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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南联大的日子 蔡德惠

我与蔡德惠君说不上什么交情,只是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同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几年,彼此似乎是毫无往来。他不大声说话,也没有引人注意的举动,除了他系里学术上的集会,他大概很少参加人多的场合(我印象如此,许是错了,也未可知),我们那个时候认得他的人恐怕不多。我只记得有一次,一个假日,人多出去了,新校舍显得空空的,树木特别的绿,他一个人在井边草地上洗衣服,一脸平静自然,样子非常的好。自此他成为我一个不能忘去的人。他仿佛一直是如此。既是一个人,照理都有忧苦激愤、感情失常的时候,蔡君短短一生中自必也见过遇过若干足以扰乱他的事情,我与他相知甚浅,不能接触到他生活全面,无由知道。凡我历次所见,他都是那么对世界充满温情,平静而自然的样子。我相信他这样的时候最多。也不知怎么一来,彼此知道名字,路上见到也点点头。他人颇瘦小,精神还不错。

我离开联大到昆明乡下一个中学去教书,就不大再见到他。学校同事中也有熟识他的人,可谈话中未听见提过他的名字。想是他们以为我不认得他。再,他人极含蓄,一身也无甚“故事”可以做谈话资料,或说无甚可以作为谈话资料的故事。我就知道他在生物系书读得极好,毕业后研究植物分类学,很有希望。研究室在什么地方,我亦熟悉,他大概经常在里面工作。有一次学校里教生物的两个先生告诉我要带学生出去看一次,问我高兴不高兴一起去走走,说“蔡德惠也来的”。果然没有几天他就来了,带了一大队学生出去,大家都围着他,随便掐一片叶子,找一朵花,问他,他都娓娓地说出这东西叫什么,生活情形、分布情形如何,有个什么故事与这有关,哪一篇诗里提到过它。说话还是轻轻的,温和清楚。现在想起来,当时不觉得,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些。是秋天,野地里开了许多红白蓼花。他好像是穿了一件灰色长衫。

后来,有一次,雨季,我到联大去,太阳一收,雨忽然来了,相当的大,当时正走过他的研究室,心想何不看看他去,一推门就进去了。我来,他毫不觉得突兀,稍为客气地接待我,仿佛谁都可以推开他的门进去的一样。一进门我就看见他墙上一只蛾子,颜色如红宝石,略有黑色斑纹。他指点给我看,说了一些关于蛾蝶的事。他四壁都是植物标本,层层叠叠,尚待整理。他说有好些都是从滇西采集来的,拿出好些东西给我看,都极其特别。他让我拣两样带回去玩,我挑了几片木蝴蝶。这几片东西一直夹在我一本达尔文的书里,有一天还翻出来过。现在那本书丢在昆明,若有人翻出,大概会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更无从想象是如何得来的了。那天他说话依然极其平和,如说家常,无一分讲堂气,但有一种隐隐的热烈,他把感情都倾注在工作上了,真是一宗爱的事业。

天晴了,我们出来,在他手营的小花圃里看了看。花圃里最亮的一块是金蝶花,正在盛开,黄闪闪的。几丛石竹,则在深深的绿色之中郁郁地红。新雨之后,草头全是水珠。我停步于土墙上一方白色之前,他说:“是个日规。”所谓日规,是方方地涂了一块石灰,大小一手可掩,正中垂直于墙面插了一支竹丁。看那根竹丁的影子,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知什么道理,这东西教人感动,蔡君平时在室内工作,大概常常要出来看一看墙上的影子的吧。我离开那间绿荫深蔽的房子不到几步,已经听到打字机嗒嗒地响起来。

这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看见过他。偶然因为一件小事,想起这么一个沉默的谦和的人员,那么庄严认真地工作,觉得人世甚不寂寞,大有意思。

忽然有一天,朋友告诉我,“蔡德惠进了医院,已经不行了,肺差不多烂完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明天,最多是后天的事情”。

“以前没听说他有病呀?”

“是呢,一直也没有发现。一定很久了,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没觉得,一来就吐了血,送医院一检查……”

当时我竟未到医院里去看看他。过两天,有人通知我什么时候在联大新校舍后面坟场上火化,我又糊里糊涂没有去参加。现在人死了已近半年,大家都离开云南,我不知道他孤坟何处,在上海这个人海之中,却又因为一件小事而想起他来,因而写了这篇短文,遥示悼念。希望他生前朋友能够见到。

我离开昆明较晚,走之前曾到联大看过几次。那间研究室锁着锁,外面藤萝密密遮满木窗,小花圃已经零落,犹有几枝残花在寂静中开放,草长得非常非常高。那个日规还好好地在,雪白,竹丁影子斜斜地落在右边——这样的结尾,不免俗套,近乎完成一个文章格局,虽如此说,只好由他了。原说过,是想给德惠生前朋友看看的。

载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