,四处都是阴谋,四处都是假象,她找不到出口,生活或许永远没有出口,只有让你一条路走到黑。
孙淑香不想黑啊——
小鹏受伤让她突然明白一个理,她是母亲,她要为自己的儿子有所担负,她再也不是人家儿媳妇了,她是母亲!
这个想法改变了她,让她意外地做出一个决定,跟着铁木冬干!
她跟铁木冬说:“我要跟你干,但你得发我双倍的工资。”
铁木冬惊讶了一下,开朗地笑了声:“行啊,三倍五倍都行。”
“不,就双倍!”她说。
“为什么?”铁木冬忽然觉得她有些怪,放肆地问了一句。
“我需要钱,我得把欠你的钱还上。”孙淑香很坦率地说。
铁木冬慌了:“淑香你说什么啊,你哪有欠我钱?”
“欠了,这我知道,不过铁木冬你放心,我不会白要你钱的,我干双份工作。”
铁木冬就无言了,认真地看着孙淑香,感觉小鹏一场灾难,让孙淑香回到了人间。铁木冬一直认为,孙淑香以前没活在人间,活在一个他看不清辨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她像是醒了。
得知这一消息,薛爱珍表示出一连串惊讶:“怎么回事呀香儿,不是刚刚把手续转到纸箱厂吗,怎么又不干了?”接着又说:“这事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啊,怎么也得等小凡回来,他是一家之主,你总得让他表态吧。”
孙淑香说:“那好,让他马上回来,现在就作决定。”
薛爱珍结了舌,哑巴了半天,吐出一句话,“孽障,我怎么生下这么一个孽障哎,小鹏住一月院了,他连个音信都没。”说完,阴愁着脸出去了。
李承恩倒是没反对,但也没马上支持,像是非常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道:“跟着他干,跟着他干,这事,算了,我啥也不说,你们看吧。”
这个晚上,薛爱珍又学以前那样摸到床上来了,小鹏出院,孙淑香没把他接到冬瓜巷,而是接到了青水巷,因为她已决定要跟着铁木冬干,她要兼两份工作,照顾孩子的工作就得交给李承恩夫妇。她相信大姚说的话,他们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不会伤害孩子的。薛爱珍摸摸索索爬上床,先是抚摸了小鹏一会儿,接着又抚摸大鹏一会儿,然后就颤丢丢的,怯懦不敢的,将手放到了孙淑香脸上。孙淑香想扭开头,躲开那只手,但一种奇怪的东西又拽住她,一种很隐秘的欲望又让她非常渴望那只手,于是她一动不动,装作睡死般,让那只手在她脸上痉挛、痛苦。薛爱珍见她没反对,没拒绝,胆子稍稍大了些,摸的尺度大起来,先是摸遍了整个脸,慢慢,慢慢又把手移下去,颤颤地,发着抖地,在她全身游走。
后来薛爱珍发出轻微的唤,似是呢喃,似是呼救,孙淑香听清了她的声音,那是歌谣一般非常逼真的声音:香哎香哎我的香哎——
孙淑香几乎就要动摇了,几乎就要翻起身,学以前那样用手蒙住婆婆的嘴,甚至就要跟婆婆表出一个决心了,她不去他那儿了,继续在纸箱厂干。但也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响了过来,小寡妇的声音。小寡妇曾经也这般抚摸住她,不停地说:“香哎,我的香哎,听妈一句话,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欺负你,独独冬子不会,他生得那么高大魁梧,就是用来保护我的香儿的。”
薛爱珍这晚没得到必要的回应,也没得到以前那种让她心碎的感恩,是的,每每得到孙淑香感恩的承诺或是表白,薛爱珍的心其实都要碎一次的。薛爱珍陷在一个怪圈里,走不出来。没了那种东西她怕,有了她更怕,她好难哟。
薛爱珍流了泪。薛爱珍恋恋不舍走后,孙淑香的泪差点儿把自己淹死。但第二天,她还是毅然决然来到了野果食品厂。
孙淑香果然兼了两份工作,一份保管,一份外销。保管工作干完,她就跑出去干外销。铁木冬想带她一道跑,她说不用,她自己认得路。一个月一晃而过,孙淑香果然为铁木冬的产品找到了新客户。
这期间李华凡回来了,李华凡垂头丧气,一副落水狗的样子,很显然,他跟吕痞出去一趟没挣到钱,不仅如此,他还害得吕痞赔了好几十万。原来这次他们去深圳见的“客商”是李华凡联系的,此人以前跟李华凡认识,是一贩卖文物的,据说干得很大,能把国内文物倒到法国、意大利,但吕痞跟李华凡带着一些“宝贝”去见此人,却被此人“黑”了,差点儿把命都丢掉。
吕痞没一同回来,说是到某条道上找人去了,他扔给李华凡一句死话,不把此笔钱追回来,他要李华凡一家的命。
李华凡吓得躲在爸妈家里,门都不敢出,儿子小鹏住院疗伤的事,他听了当听不见。这天孙淑香回到青水巷,见李华凡蒙着头睡大觉,怔怔望了片刻,一扭身出去了。做饭的时候,婆婆薛爱珍拐着弯把儿子做买卖赔钱的事说了出来,孙淑香听完,心紧了几紧,但她装什么反应也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薛爱珍叹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夜里李华凡要那个,人在十分沮丧的时候,可能就会想到从别人身上捞一些便宜,李华凡见妻子活得人模人样,心里不平,就想从妻子身上找点做男人的感觉。没想孙淑香不从,孙淑香这次居然不从,李华凡震惊了,一把就撕住妻子的头发,正要打,薛爱珍进来了,瞪了儿子一眼,说出一句让孙淑香和李华凡都一头雾水听不明白的话。
“要打你们回去打,这里是我家,容不得你们撒野。”
李华凡收起拳头,呆呆地望了母亲半天,薛爱珍走后,他泄气地推倒一把凳子,说:“好,好,今天我放过你,你等着,等着啊。”
孙淑香整整衣衫,搂紧孩子,睡了。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的一天,一伙人突然搬进了冬瓜巷,霸占了孙淑香那个家。孙淑香当时正跟一客户谈生意,闻知消息后匆匆赶到冬瓜巷,一问,才知搬进她家的是吕痞的人。李华凡瞒着她,将冬瓜巷这院平房卖给了吕痞。卖肯定是假,一定是李华凡怕事,当赔偿金赔给了吕痞。孙淑香恼了,敢占她爹娘的房子,这不是逼她死吗?她提起菜刀,就冲占着她家房子的人砍去。这时候铁木冬来了,大姚带着几个姐妹也来了,冬瓜巷的人们弄清了事实,这次他们保持了清醒。冬瓜巷的人终于也愤怒了,他们提着木棍、扫帚,有几个女人还学孙淑香一样提起了菜刀,那帮强占房子的人被追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
孙淑香最后指住李华凡鼻子:“你走,你马上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闻讯赶来的李承恩夫妇亲眼目睹了养女兼儿媳妇手叉在腰里痛呵儿子的情景,薛爱珍想说句啥,大姚立马奔向她,带着得胜的心情说:“这种王八蛋男人,早该阉了!”
孙淑香为自己而战的气概赢得了冬瓜巷的尊重,铁木冬远远看着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眼里竟然滚出热泪。孙淑香这时想起了一句话,是小寡妇跟她说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年她以为小寡妇不配说这样的话,压根就没听进去,现在她明白,这话就是小寡妇一生的写照!
夺回房子后的孙淑香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再也找不见以前那种拘谨或是怕了,低眉顺眼忍受惯了的她一旦昂起头来,却也有几分女中豪杰的英姿。这天她对铁木冬说,你答应过小鹏什么,是不是想耍赖皮啊?铁木冬认真地想了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拍着脑门儿说:“是啊,咋把这事给忘了,我答应等他伤好后带他去儿童乐园坐过山车。”
快要过春节的时候,铁木冬终于腾出时间,带着大鹏小鹏去了儿童乐园。这个时候的白水城已经很热闹了,太阳也格外开恩,阴郁了一个冬天的白水城在春节快要到来时突然变得阳光明媚,天气也像是患了感冒般奇奇怪怪发热起来,人们都说这是暖冬。儿童乐园里一片热闹景象,1987年的白水儿童乐园已经很有些现代乐园的味道,省城有的各种大型游戏白水城都有了,一些聪明的人看中了孩子们的腰包,知道把钱投在游乐设施上最挣钱。孙淑香也跟在后面,孙淑香已经升任为野果食品厂副厂长,这个官衔不是铁木冬施舍的,而是她在短时间内凭业绩打拼出来的。到这时候孙淑香才明白,铁木冬一次次不遗余力去请她、喊她,并不是可怜她,而是早就发现她有经商的天才。一个人怀揣天才却不被自己知道,而要另一个人来发现或挖掘,这事虽然蹊跷却足以让人暖心。孙淑香暖洋洋地跟在后面,他们像一家人一样走进儿童乐园。大鹏小鹏早已按捺不住,过去多少个日子里,只要一路过儿童乐园,他们就会发出兴奋的声音,可没有一次这兴奋的呼叫声能飞进乐园里面。妈妈是不许他们把钱花在这些玩的地方的,妈妈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来“糟蹋”。
“铁叔叔,我要坐过山车。”大鹏叫。
“铁叔叔,我要坐碰碰船。”小鹏叫。
“铁叔叔,我还要玩蹦蹦床。”大鹏叫。
“铁叔叔,我要坐那个飞轮。”大鹏又叫,他的目光比小鹏快,看到的东西比小鹏多,声音也比小鹏大。
“玩、玩、玩,今天就是带你们来玩的,让你们玩个够。”铁木冬笑呵呵说着,给孩子们买了两瓶汽水,目光却始终飘在孙淑香脸上。孙淑香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看来看去,哪儿也新鲜,好奇劲儿绝不比孩子们差。她在心里说,我孙淑香终于能对住孩子们了,这个愿许了多少次啊,今天总算兑现了。
孩子们一项接着一项玩,不太危险的,或者挑战性不大的,铁木冬就让两孩子去玩,他陪孙淑香站外面。遇到稍稍有难度和风险的,他就亲自陪孩子们玩,孙淑香还是有点儿心疼钱,好几个项目她都想玩,一问票价,还是忍住了,道:“还是你去吧,我怕。”铁木冬以为她是真怕,就在上面冲她招手,孙淑香也兴奋地冲他们挥手。很多人把目光投过来,特别羡慕地看着这一家四口,有人认出他们不是两口子,但也还是很祝福地望着他们。
时间一晃而过,两个多小时被大鹏和小鹏玩掉了,他们终于站到了过山车前。过山车是儿童乐园最奢华也最惊心动魄的项目,虽然是腊月,还是围满了人。孙淑香看着那些坐在飞车上飞来飞去的人,感觉天旋地转。“怕死了。”她说,“真的跟飞一样啊。”她又说,“妈呀,他们胆子真大。”她说,“哦,哦,哦,他们飞了,飞了,飞起来了。”她开始跟着那些飞着的人一块喊了。
铁木冬定定地望住孙淑香,他发现孙淑香脸上越来越有了跟他母亲一样的活色,铁木冬的记忆里,母亲一生都充满着欢乐、明快、响亮,简单但绝不虚假,如果母亲在世,看到这新鲜玩意儿,一定会扑上去。我要飞,我要飞,他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铁木冬买了票,先是带着大鹏和小鹏去玩,孙淑香忽然跑过来,搂过小鹏:“你怕不怕啊,过山车怪怕人的,小鹏要是怕就不坐了,让哥哥和叔叔去坐。”
“不怕!”小鹏喊了一声,就已跑进里面了。这孩子,出了一次车祸住了一次院,好像把胆儿练大了。铁木冬放好两个小家伙,冲孙淑香招招手,孙淑香也冲他们挥挥手,不住地叮嘱,手抓好啊,带子系好没,大木瓜,看看孩子带子系好没,一定要抓好孩子啊。
这个时候孙淑香已经不叫铁木冬铁木冬了,改叫大木瓜。其实小时候她就这么喊。
“香儿,我们要飞了。”坐在上面的铁木冬说。
“妈妈,我们要飞了。”大鹏小鹏一起喊,两张小脸早已兴奋成太阳的颜色。
“抓好啊,带子啊,哦,转动了,小心,头别往下看,往远处看啊,哦,飞了,要飞了,鹏,我的鹏,飞了飞了——”
接下来的时间,孙淑香就完全忘掉自己是谁了,在哪儿,她头抬得高高的,目光死死盯住上面的孩子还有那个大木瓜,手舞着、挥着,脚步乱跳着,嗓子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忽而喊,飞了,飞了,飞得好高呀。忽而喊好棒啊,好好棒啊,飞吧飞吧再飞高点儿妈能看得见——
下面的人全都盯着她,有人以为她疯了,嘀咕了一句,她马上回敬道:“你才疯了呢,滚远点儿,上面是我儿子,知道不,飞吧飞吧飞啊。”
飞吧飞吧飞吧,整个游乐园都成了这一种声音。
玩完很久,他们在公园里吃过饭都有一阵时间了,按计划就要离开儿童乐园往回走了,孙淑香的步子突然不想迈了。铁木冬以为她累了,让她坐下休息会儿,她说:“不坐!”铁木冬搞不清她怎么了,笑着问:“是不是有啥心事了?”
“有!”她很坚定地说。
“啥事,说出来吧。”
“不说!”她道,随后又跟一句,“就不说,你猜!”
“妈妈是不是也要玩啊,妈妈还没飞呢,铁叔叔,你带妈妈飞吧。”小鹏在一旁喊。
“小鹏,小坏蛋,住嘴!”孙淑香斥责道,但脸上很快飞过一道红,少女的红。铁木冬一下明白了,再次拍了下脑袋,是啊,他咋这么傻,真是个大傻瓜,大木瓜。他一把抓过大鹏小鹏,掏出一张票子,让他们去看电影,再三叮嘱一定要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然后抓过孙淑香的手,拉着就往过山车前奔。
孙淑香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怦怦狂跳,但脚下生风,跑得比铁木冬还快。边跑边在心里说,傻木瓜傻木瓜傻木瓜啊!
后来她就飞了起来,真的飞了起来了啊!
1988李华凡绑架了铁木冬
很长时间,孙淑香都觉得自己在飞,那天的一切定格在了心中,她紧紧地抱着大木瓜的腰,飞得惊心动魄,飞得灵魂出窍,飞得都不知道她是谁了。
那天他们飞了两次,哪能够,孙淑香还觉得自己在空中呢,过山车就停了。她恋恋不舍,不想下来,铁木冬牵着她的手要往下走,她站着不动,像被什么定住了神。铁木冬说,吓坏了吧,这东西不好玩,我们再也不玩了。发着呆的孙淑香突然哼了一声,你才吓坏了呢,要走你走,我不走!
铁木冬这次明白得快,一把将孙淑香按在原位,跑过去就跟管理员补票。管理员不明就里地望住他,又望望上面坐着的女人,心道,天下还有这号傻瓜啊。
二次飞时,孙淑香就不愿从后面抱着大木瓜了,她要坐前面,让大木瓜抱着她。孙淑香很久没尝过被人抱着的滋味了,那天她尝了个够。
那种感觉真美,孙淑香幸福得要死。
这之后,孙淑香就觉自己一直在飞。在地上飞,在天上飞,在梦中也飞。他们的事业也在飞。
野果食品厂发展很快,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出了白水,产品开始销往外地。孙淑香在跑业务的过程中,意外得知一个消息,有家叫益民熏醋厂的小厂不行了,管理混乱,职工人心涣散,厂子就在市区,是白水商业局办的,商业局想把这包袱甩掉。商业局局长正好是孙淑香母亲的学生,他还记得孙淑香母亲,也很想替早逝的老师做点什么,就问孙淑香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可以把厂子承包给她。孙淑香一听兴趣就来了,益民熏醋以前销售很好的,白水人爱吃醋,更爱吃自己地方酿的醋,味儿正劲道绵,离不开啊。孙淑香毫不犹豫就应下了,还跟局长商量了承包办法。这事她先没跟铁木冬说,啥都定妥了她才找铁木冬。孙淑香还担心铁木冬不同意,她把退路都想好了,要是铁木冬不答应,她就单干,大不了拉上大姚。没想铁木冬还没听完,就给了她一拳,当然是很轻的一拳。“行啊香儿,这事你都能谈下,太了不起了,知道不,那家厂子我垂涎好久了,就是人家厂长不放手。”
“干!”铁木冬很快表了态,从账上划出一笔钱,让孙淑香全权负责那家厂子的接管。
就在孙淑香忙得根本停不下来的时候,白水城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刚一出,就把白水城震惊了。
野果食品厂厂长铁木冬失踪了!
铁木冬已是政协委员,白水城正好在筹划召开政协还有人大会议。铁木冬年前还当选1987年白水能人办厂的典型,被评为优秀企业家。县长书记天天找他说事呢,他却突然失了踪。
一开始孙淑香并不知道,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了什么也听不到,只想快快把熏醋厂理顺。孙淑香已经为熏醋想出一个新名字:淑香牌熏醋。孙淑香已经不满足只接过一个厂了,她太想创出一个牌子,自己的牌子。跟着铁木冬打拼了半年多,孙淑香忽然意识到牌子比厂子更重要。她发现南方人怀里揣一个商标就敢跑白水这边来跟人办厂,还敢讨价还价。也发现不少本地人办了厂,却在为南方人加工产品,那些产品市场上要卖很不错的价,本地厂子却只挣加工费。这中间有些东西启发了她,也刺激了她。
孙淑香现在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心里就有想法,就有冲动,就想折腾出些动静来。她这样子跟以前完全成了两个人,很多人对她已经刮目相看,包括她的婆婆薛爱珍。
是婆婆薛爱珍惊惶失措的样子引起了孙淑香警觉,进而知道铁木冬失踪的真相。一连两天,婆婆薛爱珍都跑到厂里来,婆婆薛爱珍很少到厂子里来,再说之前她并不知道孙淑香已经承包了熏醋厂。孙淑香问婆婆有什么事,薛爱珍说没事,哪有事啊,真没事。孙淑香就去忙了,安排人给婆婆泡了茶,让她们陪婆婆聊天。薛爱珍哪能喝得下茶,她又哪是聊天的人。一次次往孙淑香这边跑,孙淑香感觉不妙,停下手头工作问,出啥事了,是不是大鹏跟小鹏?婆婆慌张地摇头,没啊没啊,他们都好好的。那是不是我爸?爸就是李承恩。薛爱珍说没啊没啊你爸也好好的。缺钱,你是不是来拿钱?孙淑香自以为猜中了,忙打开抽屉,给婆婆拿钱。薛爱珍猛地扑过来,抓住儿媳妇拿钱的手,不是啊,是小凡,小凡——
据公安讲,一开始出面的并不是李华凡,是三个留长发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卷毛。他们埋伏在野果食品厂附近,铁木冬刚一出现,卷毛就走过去跟他搭讪,问他是不是铁厂长,他从河南新乡来,想跟他谈笔生意。铁木冬说我就是铁厂长,欢迎欢迎,我们到厂里谈吧。说着转身指了下自己的厂子,有点儿自豪地说,瞧,那就是我的食品厂。“食品厂”三个字还未落地,铁木冬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摇晃几下,倒在了卷毛怀里。
卷毛他们把铁木冬带进一仓库。铁木冬醒来后,就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卷毛恐吓他,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铁木冬没说话,他在研究这三个人到底是何方高人,敢对他铁木冬下黑手。铁木冬没欠别人的账,也没抢过同行生意,他做生意凭的就是“诚实守信”四个字,生意场上没树下敌人,这三个显然不是冲生意而来。再一看卷毛,似是在哪儿见过,细一想,猛地明白过来。
“你是吕痞的人?”铁木冬问。
“算你有眼光,还认得我们老大。”卷毛很得意,叼着烟卷,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过他又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老大的人,但这次我们不是为老大办事。”
“那是为谁?”
“一个跟你有仇的人。”
“我铁木冬没仇人。”
“有!”卷毛忽然扔了烟卷,狠狠用脚踩扁、踩碎了,呸一声,“你他妈抢人家老婆,还说没仇,知道这叫啥仇吗,这叫夺妻之仇!”
“对,叫夺妻之仇。”两个穿喇叭裤的长发青年跟着道。
“知道怎么摆平不?”不等铁木冬反驳,卷毛又道,“拿钱!哥几个看不惯你这种人,你不是有钱吗,睡了人家老婆就得赔钱,睡一次五万,说,前后你睡了多少次?”
“我没睡!”铁木冬知道这三个是何人派来的了,气愤地骂了一声。
卷毛一点不计较铁木冬的态度,道:“没睡是不,好,给他点儿记性,不见阎王不落泪,我让你嘴硬!”
两个喇叭裤扑上来,冲铁木冬下了一顿狠手,干他们这行的,打人最拿手,修理了你还让警察看不到太明显的伤。铁木冬裆里狠狠挨了好几下,痛得他差点儿昏死过去。
就这样,三个人将铁木冬折腾了两天一夜,不给吃也不给喝。他们跟铁木冬要二十万,二十万拿来,他喜欢睡孙淑香那贱女人只管睡,睡一辈子也行。但前提是,他们二哥的一应花销,都由铁木冬负责!
孙淑香赶到库房时,铁木冬已被警察救了出来,卷毛跟两个喇叭裤手上全戴着铁铐子,卷毛大叫:“不是我干的,是老二欠了大哥钱,让我们来索债。”
此案影响极坏,县里紧急开会后,决定对藏在暗处的李华凡予以抓捕。薛爱珍扑通一声跪在了孙淑香面前:“求求你啊,我就那一个儿子,他要是进去了,我跟你爸都活不成。求求你啊,让姓铁的放过我家儿子吧,你们的事我跟你爸睁一眼闭一眼。”
我们的事?我们有什么事!孙淑香恨得牙齿咯咯响,但一看跪在地上的婆婆,还是心软了。她去找铁木冬,铁木冬正要协助警察去抓李华凡,他知道李华凡藏在哪儿。孙淑香一把拽住他道:“放过他吧,只当这事是我干的,行不?”
铁木冬犹豫再三,狠狠叹口气,冲警察说:“算了吧,这事我自认倒霉。”
李华凡逃过了一劫。
李华凡如果就此回头,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可是李华凡已经回不了头。他哪里能想到,去年冬天他跟吕痞去广州倒卖文物,是吕痞跟对方设的计,他找的那人吕痞早就认识,为了逼他就范,吕痞跟那人合演了一场苦肉计。吕痞说被骗近七十万,七十万啊,天文数字都不止。吕痞给李华凡指两条路,一是还钱,把被骗的七十万还给他。这条李华凡显然做不到,他原想让铁木冬当冤大头,可铁木冬愣是不当这个冤大头。另一条路就是文物,吕痞说帮我把文物弄出来,放你一条生路。李华凡哭喊着说,我弄不到啊大哥,你饶过我吧,念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分儿上。吕痞呵呵一笑,说行,念在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漂亮老婆的分儿上,再给你一条路。李华凡一喜,忙问啥路?吕痞浪笑着说,这路很简单,让你老婆陪我,睡一夜少掉一千,行不?李华凡说不行啊,想想又说,一千太少了,睡一次一万,一万行不?吕痞“呸”的一声,你他妈走第四条路,立刻去死!
李华凡没死,逼上绝路的李华凡终于铤而走险,答应吕痞,为他搞文物了。
李华凡终于进了监狱
如果不是李华凡做出那样浑蛋、那样荒唐、那样可怕至极的事,孙淑香是不会想到离婚的,压根就没想过。铁木冬是对她好,在接管熏醋厂的日日夜夜里,铁木冬要么陪在她身边,要么就在电话里鼓励她,教她方法给她信心。每次电话快要通完,铁木冬总要多上半句,香儿……其实就多这一个字。这一声“香儿”喊得她心里格外暖,却也格外难受,她知道铁木冬这一声里融着什么,更知道铁木冬在期待什么,但她能那样吗?
不能的!
好长时间,孙淑香都在想,她这辈子到底该交给谁?李华凡,铁木冬,她觉得都不能。从她含着泪替婆婆也替她自己向铁木冬求情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跟李华凡之间完了,啥也完了。过去十几年恩也罢仇也罢,那一刻都抹尽抹平了。她再也不欠他什么,也不欠李承恩薛爱珍什么。但她却欠下了铁木冬一笔债,过去她就欠过,她以为靠自己的努力会还清,现在发现错了,旧债未还,新债又添,她是还不清了。有些债能还,有些债压根就不能。铁木冬为了不告李华凡,不让公安追究李华凡刑事责任,付出了多大努力啊,那绝不是他说句放过就能放过的,人家县长都拍了桌子,公安局局长发了话的,你一句话不抓就不抓了?铁木冬四处求人,反过来给人家说话,好像绑架人的不是李华凡,而是他铁木冬。
这事也让白水人看清一个事实,铁木冬跟李华凡的老婆孙淑香果真不干净。想想看,要是干净,铁木冬能这样做,不能啊,他定是觉得睡了人家老婆,心里亏,才这样变着法子还债的。
孙淑香无嘴可辩,就连公公婆婆都那样认为了,她还跟谁辩?
孙淑香咬着牙,把心里所有的苦还有难全发泄到厂子上。熏醋厂很快投产,孙淑香高薪请来已被别人挖走的原熏醋厂两位老师傅,又从乡里招来一批肯吃苦的年轻人,在铁木冬的帮忙下,从银行贷了一笔款,香喷喷的熏醋就生产出来了。也许是她的狠劲打动了上苍,也许是她真有办熏醋厂的天分,反正同样工艺酿出的醋,“淑香”牌就是比以前的“益民”牌味浓色正,醇香且绵长,白水人喜欢得了不得。第一批投放市场,就赢来无数好评。尤其冬瓜巷的人,一听这醋是他们的淑香酿出的,到处做宣传,逢人就夸“淑香”牌多么多么得好。对了,孙淑香已把冬瓜巷那些没地方挣钱没地方上班的人全吸收到熏醋厂,乐得铁木冬直冲她扎大拇指。
第二批熏醋生产出来的时候,铁木冬拉她来到青石河边,季节已到了初夏,初夏的白水城美丽极了,四处疯长着绿色,四处盛开着鲜花。青石河清凌凌的,蓝得透明,鱼儿在水下游动,鸟儿在林间啼鸣。他们先是站在断桥上,铁木冬跟她讲了一个故事,关于断桥的,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对恋人,恋到分不开,但彩主愣是要让他们分开,就在彩主家的大花轿将要抬到女子家门前的头天晚上,这对恋人偷跑到了桥上,他们抱着,他们哭着,他们的哭声震断了桥,他们的泪让青石河的水溢出了河堤,他们仍旧抱着,死死地抱着,第二天天亮时,人们就发现,青石河变了,石桥成了拱桥,拱桥上多出一对石狮子,那便是这对恋人化成的。自此这条原来叫青河的河变成了青石河,原来叫石桥的桥变成了断桥。
爱情在河下滚滚,流淌了千年。
孙淑香眼里有了泪,孙淑香眼里早已有了泪。铁木冬尝试着,想学千百年前那男人一样抱住他的人儿,可孙淑香坚决地把他推开了。
孙淑香说了一句话,下辈子吧,下辈子让你抱我。
铁木冬跟着说了句,下辈子吧,下辈子我抱着你。
两个人便痴痴地站在河边,仿佛站在河边,河里的幸福就是他们的了。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铁木冬和孙淑香决定联合成立青石河食品有限公司这一天,白水城突然爆出一条新闻,白水博物馆珍藏了多年的三十六件文物不见了。
孙淑香马上就想到了李华凡,她火急火燎回到家,不见自家男人,也不见公公李承恩,只有婆婆痴痴地坐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发呆。婆婆发这样的呆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开始孙淑香并没当回事,后来见婆婆发着发着,会猛地抓起一样东西,扎进自己的胸。孙淑香就害怕着告诉公公,公公李承恩望她半天说,她在扎心,她的心疼。孙淑香说去医院啊,让大夫看。李承恩苍凉地笑笑,用一种极老的语气说,大夫看不好的,让她扎吧。说完,公公就躲屋里翻他的书去了,公公在翻一本很破旧的线装书,据说那书是一位圣人留下的。
孙淑香没敢惊扰婆婆,家里转了一圈又往外跑,这个时候坐在院里的婆婆说话了,我扎死你,你个害人精!孙淑香步子蓦地止住,随后,她的心痛得出血了。她看见婆婆怀里抱个小草人,草人的样子很像她,婆婆拿一根尖利的针,在扎草人的眼睛。
案子几乎不用侦破,公安就开始通缉嫌疑犯李华凡了。
从博物馆底下找到一条地道,顺着地道走,结果就走到了李华凡的录像厅。李华凡已经好久不放录像了,文化馆的人没想到,他不放录像原来是在挖地道。他用挖地道的方式盗走了三十六件文物,让两个馆的人都大吃一惊。
半天后,公安从离白水很远的一处煤窑里抓到了李华凡,李华凡早已不是文化馆那个李华凡,他变成了一窑客,也就是替私人窑主背煤的,他用背煤的方式给自己找了条活路,没想这活路只为他开通半年。
吕痞没抓到,确切消息是,吕痞拿到文物后就坐上一辆高级车跑了,眼下他可能在马来西亚,谁能说得清呢。有了三十六件文物,他去哪儿不成。
孙淑香抱着两个孩子,扎扎实实哭了一夜,就把李华凡哭进了监狱。能有什么办法不让他进监狱呢,真的没有,如果拿她的厂子能把他换回来,她是情愿的,但公安不愿意换,孙淑香真是没办法。
也就在同一夜,李承恩扑通一声栽地,死了。
铁木冬闻声赶来,帮孙淑香发丧,一直呆坐地上的薛爱珍突然弹起来,手里拿一根长针,追着要扎铁木冬。边追边喊,我让你抢我家香儿,我让你抢我家儿媳妇!
铁木冬最后想了一个办法,要把薛爱珍捆绑起来,在铁木冬看来,当年的老师如今的薛爱珍已经疯了,必须要把她绑起来,谁知他刚拿了根绳子,孙淑香就炸雷一般喊起来,你给我滚,滚出青水巷,我不要看见你!
铁木冬跟孙淑香有一年时间没联系。孙淑香两个儿子大鹏小鹏天天喊他们的铁叔叔,孙淑香说,他死了,再喊我把你们扔到街上去。后来他们虽然能见面了,但孙淑香已完全拿铁木冬当陌生人,顶多也就是生意伙伴。目光里已经看不见当年的东西,更看不见过山车上那种痴痴热热的爱。
我要飞,我要飞,每每这时候,铁木冬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年,本来故事该结束了,因为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事,大姚。
大姚有天突然跑到孙淑香面前,一把拉住孙淑香说,跟我走吧,香儿,跟我走吧,我们再也不活在这白水了。孙淑香轻轻推开大姚道:“你疯了,我没疯,好好挣钱吧姚姐,你干那份生意不容易。”
大姚的生意已经干得很大,那个叫大北口的地方成就了生意人大姚,大姚已经身价百万了。
身价百万的大姚那天被孙淑香推出去,就跳进了青石河里,大姚跳河的地方,就是两年前孙淑香跟铁木冬站过的地方。
故事结束的时候,李华凡从狱中逃了出来。
他是来报仇的。李华凡在狱中早就做好了报仇计划,他要杀的人一共四个。第一个是吕痞,第二个是铁木冬,第三个是孙淑香,前三个谁都能想得到,也想得通。独独第四个,让人想不通。李华凡最后要杀的人居然是他母亲薛爱珍。
他怎么能杀他母亲呢,薛爱珍多爱他啊,可他还是要杀她,坚决杀。他说是薛爱珍害了他!
李华凡逃出来后才发现,他杀不了吕痞,吕痞到现在都没找到,公安都抓不到吕痞,李华凡怎么能杀得了他呢?李华凡叹气一声,就把目标放在了铁木冬身上。可是他很快又叹气,这个时候的铁木冬已经很强大了,他成了白水最大的民营企业家,他早已离开冬瓜巷,搬到新修的楼上去了,那楼很高,门外还有保安,李华凡根本杀不了铁木冬。
他能杀的只有孙淑香了。
孙淑香等着他来杀。得知李华凡逃出监狱的那一刻,孙淑香就知道自己跟李华凡清算的时候到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是恩怨就得了结。孙淑香很坦然,一点没有惊惶失措。她把大鹏小鹏托付给冬瓜巷一对老人,跟他们叮嘱,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大鹏小鹏送到孤儿院去,千万不能让别人领走。两位老人听得莫名其妙,老太太还呸了一声,骂,香儿你说啥啊,看你现在光彩的,都赶上街道办的领导了,又是上报纸又是上广播,咋会有三长两短呢,去吧去吧,孩子交我们手中,你只管放心。孙淑香还真放心,只要不把大鹏小鹏交给婆婆,她就放心,这想法真是怪诞,但她真就这么想的。
她把厂子的事安顿好,就去河边等。孙淑香不想在家里等,她觉得在家里了断这些事太让人伤心,再说她现在搬家了,搬在离冬瓜巷不远的一幢新楼上,那楼跟铁木冬搬的新楼遥遥对着,站在她家阳台上,能看到铁木冬家的花。有天夜里她在阳台上站着站着,就做出一个飞的姿势,感觉自己只要一张开双臂,就能飞到铁木冬家窗户里。她怕李华凡找不到她的新家,李华凡是在逃犯人,哪敢到楼上找她,她只能去河边,河边李华凡一定能找到的。
她等了三天,李华凡果然来了。
李华凡揣着刀子,刀子在夜色下发出寒寒的光,跟青石河水面上泛出的光相衬着,很美。
来吧,李华凡。孙淑香说。
贱人,你还敢等在这里。李华凡说。
我不在这里等又能在哪里等,别处你找不到的,我不想让你找得太累。孙淑香说。
我出来就是为了杀你,你个贱人,婊子!李华凡说。
我不贱,也不是婊子,我做了你二十年女人。孙淑香说。
放屁,哪有这么长时间?李华凡被她说愣了。
孙淑香呵呵笑笑,你算算,掰着指头算算,从第一次你干我,到现在是不是整二十年,快呀,时间真快,我都三十五了。
你这贱货,打那时就贱,现在更贱。李华凡骂。
骂没用的,你骂了半辈子,有用吗?来吧,你想咋了断,快点。孙淑香有点急不可待。
老子要杀了你!李华凡恶狠狠说。他把刀子亮了出来。
杀吧杀吧,你杀了我二十年,我死过无数回了,不在乎多这一回。孙淑香站得很直,一点也不退缩。
她站得很直。如果她不是站得很直,如果她不是面无惧色,如果她能怕一点,或者求饶,李华凡是杀不掉她的。可她没,她像以前那样,表现出很冷、很不在乎的样子,就把李华凡激怒了。李华凡是见不得她这样的,她这种冷傲的姿势刺激了他十多年,一步步地把他刺激到了现在,他真是不能容忍了,他要让她死在这种不屈的姿势里。
李华凡抡起了刀。
李华凡一步步朝孙淑香走去。
这时候月亮上来了,淡淡的月光打在河面上,青石河发出亮灿灿的光。
河水哗哗,风儿轻吹,夏日的夜晚真迷人。
孙淑香闭上眼,她闻到了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其实这样的气息一直纠缠着她,纠缠了她将近三十年。她知道自己是属于这种气息的,从爹娘离开的那一天,她就属于这种气息。现在她终于要拥抱这种气息了,她好激动,仿佛心已飞了起来,飞到遥远处。
李华凡望住孙淑香,有那么一丝儿犹豫,但仅仅是一丝儿,旋即,他就坚定了,他举起刀,狠狠骂了声婊子,就无所畏惧地捅了出去。
李华凡听到了惨叫声。
孙淑香也听到了惨叫声。
李华凡看到了血。
孙淑香也看到了血。
大片大片的血,从胸口渗开,从刀子跟胸口接触处喷出来,喷到天空,喷到河里,喷到河边的草地上。
了断了,一切都了断了,孙淑香终于喊了一声。奇怪,她怎么还能喊出声音呢?
这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她突地睁开眼,猛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不是她,胸口流血的不是她,天呀,竟是,竟是她婆婆,她的养母!
不要啊。孙淑香喊了一声。
不要啊。薛爱珍也喊了一声。
其实薛爱珍这一声喊得比孙淑香早一点,所以她挨了刀,是她主动扑上去的。她挨了刀,就很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警察带走李华凡的时候,孙淑香还漂在血中,是的,她漂在血中。她在血中漂啊漂啊,却终也离不开断桥,离不开青石河。这时她看见了过山车,看见了蓝蓝的天,还有醉死她的几朵白云,她挣扎着,想从血中逃出来,可她逃不出来,不过她的心已经在唤,我要飞,我要飞,带我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