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厂先生名兰,“立厂”是兰的反切。离名之反切为字,西南联大教授中有好几位。如王力——了一。这大概也是一时风气。
唐先生没有读过正式的大学,只在唐文治办的无锡国学馆读过,但因为他的文章为王国维、罗振玉所欣赏,一夜之间,名满京师。王国维称他为“青年文字学家”。王国维岂是随便“逢人说项”者乎?这样,他年轻轻的就在北京、辽宁(唐先生谓之奉天)等大学教了书。他在西南联大时已经是教授。他讲“说文解字”时,有几位已经很有名的教授都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听。西南联大有这样一个好学风:你有学问,我就听你的课,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唐先生对金文甲骨都有很深的研究,尤其是甲骨文。当时治甲骨文的学者号称有“四堂”:观堂(王国维)、雪堂(罗振玉)、彦堂(董作宾)、鼎堂(郭沫若),其实应该加上一厂(唐立厂)。难得的是他治学无门户之见。郭沫若研究古文,字是自学,无师承,有些右派学者看不起他,唐立厂独不然,他对郭沫若很推崇,在一篇文章中说过:“鼎堂导夫先路”,把郭置于诸家之前。他提起郭沫若总是读其本字“郭沫若”,沫音妹,不读泡沫的沫。唐先生是无锡人,说话用吴语,“郭”“若”都是入声,听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唐先生说诸家治古文字是手工业,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他是小机器工业。他认出一个“斤”字,于是凡带斤字偏旁的字便都迎刃而解,一认一大批。在当时认古文字数量最多的应推唐立厂。
唐先生兴趣甚广,于学无所不窥。有一年教词选的教授休假,他自告奋勇,开了词选课。他的教词选实在有点特别。他主要讲《花间集》,《花间集》以下不讲。其实他讲词并不讲,只是打起无锡腔,把这一首词高声吟唱一遍,然后加一句短到不能再短的评语。
“‘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风。’——好!真好!”
这首词就算讲完了。学生听懂了没有?听懂了!从他的做梦一样的声音神情中,体会到了温飞卿此词之美了。讲是不讲,不讲是讲。
唐先生脑袋稍大,一年只理两次发,头发很长,他又是个鬓发,从后面看像一只狻猊——就是卢沟桥上的石狮子,也即是耍狮子舞的那种狮子,不是非洲狮子。他有一阵住在大观楼附近的乡下,请了一个本地的女孩子照料生活,洗洗衣裳,做饭。唐先生爱吃干巴菌,女孩子常给他炒青辣椒干巴菌。有时请几个学生上家里吃饭,必有这一道菜。
唐先生有过一段romance,他和照料他生活的女孩子有了感情,为她写了好些首词。他也并不讳言,反而抄出来请中文系的教授、讲师传看。都是“花间体”。据我们系主任罗常培(莘四)说:“写得很艳!”
唐先生说话无拘束,想到什么就说。有一次在办公室说起闻一多、罗膺中(庸),这是两个中文系上课最“叫座”的教授,闻先生教楚辞、唐诗、古代神话,罗先生讲杜诗。他们上课,教室里座无虚席,有一些工学院学生会从拓东路到大西门,穿过整个昆明城赶来听课。唐立厂当着系里很多教员、助教,大声评论他们二位:“闻一多集穿凿附会之大成;罗膺中集啰嗦之大成!”他的无锡语音使他的评论更富力度。教员、助教互相看看,不赞一词。“处世无奇但率真”,唐立厂先生是一个胸无渣滓的率真的人。他的评论并无恶意,也绝无“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用心。他没有考虑到这句话传到闻先生、罗先生耳中会不会使他们生气,也没有无聊的人会搬弄是非,传小话。即使闻先生、罗先生听到,也不会生气的。西南联大就是这样一所大学,这样的一种学风:宽容,坦荡,率真。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一日
载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九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