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睡梦中被那奇奇怪怪的声音惊醒的。
起先很小,和着梦里的雨点,像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后来便像人掉进水里,挣扎着上岸,哧哧吭吭的,令我窒息。醒来后它竟没了。好长一会儿,又窸窣着响进来,挤进门扉,如石磨下碾出来,支离破碎。又像撕扯绞着的驼毛,丝丝缕缕。最初我以为是耗子,吓得头缩被窝里不敢出来,后来一想不可能,这幢楼很干净,又是五楼,哪来这东西。支起耳朵仔细辨听,声音恍若陶瓷在炉火中煅烧,哧哧的火焰伴着一裂一裂的钝响,撞在我心上就有了另一种感应,人被撕裂或焚烧的呻吟。果然很快就捕捉到人的呼吸,很急促、很压抑,但又不可抑制。我忽然明白是什么了。
我猛地一惊,旋即把头埋得更深。极力压住怦怦的心跳,努力将它驱赶走。但是不行,心跳迅疾加速,我听到血液奔涌的声音,和着外面那时高时低的浅吟,一团火猛地腾起来,燃烧我,令我发疯。
对于一个成年而又没有固定伴侣的女人,我太清楚那声音的意味了。
夜晚一下子变得神秘,莫名的兴奋以及偷窥的欲望让我坐卧不宁。斗争了会儿,披衣下床,贴着门静听——果然在卫生间。
这个夜晚最终怎么过去的我很糊涂,脑子里只记住一件事——有人很兴奋,我更亢奋。
我住在玉茹家里,她是我多年前的同事。
多年前这个城市有家美丽的酒厂,效益好得惊人。玉茹是厂里的彩务部部长,我是她下属。我们美好的关系就建立在那时,说情同姐妹一点也不过分。
玉茹做总会计时,我大学毕业已两年。说实话当年我也有过雄心壮志,想学玉茹那样,专业上有所建树。不久我便发现,我是个空怀梦想的人,行动跟思想完全背道而驰。那年月我最热衷的是打扮自己,恨不能一天换十次衣服,目的无非是招惹男人。现在想想,它与我失败的初恋有关。女人在失去什么后很容易变本加厉地疯狂沉沦,直到输得一塌糊涂。这跟赌徒的心理很相似。
大三时我跟一位老师好过,那家伙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拿走了我的处女之身,当然这跟我急于献身有很大的关系。同室的女生之前一听我还是“处”,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我是稀有动物。笑完后她们开始激情澎湃地张扬各自的私生活,当然“性”永远是第一主题。正是因为她们怀疑和吃惊的目光,使我更急于想把自己“破”出去,这时我正好遇上了那位看起来还算赏心悦目、说起话来有点像哲学家的留校老师,于是便毫不犹豫在他又脏又乱还扔着女生丝袜的单人床上把自己当了二十年宝贝的那物给了他。
之后我们同居了一年,因为我的第一次“见了红”。男人总是比女人更爱抱守传统观念,貌似宽阔的胸怀常常在女人的身体面前变得异常狭獈和自私。于是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发感慨对我恩爱备至,发誓要对我负责到底。可就在我感觉已经爱上他并打算也对他负责到底时却发现他跟一位刚上大一、长得有点像张曼玉的小女孩睡在了一张床上。
他扔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我说:“滚你妈的,不就一个破家具,到处显摆什么?老娘改天给你背来一裤子。”
失恋最大的好处是让我学会了用脏话,这在我后来的生活中起了很大作用,它让那些想进菜地又怕染黄衣的男人常常大惊失色,并且无地自容。带给我的直接后果便是时至今日仍没男人娶我。
我这次从南方落荒而来主要是找一个叫马克的男人,他也是玉茹的同事。当年他在酒厂企划部工作,是个不错的男人。这家伙跟我睡过觉,我在南方还常常想起他。当然我们不是恋爱关系,尽管玉茹认为是,可我们清楚那只是彼此需要。需要是一件很美的事,它能使人在床上更无所顾忌。马克拿了我两万块钱,不是我自己的,是我从酒厂的保险柜里拿给他的。说好一星期还我,第二天他竟神秘失踪了。这个可恶的家伙,差点儿让我背上挪用公款的罪名,要不是我跟一个客户多睡了几次,谁他妈的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在监狱里!
马克跟玉茹不错,我相信她有马克的消息,可我问她几次她都矢口否认,说跟我一样一无所知,还说马克也拿了她的钱,如果回来一定饶不了他。
我有点怀疑,有确切消息说马克已经回到本市,只是还未浮出水面,我决计在玉茹这里守株待兔。
我在南方漂泊这几年间,北方的这座城市发生了许多事。比如曾经辉煌的酒厂倒了,那位强占过我后来又差点儿把我送进监狱的老总进去了,他的老婆据说现在在捡垃圾;比如玉茹跟男人赵大离了婚,那个该死的家伙好像现在还吸毒;比如这个城市的沙尘暴严重了,几乎每周一次,从周一刮到周日。总之,一切都可以用陌生来概括,包括昨天夜里的玉茹。
这是我住进玉茹家的第五天,玉茹一大早就去上班,天黑才能回来。我来她也算省事,至少不用为佳佳的午饭发愁。她说有时为了佳佳,不得不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看一眼扔下盒饭再跑回去。我知道玉茹是怕赵大,虽然离了婚,赵大到现在还纠缠她。我不大爱管闲事,对她跟赵大的关系,更是没有兴趣,有时她主动提起,我便拿话岔开。对一个不值一提的男人,有必要再费口舌吗?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坐等电话,或者等马克送上门来。现在我山穷水尽,如果讨不回钱,就只能再去出卖自己。
玉茹劝我先找事做。我笑笑——像她那样辛辛苦苦,一天还挣不到半张,难道要我也像她那样看着别人的脸色去活?
马克这个杂种,他要再不出现就让车撞死。不行,等还了老娘钱再撞,粉身碎骨,体无完肤,总之让他不得好死!
电话一直没响。该死的电话!五天不响一次,我真怀疑玉茹动了手脚。就在我抓起电话又奋力摔下的一瞬间,敲门声响了。
我大叫“鱼终于上钩了”,连忙跑过去开门,门外竟是一张“死人脸”。我“啪”地关上门,直喘粗气——妈呀,竟然有如此恐怖的男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伴之而来的是男人公鸡般的叫嚣。我这才隐隐约约听出,他就是赵大。我用后背牢牢地顶住门,生怕他真的变成鬼钻进来。这时电话响了,我顾不上门外的人,赶紧跳过去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里的男人说“我找玉茹”。一听便是马克,这家伙就是变成鬼,他的声音我也能听得出来。
“马克你这骗子!”
那头明显沉默了一瞬,随即惊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你老娘!”我简直气疯了。还问我是谁,当年你上我时咋不问清楚!
“你?你……”
电话断了,马克居然挂了电话。他奶奶的!这个杂种!
我气愤地抓起电话,想按刚才的号码打过去,谁知玉茹家的电话不显示来电号码。
敲门声还在响,我的气一下转到赵大身上。如果不是他,我能这么急?我打开门,决定给这个丧门星点儿颜色看看。
赵大盯着我愤怒的脸,吃惊地问:“你是谁?”
“我是你奶奶!”
“你……”大约是我过于高耸的胸刺激了他,赵大立刻换了讨好的口气,边说话边不怀好意地想从我胳膊底下钻进屋。我挡住他——玉茹再三叮嘱,绝不能让赵大进屋——撕扯中他的脸蹭着了我的乳房,我一下怒了。
“滚!”
赵大涎着脸,跟我玩死皮赖脸。
遇上这种男人,你是一点没法子的。骂他他不在乎,打他他又给你乱来。总之,我费了半天工夫,还是没能将他轰走,反倒把自己累出一身汗来。突然,他双手一用劲,脱掉了自己的裤子,接着赤裸半身躺在楼道里。这下我没辙了,我再不把男人当回事也不能跟一个露着下身的男人干仗啊,况且还是那么恶心的下身。
只能等玉茹自己解决。
2
玉茹嫁给赵大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
当年她父亲给赵大父亲开车。玉茹打小没了母亲,那个美丽的女人因一场车祸丢下三个孩子就走了。玉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玉茹的父亲没再续弦,含辛茹苦养大他们。玉茹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省城,但是为了照顾弟弟和父亲,她放弃了省城的工作,在赵大父亲的帮助下进了酒厂。
两个弟弟终是没考上大学,这时候就业政策发生变化,虽然赵大父亲答应帮忙,但严峻的就业形势不能不让一家人忧虑。
赵大父亲是计委主任,就一个儿子,在银行上班。但赵大不学好,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玉茹上班不久,就听说了关于赵大的传闻,后来一次严打中,他差点儿被打进去,如果不是父亲身居要职,怕那次就没命了。人虽说没进去,但班是不能上了。银行保全面子,给他弄了个病退,发一半工资,只要不来单位惹事就成。
这时候的赵大已年近三十。
玉茹父亲在多次为儿子工作的奔波中,终于看清赵大父亲的心事,他思考良久,决定跟赵大父亲摊牌。结果两人不谋而合,赵大父亲答应只要玉茹嫁给赵大,两个弟弟的工作一并安排。
这时候玉茹的两个弟弟正在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因为无聊,他们开始跟社会上的渣滓接触,一个偷了自行车让人家美美揍了一顿,一个竟趴在卫生间门口偷看玉茹洗澡。
父亲提出这事后,玉茹几乎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婚后不久,两个弟弟相继进了好单位。
玉茹不是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她有自己的打算,一等两个弟弟安排好她便离婚。可人算不如天算,婚后没多久她便怀了孕。任何姑娘时代对婚姻的想法都是先天不足的,其实婚姻有时更像是枷锁,戴上了便不会轻易打开,这又印证了那句屁话,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玉茹刚开始还想引产,可她的婆婆在几次跟踪后跪到了她脚下,求她把孩子生下来,给赵家留个种,然后去留自由。戴一副枷也就够了,偏要再戴一副,女人的愚蠢往往表现在她们的母性上,心一柔软便终身迈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同样的话也可以解释为女性的伟大,但再怎么换概念罪还是要你自己来受。
一生下孩子玉茹便动摇了。望着这个弱小可爱的生命,玉茹再是心硬也舍不得了,况且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心硬的女人。
玉茹跟赵大的婚姻就这样维系着,好在赵大父母不错,对儿子的恨完全转化成对她们母女的爱,虽然夜夜面对一个浑蛋让她有种如坠深渊般的恐怖,但只要一面对女儿,她的心又能在瞬间复活。
赵大的暴行常常体现在对玉茹的虐待上。他喜欢虐人。比如酒后施暴,比如用烟头烧玉茹的乳头。赵大身强力壮,再加上他敢下毒手,动不动拿佳佳威胁,使得玉茹除了忍受毫无办法。赵大在一次次的施暴中尝到虐待的快乐,着了魔似的乐此不倦。后来他从外面学来一套又一套的施虐手法,有些甚至就是直接从外国录像上边看边体验,比如他要用绳子捆住玉茹做爱,比如他要在玉茹饱满的双乳上倒上啤酒,然后狗一样去舔。更狠的是他想拿酒瓶捅玉茹,还要玉茹学影带上那样欢快地呻吟。凡此种种,留给玉茹的除了耻辱,再就是对男人的刻骨仇恨。
我怎么也想不到,玉茹竟会为赵大跟我吵架。
听到楼道的脚步声,我跑过去打开门,玉茹一身疲惫走上来,一见赵大,马上警觉得像只耗子,目光四下瞅了瞅。我原想她会破口大骂,或者抡起楼道里的拖把甩过去。没想她第一个反应竟是跑去给赵大提裤子,边提边疑惑地问我,你跟他打过架?
我说像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不如一脚踹死。
玉茹愤怒地说,踹死也是我的事,你凭什么!
赵大见了玉茹,一下有了精神,大约是玉茹骂了我,他竟流着涎水跟玉茹告我的不是。我气愤地一摔门,坐在了沙发上,心说有病!
后来他们在楼道里吵起来,大约是为钱的事,玉茹说前几天才拿走五百,你想榨死我呀。
赵大说五百顶屁用,你给不给,不给我就不走。
玉茹竟然给赵大钱!太不可思议了!
赵大拿了钱便走了,他下楼的脚步声很快,很兴奋,像得了手的小偷,急着去哪儿庆贺。
我不解地盯住玉茹,问她怎能这样。
玉茹扔下包,倒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可她的眼里涨满了痛楚。
一股火从我胸腔里跳起来,很凶,我按捺不住地质问她,凭啥还要养着他?
玉茹先是不理我,问急了突然吼道,我养他关你什么事,你有完没完!
她的痛楚像决堤的洪水奔泻下来,很快淹没了整个屋子。我开始冷静,想她一定有啥难处,便伸手轻轻揽住她,她的肩不住地颤动,我感到她整个身子在迅速冷下去。
我想劝她,但实在找不出词,只好僵硬地搂住她。玉茹先是抽泣,后来竟伏在我怀里疯了般地哭。
吃饭的时候,我说今天马克来电话了,一听是我,他又挂了。
玉茹像是没听到一样,只顾低头嚼饭,眼也不抬一下。碍着佳佳,我没再多说。等佳佳睡了觉,我再次告诉她马克来了电话,玉茹这才说她在单位也接到了。说完这句她又不说了,急得我直想撬开她的嘴。
马克的事就这样悬着,玉茹不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尽快找到他,玉茹这儿说啥也不能再住下去。
我决计到附近找房子,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我的家在很远的乡村。转了一天无功而返,还把自己关在了门外。我把钥匙忘里面了。站在门口,听见电话铃一阵阵暴响,我急得想踹门进去。好不容易等佳佳放了学,破电话竟又不响了。我正做饭玉茹回来了,一进门便问,你上哪儿去了,打电话没人接,我都急死了。我说我出去转了转,忘了拿钥匙。玉茹气急败坏地说,给你钥匙你不拿,成心让我急呀。见她无端地发火,我也来气了,玉茹你听着,我正在找房子,找好了我立马搬,用不着你赶我。
玉茹大张着嘴巴怔住了,半天后说,你要搬?她的目光闪着蓝光,嘴唇哆嗦着,谁赶你了,你怎么能讲这种话?
我故意拉长声音说,是我住得不耐烦,行了吧。
玉茹很难过地摇摇头,看得出她对我的决定很惊讶,她像是突然没了主意,无助地说,你搬了佳佳怎么办,我正要出差哩。
这关我屁事,以前没我你不也好好的吗,犯得着在我面前演戏。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我可以把佳佳带过去。
真的?玉茹一下子兴奋了,不过她很快说,这又何必,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吃饭时玉茹才告诉我,本来她要连夜去省城,因为打不通电话,只好改成明天去。我这才明白,刚才她不是赶我,她是急佳佳。
晚上玉茹给我出了个难题,她想跟我睡,她这两天老做噩梦,吓醒后常常一身冷汗。我本想拒绝,我已养成独睡的习惯,别人在边上,我睡不踏实,再说一想到那晚玉茹的秘密,更觉难受。可看着她求助的目光,我不好推辞了。
躺在床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玉茹倒像没事人似的,脱光了钻进被窝。她娇美的身子还保持得那么动人,我暗暗有些嫉妒。自己比她小得多,身上却少了光泽,皮肤也开始松弛,不知道是否跟过度的性生活有关。尤其见她小腹还那么平坦,一点都看不出赘肉的痕迹,更是自卑得要命。心想她是不是故意要折磨我,让我在她面前丧尽优势。
玉茹伸出胳膊,搂住我的头,手在我脸上边画边说,知道吗,一听你要搬出去,我真是怕死了。我好奇地问,为什么?玉茹说,你没来的时候,我常常睡不着觉,生怕睡着后醒来就没命了。你是怕赵大?她点点头,说赵大曾扬言要杀她。就为这个给他钱?我还是不解。
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她侧身搂了搂我,语气里有明显的无奈。我一时答不出,但我想这绝不是唯一的办法。
你打算就这样给下去?
玉茹说不知道。
我的心一下充满了同情,想想看,一个下岗的女人,拖着孩子,还要管一个无赖男人,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呀。
后来玉茹说,不说这个了,说说你自己吧,这么多年难道就没遇上一个看得上的男人?我凄然一笑,轮到为自己悲悯了。我说我现在对男人没兴趣,我只对钱感兴趣。她问是不是还惦着马克。我说靠,就他?要不是讨债,我才懒得提他呢。玉茹沉默了,显然她错误地估计了我,这样也好,免得一提马克她总是神经兮兮。
玉茹忽然说,马克出差了,过几天就能回来。见我诧异,又说她也是下午才打听到,她并没见过马克。
这个夜晚我们其实都没睡着,中间好几次她都把手搭我胸上,我装作熟睡,看她想怎样。一个让男人摧残成这样的女人,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来,我在南方就遇到过这种女人。可我等了很久,并没啥事发生,反倒令我失望得更睡不着。她的体香淡淡的,鼻息呼我脸上,我的身体莫名地有了异样,真该死,我诅咒着,忍不住伸手摸她,她的肌肤真是光滑,润泽,富有弹性。
第二天玉茹去了省城,我想了一天,打消了租房的念头。
沙尘暴忽然来了,之前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狂风席卷着沙尘漫过天际时,我才想起这是北方沙尘最多的季节。这是玉茹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转眼间天幕黑成一片,强烈的沙尘令人无法呼吸。等到五点,还不见佳佳回来,我的心紧起来。玉茹打过电话,让我去接佳佳,我却没当回事。又等了会儿,不敢再等了,一头钻进弥天的风沙里。真正的飞沙走石,风过揭瓦,一浪一浪的沙暴卷得人站不稳脚。大街上已没了行人,只有零星的车辆在缓缓移动。天越发暗下来,十米之外便很模糊。我懊悔极了,要是佳佳真有个事,我这辈子别想再抬起头来。我在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地站了会儿,心想还是快点告诉玉茹,刚到楼下,就看见玉茹双臂裹着头从楼道里跑出来,我拉住她,说街上找不到。玉茹尖叫,你没去接她?我赤白着脸,不敢正面回答,玉茹一把拽上我,还等什么,快找呀。
我们在风中奔走着,高声呼唤佳佳的名字,声音很快被狂风撕裂。从学校回家要过一条高干渠,玉茹一口咬定是渠水冲走了佳佳。每次沙尘暴来,总有孩子让高干渠水冲走。望着滚滚而去的高干渠水,我的心“哗”地黑下来,我想完了,该死的沙尘暴,该死的高干渠,泪水不知啥时已淹住我的眼,我紧紧抓住玉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
我们一直奔走到八点多,像两个疯子。中间玉茹让我给家里打电话,偏巧我的手机欠费停机,该死的,这不是成心害我嘛。
夜漆黑一片时我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回走,谁也无话,心沉得跟灌满铅似的。刚到楼下,蓦然发现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灯,我掖起玉茹,飞快朝楼上奔去。
打开门却发现,马克在里面。
玉茹紧搂住佳佳,我却扑向马克,没来由地就冲他扇了两个耳光。马克惊讶地瞪住我,说你吃错药了。我一把撕住他,大叫着让他还钱。
玉茹扯开我,说你怎么回事,冲马克发什么疯。望了一眼失而复得的佳佳,我的泪“哗”地就出来了,我说马克你这杂种,知道吗,都是你害的。
马克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你怎么在这儿?一听他装糊涂,我的气又来了,跑上去揍他,玉茹拦中间说,爱丽你冷静点,坐下慢慢说好不。
跟他说个茄子,快点拿钱,拿了老娘走人。我近乎是吼了。
说实话,我是让佳佳吓的。一想刚才风沙中玉茹诅咒我的话,我的头就要崩裂。还好,我明白那是一个母亲情急时的必然反应,可我凭什么要担这份惊,受这份气。
自己把自己折磨一通后,我钻进卧室,陪佳佳写作业。人在里面,耳朵却留神外面的每一句话。我终于相信玉茹没见过马克,马克说他正在投资开广告公司,很忙。一听他有钱开公司,却不提还钱的话,我便扑出去,马克你到底还不还,不还我今天杀了你。马克瞪我一眼,说爱丽你先坐下听我说。玉茹硬拉我坐下,马克这才说,公司是跟朋友合伙开的,钱全扔在了里面,你让我拿什么还?我说我不听你这些狗屁,我只要你还钱。马克突然说,你讲不讲理,几年不见,你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马克这杂种,不还钱还教训人。趁玉茹倒水的空,我抓起杯子就扔过去,我让你讲人话,你这个骗子!
杯子很准确地砸在马克头上,殷红的血立时从额上渗出来,我解气极了。长长舒了口气,倒在沙发上。我说马克这就叫代价,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我给你一天时间,你要再不拿来钱,我阉了你。
马克走得很迟,有几次他说要走,玉茹说外面这么大的沙,车也没有,你怎么回去。一点钟时他再次站起来,执意要走,玉茹也不好再留。
看他消失在茫茫的沙尘中,我忽然说,马克这狗娘养的不会再次溜了吧。玉茹抚住我的肩,安慰道,放心,马克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我到他楼下,马克身着工作服混在装修工中,指指点点讲着什么。看得出这是一项装修很大的工程,它告诉我马克要在这里干一场大事。我走过去,直视着马克,马克显然看清了我的险恶用心,他不想当着工人的面出丑,拉我出来,在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爱丽我真是没钱,你也看到了,装修这幢楼很费钱的,不瞒你说,我还借了高利贷。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马克挤出一丝笑,说爱丽你再宽限我些时间,等公司开了张,一有进项我就还你。我看了眼他额上贴着的棉纱说,我等不了,我都让钱逼疯了,你要不还我,我今天把这楼烧了。马克结结巴巴说,你要真烧我也不拦你,谁让我欠你的呢。
这就是马克,他这一说反而触到了我的痛处,有那么一瞬,我的脑子里闪出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可仅仅是一瞬,就让我掐灭了,我不是找他来诉旧情的,我缓下口气说,你给我个明确的日子。
马克说一月,我保证一月后还你。说完他从屁股上掏出一叠钱来,说这一千你先拿着,就算利息,你先凑合着打发日子,等我的好消息。
只能如此。
我在菜市场买了菜,打算回去包饺子,我知道佳佳最爱吃饺子,又在蛋糕店买了蛋糕,昨晚她在风沙中迷了路,幸亏遇到了警察,我打算补偿她。穿过批发市场时猛地瞅见一个人,觉得像赵大,膀子上吊个小妞,正逍遥自在地逛街。我紧走几步赶上去,果然看清是赵大,那个妖冶的小妞顶多也就十七八岁,一副黑眼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她跟赵大甜蜜死了的样子。我心里骂了声无耻,步子却停下来,我有什么资格去管他们的事?赵大大约手头有了钱,人也精神许多,走着路还不忘在小骚货胸上捏一把。
晚上我很想把赵大的事说给玉茹听,可玉茹看上去很高兴,这是我到她家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便不忍破坏这难得的气氛。玉茹说她今天碰到林雅茹了,我问哪个林雅茹,她说就是过去的彩政局局长。我这才想起那个又白又漂亮的女人,她跟酒厂关系不错,还多次让玉茹给她们的会计培训班讲课。从玉茹的讲述中我进一步得知,林雅茹现在退了休,不过找她的人很多,都是帮着做账。我猜想这跟兼职差不多,现在不少小企业都没会计,需要时找个人做上几天,便算有了账。玉茹说林雅茹还给她留了电话,要她一定打给她。我说一个退了休的老太,又帮不了你,犯得着这么激动吗?玉茹沉默了片刻说,我想让她揽些活。
你还嫌累得不够呀,我不屑地说。玉茹真是不可救药,为一个破男人,一生都搭上了,还嫌不够。
玉茹说,能多挣一份就多挣一份,再说那儿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蹙眉,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
玉茹叹气道,你只知其一,难知其二呀。
玉茹的话一下子让我伤感。
3
玉茹现在打工的地方叫广发公司,老板耿广发是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包工头,过去酒厂的大部分工程都由他建,玉茹跟他称得上老相识。
酒厂清算时耿广发为一笔工程款找过玉茹,请她帮忙,玉茹在一大堆账里翻了几天,总算给找了出来。这笔款子耿广发整整要了一年,最终所以能要到关键还是靠了玉茹。钱到手后耿广发慷慨地说,玉茹你放心,酒厂前脚关门我后脚请你做总会计。酒厂清算结束后耿广发果然不食其言,开车来接玉茹。
玉茹一开始也表现出雄心勃勃的样子,她想既来之则安之,在哪儿都是帮人打理企业,只要心里充实就成。很快她便发现,事情的本质并非她想的那样,耿广发与其说是还她一个人情,倒不如说是使用最廉价的劳动力。
玉茹在公司负责彩务,说是负责,其实主要任务是清收外欠。现在讨款,赔了笑脸赔眼泪,就差连自己也搭上了,耿广发并不满意,隔三差五就要训一顿。这倒也罢了,反正耿广发就是一个粗野的人,一小时不骂人他就堵得慌,他曾当着玉茹面把一新来的女孩骂得大哭,脏话可谓骂出了经典,羞得女孩双手捂了耳朵不敢听,事后玉茹听说那女孩儿竟是耿广发的侄女。这样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
玉茹刚来时并没跟耿广发讲工资,她想大家都是干过点大事的人,该怎么发耿广发心里应该有数,犯不着在这事上太过认真。两个月后开工资,她拿到手的竟是一千元,一翻工资表,才知耿广发给她开的标准是每月六百,还要扣一百元押金。想想没日没夜给他卖命,一月才拿他五百块钱,玉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粗略一算,两个月她替耿广发讨来的呆死烂账有一百二十万,这就是放在当年的酒厂,也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这些原本就要不回来的债,玉茹之所以能讨得来,是因为债务单位大都是酒厂当年的合作伙伴,人们多少还给她这个总会计师面子,这便是说耿广发很聪明地利用了她的无形资产。
工资低倒也罢了,没找到更好的去处前她还得靠这几个钱养家,谁知耿广发变本加厉,竟打起她的主意。那日耿广发喝了酒,唤玉茹商量工作,一进门他竟抱住了玉茹,喷着满嘴酒气说我早就看上你了,一直想睡你,你让我睡吧,睡了我养活你娘俩。玉茹抵抗着,却不敢叫,怕一叫连这份工作也没了。耿广发仗着酒意,越发大胆,伸手就要撕玉茹的衣衫,玉茹这才用力推翻他,跑了出来。
我问玉茹,既然这样,为啥不离开?玉茹说她背着耿广发拿了公司的钱,一时还不上。我说又是为了赵大?玉茹点头。我一时气愤,就将赵大跟小骚货的事说了。没想玉茹很平静,说他一直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无言。天下竟有玉茹这样的女人!
玉茹看我不理她,知道我生她的气,半天才说,你没结婚,不知道男人能给女人留下什么。
靠,就一个赵大,能留下什么。见玉茹很认真的样子,我琢磨了她这番话,可笑,男人多了也是害,想来想去,我竟想不出男人给我留了什么。
玉茹照旧在广发公司打工,大约因了那番谈话,我突然对玉茹有了另一种感慨,一个女人能如此负重,看来赵大带给她的不仅仅是伤害。
赵大这畜生,不知是魔鬼还是天使。
这天我再次跑到网吧,我上网是为了找一个人,就是这个人害得我身无分文,不得不潜回老家找马克讨账。
我说过我曾在南方打拼,我在那儿从事不正当的职业。你不要笑我,其实我刚去不是这样,我做过许多工作,包括马克说的广告。但没办法,靠那些职业根本实现不了我的梦想,我不像玉茹,只知道读书考试,仿佛钻进书堆就能把一切痛苦忘掉。我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知道现代社会最能体现个人价值的是什么,那就是钱。我的目标是在三十岁前奋斗一百万,然后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我做这行是受了同室女友眉儿的影响,我跟她一起租房,起初我一直不明白同样打工她为什么能穿得那么漂亮,逮着衣服就买,好像花的是手纸。后来渐渐发现她不对劲,半夜三更出去,天亮了回来,然后倒头就睡,也不去上班。很快我便查明她所做的勾当,于是求她带我一起做。眉儿是我见过的最仗义的女人,她二话没说,就带我上了岗。我们去的当然是有档次的地儿,星级宾馆、豪华别墅区等。在南方,做这种生意的女孩很多,越有档次的地儿来钱越快,当然你得有本钱。女人的本钱无非是青春姿色,而这点恰恰是我不缺的。
没多久,我就赚了很多钱,这让我有点儿飘乎的感觉,眉儿提醒我小心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遇上一个更刺儿的主,这辈子就全完了。
我接受教训,开始学眉儿,找一个相对稳定的,出了事也好找他帮忙。这时就有一个叫蔡的男人进了我的视野,戴副眼镜,很文静,老在咖啡屋帮我埋单,还送我花,像是迷上的意思。我试探了几次,觉得这人不错,靠得住。蔡是一家公司的驻外代表,一起吃了几顿饭他都没提非分要求,一下就把我的警戒线全给撤了。公开示爱的那天,他送我一枚钻戒,很值钱,我不能把持了,答应跟他去。在他的住处,我们喝啤酒,听音乐,真有点恋爱的感觉。后来他吻我,我也吻他,就那样拉开序幕,可进入实战时我才发现他不行,不是一般的不行,是压根就没功能。我有点不好意思,比他还难为情,想想他付出的心血,想想那枚钻戒,就有了真心为他做点什么的心软。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心软,这话绝对比真理还真理。
接下来的事实才让我明白,一切都是一种掩护,一切都是精心策划下的演戏,只等你入戏,入了戏便是入了套,想逃都没法逃。跟蔡就是这样。
蔡原来是个变态的家伙,不,是恶魔。自此我才明白,越是文静的男人越是具有恶魔的天分。他绑了我,用我的丝祙。他说他迷恋丝祙,里面有原始的性欲,他说话的声音好软,像南方的风,湿漉漉的,还裹着海鲜的腥味,那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陶醉,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
等我明白时已迟了,我不能动,只能看着他对我的虐待。起先还能忍受,后来,后来疼痛便袭击我,我想叫,可嘴捂着,我想抵抗,鞭子在抽我。我觉得我要死了,死在一个文静男人的手里,死在自己的心软里。直到他拿起啤酒瓶,淫笑着走向我,我才知道我必须反抗,给他致命的打击,否则我会死在南方的淫雨里。
我忍住巨痛,奋力一挣,挣开了捆绑,抽出啤酒瓶,用力朝他的头砸去。他大约也没想到,我会如此玩命。看到血,看到他倒下去,我有片刻的怕,这家伙小头不管用,大头也这么经不住打,一个啤酒瓶就报销了,原来我还想再拿一个的。
我夺门而逃,当然没忘拿上他值钱的家当。我想在南方是待不成了,我必须逃到很远的地方。
我以比警方快十倍的速度,取钱,买假身份证,还花一百元钱从一打工妹身上脱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撤离南方。
我当然不能直接回这里,警察里面绝对有比我聪明的,我撤到了一个中间地带,想一边打探消息,一边再作打算。我在一个叫溏湾的小城停下来,租了间小屋,房主是一对年轻夫妇,都下了岗,女的在街边卖烧烤,男的蹬三轮。我想这儿安全,一看他们就是老实人,不会对我起疑心,更不会向警察出卖我。我住下来,为安全起见,我隐瞒了身份,说我是作家,需要安静地写作,还花钱买了台破电脑,像模像样地搞起了创作,其实我一天到晚只是打游戏,玩困了就到网吧去查看消息,主要看有没有通缉令之类的玩意儿。还好,过了一月相安无事,也不见有警察在附近走动,我便想蔡一定命大,没死在我的啤酒瓶下。
又等了一月,我确信没事了,试着跟眉儿联系,眉儿在那边骂我死哪去了,害得她到处找我,还当我让人轮奸死了。我问她没啥死人的消息吧,她说天天有那么多人死,你问的哪个。从眉儿的话里我便断定,蔡没死,要不眉儿还能唤我回去?
一时高兴,我便走进网吧,打算好好逍遥一下,无意中进了一个网站,就和一个网友聊了起来,这家伙一看就知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老娘啥没经见过,还怕你不成,便想耍耍他。故作少女状,不谙人世得很。那家伙果然中套,扬言不但教会我,还让我终身忘不了。我心说忘你妈个头,老娘随便两个动作,就能吓死你。可语言上还是很文明,做得滴水不漏。那家伙越聊越有劲,心想终于逮着个处,可以好好享用一番了。
几个回合下来,才发现遇上了对手。想不到世上还有比我更谙此道的,连我这样的他也能聊出趣来,不简单。许是两个月没开戒,或是头次在网上的缘故,还真是刺激。慢慢,我便不能自持,身体有明显反应,本能地迎合着,直到彻底释放,我才长舒了口气,觉得浑身那么的通畅。
从网吧出来,看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美,世界真他妈可爱死了。真想好好找个地儿,泡个热水澡,然后大睡一场。
来到住处,见门大敞着,心想怪了,房东一家进出都很小心的,从来没忘带门。疑神疑鬼进去,顿觉不妙,院里一片狼藉,跑进屋一看,妈呀,完了,全完了。
我的小屋被洗劫一空,连双祙子都没留下。
装满现钞的两只靴子不翼而飞瞬间让我崩溃。我疯叫着扑出去,跟每一个过路的人问,房东呢,房东哪儿去了?人们不解地问我,什么房东,这哪儿有房东?
原来这是一个出租区,房子都是经了几手的。天呀,我辛辛苦苦卖肉卖来的钱就这样不见了!
我大哭一场,想想我多聪明的人,居然栽到一个小贩手里,真是死都闭不上眼睛。
就这样我瞬间沦为一无所有的人。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网上一个虚无的游戏。我发誓把仇恨记在那个和我聊天的家伙头上,要让他死在网上。
很可惜,找了一下午,也没能找到,说不定他压根就是那小贩的同谋,在网上拖住我,好让小贩夫妇得手。
算了,还是等马克的钱吧。
4
玉茹跟耿广发彻底闹翻了。
她蜷着身子回来,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目光虚空得很。我问,闹翻了?她点头,眼里有晶莹的亮闪动。她想哭,但忍着。我劝她,翻了更好,一个大会计师,到哪儿找不到饭吃,干吗非要受一个土彩主的气。玉茹摇头,她的意思我明白,现在工作的确不好找,我遇到几个酒厂的姐妹,她们连一月挣二百三百的机会也寻不到,年纪轻轻,却茫然得很,更何况玉茹,再怎么漂亮,也是昨日黄花。
安慰了几句,我打算去买菜,玉茹却拽住我,爱丽你陪我坐坐。看得出玉茹有话想跟我说,我说玉茹你说吧,把苦都倒出来,心里会好受点。玉茹喝口水,便跟我讲他们闹翻的事。
想不到,祸因又是赵大。
赵大到广发公司堵过玉茹,这几年,不论玉茹走到哪儿,干什么,都逃不过赵大的跟踪。离婚后玉茹曾想再嫁,对方是个丧偶的工程师,姓白,不到五十。接触了几次,玉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在犹豫。忽然一日白工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一趟,说有个不明身份的人敲诈了他。玉茹心一咯噔,匆匆去了,一看场面,就知是赵大干的。赵大摸到白工家,拿刀逼住白工,让他掏损失费,说老婆不能让他白摸。白工张口理论,挨了赵大嘴巴,又被绑起来。赵大在屋里翻个遍,最后拿走了白工五千元的存折。
白工要报警,玉茹求他,说怎么他也是佳佳的父亲,你就放过他吧。白工悲伤地叹口气,说好吧,权当我帮了你一次,不过,我们的事到此为止,你告诉姓赵的,他老婆就是天仙女,我也不想再继续了。惹不起,我躲。
赵大找玉茹要钱,玉茹说她真没有,连佳佳买校服的钱都还没着落。玉茹乞求赵大不要再缠着她了,说佳佳大了,有一天她要是知道,你让她怎么活?赵大似乎有所触动,没吭声走了。谁想他会再干这样的蠢事。
广发公司的员工中午不回家,耿广发只给他们一小时休息时间,饭在公司食堂吃。这一小时,对天天生活在高压下的打工族,就显得格外珍贵,大伙终于可以轻松地说些心里话了。玉茹正跟几个小姐妹闲聊,就见公司的小王跑来说,你快上楼,老板抓到个贼,他说认识你。玉茹赶到楼上,就见几个保安围着赵大打,耿广发闯荡江湖多年,身上有股匪气,公司不但有保安,他还养着打手,这些人发起狠来,往往是会出人命的。玉茹扑过去,用身子护住赵大,冲挥舞着拳头的保安说,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耿广发从办公室走出来,恶恶地望了一眼玉茹,说,打,给老子往死里打。保安的皮带落下去,赵大恨不得钻进玉茹的裆里。玉茹见拦挡不住,冲到耿广发面前,你拿他出什么气,你不就想睡吗,我现在就脱了给你睡!
耿广发震住了,打人的保安也震住了,全都没想到,玉茹会把丑话端在这里。耿广发难堪地咧了咧嘴,哮叫道,你马上滚,带上你的败家子给我滚!
谁也不知道,赵大是怎么摸到楼上的,广发公司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他不但进去了,还撬开彩务室的门,在短短半小时内,就将三个抽屉里的四千多块钱弄到了手。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贼。
为啥护住他,让他被打死或是交给警察得了!我愤愤地说。半天了玉茹才说,打死倒也省心,要是打残了呢?她的眼睛一片模糊,怅惘极了。
我说他还有爹妈啊,他又不是佳佳,凭什么要你担这心?
他们都死了。玉茹喃喃道。
我这才知道,五年前赵大的父母出了车祸,一同丧命的还有玉茹父亲。也正是因了那次打击,玉茹才下决心跟赵大离了婚,她把房子连同家产一并扔给赵大,只带了佳佳出来。也正是因了那场车祸,失去一切的赵大才染上了毒品。
玉茹再次失业了,她睡了三天,眼都睡肿了。后来我才知道,眼睛是哭肿的。
我问她咋办。她笑笑,耸耸肩,打电话呗,还能咋办,日子总得过,不是还有佳佳嘛。于是提起电话,拨了过去,很快响起林雅茹细尖的声音。
林雅茹倒是帮忙,果真给玉茹揽了活儿,玉茹抱着一堆票据,钻屋里做账去了。
这之后,我跟玉茹有了一次深谈。蜷缩在床上,两个女人像两条丧家的犬,彼此间便多出些诚意,也多了份坦荡。我问玉茹为什么这样,玉茹叹出口细气,说她心里有个魔,老也赶不走。她说还在很早前,她半夜醒来不见赵大,就去佳佳的屋子,见赵大跪在佳佳床前,脸上是纵横的泪。赵大抚摸着佳佳的小脸蛋,压着嗓子低泣道,爸也想爱她,爸也想好好待她,可爸做不到,一想她是为了两个弟弟嫁给爸,爸心里就堵……
玉茹说到这儿,哽住了,我见她眼里噙了泪,细碎的泪。我说就因为这个?玉茹抓紧我的手,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尤其对佳佳,那种爱我能感觉出来,真的能,它让我心碎。玉茹语无伦次,像深陷在一个梦里,醒不来。
她说,这场交易里,感到最不公平的是赵大。
晚上刚吃过饭,门就响了。我以为又是赵大,提了菜刀跟出去,却是玉茹的小弟和弟媳,多年不见,她小弟倒是人模人样了。
进屋不久,小弟媳开了口,说是家里遇了点事,有点转不开,想把这几个月的房租收一下。
玉茹父亲出事后,给他们丢下一套房子,玉茹离婚后一时没地方去,就跟两个弟弟商量能否先住这儿。两个弟弟虽是答应了,但说房租不能少,后来商定一个弟弟收一年。
玉茹面色难堪起来,嗫嚅着说最近手头实在不便,能不能拖些日子。小弟媳接话道,每次来都这样,总有理由不给,我们也得过日子,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租给别人的。玉茹红了脸,说不是不给,实在……
小弟媳不耐烦了,冲小弟挤个眼,我看见玉茹说话时,她小弟头低得很低,见媳妇使眼色,便说我……我……
我什么我,你当好人让我难堪,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不给可以,我们挤一块住,我把那边房子租出去。
玉茹翻开包,摸半天摸出五十块钱,说就这么多了,佳佳换校服,还……
小弟媳一把掠过钱,气气地道,打发叫花子呀,我们走!
他们走了很久我都无话,玉茹也呆坐在沙发上,脸上是赤一道白一道的表情。
第二天我去学校,替佳佳交了校服钱。
玉茹熬了十几天,接的活终于完工了。她拿着账簿去见林雅茹,林雅茹翻看了半天,目光诧异地望住玉茹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玉茹不明白,问哪儿做得不对。
林雅茹说,做这种账人家请你干什么?记账哪个会计不会,人家请我们是……林雅茹突然收住话,算了算了,还是我来。
玉茹忽然明白似的说,你是说做假……账?
什么假不假的?林雅茹抬起头,哪个真,哪个假,我活了五十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见玉茹发窘,林雅茹换了口气道,当然,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是替客户服务的,客户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工作,至于正确不正确,那是别人评判的事,我们只提供专业。专业你懂吗?
玉茹艰难地点点头,像是真懂了。
林雅茹无不同情地说,玉茹,有时候人是需要换一下脑筋的,我听说了你的遭遇,我想帮你,真的,只是想帮你。
玉茹咬住唇,什么也没说,拿了账簿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她很痛苦,闷在卧室里半天不出来。我说玉茹你为什么要背负上这么多的重担,你知道龟为什么跑不过兔子吗,就是龟背负得太重,你真应该学学兔子。玉茹懵懂地抬起头说,难道你就能做得了兔子?
5
马克隔两天就来蹭饭,把提的东西扔给我,就去找玉茹。
我骂他,谁是你雇的保姆。一开始他还解释两句,说不想跟装修工一道吃,街上的饭又没味口。后来干脆不理我,好像他是主人似的。
说来也怪,只要马克一来,玉茹就有了说笑。我在厨房做饭,能听见他们的笑声,这样也好,只要能让玉茹开心,这饭他也没白蹭。
这天吃饭时,佳佳突然问,马克哥哥,将来挣了大钱,你给我们学校赞助吗?马克揪住佳佳耳朵,谁是你哥哥,小时就叫叔叔的,怎么改口了?佳佳调皮地说,现在我长大了呀。长大也不许乱叫!
我觉得奇怪,不明白佳佳怎么突然改了口,看玉茹,她红赤着脸,却不纠正。
这天我刚要做饭,马克又来了,开门后见他神神秘秘的,问玉茹呢,我没理会,扭身进了厨房。马克奇奇怪怪从身后拿出一束鲜花,进了卧室,随后我便听到一声惊叫,玉茹喊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玉茹的生日,连玉茹都忘了,他竟记得。马克说他已订好饭店,要庆贺一番。我们穿戴好,高高兴兴下楼,刚到楼下,就看见赵大。院里停辆破吉普,连顶子都没有,赵大趴在车上,像要拿什么。没等我和玉茹醒过神,马克扑了过去,你敢动我的车!赵大惊起身子,见是马克,没跑,反笑着说,不就一辆破车,瞎叫什么?
赵大看上去很精神,大约过足了瘾,他穿一件花格子西装,质地不错,样式也很时尚,只是他穿了,让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赵大要说什么,马克竟一拳捣过去,打他胸口,我让你偷!
赵大痛得弯了腰,马克一把撕住他,还要打,佳佳扑上去,叫喊着,不要打我爸爸。马克看一眼佳佳,松了手。
玉茹脸色一片惨白。
马克随后叫,赵大你给我听着,你要再敢骚扰玉茹,我拧断你脖子!赵大不服气地拧了拧脖子,她是我老婆,关你屁事。马克又打过去一拳,这次打得有点狠,赵大蹲下了。
马克哮叫道,她跟你离了婚,现在跟你没关系!
赵大痛得直不起腰,拿他现在的身体,怎么经得起马克的拳头。
赵大缓了会儿,强撑着站起来,远远地望一眼玉茹,掉头走了。走了不远又停下,给佳佳招手,佳佳跑过去,就见赵大给佳佳了什么。
佳佳拿来的东西让我们目瞪口呆。是一枝玫瑰,刚才他藏在怀里,挨打时弄折了,鲜艳的玫瑰,滴血一样哭泣在玉茹手里。还有玉镯,一对精美的玉镯,一看就是祖传,这么贵重的东西,赵大居然没卖掉。只是可惜得很,一只断了,碎成两半,也不知是否刚才打断的。
佳佳说,爸爸祝你生日快乐。
玉茹的泪夺眶而出。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我们废了不少话,马克眼看急得要哭,玉茹就是不说话,只是吃,不停地吃,仿佛只有吃,才能让她平静。
饭后,马克执意要送我们,跳上车半天却不能发动,他气恼地说,怪了,下午才从修车行开出来,这么不给面子。跳下去一看,才知输油管被弄断,后胎也扎破了。
不用说,一定是赵大干的。
玉茹的脸更是尴尬。
马克拦辆的,让我和佳佳先走,他说有话跟玉茹谈。
玉茹很晚才回来,脸色阴郁,像大病了一场。
马克很久没来了,直到公司开张前一天,他才拿来两张请柬,一定要我们过去捧个场。玉茹问去不,我说怎么不去,他蹭了我们那么多,我们也要蹭他一顿。两个人开始筹划明天穿什么,折腾了一晚,却发现玉茹的衣服少得可怜,我在酒厂时她穿的衣服,现在还保留着。试来试去,最满意的还是以前那套橘红色套装,虽说不十分新,却衬托得她年轻动人。见她将过时的衣服穿出这等效果,我发自内心地说,玉茹我真羡慕你,我到这岁数,怕早成了一堆肉。
开业庆典很隆重,来了不少要员和老板,广告界和新闻界几乎齐了。一看阵势,就能感觉出马克的不同凡响。我和玉茹都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慨,想不到短短几年,马克能出息到这份儿上。看他神采奕奕穿梭在众嘉宾中,我一时恍惚得很,心也被他触动,后悔来了这种场合。玉茹倒显得兴奋,不停地跟我夸他,说当初就看出他不是安分的人,只有不安分的人才能成就大事。我奇怪她对马克的态度,自那晚回来,她很少提马克,我偶尔提起,她也婉转地回避了。想不到今天她忽然赞美起马克,那赞美完全发自内心。
后来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许是我的打扮太新潮,总觉有不少目光盯着我,晚宴时有不少人走过来,要跟我碰杯。起先我还矜持着,后来见马克一点也不在乎我,好像我不存在,我便赌气地拿起杯子,跟男人们碰。有个戴眼镜穿t恤四十多岁的男人见我能喝,居然隔一会儿就跑来跟我碰一杯,他的目光让我想起蔡,我恨不得将酒水泼洒到他脸上,但我装作很欣赏他的样子,跟他说些男人都想从漂亮女人口中听到的话,无非是些肉麻的恭维加上赤裸裸的相见恨晚,他果然被我引诱,晚宴结束后含情脉脉地走来,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精致的名片,递给我,说他是宏业广告的老总,他认为我是难得的广告人才,希望很快跟我再次见面。见他衣冠楚楚地出了门,我便恶心地将名片扔进垃圾桶,挺着胸去找玉茹。
玉茹有点不想走,她说要不多留一会儿。晚宴之后是舞会,马克真能想得出,他花高价从省城请来一支有名的乐队,女歌手刚拿到一个全国大奖,歌声很有感染力。我挽着玉茹走进舞厅,看得出今天的玉茹也很招人眼,那身套裙在灯光下有出奇的效果,反衬得她卓尔不群,楚楚动人。一进舞厅,便有男人从我手里把她抢过去。
玉茹今天是彻底放松了,想不到她的舞姿那么妙曼,加上性感的身材,很快她就成了热点。我因不会跳快步,只能坐着欣赏她。
马克来了,他刚送走一批要员,跟几位五大三粗的土彩主说笑着进来。我的目光穿过层层人影,一刻也没离开他。
该死的马克,第一曲他竟请了玉茹。看着他们娴熟地飘进舞池,我猛地抓起桌上的啤酒,灌了几大口。
第二曲还是没有。
第三曲他再次请了玉茹。一直到中场,他都没理我,连玉茹也让他带到了别的座位。这时曲子慢下来,柔慢的曲声和着歌手如泣如诉的低吟,心情一下沉下来,脑子里再次浮出跟马克有过的日子,却发现那段岁月深藏了许多伤感的东西。
有人请我,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在南方,我几乎每天都是在这种乐声中消耗光阴的。等搂住他的肩,才看清是像蔡的王总。想挣脱出来,猛看见马克正搂着玉茹,缠缠绵绵。我一闭眼,将身子贴了过去。
我走出舞池,不知何时外面已起了风,风卷细沙,打在路边的树枝上。
玉茹问我,为什么不考虑马克,你们有基础。
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淋着水,本想叫她搓背的,一想我们同睡一床的情景,又没。这时她走出来,替我收拾头发。
我跟她谈过马克,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马克的公司去。当时她没反对,但也没表态。现在她突然问了这个。
你说呢?我反问。
玉茹似乎没看出我有什么恶意,她说,其实你们两人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如果都认真一点,我想不是没可能。
是马克跟你说的?
怎么会,这两天我在想,马克也该成家了,男人得有个女人管着,尤其他这样的男人。
你是替他想,还是替我想?
都一样。你们啊,不能老这么游戏下去。她叹口气,很伤情的样子。说完便进了屋,把我扔在外面。
晚上睡不着,忽然想到她床上去。也许我太神经了,不就一个马克嘛,犯得着拿玉茹跟他生气。再说玉茹要大马克十岁,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我摸过去,钻进她被窝,她却睡得很熟,一点没察觉,我摇了她几下,她转个身又睡了。
夜色冰凉,我披衣下床,来到阳台上,漆黑的夜很快淹没了我的心事。
星期日,马克要请我们去沙漠公园。玉茹正好接了新活,时间很紧,走不开。佳佳高兴极了,说老师正好布置了爱护环境的作文。我把目光落在马克脸上,却找不到一点儿请我的意思。
我扭身出门,心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破公园嘛。下楼见那辆破车又停在院里,恶狠狠踹它两脚,心想半路上坏了才好。
网吧里无聊了一天,午饭都没心思吃,直到天黑回来。见玉茹呆在电话前,一脸不安,心嘡地一响。
出什么事了?
他们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玉茹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我奔过去,马克的手机果然没信号,不在服务区。
我不敢慌乱,玉茹现在需要信心。我倒杯水给她,宽慰说,没事,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会有什么事。又问她吃饭了没,要不我去弄点吃的。玉茹抓住我,不让我走开。她一口咬定是车出了事,早上她就不让马克开车去,马克执意要开。
该死的破车!忽地想起早上诅咒过的话,禁不住惨笑一下,不敢看玉茹的脸,仿佛做了贼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玉茹的恐慌越发高涨起来,她不停地拨电话,不停地说一定出事了,要不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她的声音已着火了。她的恐慌让我也跟着相信是出事了,我开始急躁,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大骂马克,说他不还钱却弄辆破车,成心招祸。我骂了半天,直骂得自己眼睛模糊,一摸竟湿得一塌糊涂。
玉茹要报警,我哽着嗓子拦她,我忽然坚信马克不会出事,这份坚信毫无来由,却像航标一样竖在我的眼前。
直到十一点,电话突地响了,玉茹一把抓起,果然是马克的声音。他们在沙漠里迷了路,车又坏了,他背着佳佳走了几小时,才找到人家。他让玉茹放心,说已租了车,很快就回来。
马克一进门,我便扑过去,没等他开口一个嘴巴就扇他嘴上。玉茹接过睡熟的佳佳,紧紧搂在怀里,我跟马克撕在了一起。
我骂他笨蛋,蠢驴,拿破车当宝贝,长着双眼出气,连路也辨不清。骂着骂着竟一下子抱住了他,死命地哭起来。
马克推开我,推得很果决。他说,你骂够了没?骂够了你出去。
我愕然地盯住他,明白他的话后又一个嘴巴扇过去,你浑蛋——
我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马克打电话说要还钱,还说拿到钱要我立刻走人,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说你放屁。扔了电话,手忽然僵了,一股风吹来,卷走我全部的思维,我倒在沙发上,感觉到彻底的绝望。
6
马克揣着钱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我哭了一场,又觉自己真是个傻货,犯得着吗?
趿拉着拖鞋出来,我说马克你要连本带息还给我。马克说还你三万,你点点。望着茶几上的钱,忽然有撕碎的冲动。玉茹见我脸色不妙,替我收了钱,大约怕我跟他再闹,示意马克快走。马克刚要出门,电话突突叫起来,玉茹听了,脸在瞬间变得苍白,紧跟着泪就奔涌出来。
真是一个该死的日子。
我惊问出啥事了,马克也折转身子,他比我更显吃惊。电话是一个女孩打来的,她告诉玉茹,赵大出事了,人在医院里,怕是不行了。
什么?
玉茹说是车祸,很严重。马克一把拽起玉茹,就往外走,我愣怔片刻,冲出去喊,钱!马克奔上来,从我手里接过钱,匆匆下去了。
赵大果然很严重,交警说他偷了摩托,被失主发现,失主追得紧,赵大慌不择路,撞在了电线杆上。
第二天我去医院,赵大的手术刚做完,医生说伤的是头颅,能不能醒过来还很难说。玉茹一夜没睡,人憔悴得变了形。
马克守在她边上,看样子也是一夜没合眼。他把玉茹交给我,去公司拿钱。
令我想不到的是,市场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也来了,她抓着赵大的手,哭得很恓惶。一定是她打的电话。我跟玉茹说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突然泪眼汪汪地抬起头说,我就不走,我要陪着他。玉茹什么也没说,悲恸已让她无言。
生活的变故就是这样,有时真令我们猝不及防。玉茹和马克守在医院里,我却担起了母亲的责任。佳佳非要去医院,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一见赵大,佳佳的哭声就出来了,撕心裂肺,声声断肠。好不容易劝住她,那女孩又放起了悲声,一时病房里哭声叠起,不忍目睹。心想赵大这浑蛋,作孽一生,竟能赚这么多的眼泪。
赵大昏迷不醒,大小便全都失禁,玉茹和叫玲玲的女孩全天侍候他。她们也顾不上避嫌,相互默契地配合着。有时玲玲困得实在不行了,玉茹就让她伏在床上睡一会儿。我去医院送饭,正好见玉茹揽着玲玲打盹儿,我默立在那儿,心中是很怪异的感觉。感情这魔鬼,到底有多大力量,怎么能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发疯。玉茹醒了神,说她吃不下,她说玲玲也是,两天多没吃一口,她的语气简直就是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令我感动又百思不得其解。她告诉我,玲玲幸好没染上毒品,不过为了赵大,她老去卖淫。这话触痛了我,我说你别说了。放下饭盒走出来,觉得让人扒光了衣服一样,心更像是揭开了刚刚结痂的伤疤,又撒了盐般的痛。要是玉茹知道我的过去,又该怎么看我?
玲玲是为了赵大,而我又为了什么?
一个下午我都让莫名的困惑折磨着,直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才渐渐看清了自己,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赵大要二次手术,而且要请北京的专家,医院说这是唯一的希望,否则只能这样拉回去。玉茹吃力地抬起头,问医生这得多少钱?
医生毫无表情地说,先交十万。
佳佳扑过来,哭着让玉茹救爸爸,玉茹搂住佳佳,无言的清泪覆盖了她们。马克匆匆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佳佳抱住马克说,马克哥哥,不,马克叔叔,你救救我爸,你有钱,你救救他,我长大了还你。
马克搂住佳佳,我救,我一定救。
现在我才明白,父爱到底有多伟大。怪不得佳佳床头上老是摆着赵大的照片,昨天夜里她还哭着醒过来,说梦见爸爸死了。
马克很快弄齐了手术费,后来才知他又找了放高利贷的家伙。北京的专家也联系好了,就等手术的这天。
手术原估计要七个多小时,做到一半停了。赵大毒瘾发作得厉害,全身痉挛,北京的专家也无能为力。
一张白被单裹着赵大出来了,原想玉茹会疯了般扑上去,没想她出奇地平静。她说,这样也好,他解脱了,大家跟着也解脱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黑夜里响过来,带着沙尘的味道。她最后看了一眼赵大,替他盖上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全交给了马克,从出院到火化,到埋葬,都是他开着那辆破车办的。他告诉玉茹,他没让赵大进公墓,而是选了一块安静的地方,那儿有田野,有水声,墓后有棵沙枣树。
赵大带给我们的不幸日子终于过去。玉茹重新坐下记账的这天,我决定到马克的公司去。这期间我和马克没吵过架,我们像两个懂事的孩子,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
马克把话说得很清楚,上班可以,但不能再提过去。我凄然一笑,放心马克,我们没有过去。马克接话道,也不会有将来。
马克的合伙人叫胖子刘,第一天他就跟我说,我不管你有啥背景,来这儿做事,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说,放心刘总,我会尽心尽力的。胖子刘接着说,知道吗,马克不同意你做客户部经理,是我力主用了你。
胖子刘的话令我惊讶,忍不住问,为什么?胖子刘诡秘地一笑,说,我相信你。
胖子刘不懂广告,他是个有点儿钱又有点儿关系的人,开过酒店,赚了,开过歌舞厅,赔了。因为开得太火,惹急了同行,被同行端了他的窝子。胖子刘把剩下的钱全用来打点关系,发誓要东山再起,后来马克找了他,便心意一转,跟马克合伙开了这家公司。
玉茹又接到活。玉茹这次接活越过了林雅茹,是一个姓李的老总给她介绍的。
玉茹上次接的活就是李总的,李总急着要账,应付税务检查,可林雅茹旅游去了。林雅茹也是迫不得已,告知了玉茹的电话。账拿走几天,李总非要请玉茹吃饭,说是得好好感谢她。原来玉茹做的账天衣无缝,税务花了十几天工夫,最后还是没能找出半点儿破绽。敬酒时李总感慨地说,我这一万块钱没白花呀,要是真让他们查出点什么,我这半辈子的心血可就全完了。
李总喋喋不休讲着感激话,玉茹的心思却全集中到了林雅茹身上。林雅茹也真够心黑,她说谈好的价是两千,还要玉茹请她的狐朋狗友吃顿饭。
李总最后抓住玉茹的手说,我请你当我的顾问,年薪你开个价。
玉茹当时并没在乎李总说的话,赵大死后,玉茹找了李总,以年薪三万跟李总签了合同。她又让李总给她介绍活儿,李总倒也爽快地应了。
胖子刘跟马克是在南方认识的,起因竟是一个叫丹的女孩。
现在我才知道,当年马克为啥要匆匆从酒厂出走。马克在大学时有个女友,就是丹。临毕业时丹突然提出分手。丹没等分配就走了,连一点弄清原委的机会都没留给马克。
因为丹的缘故,马克在酒厂很颓废,过的是不伦不类的日子。偏巧那一点让当时的我着迷。有天马克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说丹患了白血病,不久人世了,梦里都想着见他最后一面。马克借了钱,飞到了丹的身边。当时丹已放弃治疗,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马克伴着她去看看世界。马克陪她去了海角天涯,去了厦门岛,最后登上了泰山。泰山的日出让两颗年轻的心再次承受了生命的震撼,他们死死地抱在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抗拒着生命之轻。
泰山之行,用尽了丹的最后一丝气力,她在泰山下倒在马克怀里,气息奄奄地说,这辈子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她不想就这么闭上眼睛。
马克热泪满面地说,你快讲出来,我就是拼上命,也要了却你的心愿。丹说,我还想去沙漠公园,听你讲得那么美,我梦里都想着去。丹讲完就闭上了眼,马克这才知道,生命里的一个许诺终于没能完成。
这些都是胖子刘告诉我的,他就是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他是丹的哥哥。
玉茹听完这些,好半天没透过气,她抓住我的手说,原来只认为自己傻,没想马克才是为情痴狂的人。
玉茹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她手里始终攥着那只断了的玉镯。
让这两个神经病一弄,我也变得越发神经兮兮。想着丹,想着赵大,想着马克,想着玉茹,我忽然感觉感情是个很沉重的东西,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背负它。
胖子刘带我去见客户,一见面,惊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跟在四川老板钱总后面的,竟是眉儿!
眉儿也一眼认出我,她冲我挤眼,不让我说出来。
我们要谈的是一桩白酒广告代理的生意,自从酒厂倒闭后,外地厂家纷纷盯住这块市场,要把品牌打进来。钱总是四川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厂老总,他的品牌已行销大半个中国,但西北这一带还是个空白。
谈判很艰辛。钱总确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数次提出我们方案中的不足,驳得我和胖子刘无言以对。迫不得已,马克提前登场了。接下来我才知道,马克这些年在南方还经历了什么,他对广告的熟知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对广告理念的理解也远在钱总这样的大老板之上。他提出了反季节宣传,以俗文化开道,打开知名度,跟着以雅文化为载体,着力打造美誉度,提升品牌形象进而扩大市场占有率的一整套构想。听得钱总频频点首,说这才是我想要听的。
但是在价格问题上,钱总却打起了拉锯战。他提出的垫资方案和捆绑式销售都于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利。马克也一时无措,毕竟这是一块肥肉,既不能放弃更不能让他看到我们资金上的捉襟见肘,几家广告公司都已盯住了钱总,就等瞅准时机从我们嘴里把这块肉抢过去。那个姓王的眼镜男频频给我打电话,示意他可以跟我单独合作。
不得不动用眉儿。
眉儿从了良。说这话时她眼里飞出一股火苗,脸也闪出鲜亮的光彩。她是在我失踪后不久认识钱总的,因是老乡的缘故,钱总格外关照她,那时她便动了心思。几次风花雪月之后,钱总竟也舍不下她,问她愿不愿跟他走。眉儿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现在她是钱总的秘书兼情人。
眉儿说,从良的感觉真好。我听了,心里却是一片酸涩。
几天下来,我俩把私房话讲了个遍。所以我提出要她帮我时,眉儿反倒替我担心地说,他真的会娶你?我说现在管不了这些,重要的是你帮我把钱总搞定。眉儿笑说,这没问题,他听我的。
钱总果然松了口,最终的结果比我们预想的都好,钱总答应先期预付二十万。几经周折,一笔二百万的广告合同终于签订了。临别的时候,我把一张五万的卡塞给眉儿,眉儿不要,我笑着说,反正是他的钱,不拿白不拿。
谈成这桩生意,胖子刘对我倍加器重。马克也改变了看法。但我清楚,仅仅是改变,并不表明他会对我怎样。因为马克说,想不到你还是那么会对付男人。这句话令我无地自容,该死的马克,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过去,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原谅我的过去。
算了,我现在心情不错,不想再做自寻烦恼的傻事。
7
暑假到了,佳佳要参加夏令营。马克给佳佳准备好一切,还送她一台数码相机。佳佳乐得合不拢嘴。
这段日子,佳佳跟马克的关系在迅速亲密,她拒绝玉茹的命令,恢复叫马克叔叔。望着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我忽然产生佳佳就是最危险的敌人这种想法。可我又不能不让他们亲近。我被一种莫名的痛苦灼烧着,我感觉自己正在走向某个深渊。
那个下午,我独自来到酒厂。生锈的铁栅门紧闭着,里面错落的厂房几近破落,有艾草在曾经的车间顶上冒出来。我摇了半天门,除了栅栏碰撞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曾经熟悉的酿酒工的号子声。几只乌鸦在我的视线里飞起,嘴大张着,发出“哇、哇”的嘶叫。我看不到当年住过的宿舍,兀立在大门口,我想象着它是何等的衰败。
任何事物都有起落,当年的辉煌怎么也遮不住今天的萧条,谁又能猜想得到,未知的明天会什么样。
黄昏就这样降临,霞光映照的四野里,四溢的酒香已经不在,一种颓废甚至糜烂的气息在向我迫近。彻骨的孤独就在这一瞬包围了我。
我跟玉茹说,我爱上马克了。
玉茹显得平静,她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会儿。她的目光有一种抚摸的意味,我却感受到疼痛。我问你怎么不说话,玉茹张了张口,却仍是没吐出半个字。
我的感觉在一点点被证实,同样的痛苦在另一张脸上浮现出来,只是比我更灰暗、更扭曲。
我倒在那张不属于我却被我占有的床上,我想撕开自己的衣服,撕开肉体,挖出那个叫感情的东西,永远地把它抛到大街上。
胖子刘暗示我,有些痛只能忘记,有些人永远在远处。
我说要么我堕落,要么我飞翔。胖子刘劝我不要冲动,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你便知道,梦只有一种结局。
玉茹去见李总,到了约定的地方,却发现那家公司的经理没来。李总笑吟吟地说,这种事我想还是不见面的好,往后就由我代劳吧。玉茹表示理解。其实她现在也感到了风险,每做一次,心煎熬一次,只是不愿把后果说出来。
李总已越发对她赏识,这段时间,玉茹给李总搞了一份投资分析,让李总视若宝贝,还帮李总修订了公司彩务制度,特别是她提出的漏洞管理法,在杜绝跑冒滴漏上起了很好的作用。李总充满感激地说,要是我早认识你几年,也不至于走这么多弯路。
玉茹回来后我还没睡觉,我在等她,白天我跟马克吵了一架,是为新谈的一笔生意。马克执意不让我参加,连胖子刘坚持也不管用。马克的理由是我缺少专业积累,尤其对乳品行业更是一无所知。我说我不喝酒,不是照样把钱总拿下来了吗?马克居然轻蔑地说,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这便是我发疯的理由,在马克心里,我除了出卖自己,还有什么本事?
玉茹回来后便跟我提起李总,她讲跟李总吃饭,讲李总打算投资地产业,起初我并没听出什么,觉得她拿了钱心里高兴,美言几句李总也是应该。慢慢地,我从她闪烁其词的谈话中捕捉到了欲盖弥彰,这段时间我很敏感,想不到玉茹也这样敏感,我一下失去冷静,打断她说,玉茹我们为什么要躲避,不就一个马克吗,说出来又能怎样!
我的话令玉茹吃惊,我看见她突然苍白了脸,目光也跟着由缥缈转向瑟缩,她垂下头,不敢正视我。
屋子里的空气像泥浆般不再流动,让人透不过气。我强作轻松说,我们用不着藏着掖着,该发生的迟早要发生,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玉茹抬起头,愕然地望住我,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动,由吃惊,到疑惑,再到忧伤,最后竟成了一片迷惘。她咬住嘴唇,吃力地摇头,声音簌簌发抖,喁喁说道,爱丽你在怀疑我?
我说的是事实!
不。她的声音充满搏斗的意味,怎么会,爱丽怎么会?
那马克为啥要让公司给我租房,你们开着破车去郊外又怎么解释?我知道我疯了,玉茹的态度让我完全丧失理智,她居然还在骗我,还不肯跟我讲实话。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玉茹拼命摇头,我看见大片的泪从她眼眶里落下来。我忽然动摇了,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是不是错把她当对手了。
玉茹后来搂住我,她的身体终于平静,我感受到她温暖的胸脯,感受到发自她内心的疼爱。这一刻,她像个慈祥的母亲。
我说玉茹我们再也不要提他了,我们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偎在她怀里,我终于知道我同样不能失去的还有搂我的玉茹。
玉茹要还钱给马克,马克坚决不要。他说他欠赵大的,权当给他还了债。玉茹再给,马克突然抓住玉茹手说,要还你就拿整个生命还我,因为那钱送走了一条生命。
马克的目光在瞬间涌出太多的东西,玉茹触了,心阵阵发紧,她默默抽出手,失重差点儿让她晕过去。
玉茹终于答应马克,跟他去沙漠公园。
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马克开着破车,奔驰在柏油路上,一旁的玉茹看上去分外开心。她瞒着我买了一套时尚的休闲装,早上醒来见她对镜梳妆,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就问她打扮这么漂亮去哪儿。玉茹说李总公司组织郊游,非要她去。我还心想她是不是真跟李总在恋爱,便说这么亮眼不怕李总吃了你。玉茹粲然一笑,就怕他不敢吃。
上了班见马克不在,心里有说不出的黯然,忍不住问胖子刘他去了哪里,胖子刘一本正经道,你的任务是调整好自己,怎么最近老是丢三落四?见胖子刘目光暧昧地盯住我不放,就想自己连续出错是不是惹恼了他。低头一瞧却让自己一惊,原来早上失神穿错了衣服,把一件很暴露的真丝衫穿到了单位,毕显的乳沟令我脸红。胖子刘倒是落落大方地说,我倒认为女人展现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大错,美丽是人类共享的东西,可你知道,马克到现在还抱着传统不放,他老是把性感跟色情搅在一起。
车子驶上乡村公路,他们的话多起来。玉茹再三问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马克说他小时最喜欢在水库里偷鱼,偷到鱼能让全家人高兴一整天。玉茹见他始终不肯把丹的事情说出来,就问他除了鱼还有什么。马克一踩油门,车子在沙路上巅起来,玉茹好几次倒在马克怀里,她知道不能再问下去,可也不想让车子慢下来,剧烈的颠簸带给她莫名的快感,瞬间的接触令她心旌摇曳,美妙得很,脸跟沙漠一样灼烫。
一望无际的沙海里,一弯深绿显出来,远远望去,粼粼波光像珍珠般亮眼,慢慢,便有了翠玉般的晶莹。空气也跟着湿润,清爽的感觉很快弥漫全身,玉茹感到从未有过的透彻。
车子停在离水库很远的地方,他们跳下来步行而去,脚下是柔软的沙子,踩下去身体便有所失重,马克顺势握住她胳膊,两个人顶着烈日,朝一片莹绿走去。
这确是人类创造的奇迹,浩瀚的大漠深处,居然能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洲,四野的沙刺、梭梭、芨芨草、骆驼蓬吸足了水似的猛长,更有那随风摆动的红柳,把一大片生机展现给他们。灌木将骄横的沙漠阻断,远处凄厉的嘶鸣此时也成了箫一般的低吟。站在堤坝上,一湖墨绿扑面而来,拥抱得你无比舒畅,吸一口略带腥味的空气,通体都是惬意。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泽,令人忍不住想纵身跃进去,化成一叶轻舟或一尾幸福的鱼。任何心灵到了这儿,都能轻松或雀跃起来。
他们租了船,慢慢荡到了深处。这时候的马克忽然像一只鸭子,咯咯地叫个不停,玉茹也快乐得像水面上的鹅,撩起水就往马克脸上泼,马克丢开桨,两个人打起了水仗。
小船泊进一片芦苇,有两只鹅在丛中嬉戏,玉茹脸一红,羞臊地低下头,马克却大叫着让她看水面上跃起的鱼,那是一种湖里特有的草鱼,兴奋时能在水面上不停地翻跟斗。玉茹看了鱼一眼,目光凝在马克脸上不动了。
马克迎接着那目光,轻轻一揽就将她揽到了怀中。玉茹迷茫地望住他,焦灼的嘴唇隐隐充斥着渴望。
后来他们去了沙丘,马克教玉茹滑沙,望着陡峭的沙岭,玉茹怎么也不敢,马克便示范给她看。看到马克箭一般离她而去,扬起的沙子很快将他淹没,玉茹惊叫一声,松开身体随他而去。两个人就像两条随激流而下的鱼,瞬间便没入沙海中。
马克在沙谷接住她,用力一箍将她箍在了怀中,玉茹轻轻挣了几下,就以更猛的方式抱住了他。两个人像两团火一样燃烧在沙谷中,喘息声和着幸福的呻吟飘荡起来,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卷走了。
沙漠瞬间凝固了。
一切静下来时,一块云彩正好遮挡住天空,他们泊在沙中,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望对方,就那么裸露着躺在沙上,任风卷走身上的沙又把更细的沙吹在他们光洁的皮肤上。
玉茹想穿衣服,马克阻止了她,双手捧起沙子,轻轻地洒在她饱满鼓胀还发着红光的乳上,后来是肚脐,后来是那一片神秘的沙谷……
他们就那样醉在沙中,柔软彻底地覆盖了他们,不断腾起的热浪蒸腾着他们的思维,让他们有点迷乱的神经渐渐走向清楚。玉茹这时流下一滴泪,一丝不安爬上心头,她看到更大的恐惧跟在后面,遂闭上眼,任泪水暴雨般洗劫红润未尽的面庞。
马克终于说话了,他抱住颤抖的玉茹,发自内心地说,玉茹我爱你。
玉茹的思维停顿了好长一会儿,突然挣起身子,冲浩瀚的沙海吼道,不——
上了车,马克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礼盒,双手捧给玉茹。玉茹犹豫半天,打开见是一只贝壳,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另一半写着马克。
马克说这是他刚到南方时一位老人送的,很珍贵,一共两只,另一只埋在了丹的墓里。
玉茹窒息般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从靠背上直起身子,双手紧紧抱着贝壳,说,为什么?
马克一脚踩开油门,车子像离弦一样,没入沙尘中。
这个上午我去见乳品公司的客户,胖子刘跟我说,是马克走时交代的。
我走进宾馆房间时,姓范的经理刚刚起床,他瞥我一眼,目光在我隆起的乳沟处多停了会儿,尔后进了洗手间,他在里面估摸有四十多分钟的时间,出来见我还站在那里,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坐?
我说还没得到你的允许。
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我坐下来,渴望他能尽快将话题引到合作上。可他把玩着手中一支毫无特色的笔,一句话也不肯讲。就那么尴尬地坐了一刻钟,我忽然发现方桌上一盘下到一半的棋,我说范总喜欢围棋?
他抬头掠了我一眼,然后又玩起那支笔。我站起来,有一瞬我想就此走出去,这个高傲的男人,让他见鬼去吧。可我走向了棋桌,瞅了半天我顺手拿起一黑子,点在了三个白子中间。
你会下棋?
声音很近,略带一丝惊奇。
我笑笑,有什么难的,在南方时不知有多少目空一切的家伙败在了我手下,正是得益于棋艺,我的身价远远高于比我更年轻的眉儿。
要不来一盘?我略带挑衅地瞄了他一眼。
不,就下这盘。
一个上午都是在棋盘上厮杀而过的,结果是三比一,胜利在我这边,就那一盘也有明显让的痕迹。我起身告辞,范总意犹未尽地挽留说,要不一起吃饭,饭后再来。我神情矜持地笑笑,说下午见。
中午我把那件可恶的衣裳扔进了垃圾桶,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古板的职业裙,还真让马克这鸟说准了,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一双色眼睛,一个上午他居然对我勾魂摄魄的美乳丰胸没再望一眼,我都怀疑他不是阳痿,就是同志。
下午的效果有点出奇,一见面他竟陌生地盯住我,好像我刚从墓里爬出来。继而他爽朗地一笑,那笑很是透明,让我一下号准他的脉,这家伙早上把我当成了色情炮弹,怕还没合作就让我们抓住把柄。男人就是这德行,贪腥又怕腥。我开门见山说,我们先谈合作,下棋有的是机会。
范总倒也爽快,解除了防备他便是一张纸,内蒙古人的豪爽让我再次领略了男人的大家风范。他毫不掩饰地说,他们正跟眼镜王的公司洽谈,当然最终确定还待进一步的考察。我知道机会还在我手上,纵是盘死棋我也要它活过来。
一个下午我把肚里的墨水全倒尽了,幸好这段日子我翻了不少资料,要不面对这么顽固的棋手我真不知能斗几个来回。晚上他请我吃饭,这便是预兆,很少有客户主动请我们吃饭,当然也跟我故意透出单身有关,我不相信真有不馋的猫。
回到家我一身轻松,当我略施小计要他当面打电话给眼镜王时,心里便有了八分底,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他会不会真邀我上床。
该豁出去就豁出去,本性在瞬间又发作了。
玉茹的门紧闭着,我唤了几声她也没应我,我懒得理她,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付姓范的吧。
8
玉茹突然不理马克,打电话不接,敲门不开。一连几天,马克都见不到玉茹。我想玉茹一定是为了我,于是就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玉茹对我的感激没做任何反应,她埋在账堆里,一张深刻的脸让我琢磨不透。
马克在楼道里堵住我,说有话跟我谈。刚进办公室,他就发起了火,你搞的什么鬼?
我莫名其妙,询问的目光搁他脸上。马克接着说,你跟玉茹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见我?
该死的马克,他竟为了玉茹冲我发火。我忍不住说,马克你凭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爱丽,就是玉茹不肯嫁我我也不会要你。
你——我的脑子飞快运转,马克这句话有点儿不对劲。她……嫁你?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们要结婚,我要娶她。马克一字一顿说。
你再说一遍!我感觉自己的心已到喉咙上。
我不想重复,不过我警告你,你再敢胡搅和,我饶不了你。
马克扔下我,拍门而去了。我像是浇了一头雾水,半天都明白不过来。胖子刘走进来,拍着我的肩说,爱丽,我提醒过你,你就是不听,既然他把话挑明了,我就告诉你,马克爱的是玉茹。
滚开!
这天我没再上班。我冲出公司,一路狂奔,最后在酒厂的大门口停下来。抓住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疯狂地摇啊摇,直到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才瘫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
风卷着细沙,打在我脸上。远处有个男人不解地看着我,看了半天,掉转身走了。我止住哭,拭去眼泪,我觉得我必须跟玉茹谈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开口说话。
玉茹什么也不说,任凭我怎么疯狂地诅咒,恶毒地攻击,她就是不还口,末了,她竟抱住我,想替我擦去眼泪。
我推开她,走开,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假正经!
天啊,我怎能骂出这种话。果然,玉茹被我击中了,她一定想到是我偷看了她的秘密,她捂上脸,跑进了卧室。
我抽了一支烟,尼古丁给了我平静的勇气,我决定离开玉茹,离开马克,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玉茹拽住我,死死地拽住我。她还是不说话,仿佛一开口全部的秘密就泄露给了我。她的阻挡坚决而有力,那是发自内心的挽留。她的表情痛苦极了,目光充满了乞求。一触到这目光,我就走不动了,我扔下包,突然就抱住了她。
玉茹跟我抱在一起,久久地,两颗受伤的心抽搐着,冲撞着,温暖着,最后竟又靠在了一起。
玉茹这才说,不会的,一切都不会的,他是你的。
马克在第二天趁我开门的空挤进来,他尾随我身后,我居然没发现。他一进门就直奔卧室,玉茹走出来,怔怔地望住他。
马克你听我说,没等玉茹再张口,马克就抱住了她,那种抱是不顾一切的,是舍生忘死的,对女人却是致命的。果然,玉茹挣扎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双手渐渐变得无力,最后,最后竟像一片落叶垂在他怀里,任他抚摸,任他揉捏。我亲眼看着他们的嘴唇黏在一起,亲眼看着他们的四臂绞在一起。
我冲进卧室,提起包,从他们身边跨过,在他们忘我的拥吻里离开这个让我的灵魂和肉体获得过歇息的地方。
我在楼下再次看到那辆破车,一瞬间我想起赵大,想起马克打向他的那拳。我觉得我就是那枝折了的玫瑰,或是那只断了的玉镯,或者都不是,我就是这辆破车。
躺在宾馆的床上,我的思维一直处于空白,想不起自己来自哪儿,去向哪儿。直到床头的电话响起,我才像恶梦中惊醒一样,发现自己竟是一身冷汗。
打来的是骚扰电话,一听接电话的是女人,无言地挂了。多么熟悉的电话啊,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南方,我亲爱的南方,你就这样留给我一身创伤,让我永远走不出自己。
想象着此时的他们,在床上该是多么的快乐,他们一定激情四射,一定狂叫不止。我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不能遏制自己,这一刻我是多么想把自己卖出去。
胖子刘在电话里要我冷静,说一切伤痛都会过去,千万不能作贱自己。我说去你妈的,作贱有什么不好,我想堕落你管得着吗?
我又打给姓范的,我想象着他听到电话时的快乐,想象着很快就会学玉茹一样赤身裸体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可是他说他忙,不能陪我。妈的,整个世界都在玩我,都想抛弃我,没那么容易。
我甚至想打给眼镜王,想打给全世界的男人,我想这一刻只要是男人,我就能跟他疯狂地干!
最后我竟扔了手机,赤着身子跑进卫生间,在水雾迷蒙中,想象着马克和玉茹,在他们遥远的疯狂里,我给自己快乐。
真是过瘾得很!
我决定报复马克。
这个想法是在胖子刘告诉我一切后产生的。包括他们去沙漠水库,包括那天他们在玉茹家最后大闹马克败兴而归,也包括他怎么想办法从眉儿嘴里套出我的过去。胖子刘最后说,放弃这个梦吧,你们原本就不合适。我说为什么我要放弃?
眼镜王在电话里说,只要能把范总的生意撬过去,他给我二十万,让我远走高飞。
我开始操练,不只范总,我要让手里的客户全都倒戈,我要让马克也尝尝重创的滋味。
胖子刘说,住手吧,你知道你有多危险。我笑笑,我说你要再敢纠缠我,我让你老婆杀了你。
玉茹在街上堵住我,说回去吧爱丽,我说迟了玉茹,一切都不会重复。
范总离开的时候,我去送他,我很想知道既然取消了跟马克的合作,为什么不把广告给眼镜王。
范总说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忽然摇头,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后悔认识了我。
天上再次下起了沙子,风扬着沙,打在城市脸上,城市发出疼痛的尖叫。我准备坐车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偏僻的城市,那儿不会有人认识我,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胖子刘突然打来电话,要我马上过去。
我赶到公司,胖子刘说马克失踪了,他开着那辆破车,两天前离开了这座城市。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胖子刘拿出一份文件,说有件事我想通知你们。这时候我看见玉茹,她也是刚刚接到电话的。
马克把公司转到了玉茹名下,他留给玉茹一封信,希望玉茹能管好这家公司。胖子刘说马克已收购了他的股份,他打算重操旧业。
胖子刘最后拿出一个纸包,跟我说,这是马克还你的钱,希望你能收下。
我抱着钱走出公司,感觉被人强暴了一次。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一块广告牌倒在我的视线里,我听到心响了一下。
这时候三个穿警服的人走过来,堵在我面前,其中一个冲我敬了个礼,说你就是爱丽吧?
我点头。另外两个操南方口音的预谋好似的齐声说,你认识一个叫蔡的人吗?见我点头,他们掏出一张传唤令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警车发动的一瞬,我看见玉茹从门里扑出来,她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