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村文书冯小志到底睡没睡上望秀这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先交代一下。
按文书冯小志的说法,他没睡上。不是他不想睡,是望秀不让睡。冯小志还说,像望秀那么好的女人,谁不想睡谁就是骡子。
就是这句话,一下惹恼了德胜爷。德胜爷当时正在茅厕里屙屎,一听儿子说这话,夹了屎便跳出来,冲冯小志骂,你个牲口,说这话不怕让雷神爷劈死呀!
冯小志说,我说的是实话。德胜爷骂,你给我夹□,夹□是冯家洼最常用的骂语。老子骂儿子,男人骂婆姨,媳妇骂公婆,骂到一半时总会骂出这个词来。所以冯小志听了并不真夹,冯小志望了一眼德胜爷,笑着说,你的裤子……嘻嘻……
德胜爷一低头,才见裤子掉到了半腿里,整个屁股暴露在儿子的视线里。他当然不羞,有什么羞的,老都老了,还怕露屁股。一听儿子嘲笑他,德胜爷不依了,说:你有多俊?你再俊还不是它弄下的。
文书冯小志立马觉得德胜爷太没素质了,顺口道,球,跟你说不清,不说了。我去村委会,要收粮哩,年年这个时候,他妈的就没个安闲。
一听“收粮”两个字,德胜爷立马严肃起来,边提裤子边说,收粮,收个毛哩,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当叛徒。
文书冯小志早没影了,他拐进一条巷子,鬼一样消失了。
德胜爷望着阴沉沉的天,心一下暗下来。交粮,狗日的,又要交粮。他喃喃自语道。
德胜爷穿过干话台子,下了坡,在回家的半道上,碰见了望秀。
望秀挑着水桶,很明显是要去挑水。德胜爷挡住望秀问,望秀你做啥去?望秀瞅了眼德胜爷说,是三叔呀,有事吗?
德胜爷让望秀给问住了,一时记不起要跟望秀说啥,干咳了两声,才说,有闲话哩,望秀,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干话台子上早就嚷翻了。
你是说跟小志?望秀问。望秀问话的表情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做了啥丢人事。
不是我说,是干话台子上说哩,望秀,你去听听,话淹死人哩。
望秀笑笑。望秀居然笑了,这太出乎德胜爷的预料。在德胜爷的意识里,望秀应该立刻否定,说她跟小志压根就没那事,是人们乱嚼唾沫哩,或者望秀应该跳起来,冲干话台子骂上一阵,这样就能证明她是清白的,冯小志也是清白的。
望秀没。笑完之后,望秀捋了捋头发,德胜爷发现,望秀的头发稀了,稀了好多。德胜爷的记忆里,望秀是有一头好发的,又长又黑,浓浓密密的,望秀一洗头,全村男人的眼睛都能亮起来。
现在稀了,就像遭了冰雹的青稞地,稀零不啦插着些麦秆子,一望眼就疼。
德胜爷揉揉眼,说,算了,不说这个了,大志呢,大夫咋说了?
还能咋说?望秀一下子声音暗了,她将水桶换了肩,眼睛使劲地盯住远处的泉。德胜爷说,去吧,挑水去吧。望秀走了没几步,德胜爷又说,要交粮哩,望秀你得心里有个底。望秀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没嗯。她没再理德胜爷,蹰蹰地挑着水桶走了。
德胜爷怔怔地站在那儿,他的样子显得很孤单。
在冯家洼,你不要指望啥事儿能瞒过干话台子,除非你不干。有时你不干在干话台子上照说。望秀的公公德庆一辈子总是个清白人吧,不抽烟不喝酒,好人一个,可在干话台子上照说,闲话久了不是真的也成真了。德庆听了,大骂干话台子的娘,还赌咒发誓说,我德庆要是真那样,让车碰死,让雷劈死。
你瞧瞧这话说的,没干就没干么,赌个啥咒,发个啥誓?真是的。众人的妈妈是能胡日的吗?德庆发过誓的第二天,就给摔死了。你说这事,玄还是不玄?
那匹马是德庆一手经管大的,从马肚子里掉下来,德庆就像亲儿子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抓养它,直到它能犁地了,德庆还是舍不得抽它一鞭子。可就是这匹马,最后还是把德庆的命给要掉了。
也真是怪。好端端犁地哩,德庆当时还说,等这驾地犁了,我就给你放假,我们到后山去,后山的草好,美美地吃它几天,抓点膘。说这话的时候,德庆的眼里是浸了东西的,嗓子还有些湿润,他一定是发现马的膘分又掉了。话刚落地,一只蚊子飞过来,到底是只啥蚊子,谁也说不清。要说冯家洼是没啥蚊子的,即或有,也根本不会把马蜇惊。可那只蚊子一蜇到马身上,马立刻就惊了,四个蹄子一甩,就直奔山下而去。德庆当时还双手扶着犁头,明晃晃的犁铧从地里跃起的一瞬,他知道要出事了,犁铧要是砍到马腿上,这马就完了。德庆死死地抱住犁头,说啥也不让犁铧飞起来。马是飞奔着的,德庆也是飞奔着的。到后来,其实也没啥后来,就一眨眼的工夫,德庆就倒在地上了,他抱着犁头,死死地抱着,马拖着他,就那么下来了。
具体的过程谁也没见过,干话台子上各说各的,没个统一。唯一统一的,是德庆死了。死得很惨,人被犁铧劈成了几截子,对了一天还对不到一起。
比德庆更惨的,是那匹马。它活活地载断了脖子,就像树一样插到了山坡上。
干话台子上一说这事,众人的牙缝里都有了凉气。所以他们不说了,他们说望秀,说德庆家落到今天,全都因为望秀是个丧门星。
在冯家洼,你宁可打光棍,也千万别讨丧门星啊!你要是讨了丧门星,德庆家就是例子。
众人说这话的时候,村文书冯小志就站出来反对,你们有啥证据说望秀是丧门星?
有人不服气,冲冯小志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呀,一个文书家,你得摆事实讲道理,对不?
就是,冯文书,你是小叔子,望秀是不是丧门星,你最清楚,你给大家说说。
村文书冯小志一听众人又想套他,气呼呼地说,你妈是咋,望秀就是咋,不信,问你妈去。
众人吃了亏,就气冯小志,就觉村文书冯小志一定对望秀没安好心。大志瘫了两年了,就是木头也该裂出缝了,何况是望秀,她能受住?
关于村文书冯小志睡望秀的事,我想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另一个重要的情节是,冯小志看不上他老婆。他老婆马菊花为这事还跑到村委会闹过。支书冯家驹是马菊花的叔伯公公,一听侄媳妇告状,脖子一下红了。他低下头呵斥道,被窝里的事,被窝里说去,掀开被窝你脸不臊我尻子还臊哩。
马菊花当然不服气,听说她最近正打算到乡政府去闹哩。
乡政府的副乡长冯有志是冯家洼长大的,他爹死得早,是他妈含辛茹苦养大了他。当然,冯有志能读完大学,能吃上公家饭,全亏他生在了冯家洼。冯家洼至今还有一本账,记的全是东家帮两升麦子,西家借三个鸡蛋。债主是冯家洼整个村子,还债的只有冯有志一个。他妈也死了,棺材钱还是村里凑的呢。他老婆是县城的播音员,长得跟演员一样,人家才不认这个账哩。
因了这一层关系,冯家洼的人才不怕乡政府哩。在他们心里,乡政府就像是冯有志家的那个空院子,他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压根就用不着跟谁打招呼。如果遇上个愣头青,想阻止他们,他们就会理直气壮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冯家洼的!原来有个乡长,不信这个邪,说屁大个冯家洼,牛吹得比天爷还凶,我就不信制不住它。乡长骂完就来制,把大家召集到干话台子上,乡长就很牛逼地讲起了话,你们都给我听着,我是乡长,今天专门就是来整顿你们的,你们冯家洼这些年欠了多少粮,你们知道么?众人不吭声,乡长心想他们一定是给镇住了,就拔高声音说,今年的公粮一斤都不能少,谁家少交,我让他到派出所里吃饭。乡长讲完,又让派出所的马所长讲。马所长清了清嗓子,讲,刚才乡长讲了,不交粮的到派出所里吃饭,派出所里吃饭的,可都是些贼娃子、打砸抢,还有耍赌的、嫖娼的,总之,都不是些好人,我的话讲完了,到底吃不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乡长嫌马所长讲的没水平,接着又讲。乡长还没开口,村里忽地爆响出一声驴啸,这时候一个村民站起来,说,报告乡长,有人给你汇报工作哩。谁?站出来讲。那个村民蹲下了,远处的驴啸一声接一声,吵得乡长没法讲话。乡长很生气,骂,怎么光有驴的声音,人呢,说话呀?干话台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应声。乡长很尴尬,喝道,谁家的驴,给我拉来!
这时候,村道上晃晃悠悠地闪出两个影子来,原来是德胜爷牵着毛驴,一边打,一边骂,慢悠悠来到干话台子边上。乡长刚想说什么,就见德胜爷拿棍子狠狠揍了毛驴一顿,毛驴一下仰起脖子,扯上嗓子直叫。德胜爷边打边骂,这个狗日的,走到哪里乱叫到哪里,你当你是乡长呀。乡长脸唰地红了,德胜爷又骂,讲完也就行了,你听听,他还想唱卡拉ok了,人群哗地爆出一阵子笑,乡长气得一跺脚,想走,德胜爷又骂,你瞧瞧,你瞧瞧,唱完卡拉ok他还想洗桑拿。驴被德胜爷折腾得浑身是汗,不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不动弹了,德胜爷又骂,洗完桑拿还想按摩呀,你还真当你是乡长了?乡长早气红了脸,他指着德胜爷,想骂,又骂不出。德胜爷不理乡长,专心致志地对付驴子,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警察了,你想等小车接你呀,没门儿!
到了这儿,乡长才知道啥叫冯家洼了,气冲冲对马所长讲,我们走!马所长犹豫着,说,这不好吧,正事还没办哩!乡长一摆手,你留下,我走。
乡长的小车刚发着,德胜爷的毛驴也起来了。德胜爷无不骄傲地说,看,看,还真是个坐小车的命。
2
关于副乡长冯有志要提乡长的事,我觉得也有必要交代一下。
副乡长冯有志确实要提乡长了。
按书记马堂的话说,这是车轱辘上绑驴球,轮也轮上了。冯有志23岁大学毕业,分在县政府里做秘书。做了两年,就很有名气了,他写的稿子好,做的秘书也好,不像现在有些秘书,架势比领导的还大。冯有志不,他脸上永远挂着冯家洼式的谦卑,见了谁都弯腰、点头、微笑。县长很赏识他,不是因为他能给县长洗脚、按摩,是他给县长写的稿子好。县长不仅重用他,还答应提拔他。县长还把自己的外甥女(后来又说不是外甥女,是干女儿)介绍给了他。冯有志在县城里娶妻、分房、做头号秘书,一切看上去很顺利,如果一切这么发展下去,冯有志现在就成县长了。
冯有志没有当上县长,主要怪那个县长。那个县长爱喝酒,喝完酒又爱自己驾车,一不小心就把小车驾到山底下去了。县长死后,副县长成了县长,副县长对县长一直有看法,为这事县长还在干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副县长。副县长就对冯有志有了看法,原因是那个讲话稿是冯有志写的,等于冯有志批评了他。副县长当上县长后,第一个开涮的就是冯有志,他把冯有志从头号秘书降到末号秘书,专干些倒水、扫地、收收发发之类的活儿,冯有志干不好这些,所以老挨批评。
冯有志的妻子叫杨雪梅,雪中怒放的梅,给人的感觉老是那么傲气。平日她是不把谁放在眼里的,县长死后,杨雪梅一下傲不起来了,就像开败了的梅。更糟的是,新县长一个电话,她的播音员让别人顶替了,杨雪梅也干上了收收发发、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儿。这时杨雪梅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嫁错了人。她毫不客气地冲冯有志发火,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了你这个农民呢?
床下的火还好受,床上的火真叫难受。杨雪梅是那种啃了骨头还要吸骨髓的人,一旦狠起来,能把男人的自尊呀、自信呀全给翻过来,撒上盐拿到烈日下暴晒,没上两个月,冯有志自己就累得想缴械了。
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冯有志主动打了报告,要求到乡里面工作。按常规,县政府的秘书到乡上工作,起码也得戴个帽儿,当不了副书记,还不能去当副乡长?冯有志居然是平调。乡政府文书,比秘书又低了一截。
冯有志自己倒不在乎,他图的是清闲,图的是远。远能生静,静能思过呀!
冯有志在乡上一干就是五年。一起参加工作的大都提了,冯有志像是从组织档案上消失了,没有人记得还有个冯有志该提拔。
乡上要换届选举,幸亏是换届选举,否则,冯有志至今还是个冯有志,一个穷乡的小文书。德胜爷找到冯有志,问,想不想当官?
冯有志说,不想。
德胜爷说,为啥?
冯有志说,不为啥,就是不想。
德胜爷恨了半晌,一跺脚,你这个窝囊鬼,软包。
那时德胜爷还是村支书,是支书就得有所作为。德胜爷开始奔波。庙山乡是个大乡,掌管着12个村委会。德胜爷跑了8个,就已稳操胜券了。
别看冯家洼不长粮,但冯家洼出特产,啥?德胜爷嘿嘿一笑,姑娘。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冯家洼出美女。冯家洼的小伙子讨不到老婆的,有,但冯家洼的姑娘能养到二十的,少!
德胜爷一口气嫁掉了八个姑娘,那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呀。到了选举那天,德胜爷卷着莫合烟,远远地瞅着八个攀了亲戚的支书,目光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骄傲。
冯有志一开始是不在候选人名单上的,等到发现不对劲时,组织部门的人已无能为力了。民选就是如此,比上面指定似乎更有说服力。冯有志以绝对的票数遥遥领先之后,一个再没水平的领导也不会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拿他们私下的话说,不就一个副乡长嘛,给球掉算了,正好弄个典型哩。
冯有志就这样成了典型,他上了报纸,县上的电台还为他做了专访,面对突然而至的机遇,冯有志反复强调着一句话,我是喝冯家洼的水长大的。
德胜爷气得连连跺脚,软包,连个话都讲不来。在德胜爷看来,冯有志应该大讲特讲民选的好处,大讲特讲为民做官,做个好官。他不该这么没出息呀!
冯有志出名后,冯家洼也跟着火了一把,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说,冯家洼,厉害着哪。
杨雪梅破格到了乡里,她说,有志,祝贺你。
冯有志冷漠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呀?
杨雪梅一把搂住冯有志,撒娇道,你还生气呀,小心眼儿。夜里,杨雪梅表现得温存极了,她主动替冯有志宽衣解带,然后小鸟般偎过来,柔柔地说,想我吗?
冯有志觉得这声音很遥远。他发现自己在杨雪梅面前一点激情都没了。他说,我们分开吧。
杨雪梅一把拧住他的下身,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才当个弼马温,就想抛弃我呀。
冯有志疼得嗷嗷叫了几声,等杨雪梅放开后,他边揉搓边说,你比我还毒呀。
杨雪梅一骨碌翻起来,穿好衣服,指着冯有志的鼻子骂,你给我听着,想甩我没那么容易,别以为我干爹死了,你就可以欺负我。我干爹那时,也没欺负我……
一想起干爹,杨雪梅的嗓子就哽咽了。
冯有志这才知道死去的县长原来是自己老婆的干爹,不是舅舅,干爹没欺负过杨雪梅,那就是对她好了。
冯有志一下觉得自己原来是只猴子,让耍猴的耍了。他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如果那里有个洞,冯有志会立刻一头钻进去的。
冯有志和杨雪梅自然没离婚。没离婚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是杨雪梅跟人说,冯有志喜新厌旧,想抛弃她另寻新欢。杨雪梅还说,她不会让冯有志的阴谋得逞。
冯有志想给众人证明,他离婚并不是为了新欢,因为他没有新欢。有没有新欢是需要时间证明的,冯有志想证明一段时间再说。
他对杨雪梅是彻底地淡了,淡得他都不知道杨雪梅是谁了。一次他回到县城,住在一个老同学家,老同学问他,听说了吗,杨雪梅最近又红了。
杨雪梅是谁呀?冯有志很认真地问。
是你老婆呀。你这人,有了新欢也不至于把老婆忘了吧。
我有新欢?我冯有志有新欢?冯有志像是要解开一道很复杂的数学题,表情严肃极了。
老同学一笑,说,算了,有志,有就是有,我又不是跟你抢,你急什么呀,再说了,现在谁没有呀。
老同学像亮彩宝一样把自己新欢的照片亮了出来。
冯有志突然觉得老同学很卑鄙,一拍屁股,说,我住招待所去。夜里,冯有志睡不着,躺在床上想。他当然是在想杨雪梅,想着想着,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电话嘟嘟几声后,传来杨雪梅陌生的声音。
是我。冯有志拿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你是谁?杨雪梅的声音像个接线员,好像随时准备把冯有志的声音传送到另一条线里。
我是有志。冯有志内心开始潮动,声音一下湿了,电话里出现短暂的静默,如果这时杨雪梅稍稍有点暗示,冯有志会毫不犹豫地跑回家去。
可是杨雪梅没有。杨雪梅说,你打错了。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冯有志的心一下子像是钱塘江退潮,所有的暗礁都跳了出来。他气愤地扔了电话,冲自己发火:你要再打就不是人。
冯有志果然再没打过。不过,关于杨雪梅的消息,他还是时常能听到。
杨雪梅真正红起来,是江上游当了局长以后。江上游跟冯有志很熟,冯有志做秘书的时候,江上游是政府办副主任,他很关心冯有志,不止一次在冯有志面前夸过杨雪梅,说:有志,你真幸福呀,哪像我,找个平板玻璃厂的。当时冯有志并不懂江上游的意思,后来他问杨雪梅,杨雪梅不无骄傲地说,你们江主任的老婆是个平胸呀,我跟她洗过澡,妈哟,吓死人了。
杨雪梅一指点,冯有志算是茅塞顿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平胸不平胸跟幸福有关系吗?
这时候你应该明白,冯有志其实是个很古板的人,不然,他也不会管死去的县长大人叫那么长时间的舅舅。
江上游喜欢的,大约正是冯有志的古板。不过他说他很爱有志的才气。他说,老弟,你将来必是大有作为的呀。
就这句话,让冯有志感动了好几天,知己可遇不可求呀。冯有志做秘书的时候,就把江上游当成自己的知己了。现在江上游当上了广播局局长,关照杨雪梅自然是在情理之中了!
杨雪梅是作为人才让江上游挖掘出来的,他在有关会议上力排众异,将搞收发的杨雪梅一步到位提升为电视台主播。这时候县上已有电视台了,电视台在县上是个很新鲜的事物,人们从屏幕上一下子领略到杨雪梅的风采,几乎众口一词道,咱们穷县也有人才呀。
就连冯有志看了电视,也不无诧异地问自己,她是我老婆吗?她啥时变得这么亮眼呀……
冯有志这才发现,作为丈夫,其实他是根本不了解杨雪梅的,连她的美都忽略了,还有什么不能忽略的呢?
冯有志感到自己很后悔。
他带了些土特产,回到县城的家里。
家里一切照旧,除过墙上多了幅杨雪梅的照片外,几乎看不出有啥变化。可冯有志却是百感交集,心里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冯有志洗了澡,换了衣服,开始等杨雪梅。
杨雪梅没有回来。
冯有志问了许多地方,才从广播局一个小秘书处问到杨雪梅的手机号。冯有志暗自叹道,她都有手机了。那时候,手机在很多人心目中,可是件奢侈品呀。
冯有志打过去,是忙音,又打,通了,但没人接。再打,电话里一个很悦耳的女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请用其他方式联系。
冯有志一时想不起来,还能用什么方式联系到杨雪梅,他真想问问电话里的那个女音。谁都知道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有谁知道,冯有志等老婆的滋味更不好受呢。
半夜的时候,电话突然叫起来,冯有志一把抓起电话,没顾上喂一声,就问,是雪梅吗?电话那头出奇地静,除过一丝细小的叹息外,冯有志没听到任何想听的声音,电话就给挂断了。
冯有志看看表,已是午夜的1点,他想,打电话的是杨雪梅吗?
次日一大早,冯有志就站在广播局的大门口。天气很阴冷,冯有志的脸冻得有些发红。眼见着人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冯有志就是瞅不见杨雪梅的影子。后来他跑到办公室去问,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告诉他,杨主播跟江局长去省上开会了。女孩子还问,你是杨主播的啥,她回来我转告她好吗?
冯有志说,不必了。他本来很想问一下江局长电话的,可不知咋的,他突然就问不出来。
冯有志回到了乡下,他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
3
关于冯家洼这个地方,我觉得也有必要交代一下。
冯家洼其实就是我的老家,我小时候就是那儿长大的,我对那儿很熟。它是个典型的西北小山村,山很大,特色是不长草。真的不长。我小时放羊是要到后山去放的。后山离冯家洼很远,翻过两座山,赶上羊得走两天的路程。后山是个出煤的地方,草很密。望秀的男人大志就在后山背煤。
背煤是冯家洼人唯一的赚钱方式。我爷爷背,我爹也背,冯家洼的男人都背。
窑很小,就是报纸上常说的那种小煤窑。我下去过,直陡陡的一个坡,踩着台阶下去,越到里面越阴冷,呼吸也越艰难。煤沫子们肩上背两个担筐,到了窝子底下装满煤,再一步步爬上来。小煤窑是不用木头做固架的,那样成本很高,没人愿意花那个冤枉钱。窑的支撑完全靠岩壁自身。通风倒是有,就是我们常说的天窗,在窑巷的中间垂直打下去个洞,空气就缓缓地进去了,比人还慢。
这样的窑当然很危险,不危险能叫生死洞吗?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后山就塌了两个窑,一个是掉进去四个人,齐齐地死了。另一个是冒顶,窝子里的人放了一炮,就把顶给炸翻了,轰隆隆一阵响,一股子烟从洞口冒出来,人们就知道冒顶了。这两样都很要命,比这更要命的,还有瓦斯,瓦斯谁都懂,我就不说了。
我还是说冯家洼,冯家洼是个四百多户人家的村子,住的全是土坯房子,这已经很不错了,比上窑洞,算是进步了许多。地倒是大,满山遍野都是地,都能种庄稼,可冯家洼的地不长庄稼,它没水呀,冯家洼的泉水流不到山上,靠天吃饭大家都懂吧,可天是越来越靠不住了,它不给冯家洼下雨,冯家洼人拿它一点儿没办法。
唯一的办法还是背煤。
背煤其实也没啥,苦是谁都能吃的,生成人你不吃苦行吗?死人的事也不必害怕,反正迟早是个死,一条腿在阴间,一条腿在阳界,你怕死还行?老百姓不怕,县上更不怕。山那么大,窑那么多,死个把人算啥,这话还是县长在大会上讲的呢。
既然不长庄稼,冯家洼就缺粮,那可真叫个缺呀,我小时候常常饿得头晕眼花,好在我离开了冯家洼,总算能吃饱了。
庄稼人没粮,就跟城里人没工作一个道理。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日子,光用愁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好在庄稼人不愁。不像城里人,动不动就愁呀、烦呀、累的,庄稼人是慌,一年四季慌。从煤洞子里出来再钻城门洞子,到城里打工呀,或者就给沙乡人割田,当麦客,一天挣10块钱,也挺好的。
冯家洼就这么个地方,地大物薄,人稠,有两件事最令乡政府头疼,一是计划生育,冯家洼年年超生,超得都没边了,气得乡长真想找把刀子,把男人们的东西都割掉。这话也是乡长公开讲的,讲了后差点儿让冯家洼的女人拿剪刀把乡长的东西给剪掉。再就是交公粮,一提交公粮,乡长的气就更大了,他说,我当了十几年乡长,没见过冯家洼这么不要脸的,你多少给交一点儿呀,就当我乡长是个叫花子,你好赖也给尝一口呀。
当然乡长讲的有点儿过,冯家洼不是一点儿不交,也交,只是它交的那点儿实在不够乡长塞牙缝儿。不交只是这两年的事,冯家洼的地让乡上推了,说是退耕还林,冯家洼一下有了理由,无论乡上怎么急,冯家洼就一句话,两个字,不交。
这话是德胜爷最先说的,后来就是望秀,德胜爷说了人们还不踏实,毕竟他现在不是支书了。望秀一说,整个冯家洼的心全跌到腔子里了。
为啥?望秀是大志的女人呀。大志是谁,他可是上过越南战场,立过一等功的,人家差点儿都让县上安排了,可后来因一个小小的错误,才让县上取消了这个念头。
大志在战场上杀过一个越南女人。是往回撤的时候,据说那个越南女人长得很标志,奶子大大的,眼睛媚媚的,大志动心了,衣服都脱了一半,越南女人突然恶狠狠地扑过来,想一刀要掉大志的命。
大志能不杀她吗?
但部队上说不能杀,杀了就叫犯纪律,早知道这样,大志说啥也不杀,顶多把她撂到床上就行,或者部队上让交代的时候,死活不承认也行。
大志真是后悔。
大志没有安排,但县上明文规定,要庙山乡好好对待,绝不能对功臣不敬。
现在功臣瘫了,按医生的说法,叫植物人,按望秀的说法,叫活死人。连活死人的粮你也让交吗?不交,望秀一句话说出去,硬邦邦的,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望秀不交,冯家洼的人谁还交?有本事你来挖呀,抢呀,砸破箱子掀翻柜,你再能,还能找出我藏粮的地儿呀。
这可是冯家洼最大的秘密,谁说出去,可是要断子绝孙的。这是德胜爷当支书时立的规矩,谁敢破。
转眼间,收粮的日子又到了。
乡上开了三天三夜的会,头都开大了,才把任务分配下去。村支书冯家驹也被通知去开会,三天三夜他只说了两个字,不交。书记马堂拍着桌子,不交我撤你的职,冯家驹慢悠悠说,你当我爱当呀,这个球差事,我推都推不掉哩。
书记马堂想想也是,自打德胜爷退了后,冯家洼的班子就成了个大问题,冯家驹还是抓阄儿抓上的,气得他美美地捶了顿婆娘,说头天晚上不干那事多好,看把手弄脏了没,连书记都抓上了。
婆娘很委屈地说,我不让,你偏要,人家月经都还没干哩,你就硬要。
冯家驹气得又扇了婆娘一个耳光,我说嘛,咋这么背时,原来你来脏的呀。
冯家洼还有个规矩,抓了你就得干,倒霉是你的事,可不能让大家跟着倒霉,书记的任务只有两个,一是抗粮,二是保护大肚子婆娘。谁抓上谁就得把这两个任务揽起来,至于乡上说的那些工作呀、责任呀,狗球猫尿什么的,你就当吃饭的人听着了个屁,不在乎就行了。
嘴上说不在乎,心里还得在乎,冯家驹一回来,冯家洼的村民大会就连夜召开了。
会是在德胜爷家开的,满满一院子人,细细瞅,只有四五个男人,除过德胜爷,再就是支书冯家驹、村主任刘秃子、文书冯小志。其余的全是清一色的婆娘媳妇,有好几个大肚子,也挺着肚子来了。冯家驹感慨万分,人家的男人出门挣票子,我呢?他重重叹了口气,开口道,今年的粮交不交?
谁都拿眼望德胜爷,德胜爷卷了旱烟卷子,悠然自得地抽。支书冯家驹又问了一遍,德胜爷不耐烦了,说,你是说话呢,还是放屁呢,你说交不交?
冯家驹垂下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蚊子似的嚷嚷,不交乡上还要行哩吗?马堂说欠了五年了,今年说啥也得交齐。
他马堂算老几?他说交就交呀,看你那德行,马堂给你喝酒了?
没……没,哪能哩,人家也是随便说说嘛!
有你这么随便说的吗?德胜爷吭顿了几句冯家驹,脸一转,冲望秀喊,望秀,你站起来说几句。
望秀从人堆里站起来,捋了捋头发,说,五年就五年,怕个啥,他能把我们从冯家洼撵出去?再说了,乡上把地都给推了,不让种了,你算算看,我们现在种多少,荒多少,地闲搁着,不让种,还要我们交粮,有这个理吗?
人群中立马有人附和,不交,就不交,地怎么推过去给我们怎么推回来,退耕还林哩,还个屁,谁见着林的毛毛了。
德胜爷望望冯家驹,恨铁不成钢地说,听听望秀,说话得把人拿住,不交得有个不交的理由,一个男人家,跟不上望秀的脚后跟。
冯家驹不服气,说,退耕还林是政策,又不是乡政府定的,能怪人家吗?
望秀说,那钱哩,不是说退地有补偿的吗,谁见了,他乡政府咋不管这事儿。收粮就认得我们了,政策?你当我不懂政策,政策就定给他乡政府了?
冯家驹又争辩,钱在县上,我不是说了吗?人家马书记又没拿。
球个马书记,他是你爹呀?你那么护着他。说这话的是冯家驹的老婆,她跟冯家驹闹别扭,闹了好久了,主要是冯家驹烧白头的事,这阵见冯家驹替马堂说话,她的气就来了,站起来顶了一句。
冯家驹脸臊得通红,蹲在地不吭声了。
望秀又问,今年包我们的是谁?
冯家驹半天了才抬起头,说,是有志。
望秀一听是有志,脸微微一红,心情很复杂地蹲下了。其他人也一下没了声。有志当副乡长几年了,从来没包过冯家洼呀。德胜爷猛吸了几口,吐出一股浓浓的黑烟,说,马堂这娃子,狠呀!
德胜爷说得没错。这一招是马堂最毒的一招,不到九九八十一,马堂不使这招。不过,马堂也有马堂的难处呀。
马堂要当副县长了,组织部已经谈了话,时间就在年底,其他方面都没问题,组织部最担心的,是庙山乡今年的收粮。这个指标要是完不成,马堂的副县长也只能是驴头上绑的草,看是能看着,吃嘛,怕就到下辈子了。
马堂在乡长、乡党委书记的位子上熬了十三年,十三年呀,再要是熬不出头,马堂就只能给自己的婆娘洗裤头子去了。马堂都要上五十了,你听过现在五十的干部还提拔的吗?
马堂跟冯有志说,你就当帮老哥一把吧,不瞒你说,老哥这是最后一搏了。见冯有志不吭声,马堂又说,我不走,你们也起不来呀,我们是拴在一个槽上的驴,有草大家吃,有磨大家推呀。
冯有志还是不开口,马堂急了,成不成你放个屁呀,我急得尿都出来了。冯家洼这个骨头,只有你兄弟能啃动呀。
冯有志望一眼满脸忠厚的马堂,说,可我不是条好狗呀。
你是,兄弟,你是,这个骨头就交给你了。我多不要,兄弟你给我整来五万斤就行。
五万斤?冯有志腾地站起来,你好大的胃口!
还大?马堂瞪大眼,头发都竖了起来,五年我收他五万,还多?你按地掌子算算,一亩地摊几个,冯家洼是全乡地最广的,按政策收,翻上十倍都不止。
这么一算,冯有志也没话了。可他又说,不光是粮,还有各种税哩,这么一算是不是多点?
马堂说,看你,还副乡长哩,丁是丁卯是卯,先把粮收了,我现在只管收粮。
冯有志不好再说啥了,那就先收粮吧。
冯有志之所以这么干,其实并不是马堂那一番话。冯有志的心里是有另一个秘密的。
组织部部长找过冯有志,跟冯有志彻夜长谈了一次。组织部部长说:这些年委屈你了,让你在副乡长的位子上干这么长时间,是组织对你关心不够,我代表组织,向你道个歉。
冯有志的心一下湿了,好像大漠中困久了的骆驼,忽然听到清泉的声音。
不过,组织部部长话音一转,很严肃地说,组织也有组织的原则,你虽然口碑不错,可你缺少政绩呀。
冯有志赶忙给部长的杯子加满水,他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就学会了以前老也学不会的东西哩?
有志,提拔干部,一要看德,二要看绩,现在干部队伍的竞争也很激烈呀,这次组织上重用你,是重了你的德,但你得干出些漂亮的事儿来,也好证明你自己呀。
冯有志又一次给部长加满水,他的心里翻滚着波浪,这些年的消极情绪,似乎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他学生时代的激情,和一直在心底冬眠的勃勃欲望。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向部长敞开了心扉,把滔滔江水泻向组织。
这次谈话很成功,组织部部长没料想到,一向内向得有些偏执的冯有志,交流起来竟是如此的畅快。看来沉默的不一定是石头呀。
告别的时候,组织部部长意味深长地握住冯有志的手,有句话我一直没说,现在我不得不说,人在关键时候,能否把握住,关键还得靠你自己。组织部部长盯住冯有志湿润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家庭问题要说不是个问题,但它在某种时候,又是个大问题呀,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一听这话,冯有志明亮的心立马暗了。
冯有志想去趟县城,尽管他还不十分清楚去的目的,但他想他应该去一趟县城。
书记马堂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说,去吧,也该跑跑,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不跑白不跑,跑了不白跑,嘿嘿,去,去吧。
尽管马堂误解了冯有志,冯有志还是很真诚地谢了他。
冯有志没有回家,而是住进了招待所。路上有些问题还没想明白,他需要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他决计先去一趟老丈人家。他都好几年没去了,他想先把这个疙瘩解开。
冯有志买了一大袋子水果,还特意给丈母娘买了一盒脑白金,趁天黑时悄悄去敲老丈人的门。
敲了十多分钟,一点儿动静都没。冯有志掏出手机,给里面打电话,幸好电话是通的,他都听见了声音,但电话显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心多急呀,电话却响得慢条斯理。
最后的事实是,丈母娘一家不在。冯有志怯怯地敲开对门,问他们去了哪里?对门费了很大劲,才认出是他。说,几年没见你了呀。说完又觉这话不妥,忙说,让你挑担(连襟)接走了,享福去了。
挑担?冯有志迈着重重的步子,下了楼,他的思想一下集中在挑担身上。
冯有志的挑担原来是个工人,小姨子嫁他的时候,冯有志还说过这样一句话,放着那么多干部你不找,非找个工人。当时小姨子好像白过他一眼,又好像没白,冯有志记不清楚了,他记清的是,挑担不久以后就恨上他了。
为此,他们两挑担几乎从来不走动。
不走动没关系,反正只要婚不离,他们还是挑担,去了他还得认。好狗不咬上门的客,可挑担现在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呀。
他发了!冯有志始终弄不明白像挑担这样的人也能发,这就像他弄不明白像冯有志这样的人会混得这么惨一样,这两个复杂的问题一直纠缠着他。前一个问题好像有个眉目,比如挑担下了岗,下了岗就得找饭吃,就跟冯家洼人背煤一样简单。比如挑担做生意赔了,赔了就得捞回来,就跟冯家洼人生儿子一样,生了女儿是赔,越赔就越得捞。再比如挑担后来跑南方,倒腾走私货,电子表起家,手机发家,现在就做大了,啥也弄。这就跟,就跟什么哩?冯有志找不到比喻了。冯家洼好像没这方面的比喻,算了,不找了。
对于后一个问题,冯有志到现在都想不出一丝儿眉目,他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答案的问题要是再想,这人不是书念多了就是脑子进水了。
冯有志现在也不想。
问题是挑担发了,发的还不是个一般,听说都要做政协委员了。冯有志再去挑担家,就不再是狗咬不咬人的问题,而是选择做人还是选择做狗的问题。这个问题突然间变得很大,以冯有志目前的心态,他是解决不了。
他只好选择先回家。
冯有志提着沉沉的袋子,来到自己的家中。
家依旧,冯有志咳了一声,才发现杨雪梅不在。他忽然悲凉地笑笑,她怎么能在呢?
放下袋子,冯有志的心一下子沉起来。这沉是因为杨雪梅不在而起的,在了恐怕能多少轻松些。冯有志跌倒在沙发上,沙发还是娶杨雪梅时他买的,很旧了,就像他现在的心。怔坐了半天,冯有志想起身活动活动,主要是想找一点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放在冯有志身上,找起来真是难。
冯有志环顾四周,想在空荡荡的屋子中间拉条线,把关于家的记忆全部串起来。他努力着,他想只要能串起来,家的感觉就会真实。努力到一半时,冯有志放弃了。他发现记忆这东西,是很顽固的,它要是故意跟你作对,故意破坏你的某个欲望,你就拿它没办法。串来串去,冯有志所有的记忆都被一个新鲜的词挡在门外,怎么唤也唤不进来。冯有志只好徒然地叹一口气,沉沉地把那个新鲜词吐了出来。
他吐出来的词叫陌生。
冯有志发现,陌生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而且越是熟悉的东西,一旦陌生起来,比不熟悉的陌生更可怕。冯有志就被这种熟悉的陌生折磨着。
他走进卧室,他完全是无意识地瞎走,他闻到了一股气息,同样是熟悉而又陌生。是杨雪梅的体香,好像还夹杂着女人内衣的暗香。因为他看到了女人的内衣,奶罩、三角裤、长筒丝袜,这些原本很神秘的东西现在就胡乱地撒在地毯上,撒在他眼前,一点儿规则都不讲。整个卧室给他的感觉是这儿刚刚发生过一起强暴案,而他是前来勘查现场的警察。
一想到“警察”这个词,冯有志立刻有了警觉,鼻子也变得灵敏起来。他好像果然嗅到了一股男人味。他细心地俯下身去,在一堆属于女人的专用品里,他发现了一双袜子。
一双男人的袜子。肯定不是冯有志的,冯有志从来不穿黑袜,冯有志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拿到鼻子上闻了闻,一股男人的恶臭真实地刺激了他,他有些慌乱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了卫生间,一把掀开垃圾筒,在一大堆手纸和卫生巾中间,他发现了一件更为可怕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提在手上,他发现自己的两个手指在剧烈地颤动,好像它们提着的是一颗原子弹。
这东西更不能说成是他冯有志的了,就是冯有志自己想承认也承认不了。因为冯有志长这么大从没用过这玩意儿,况且用也用不上这么大的呀!他手里明明提着一个大号的,冯有志一阵乱想,不知怎么脑子里扑地就闪出江局长江上游的头来!他可是出了名的江大头呀。
冯有志毫无选择地瘫坐在卫生间。第一次当警察就破了这么大的案,冯有志对自己恨死了。
冯有志显然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自己的家里,他把自己抛在了大街上,他觉得整个大街都有一种陌生感,他看任何东西都像戴了套子的阳具,而自己就像一个被全世界都玩了的傻逼。
县城之行让一个泄满了污物的套子彻底给破坏了,整个计划让冯有志一泡尿撒进了下水道。冯有志在离开县城的一瞬,忽地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正是困扰了他多年的那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像冯有志这样的人会越混越惨的问题。
冯有志决计要改变自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包片儿冯家洼。
4
关于冯有志进村的消息,是德胜爷跟望秀说的。
是在夜里,德胜爷吃过饭,身不由己地就到了望秀家,望秀正在煎药,德胜爷使个眼色,望秀就把玉儿打发到别人家去玩了。
德胜爷说,他要来了。望秀勾着头,不吱声。德胜爷点上烟,咂,咂了没几口不咂了。说,你咋不问问他?
望秀抬起头,说,他来他的,关我啥事。德胜爷磕磕烟锅,娃,你就真不想他?
屋子里一下静了,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风从远处刮过来,刮得人心急。望秀抬了下眼睛,复又垂下,默了半晌,说,三叔,你就不要问了,好吗?
不问,不问了。德胜爷艰难地站起身,想走,又忍不住进了里间,大志躺在炕上,眼睛紧闭着,跟死了没啥两样。德胜爷在炕头坐了片刻,突然说,娃,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呀,你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呀……说完,跌跌撞撞走了。
望秀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德胜爷,望着望着,眼泪不由得就渗了出来。
德胜爷开始发急,他整日不停地在村子里急晃晃地走,像有鬼在后头催着,走过来走过去,却不知道明确的方向,他觉得必须找个人说说,可这么大的村子,又有谁知道他的心事呢。德胜爷长叹一口气,就看见儿子冯小志正从村巷里走来,他一定是去找哪个相好了,这个畜生,不争气的东西,德胜爷骂了几句,忽觉骂不如不骂,还是跟他说几句吧。他唤,你过来。
冯小志看见德胜爷,本想躲开,一听德胜爷唤他,不敢躲了,他问,你唤我?
德胜爷觉得必须把儿子跟望秀的事儿搞清楚,他让冯小志蹲下,声音威严地问,到底有没有。
冯小志挠挠头,说,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硬给我栽赃呀。
德胜爷还是不信,他一向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持怀疑态度,觉得他的话就跟狗屁一样,是不值得信赖的。他狠狠地掼了下烟锅,说,我给你把话说明白,你要是敢打望秀的主意,老子把你撵出冯家洼,你信不信?
信,我信,你啥事做不出来呀。儿子冯小志虔诚地说。
去你妈的,你狗嘴里啥时能吐出个象牙来。德胜爷又骂。冯小志对他的父亲是没有办法的,除过挨骂挨打,剩下的办法就是跑了。听德胜爷让他滚,他像遇到大赦似的哧溜一声,溜了。
回来!德胜爷大喝一声。冯小志又乖乖地退了回来。德胜爷沉思良久,才跟儿子说,你有志哥要来了。
我知道。儿子冯小志极其敷衍地说,他回来收粮。
你知道个屁!德胜爷简直恨死这个驴日了,他怎么就不开窍呢?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让儿子一气,他都绝望得不想说了。他说,你滚吧,滚得远远的,你给老子记住,从今儿个起,你给老子离望秀远些,她就是颗鲜桃,也挨不上你驴日吃!滚……
村文书冯小志一个蹦子跳出老远,他才不学德胜爷哩,神经兮兮的,不就一个望秀吗,远就远些,你当我没女人呀。冯小志乐呵呵地走着,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他的女人,他一激动,就钻人家屋里去了。
德胜爷孤独地坐在太阳下,双眉冷凝,很深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德胜爷孤独的时候,干话台子正热闹着哩。
干话台子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吹牛,吹多大的牛都不犯法,关键你得吹出水平,吹出水平人们才服你,乱吹是不行的,那要挨人骂。冯小志吹牛就不行,老挨骂,比如他吹他一晚上能干四次,干得老婆马菊花直告饶。边上就有人骂,你那么能干,马菊花咋还出去找男人?秃子就吹得好,秃子过去打过一只狼,这事儿冯家洼的人都知道,但每次秃子说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一次他说,那狼扑过来,他冲狼嘴连扔了两石头,哥哥,那石头才叫扔得准哩,狼扑过来时,他都听见狼肚子里石头响的声音。
人们就信,觉得秃子扔得真准。
不过吹牛一般都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一少,吹牛就没味了。女人们是不吹牛的,女人们说正事,比如如何生儿子,男人从左面上去,生的就是儿子,从右面上去,生的准是丫头。小媳妇们便记住了,回去就让男人从左上,可冯家洼照样生丫头,有人甚至一连几胎生丫头,生得都不敢让自个儿男人上了。
收粮现在是最大的正事,所以女人们都说收粮。
不过这事儿也真难,大家其实也没个统一的说法,尤其都是些女人们,遇上这号子事,除过胡搅蛮缠,是讲不出个啥道道的,嚷过来嚷过去,还是望秀说的那些。大家就都想望秀,说望秀咋还不来哩,三嫂子说,你们是敲锣的不知打鼓的,望秀能来吗?人们这才想望秀还有个大志,不像她们,碗一推,屁股一甩就能出了门。有人就说,我要是望秀,一把老鼠药下去,了结球掉算了,还盼个啥?
三嫂子说,你当药是好下的呀,你给你男人下下看。那人说我男人又没瘫,凭什么给我男人下。三嫂子说,你男人没瘫?你男人没瘫你咋老往秃子跟前跑。秃子便是村主任,他在村里也有几个相好,跟三嫂子斗嘴的就是他的一个老相好。听三嫂子揭短,那人不敢接话了,不敢接不是她怕三嫂子,是她的姑娘麦子也在。三嫂子却不管这些,继续说,哪天你也把麦子她爹收拾了,索性让麦子叫秃子爹算了。麦子忽地伸直脖子,说,我是想叫哩,就怕你家毛毛不乐哩,毛毛见我抢她爹,还不把我也给收拾了。
三嫂子没想麦子敢揭她的短,一下没话了,众人一片子笑,才算是把三嫂子给收拾了。
这时候人们便远远地望见了望秀,望秀挑着水桶,一步三晃地走着,三嫂子放开嗓子唤,望秀,你放下缓缓。望秀像是没听见,她勾着头,从众人眼里过去了。三嫂子不明白地问,望秀这是咋了?
望秀一进屋,放下扁担,一屁股坐门槛上,就又发起呆来。
现在我想说说大志,或者是说说大志跟望秀。这个问题我必须说,不说我的小说进行不下去。
大志娶望秀的时候,从部队上复员已好几年了。他前后说过几门亲,都没成。没成的原因很简单,大志家穷。后来德胜爷说,我给你问问望秀吧,大志问,望秀是谁?德胜爷说,一个好姑娘。大志摇摇头,说,算了吧,谁能看上我呀。大志说这话时很伤感,语气就跟霜打了似的。德胜爷安慰道,年纪轻轻的,尽说些丧气话,把头抬高,胸挺直!我就不信你大志说不下女人?
大志抬了头,挺了胸,可人还是一点儿都硬不起来。
德胜爷摇摇头,叹道,软包,我冯家咋净是些软包。
奇怪的是,望秀见了大志一面,竟跟德胜爷说,行,让他挑个日子吧。德胜爷一惊,诧诧地问,你不考虑考虑?
不了,他人好,我看得出。望秀说。
可他家穷呀。德胜爷忽然有些后悔,觉得做了件对不起望秀的事。
望秀笑笑,那笑有点儿凄凉,然后她长叹一声道:谁家不穷呀。
也是,也是。德胜爷木讷地点点头,声音干燥地说,不穷还能叫农民?娃,跟你说实话,大志家是穷,人心眼儿实呀!
望秀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嘴,一低头,走了。
谁也没想到,大志能娶上望秀,谁也想不到,望秀真就嫁给了大志。
只是后来,后来的某一天,德胜爷才知道了原委。德胜爷捶着自己的心窝,痛彻心肺地喊道,我的天爷呀……
如果大志不瘫,德胜爷或许还能轻松些,可大志偏偏瘫了,这老天爷呀,总是拿好人欺负。
那是一个阴天,天好像很冷,还零零星地飘着些雪花。那样的天气,庄稼人是不出门的,不过,马上到年关了,再怎么也得给一家老小赶套新衣裳吧。
望秀坐在炕上。炕是热炕,庄稼人就这点儿好处,能焐上热炕。玉儿在边上做作业,玉儿七岁了,上二年级。看着女儿做作业,望秀心也热乎乎的。她总算把玉儿生了下来,总算拉扯到了七岁。
如果不是塌窑,那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那天是腊月初七,是望秀的生日,也正好是玉儿的生日,望秀都把鸡挑好了,就等大志从窑上回来杀哩。所以院里响起腾腾的脚步声时,望秀的心一下热到了嗓门儿上。她从热热的被窝里一骨碌翻起,跳下炕就喊:是大志呀。
但是那天是个很糟的日子,正是那个日子,把望秀一下打进了地狱。
进来的是村文书冯小志,紧跟着又是德胜爷,一看见德胜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望秀的心就紧了。
快走,娃,快跟我上窑。德胜爷一把拉住望秀,就往外拽。
那年公公德庆让马摔死时,德胜爷也是这般扑进来,这般拽她。那年望秀没晕,可到山上她就不省人事了。今年她当场就晕了,眼一黑,人一软,她栽了过去。
她男人在窑上呀。
快拿尿来!德胜爷冲发愣的儿子吼。
村文书冯小志弄了半天,紧张得弄不下一珠儿尿,德胜爷急了骂,你个没用的,干站着等死呀,把玉儿抱出去。
冯小志抱了玉儿,出门时差点儿绊倒。德胜爷顾不上了,边吼着把门关上,边掏出家伙。村文书冯小志让院里的冷风一吹,又让屋里“哧……”的撒尿声一激,尿就出来了。
他的尿没派上用场,是德胜爷的尿灌醒了望秀。
赶到窑上时,窑口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窑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他像死驴卧在冰滩上,任凭人们咋急,就是不起来。
德胜爷扑进去,揪住他的耳朵吼,麻胖子,你要是不把大志弄出来,我活埋了你。
麻胖子睁了睁眼,又闭上了。已经弄出三个了,全是死人。再弄出来也是闲的,他的命是完了。
号啕声响成一气,整个后山像在发大丧。
德胜爷一看胖子指靠不上,亲自指挥了。他冲乱糟糟的人群吼了一阵,人群多少有了些秩序。
望秀扑过来,疯了般地往窑里扑。德胜爷冲儿子冯小志吼,你还嫌不乱呀,把她抱出去。
冯小志有些扭捏,当着众人的面抱嫂子,他成个啥了。德胜爷气不过,美美地赏给他一顿耳刮子,冯小志一扭脖子,抱就抱嘛,你打我做甚?
我日你妈妈!
德胜爷真是气死了!不是冯小志跑得快些,他真想一脚踢死他。
可是闲的,折腾了半天,人们才发现是闲的。窑整个都塌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就那三个死人,还是从天窗里吊上来的。可现在天窗又塌了,救出了三个死的,又堵住两个活的!
急啊!
这时候副乡长冯有志来了,他带来了乡上的救护队,他把全后山能调的人都调来了。
德胜爷抓住冯有志的手,娃啊,里面有大志呀,大志,你知道吗?你得救他呀。
副乡长冯有志强忍住眼泪,说,叔,我救,我一定救。
救了整整一天一夜,堵住的十三个人都救了上来,只有三个还有气,两个是后来从天窗下去救人的,一个就是大志。
冯有志扔下死人,连夜将大志送进了医院。
尽管谁都出了力,大志还是瘫了,冯有志望着望秀,一句话也没说,望秀咬了咬牙,把大志推进了屋。
德胜爷说,命,命啊!
冯有志背过身,狠劲地抹去眼里的泪。
唯有村文书冯小志,边搓手边嘟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救哩。
德胜爷狼一样扑过来,踩住冯小志就是一阵毒打。他下的手太重了,儿媳妇马菊花跟他闹了整整半年,说他把嘴撕烂也就算了,连那儿也不放过,想让人家绝后呀!
德胜爷余怒未消地说,我瞅见这杂种就来气!
关于望秀和大志,我只能讲这么多。剩下的我想大家都清楚,清楚了再讲就是多余。
我还是讲有志吧。
有志带着工作组,住进了冯家洼。
有志想先跟村支书冯家驹聊聊,堂婶站在门口,手叉着腰,见了有志,眉先笑了,说是有志呀,你看长得我都认不出了。有志笑笑,问了好,问家驹叔呢?堂婶说有志你真是来收粮的呀?有志点点头,说我也不想来,可没办法。三婶敛了笑,一本正经说,他不在。冯有志显得尴尬,他把手里的礼品放堂婶脚下,问家驹叔上哪儿去了?堂婶脸一黑,恶恶地道了一句,死了。说完一扭身,进了屋,冯有志站在门口,无措极了。
一连几家,都是这个情况,冯有志一下觉得问题严重了。他原想冯家洼人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的,现在看来是错了。
第二天冯有志正在跟工作组商量怎么打开局面,德胜爷来了。德胜爷本不想来,他是长辈,怎么说也该冯有志先去看他,他都把想说的话准备好了。
可等了一天,冯有志还没去看他,德胜爷就来气了,没大没小,他在心里嘟囔道。他冲村支书冯家驹说,有志去看你了吗?
冯家驹笑笑,他连你都不看,还看我?
你少嚼舌头!德胜爷骂,德胜爷是看不上冯家驹的,对这个堂弟,德胜爷甚至还有些仇恨,尤其对他跟儿媳妇暗中苟合的烂事,德胜爷更是气得喷饭,觉得他丢尽了冯家祖宗的脸。但冯家驹不这么认为,冯家驹认为是他抢了德胜爷的权,德胜爷才这么恨他。所以冯家驹事事都请示德胜爷,他想把德胜爷请示烦。谁知德胜爷一点儿都不烦,事事都给冯家驹做主,反把冯家驹做习惯了,一次不做,他就没了主意。
他就是跑来跟德胜爷讨主意的。
这次德胜爷没给他出主意,说支书你当哩,办法就该你想,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有那么多的主意。再说了,我要是死了,冯家洼的地球还不转了?
冯家驹急了,说你就是诸葛亮,不,你比诸葛亮还诸葛亮。
球,德胜爷轻蔑地说,你想舔尻子呀,舔错地方了,我这两天生疮,疼。
那我给你买药去。冯家驹这么说着,屁股一抬出了门。一走出院子,冯家驹就骂,老不死的,疼死你。
德胜爷狠狠道,你个驴日,想咒死我。
冯家驹没想到德胜爷会跟出来,一下臊的,他扇了自个儿一嘴巴,说,我放屁,你别往心里去。
德胜爷啐了一口,骂,跟你计较,哼,也不看看你的球样。
冯家驹刚走,小志回来了。小志一进门,就跟德胜爷说了冯有志开会收粮的事。德胜爷说,你还来真的呀,他越想越不对头,揣着一肚子气就撵过来了。
有志,你出来!
冯有志一听是德胜爷的声音,忙忙地走出来,德胜爷站在院子里,冲冯有志骂,你姓啥,你给我今天说清楚。冯有志忙赔了笑,拉德胜爷进屋坐,德胜爷一把打开他的手,说你少来这套,我还没老糊涂。工作组的人闻声赶出来,齐齐地劝德胜爷,德胜爷见人多,不吭声了,他气气地扭转身子,走了。
冯有志本来是想去看德胜爷的,只是他还没想好,见了面怎么说。现在看来,不能再等了。他提着两瓶酒,两块茶,站在院里咳了几声,然后进了屋。
德胜爷愣古古地坐在炕上,装作没看见。
叔,我来看您了。冯有志小心翼翼地说。
不稀罕,德胜爷头也没转,瓷登登地丢过来个棒槌。
叔,我给您买了酒,我们爷俩喝喝。
不敢。
叔,冯有志又唤了声,开始起酒瓶。一股酒香溢出来,溢得满屋子都是,德胜爷装不住了,转过脸说,你还有我这个叔呀?
看您说的,咋能没哩,您看我提了啥酒,五粮液,一瓶一百多哩。
德胜爷使劲闻了一下,问,人送的?
哪啊,谁给我送,我这是专门孝敬您的。
拿过去!德胜爷突然说。他推开冯有志敬酒的手,很生气地说,你钱多了胀的呀。
冯有志一时无语,他知道这两瓶酒是太奢侈了,可他是真心想花这个钱呐。
喝吧,叔,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再说这也是我该给你花的。
放屁!德胜爷显然不领冯有志的情。他骂道,你忘了你上不起学的事?有志呀,钱不是这么胡乱糟蹋的呀,你去看看望秀,她过的是啥日子呀。
叔,我懂。冯有志的眼里滑过一层细碎的浪,他强装欢笑地说,喝吧,叔,我也从没喝过这么贵的酒哩。
不喝。德胜爷说得很坚定,他把酒瓶盖又拧好,说放过去吧,要喝,你到村口去打几斤散酒来,我们好好喝一场。
冯有志不敢再坚持了,他到村口打了散酒,心事重重地往德胜爷家走,路过干话台子时,意外地碰到了望秀。望秀是去抓药,她穿一件褐红色的毛衣,身子很紧地裹在里面,她的身子真好看,冯有志想。冯有志发现,望秀裤子上竟打着补丁,那个补丁很疼地钻进他眼里,他感到自己拎酒的手在颤抖。
望秀瞥了他一眼,一低头过去了。冯有志很难受地立在原地,他想喊一声望秀,可望秀的步子很快,那每一步都是踩在他心上的。他感到他的心被望秀踩得很疼,他都快要让望秀踩到地狱里了。
冯小志过来了,一过来就乌鸦般乱叫,大哥,我到处找你哩,你咋跑到干话台子来了。
冯有志觉得冯小志来的太不是时候,他破坏了自己的心境。他刚才的心境太适合自己的身份了。他气冲冲地对冯小志说,你吃错药了呀,乱嚷个啥?
冯小志不明不白挨了顿抢白,气得他冲地上啐了一口,说,好好,算我倒霉,我走,我走总行了吧。
冯小志本来是请冯有志喝酒的,村支书冯家驹打了酒,还让人宰了鸡,说是要招待工作组,没想碰了钉子,一回去他就跟冯家驹嚷嚷,说不得了了,官当大了,连亲兄弟也不认了。
这边,冯有志跟德胜爷喝哑酒。喝到中间,德胜爷开了口,说吧,你打算咋办?
冯有志呷了口酒,说,我来收粮,收冯家洼的粮。
不说这个,说你。德胜爷端着酒杯,却不喝,目光像刀子,直直地逼着冯有志。
我没说的,我只管收粮。冯有志有了酒意,其实他是不胜酒力的,跟德胜爷喝酒,他根本不是对手。
粮的事不说,说你。德胜爷显得很固执,他的话一向不容置疑。
冯有志知道绕不过去,或者说他根本不想绕。他是想让酒精把话从嘴里逼出来,有些话在他肚子里憋了十几年,一直说不出口。今天他想说,想痛痛快快地说,他拎起酒瓶,猛地又灌下去一大口。
想醉是不是?想醉容易,容易得很。德胜爷几乎是在嘲笑冯有志了。他把酒瓶递给冯有志,说,你灌,灌死算了,免得酒醒了你再后悔。有志,娃,你想一辈子后悔呀。
这一声娃,一下把冯有志的心理障碍全扫除了,他抱着酒瓶,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叔,我苦呀……
德胜爷并没想到,冯有志会跟他说那么多,有些话冯有志不说,德胜爷是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德胜爷心中,冯有志是个很幸福的孩子,尽管家穷,尽管爹妈死得早,冯有志还是很幸福。他念下了书呀。在农村,这是多么的了不起,有志念了书,娶了城里媳妇,他还能不知足?
现在德胜爷明白了,城里媳妇不把男人当人。
她让有志给她洗脚,哥哥,她让有志洗脚,德胜爷灌了一口酒。
她不让有志睡她,女人不让自家的男人睡,天下有这个理吗?不让睡还娶你做什么,这婆姨。
她不做饭,不刷锅,不叠被窝,这要在冯家洼,能说得过去吗?
她骂有志,真骂了,还敢打,是打呀,这狗娘养的!德胜爷一口灌了好多。
不说了,娃,不说了。德胜爷连连摆手,他已听不下去了,再听,他的心都烂了。有志正说到兴头上,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德胜爷猛地一掼酒瓶,你还说?你丢不丢人呀……
有志怔怔地望着德胜爷,末了,一拍桌子,我后悔呀。
德胜爷说,后悔?你也知道后悔,娃,这都是你自找的呀。
有志很想说望秀,他的全部思想都已集中到望秀身上了。他觉得在这样一种时候,能跟德胜爷说说望秀,他的心会好受许多。
不说,德胜爷卷着舌头,恶恶地说。
说!有志梗着脖颈,眼睛睁得贼大。
你想说就说呀,她是你掏钱买的?还是你花钱雇的?啊,你个没良心的,你还有脸呀。
有志勾下头。有志早就想这样勾下头,仿佛一勾下,他肩上的负罪感就轻了。
把头抬起来!德胜爷最见不得男人勾头,抬头婆娘低头汉,是世上最没出息的人,再加上婆娘当家驴犁地,这男人就完了。
你跟我说,德胜爷盯住冯有志,他像个机警的猎犬,时刻提防猎物跟他耍花招。你跟我说,要是望秀愿意,你敢不敢娶她?
冯有志不吭声了,他没想到德胜爷会这么问,这个问题太突然了,突然得不知如何作答。
你还装,都啥时候了,还装?德胜爷太不满意冯有志的态度了,他认为冯有志极不老实。对这样不老实的人,他还同情?
你走,走,我没心跟你说。
这时候,村文书冯小志回来了,他本来是跟德胜爷告状的,一见有酒喝,冯小志立马高兴得跟看见新媳妇一样,就想扑上去。
走开,这儿没你的份儿。德胜爷不屑的目光洒在冯小志脸上,把冯小志的希望给抹去了。冯小志馋馋地说,就喝两口,人家乡长哥来着哩嘛,让我也沾点儿光。
想沾?等一会儿到茅坑里沾去。德胜爷总是认为,像冯小志这样的狗肉包子是上不了席面的,他要喝,也只能去跟冯家驹那样的货色喝。他又骂了句冯小志,因为话太脏,也太辱人,一下把冯小志给骂火了。
球,不喝就不喝,当我没喝过酒呀。冯小志恶狠狠地离开,这两个不给他面子的人,真是让他恨死了。他在心底里,已把这笔账记在了堂哥冯有志的身上。
一出了门,冯小志脸上就露出了狂热的笑。他太聪明了,连德胜爷这样精明的人都没发现,他偷了一瓶五粮液呀,哈哈,老狐狸,你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呀。
5
收交公粮的事一下成了冯家洼的热门话题。
副乡长冯有志先后组织召开了两次村民大会。一次是在德胜爷家的院子里,一次是在干话台上。德胜爷家开的时候,冯有志特意让粮管所的老李买了一脸盆瓜子,放开让大家嗑。太阳不冷不热地照着,照得人很舒服,大约从没这么畅快地嗑过瓜子,人们脸上的表情很温暖,不像副乡长冯有志想的那么敌对。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咯嘣声中,冯有志开始讲话。他讲得很语重心长,先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又从国内形势讲到省上、县上,最后才把落脚点放到乡上。他说,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收粮,收粮的首要任务是给大家讲政策,政策讲透了,大家心上的疙瘩也就解开了。疙瘩一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
冯有志讲话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除过嗑瓜子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安静的原因不是冯有志话讲得好,而是冯有志这个角色好。院里开会的多半是妇女,妇女们是很想看看冯有志的。尤其那些小媳妇,她们是没见过冯有志的,她们只听说冯家洼出了个读书人,还当了副乡长,但她们没见过冯有志,现在见了,就想好好望一望。
这一望,就把她们的心给望复杂了。院里坐的,有些是冯有志的婶娘,有些是平辈,嫂子或者弟媳妇,也有几个该叫冯有志叔伯公公的。当然也有外姓人,比如村文书冯小志的两个相好,她们望冯有志的目光就很特别,边望还边拿冯有志跟冯小志比,但她们绝不拿冯有志跟自家男人比,她们心里这时是没有自家男人的。男人早让冯小志挤出去了,她们的任务是想让冯有志再把冯小志挤掉。挤掉就好了,她们想。
女人若要望男人,是能把男人望穿的。这么多的目光凑过去,冯有志不可能感觉不到,他先是觉脸上热乎乎的,后来觉额上火辣辣的,再后来头上就冒了汗,他不停地掏出纸巾擦汗,这个动作很优美,它以一种绝妙的方式悄悄藏进了女人们的心底。
到了干话台子上开会,就开出乱子了。
这天书记马堂来了,马堂要是不来,会也开不到干话台子上。德胜爷家的院子那么大,装多少人装不下。马堂一来,德胜爷就在院里撒满了牛粪。他说太阳这么好,不晒粪可惜了。马堂说,那就到干话台子上开吧。
人来的倒还齐全,不大工夫就把台子坐满了。可坐跟坐不一样,在德胜爷家里,是按辈分坐的,谁坐前面,谁坐后面,那是有规矩的,多少年了,一次都没乱过。到了干话台子,就由不得谁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想跟谁坐就跟谁坐。你是没法管的,管了也不顶用,因为谁也没拿它当开会,只当闲谝冒聊,坐哪儿还不都一球样。
会是村支书冯家驹主持的。冯家驹这人,最大的特点是不会主持。你听他怎么说,哎,说话小点儿声,说那么大做啥?得让马书记说。三秀,你的怀能不能系上,就你的娃娃吃奶?还有十一家的,把你家的狗赶出去,啥样子嘛!收粮哩,知道吗?你们一个个长着耳朵出气,不好好听,到时候挖开你家的粮你就心疼了。三嫂子,你有完没完,就你夹不住,想说了请上屋里说去,茶泡上,肉炒上,说去。二叔家的,你说哩还是我说哩……
冯家驹主持了半个时辰,会场还是静不下来。书记马堂脸上有了怒,但他忍着。见冯家驹实在收拾不住,马堂望了德胜爷一眼。德胜爷稳稳地坐着,根本不理马堂。书记马堂没意思,把目光挪向冯有志,冯有志清清嗓子,站起来。
他先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接着说,在座的不是我的婶婶,就是我的嫂嫂,还有些小辈,我是不认得的。但我们都是喝冯家洼泉水的,我想你们该给我个脸,支持我把工作做好。
冯有志是站着的,站着的冯有志在大伙眼里很真实。人们突然发现,今天的冯有志很精神,很像个干部。脸刮了,衣服换了,还打了领带。人们不相信,这么精神的人会是冯家洼的水喝大的,便齐齐地抬了眼望。
中间只有一个不望的,是望秀。德胜爷几次把目光掠过去,见望秀一次比一次头垂得低。
书记马堂很不高兴,也很想发作。堂堂一个副乡长,跟村民这样讲话,还有点儿威信吗?乡政府的脸往哪儿搁?马堂这样想的时候,会场却安静下来了。冯有志说,下面,请马书记给大家讲话。
马堂没站,他只是习惯性地咳了两声,张开他大炮似的嗓子,讲,你们冯家洼真不要脸,在全乡十四个村中,就属你们冯家洼糟糕,粮不交,连会也不好好开。
会场有了些微的骚动,德胜爷扫了一眼,人们复又安静。马堂接着讲,交粮是天经地义的,你们种国家的土地,不给国家交粮,想耍死狗呀!我给你们说,今年说啥也耍不过去。不但今年的要交,往年的拖欠也要一并补上。不补,哼,不补我就撤你们冯有志的职!
马堂突然讲了句极不符合常规也极没道理的话,讲完后连自己都愣住了。
冯有志脸唰地一红,头勾下了。人群中突地站起一个女人来,冲马堂吼,你敢!格老子的,由着你嘴里胡乱哩。这是有志的一个本家婶子,有志上大学时,她把自个儿的吃药钱都给了有志。
婶子一嚷,会场就收拾不住了,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围攻书记马堂。
你是说话哩还是放屁哩,我们交不交粮,关有志啥事?
你把话说清楚,你吓唬谁哩!
我们欠谁的了,欠你的了?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怀里还要搂个烫发的,钱从哪儿来?就不交,不交!看你能把老娘吃上。
对,不交,你当你书记就牛逼了,呸!
书记马堂很是后悔,当了一辈子领导,怎么讲出这么没水平的话哩。他很想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说自己也很器重有志哩。可谁给他机会?他把目光再次望向德胜爷,德胜爷倒是一脸平静,并无怪罪马堂的意思,马堂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等吵得差不多了,德胜爷才咳了一声,他看看马堂,又看看众人,站起来说,夹住,都给我夹住。
就这么一句,会场便平静了。德胜爷望住马堂,说,讲吧,你再讲。马堂哽了哽,硬着头皮又讲了几句,不讲了。
接下来是讨论。讨论是最坏的主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发明了这么个词,专折腾开会的人。你听听,一讨论把会讨论成个啥了。这个说,你们瞅瞅有志像谁?那个说,像他爹呀。这个说,不对,像德胜爷。那个忙捂了这个的嘴,小心听着,你不想活了呀。这边又问,你家男人多时没来了,那边说,两个月了,钱也不来,人也不来。这边说,才两个月呀,我们的都三个月了。那边一把摸住这边的私处,你想了吧,哈哈,场子里爆出一片子笑。
副乡长冯有志始终红着脸,他没想到会能开成这样,进村好几天了,工作一点儿进展都没,村民们压根不把收粮当回事,或者说根本不把乡上当回事。下一步他该咋办哩?
这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望秀身上,他惊愕地发现,望秀也是望他的。
这一幕,正好撞在德胜爷眼里。德胜爷的心在瞬间变得复杂,很复杂,他没心思开这个破会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夜里,德胜爷到了望秀家。望秀刚吃了饭,正在刷锅,玉儿一看着爷爷,就扑了过来。德胜爷抱起玉儿,在她小脸蛋上美美嘬了一口。玉儿扎得哇哇叫,说爷爷坏。德胜爷放下玉儿,到里屋看大志。
大志死人般躺在炕上,听见响动,努力着睁了睁眼睛。他是认得德胜爷的,他的表情似乎是想跟德胜爷说件事儿。
可大志说不出来。
德胜爷静静地坐在炕边,握着大志的手。大志的手有些冰凉,德胜爷的心也有些冰凉。
得想个法子。德胜爷想。
不能老这么下去。德胜爷又想。
反正是废了,废了还不如……德胜爷不敢想了。
望秀进来了,望秀吓了德胜爷一跳,德胜爷立马把想法收回去。
望秀要给德胜爷熬茶,德胜爷不让,说茶喝多了睡不着,睡不着啊!德胜爷叹了一声。
望秀蹲在门槛上,蹲着蹲着,眼里的泪就下来了。
不哭,娃,不能哭哇。德胜爷哽着嗓子,潮潮地劝道。
昨儿夜他好像腿上有些知觉了,今早醒来,又成了老样子。望秀说。
你再别盼了。娃,别盼了,再盼也是闲的。德胜爷说。
他能说句话也行呀。望秀说。
得死心。这都几年了,你还不死心?我的心是死了,死了呀。德胜爷长叹一声。见玉儿睡了觉,他才说,我是来跟你说有志。望秀抬了抬眼,她的眼很空茫,像是被一片乌云遮着,她捋了下头发,一抿嘴,挤出两个字来,不听。
得听。德胜爷紧跟道。谁不做错事?你不?我不?有志是错过,他也有他的难处呀。
现在说这话,还顶啥用?望秀想给大志翻身,德胜爷不让。他让望秀坐下,听他把话说完。
这天夜里,冯有志也敲了望秀的门。是在德胜爷走后,望秀隔门问是谁,冯有志怯怯地说,是我。门里边一下静了,冯有志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见望秀不说话,他又说,望秀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望秀隔墙撂出一句话,天太晚了,你回去吧。说完就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冯有志蹲在门外,任夜风从他身上掠来掠去。后来村子里响起狗吠,紧跟着有脚步声朝这边响过来,冯有志极其伤感地挪动脚步,他说不出他心里是啥滋味。
第二天天刚麻黑,冯有志又到了望秀家,门没上,冯有志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望秀见是他,脸一惊,但没说话,冯有志找个凳子坐下,一时也不知该说啥。玉儿跑出来,问你是谁,你到我家做什么?冯有志伸出胳膊,想抱玉儿,望秀喝了声,做作业去。玉儿陌生地瞪住冯有志,瞪了半天,一吐舌头,钻自个儿屋里了。
她几岁了?冯有志抬起目光,怯怯地搁望秀脸上。望秀没理他,她给大志洗衣裳,大志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衣裳天天得洗。
他……好些了吗?冯有志又问。望秀头勾得很低,手拼命搓着衣裳,害怕一停下手就不听使唤了。冯有志不敢再问了,他的目光开始打探这个家,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呀,还是那两间破土房,还是那几床破被子,屋里点着煤油灯,连电也照不起。冯有志看了片刻,心就翻过了,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呀。
你……骂我吧,要是不解恨,打我也行,是我对不住你呀。没等望秀说什么,冯有志眼里的泪先下来了,他双手抱住头,呜呜咽咽哭开了,这些年来,他多么想找个机会在她面前哭一场,现在看见她,他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了。
哭够了没,哭够了你走。望秀抬起头,冯有志发现,她眼里是冰一样的冷寒。
不,望秀,我要哭,是我害了你,你就让我把心里的泪哭出来吧。
我担不起,你还是走吧,我这个穷家,哪是你大乡长来的地儿。望秀说完,就去给冯有志开院门,冯有志不好再坐下去了,他抹了把泪,郁郁地走了出来。
望秀一屁股蹲地上,她拼命地抑制住心痛,不让泪水奔出来。他终于来了,他终于又站到自己面前了。他这是为什么呀!
玉儿从里屋走出来,问,妈妈,那人是谁呀,他为什么要哭?望秀一把搂过玉儿,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玉儿讲,她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说,他是你亲爹呀!
山村的夜晚,宁谧而沉静,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咀嚼着回忆。风是凉的,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劳累了一年的大地这阵儿发出了均匀的鼾息。
冯有志默默地立在风中,往事像风一样席卷着他。很久以前的那个冯有志仿佛在一瞬间复活了,还有望秀,还有他们相爱的那段时光,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日子呀。
一连几天,工作都没有进展。副乡长冯有志一家一户做工作,很有耐心地给他们讲政策,他都有些苦口婆心了。副乡长冯有志很快发现,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村人们对他很是热情,比对马堂还热情。他们总是很客气地跟他说这说那,问他很多城里的事。比如你们城里的暖气是咋回事?也要用煤烧吗。比如你们城里也结扎吗?是不是也开着车到处抓。副乡长冯有志极有耐心地一一作答。他的耐心很快博得一村人的好感,人们都夸他,说有志没变,还像咱们冯家洼的人。
有些问题冯有志不好回答,比如有个堂嫂问你们城里是不是也天一黑就睡觉?冯有志刚答完,堂嫂进一步问,也是天天夜里做那事?冯有志咳嗽一声,堂嫂当他没听见,又问,你们还在沙发上做,有这事吗?有个弟媳妇问得更直接,是城里女人好还是乡下女人好?冯有志不吭声,弟媳妇胆子更大了,收粮你得先下种呀,你把种子下了,明年我给你交。
这时候冯有志就有些脸红,心怦怦直跳。乡下的灯光都很暗,夜又那么的静,神神秘秘中冯有志就觉心旌在摇曳。
可一谈到正事,人们的脸就变了。他们说有志,你可不要学马堂,一来就知道收粮,我们没时间跟你说这个,家里的活一大把哩。他们还说,你是我冯家洼的人,胳膊肘子往里拐,我们可没拿你当外人,你吃也行,喝也行,就是再想做个啥,也行。
冯有志这才发现,冯家洼不是他小时那个冯家洼了,一股浓浓的陌生感袭来,压得他睡不着觉。
6
其实从心底里讲,村文书冯小志是很想睡一次望秀的,不,不是一次,是一辈子。冯小志有这个想法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甚至还想,等大志一死,他就要一脚把马菊花踹开,搬到望秀家去睡。
望秀是多好的女人呀,无数个夜里,村文书冯小志都要发出这样的感叹。可是,可是望秀这女人,宁可闲着,也不让他用,冯小志始终弄不明白,望秀在给谁留哩,大志都那样了,她咋还不开窍?
冯小志很快发现,副乡长冯有志对望秀心存不轨。有两次事实可以证明冯小志不是在冤枉冯有志,一次是在井台上,村文书冯小志明明看见是望秀一人去了井台,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井台上,却看见副乡长冯有志抢着给望秀打水。这狗娘养的,他怎么知道望秀要来打水?当时天已发黑,冯小志躲在暗处,没让他们看见,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看到了眼里。冯小志清清楚楚看到,望秀是不想让冯有志帮的,可冯有志脸真厚,他硬是从望秀手里夺过水桶,扑通一下就丢进了井里。冯小志还看见,副乡长冯有志趁势捏了一下望秀的手,妈呀,那粉嘟嘟的手是你捏的吗?冯小志简直气死了。
还有一次是在望秀家院门外,也是天黑以后,因为干话台子上的闲话,冯小志不得不选在天黑以后找机会跟望秀接触,他想他要赶在大志死前把心里的话跟望秀说清楚,这样也好让望秀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一等大志死后她又胡思乱想。至于睡觉的事,村文书冯小志不急,他在心里已把望秀划给了自己,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早睡迟睡是不要紧的,再说现在大志还活着,他也抹不下这个脸。
村文书冯小志蹑手蹑脚来到望秀家,就发现门口有两个黑影,一个不用说是望秀,另一个呢?冯小志细心一瞅,气就来了,妈的,又是副乡长冯有志。冯小志看见副乡长冯有志的手搭在望秀肩上,另一只手还想搂住望秀,他一下火了,他恨不得从暗处跳出来,扇冯有志一顿耳刮子,可他忍住了。他气愤地躲在暗处,看冯有志到底要怎么望秀。
幸好,他什么也没做成,望秀扯开他的手,把门一拍,跑屋里去了。
看看,这就是望秀,多好的女人呀,连副乡长的当都不上。
冯小志据此认为,副乡长冯有志也想睡望秀。他一定是吃城里女人吃腻了,来乡下换口味。冯小志一下就把冯有志看轻了,我还当你多大本事哩,原来也是想睡个乡下女人呀!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刚有了一天,冯小志就听到了风声,这次不是在干话台上,是在三嫂子家,三嫂子神神秘秘地说,知道吗,有志跟望秀好过。
胡说!冯小志一下跳了起来,他大骂三嫂子放屁,说怎么可能呢,望秀是他嫂子呀。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三嫂子有点儿淫邪地说。三嫂子跟着又说,村里都传开了,望秀嫁大志前,跟有志好过,是有志要找双职工,把望秀蹬了,不过……
不过什么?冯小志急不可待地问。
不说了,说了也是闲话,我可不想得罪谁。三嫂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想说,还要拿把一下。冯小志不耐烦了,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少跟我卖关子。三嫂子看他猴急,便说,你好好看看玉儿,看她像谁?
像谁?
第二天冯小志找个机会,把玉儿带到外面,找个没人处,仔细看了半天,越看他的心越跳,天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像,真像,太像了,以前咋就没往这面想过哩,怪不得望秀不让他睡,怪不得冯有志天天缠着望秀不丢。
冯小志扔下玉儿,跑到自家,一进门便冲德胜爷嚷,你跟我说,玉儿到底是谁的?德胜爷正在抽烟,听儿子问这,没好气地说,你说是谁的?他扔了烟锅说,是她爹的。
她爹是谁?冯小志发誓要搞个水落石出。
关你屁事,滚!
这次冯小志没滚,他从爹的目光里看出了答案,这个答案一下子让他僵了。
夜里,冯小志气呼呼砸开了望秀的门,他冲玉儿说,你三爷找你哩,说着还给玉儿一元钱,说是让买好吃的,玉儿蹦蹦跳跳地去了,冯小志一把拽住望秀,说,望秀我问你,玉儿到底是谁的?
望秀发现,冯小志的眼睛要吃人。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冯小志又问,是不是冯有志的?
望秀一下木了,多少年了,这个秘密还是让人知道了。她一把推开冯小志,声嘶力竭地说,你们都给我走开!
冯小志一屁股瘫地上,双手抱住头,半天了才说,我傻呀。
关于冯有志跟望秀的事,很快在干话台上传开,德胜爷制止了几次,不但没制止住,传得反而更凶了,德胜爷无奈地跟望秀说,娃,纸里包不住火呀。望秀静静地望着德胜爷,她眼里居然没有泪,她很平静地说,三叔,让他认了玉儿吧。
7
杨雪梅来了。
杨雪梅一进村子,人们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天啊,这就是有志的女人呀!杨雪梅是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的,她烫了头,是负离子拉直那种,还焗了油,黄灿灿的,很惹眼,让人觉得很年轻。杨雪梅提着大包小包,一进村就绽放开笑容,她的笑是涂了粉的,能让乡下人眼馋死。三嫂子就说,都说有志的女人好看,今儿个见了,才知道啥叫个好看,有志这娃,是跌到蜜窖里了,天天搂着个仙女,还不把他挣死。德胜爷便骂,一个嫂子家,放的啥屁。
杨雪梅开始串门,她先到三嫂子家,提了几包礼,都是三嫂子没见过的,她一口一个三嫂子,叫得三嫂子身子都酥了。她说一直想来老家看看的,工作忙,这下终于如愿了。三嫂子给她倒水,她便喝,还抓了三嫂子的手,问这问那,亲热得很。后来她又到家驹家,跟堂婶说话,还嚷着要给堂婶洗衣裳,把堂婶惊的,差点儿尿了裤子。
第二天,干话台上就转了风向,人们开始夸杨雪梅,夸着夸着,就扯上了望秀,一扯望秀,话音就不像了。有人说,是做梦哩,看看人家有志媳妇,她也能做出来?又有人说,想疯了,想得都不知姓啥了。还有人说,想也是白想,人家有志是谁,啥样的女人没见过,会上她的当?
村文书冯小志就在现场,他听得很过瘾,他看见杨雪梅又提着礼去串门,心就更加怒放了。他想,我的就是我的,别说是副乡长,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让。
杨雪梅很快就把整个村子串遍了,最后剩下德胜爷家,杨雪梅不想去,她这次来,就是不想去看德胜爷。
夜里,杨雪梅早早地收拾好,开始等有志。她早就想好了,这次说啥也要主动,要让他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不但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还是。杨雪梅绝没有放弃有志的念头,她都快四十了,四十的女人还能跳弹到哪里去。江上游是好,可江上游是别人的男人呀,他能对她好一辈子?她来时找过江上游,你猜他怎么说?他要竞争副县长,要她离他远些。妈的,把老娘玩腻了,想踹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杨雪梅恨不得他出门让车撞死。
有志回来了,他脸色不大好,他一定生她的气,怪她不打招呼就来了,可你给我打过招呼了吗?想找别的女人,想跟你旧相好死灰复燃,没门儿!
杨雪梅吟吟地笑笑,她笑得很妩媚、很有肉感,男人是经不住这笑的,可冯有志是她丈夫,冯有志能经住。冯有志不说话,阴着脸坐炕上,杨雪梅伸出细软的胳膊,蛇一样缠过去,绵软的胸一下就搁在了冯有志的背上。摇曳的灯光下,杨雪梅简直化成了蛇仙,化成了水,可冯有志这畜生,他居然无动于衷。
杨雪梅强忍住心中的怒,她用手撩逗他,撩他的致命处,他想冯有志是不能抵抗的,她已很久没有这样撩过他了,她想把所有的手段都使出来,只要冯有志一到她身上,她就能让他乖乖听她的。
冯有志一把打开她说,你跟别人骚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杨雪梅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指住冯有志的鼻子,你想甩开老娘,没门儿!
次日一大早,杨雪梅提着剩下的礼,来到望秀家。望秀一惊,吓得朝后缩了几步。
杨雪梅咯咯地笑笑,甜甜地唤了声嫂子。
望秀觉得一块石头砸进了心里,她强装出欢颜,把杨雪梅让进了屋里。
杨雪梅一点儿都不见生,她一口一个嫂子,叫得望秀身子都塌了,她还不依,拉着望秀问长问短,还坐到大志前,抹起了泪。
杨雪梅在望秀家住了三天,夜里她把自己脱得光光的,跟望秀钻一个被窝,她伸出细嫩的手,摸望秀粗糙的皮肤,还硬把望秀满是老茧的手按到自己丰腴的身子上,问望秀她绵不?
三天后她离开望秀家时,望秀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了。望秀知道,杨雪梅是带着毒药来的呀。
德胜爷来了,一进屋就说,娃,你能挺住,叔高兴呀。望秀再也忍不住了,她扑到炕上,放开嗓子就哭了。
哭完,她抹干泪,跟德胜爷说,你让他走吧。
德胜爷思忖片刻,说,你再想想,不急,不能急呀。
一听说玉儿是自己的亲骨肉,副乡长冯有志全身的血液就凝固了,等血脉重新涌动时,他已跪在了望秀脚下。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把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以一种无比真实的亲切再一次抚摸了他,他的灵魂忍不住地战栗,现在他才明白,他是多么的愚蠢呀。为了一个双职工,为了城市户口,他竟将跟自己热恋了多年并且不惜以身相许的中学同学望秀给抛弃了。
副乡长冯有志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忏悔,他只想这么跪死。望秀起初是不看他一眼的,她狠着心,她怕自己稍微的一点宽容都会给自己带来无法收场的情感灾难,她只想这一切尽快结束,只想让他尽快地离开冯家洼。
可是副乡长冯有志太顽固了,他铁实了心要跪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忏悔都凝聚在膝盖上,他想跪是他唯一的方法。望秀纵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了,她掉转头,目光哆哆嗦嗦地搁他脸上,你想折寿死我呀,她说。
冯有志的心哗地一亮,他的血一下子奔涌起来,从膝盖处急剧地往上升,他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要舞蹈。他急不可待地说,望秀,你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这时候冯有志已有了明确的计划,他决定跟望秀过,至于怎么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但过的决心已很是坚定。所以他紧跟着又说,我错了半辈子,我再也不想错下去了。
望秀的心湿了,这个曾经伤害过她几乎让她绝望的男人没几下就彻底粉碎了她,把她囚禁了半辈子的心又给弄活了。那是一颗女人的心呀,一旦活过来,还不知道要往哪儿飞哩。
你起来呀!望秀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她奇怪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带了某种颤音的,像是从胸腔里颤颤地抖出来,还沾满了很多细软的东西,那层细软像一块绵布,柔柔软软地裹住了这个夜晚。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从僵硬变得湿软,连煤油灯的光芒也变得飘摇不定,冯有志还是不肯起来,望秀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让他跪烂了,她猛地伸出手,一下就拉住了他,你想让我给你也跪下呀,她说着就弯下腰,也不知怎的,两个人的身体就在瞬间拥在了一起。
通地一声响,一块土块从院外飞进来,重重地砸在窗户上。两个人疾速地分开,冯有志一个箭步跑出去,想寻找土块的来向。望秀在心里说,一定是小志。
8
村文书冯小志绝对不是有意要偷听窗根的,他今儿个去了邻村,是支书冯家驹派去跟邻村商量怎么抗粮的,冯小志当然没心思商量,他满脑子是副乡长冯有志,他想他必须想到一个巧妙的方法,把冯有志的野心给掐死。他在邻村碰到了一个神医,据说能治百病,冯小志一下激动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毫不犹豫地就把神医请了过来,他想他应该先把大志治好。
冯小志正是给望秀报喜时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他多了个心眼儿,他想听听冯有志到底想怎么望秀,他不相信望秀会给冯有志脱裤子,如果冯有志敢胡来,他是不认这个哥哥的。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太让冯小志失望了,尤其是望秀,她怎么就能原谅冯有志呢?她应该用最恶毒的话臭骂他一顿呀,她,她怎么就能抱住冯有志呢?
村文书冯小志简直气死了,他恨不得扑进去,砸他个稀巴烂,恨不得扑进去揪住冯有志,把他像掼小鸡一样掼死。
可他是哥呀,还是副乡长!冯小志只能恶恶地扔进去一个土块,这一刻他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
冯小志在村里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眼看天快要亮了,他还是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回到家里,他撕住马菊花就是一顿毒打。
杨雪梅一回到县城,心就暗了。
她表演了那么多,她博得了那么多人的欢心,可又能怎样呢?冯有志是不会回来了,这一点杨雪梅很清楚,他死了心要蹲在庙山,要蹲在冯家洼,说不定她一回来,他就跟望秀那婊子睡了。
杨雪梅乱极了。其实从冯小志跟她说了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就开始乱,她从没想到冯有志对她有这么重要,以前她总是认为,冯有志是可有可无的,她的生活绝不缺少冯有志这个男人,可当冯小志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了望秀这个女人后,一切都变了,变得她无所适从,变得她无地自容,她怎么能容忍冯有志有其他女人呢?她不能不听冯小志的,她不能不到冯家洼走一趟,可是走了又能怎样呢?她不是还到望秀那个女人家睡了几晚吗,可结果又怎样,冯有志还不是像赶狗一样把她赶出了冯家洼,还有那个该死的德胜爷,他居然会当着冯有志的面打她嘴巴,还说是替老冯家行家教,呸,老不死的,杨雪梅简直恨死冯家洼了。
她去找江上游,她想江上游不可能扔下她不管,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再挨上一顿打。打她的是江上游的老婆,还有她妹妹,她们把她往死里打呀,恶毒的婆娘,她撕她的脸,撕她的胸,更可气的是她居然撕她那儿,边撕还边骂。疼啊,她的下身几乎让她姐俩撕穿了,到现在都血流不止。
杨雪梅躺在床上,一股很深的无奈感袭击着她,她忽然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收粮的事一直没有进展,书记马堂耐不住了,他跟冯有志说,兄弟呀,这样下去我可就完了,你求求德胜爷,求求望秀,只要他们能带个头,冯家洼的粮就有戏。冯有志半天了不言语,书记马堂说,兄弟呀,你就不想再升升,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呀,错过这个村,还有这个店吗?你总不能老在副乡长的位子上困一辈子吧。
冯有志不能不有所动静了,于是,在这个夜晚,冯家洼的叔侄俩开始谋划另一场人生了。
第二天,山道上,突然就多了辆牛车,牛车吱呀,吱呀的,惊动了一村人。跑去一看,天呀,竟是德胜爷,德胜爷跨在车上,身后是满满三麻袋粮食。
又隔了一天,山道上出现第二辆牛车,坐在牛车上的,是望秀。人们一下失望了,觉得连望秀都交了,今年的抗粮是没戏唱了。
可望秀怎么就能交呢?她不是最反对交粮的吗?
人们更不明白,望秀哪来的粮呢,她家可是年年不够吃呀,连玉儿的上学钱,都是村里你家一碗我家一碗凑粮卖的。牛车晃出村子的一刻,冯有志赶来了,远远的,他只看到望秀模糊的身影,他的眼睛有些湿,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疼。
一连几天,村道上都有牛车“吱呀、吱呀”地响,先是两三辆,接着便是四五辆,冯有志想,照这么发展下去,这个月底,任务就该完成了。
冯有志心存感激地去看望那些交了粮的人,照例是要带些小礼品的,可这一次冯有志没有得到热情的接待,几乎每张脸都是冷冰冰的,就连称呼也变了,人们恭恭敬敬唤他冯乡长,语气陌生极了。冯有志坐在炕沿上,却找不到妥帖的话说出来,转了几家,冯有志从人们脸上只读到两个字:粮食。
9
交完粮,德胜爷开始谋划一件大事。
是时候了,德胜爷跟自己说。我得下手呀,德胜爷对着黑苍苍的夜空说。人们发现,德胜爷像只焦躁的兔子,他整日阴着个脸,没完没了地在村子里窜动。终于,人们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大志死了。
哭声是在半夜里响起来的,很凄厉、很瘆人。人们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大志咽气了。三嫂子伸伸腰,像说梦语一般说道,他总算不受罪了呀。说完她便穿衣。
黄纸是三嫂子蒙上的,她和家驹老婆把大志抬到地下,就快快地拿了张黄纸,蒙在了大志脸上。家驹老婆拿了烧纸,去巷子里通说,三嫂子忙拽起伏在地上哭的望秀,说你要把这张纸守好,千万不能让人揭呀。望秀嗯了一声,又接着悲天怆地地哭上了。
丧事办得简朴而隆重,几乎所有姓冯的人家都送了花圈,晚辈们通通穿了孝衫,出门打散的时候,整个村子便是白花花的一片。道士是冯有志花钱从远处雇来的,七个人的班子,算是个大道场,经念三天,纸活是全纸活,金银斗,童男女,寿纸楼子,院外面居然还升了幡三丈高的黄幡,在风中呼呼地飘,一下就把气氛给点燃了。
冯有志穿了全孝,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完全像个孝子一样,不停地张罗这张罗那,夜深人静后,他便匍匐在灵柩前,做久久的痛苦状。
还不到三天,望秀的嗓子就哭哑了。人们便都劝,少哭点吧,心尽到这份儿上,他也该知足了。望秀止住哭,望着屋里屋外忙碌的人,目光一下就空了。
他真走了吗?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看到灵柩前伏着的冯有志,他是谁?他为什么要痛苦?
望秀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梦,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一个来了一个便走,她这些年到底跟谁在一起?她觉得恍惚得很,尤其是冯有志,为什么他一出现,她的心立刻就变了,她原以为自己早把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觉得她已彻彻底底做了大志的女人,没想到他一来,她心底那些尘封的记忆在一夜间全都复活,像疯长的野草,怎么挡也挡不住。
夜是那么的静,帮忙的人全都睡去了,冯有志仍旧伏在地上,望秀忽然想看一看大志,她挪到他头前,轻轻揭开那张阴阳纸,天啊,望秀浑身一抖,吓得瘫软在地。
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像是让火烧焦一般。
整个丧事中,人们没见到德胜爷,他像是突然从冯家洼消失了一般。据玉儿讲,德胜爷在她爹死的那天后晌来过她家,他坐在大志跟前,嘴里念念有词,说一种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他还把玉儿使到了门外。玉儿还没说完,就让三嫂子抱到外面了,三嫂子后来说,玉儿这娃,尽胡说哩。
倒是小志的女人马菊花不小心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家的毒鼠灵找不见了,家里这两天又闹起了老鼠。
丧完大志,整个屋子一下子空落起来,仿佛连心也一同丧进了那个坑里。望秀痴痴地坐在门口,目光里是一望无际的空洞。冯有志默默地陪着她,怀里抱着玉儿。
夜又一次黑下来,无边无际的黑,就像一张血盆大口,一下把冯家洼吞进了肚里。冯有志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外传来村文书冯小志的声音,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杨雪梅自杀了,正在医院抢救哩。
冯有志腾地丢下玉儿,一个箭步蹿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望秀立在门口,目光探向遥远的黑暗,望着望着,眼里的泪水便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