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光
陶光字重华,但我们背后都只叫他陶光。他是我的大一国文教作文的老师。西南联大大一教课文和教作文的是两个人。教课文的是教授、副教授,教作文的一般是讲师、助教。陶光当时是助教。陶光面白皙,风度翩翩。他有个特点,上课穿了两件长衫来,都是毛料的,外面一件是铁灰色的,里面一件是咖啡色的。进了教室就把外面一件脱了,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外面一件就成了夹大衣。教作文,主要是修改学生的作文,评讲。他有时评讲到得意处,就把眼睛闭起来,很陶醉。有一个也是姓陶的女同学写了一篇抒情散文,记下雨天听一盲人拉二胡的感受,陶先生在一段的末尾给她加了一句:“那湿冷的声音湿冷了我的心。”当时我就记住了。也许是因为第二个“湿冷”是形容词作动词用,有点新鲜。也许是这一句的感伤主义情绪。
他后来转到云南大学教书去了,好像升了讲师。
后来我跟他熟起来是因为唱昆曲。云南大学中文系成立了一个曲社,教学生拍曲子的,主要的教师是陶光。吹笛子的是历史系教员张宗和。陶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好,是跟红豆馆主学过的。他是唱冠生的,嗓子很好,高亮圆厚,底气很足。《拾画叫画》《八阳》《三醉》《琵琶记·辞朝》《迎像哭像》……都唱得慷慨淋漓,非常有感情。用现在的说法,他唱曲子是很“投入”的。
他主攻的学问是什么,我不了解。他是刘文典的学生,好像研究过《淮南子》。据说他的旧诗写得很好,我没有见过。他的字写得很好,是写二王的。我见过他为刘文典的《〈淮南子〉校注》石印本写的扉页的书题,极有功力。还见过他为一个同学写的小条幅,是写在桃红地子的冷金笺上的,三行: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字有《圣教序》笔意。选了这首唐诗,大概是有所感的,那时已是抗战胜利,联大的老师、同学都作北归之计,他还要滞留云南。他常有感伤主义的气质,触景生情是很自然的。
他留在云南大学教书。我们北上后不大知道他的消息。听说经刘文典做媒,和一个唱滇戏的女演员结了婚。后来好像又离了。滇戏演员大概很难欣赏这位才子。
全国解放前他去了台湾,大概还是教书。后在台湾客死,遗诗一卷。我总觉得他在台湾是寂寞的。
陆
真抱歉,我连他的真名都想不起来了。和他同时期的研究生都叫他“小陆克”。陆克是三十年代美国滑稽电影明星。叫他小陆克是没有道理的。他没有哪一点像陆克,只是因为他姓陆,长脸,个儿很高。两腿甚长,走起路来有点打晃。这个人物有点传奇性,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大半个中国。所以能完成这一壮举,大概是因为他腿长。
他在云南大学附近的一所中学——南英中学兼一点课,我也在南英中学教一班国文,联大同学在中学兼课的很多,这样我们就比较熟了。他的特点是一天到晚泡茶馆,可称为联大泡茶馆的冠军。他把脸盆、毛巾、牙刷都放在南英中学下坡对面的一家茶馆里,早起到茶馆洗脸,然后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他的手指特别长,拿烧饼的姿势是兰花手。吃了烧饼就喝茶看书。他好像是历史系的研究生,所看的大都是很厚的外文书。中午,出去随便吃点东西,回来重要一碗茶,接着泡。看书,整个下午。晚上出去吃点东西,回来接着泡。一直到灯火阑珊,才夹了厚书回南英中学睡觉。他看了那么多书,可是一直没见他写过什么东西。联大的研究生、高年级的学生,在茶馆里喜欢高谈阔论,他只是在一边听着,不发表他的见解。他到底有没有才华?我想是有的。也许他眼高手低?也许天性羞涩,不爱表现?
他后来到了重庆,听说生活很潦倒,到了吃不上饭。终于死在重庆。
朱南铣
朱南铣是个怪人。我是通过朱德熙和他认识的。德熙和他是中学同学。他个子不高,长得很清秀,一脸聪明相,一看就是江南人。研究生都很佩服他,因为他外文、古文都很好,很渊博。他和另外几个研究生被人称为“无锡学派”,无锡学派即钱锺书学派,其特点是学贯中西,博闻强记。他是念哲学的,可是花了很长时间钻研滇西地理。
他家在上海开钱庄,他有点“小开”脾气。我们几个人:朱德熙、王逊、徐孝通常和他一起喝酒。昆明的小酒铺都是窄长的小桌子,盛酒的是莲蓬大的绿陶小碗,一碗一两。朱南铣进门,就叫“摆满”,排得一桌酒碗。他最讨厌在吃饭时有人在后面等座。有一天,他和几个人快吃完了,后面的人以为这张桌子就要空出来了,不料他把堂倌叫来:“再来一遍。”——把刚才上过的菜原样再上一次。
他只看外文和古文的书,对时人著作一概不看。我和德熙到他家开的钱庄去看他,他正躺在藤椅上看方块报。说:“我不看那些学术文章,有时间还不如看看方块报。”
他请我们几个人到老正兴吃螃蟹喝绍兴酒。那天他和我都喝得大醉,回不了家,德熙等人把我们两人送到附近一家小旅馆睡了一夜。德熙后来跟我说:“你和他喝酒不能和他喝得一样多。如果跟他喝得一样多,他一定还要再喝。”这人非常好胜。
他后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研究《红楼梦》。
听说,他在咸宁干校,有一天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留下什么著作。他把关于《红楼梦》的独创性的见解都随手记在一些香烟盒上。据说有人根据他在香烟盒子上写的一两句话写了很重要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