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坐在马路边上,他是想给人家擦皮鞋的,他是从别的一些小孩那儿看到的,知道这也是一条谋生的路,他就学着他们也这样了,但是因为他比较瘦小,而且他不怎么会叫喊,所以他的生意不大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小孩的工具是简单的,一只皮鞋擦,一块布,一盒鞋油,还有两张小凳子,一张是他自己坐的,另一张是给顾客坐的,但是给顾客坐的那一张,老是空着,没有人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小凳子是从哪里来的,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思,也有的人心情是好的,他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他是来逛街的,所以他很悠闲,东看看西看看,这样他就会看到小孩了。
咦,他看了看小孩,说道,一个小孩在擦皮鞋。
哎,这个小孩很小的,他的女友说。
擦皮鞋啊,小孩对他们说,他是机灵的,看到有人看他的时候,他就会不失时机地喊一喊他们。
但是他们只是朝他笑了一笑,他们并不要擦皮鞋,他们只是随便地说几句话而已。
他可能只有七八岁噢。
看起来还不到七八岁呢。
他们说着,就走过去了,他们是要去商场里看看,商场就在前面,是豪华的大商场,里边应有尽有的,只要他们的口袋里货币比较充足,去逛商场是很开心的事情,所以他们虽然已经注意到小孩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他们只是随便地说两三句话,就走了。
接着会有别的人经过这里,他可能是一个外来的民工,他不是穿的皮鞋,他穿的是一双解放球鞋,就是从前大家都穿的那种军绿色的球鞋,后来渐渐的穿的人少了,再后来几乎只有外来的农民工还穿,别的人,像城里的人,不要说穿了,在他们家的鞋柜里,也根本找不着了。
这个民工经过的时候,他也看了看小孩,咦,他说,你在擦皮鞋啊。
听起来好像他是认识小孩的,其实不是的,他只是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口气。
小孩是回答他的,小孩说,擦皮鞋。但是小孩的热情是不高的,因为他看到这个人脚上穿的是球鞋,他一直没有揽到生意。
擦一次多少钱呢?
两块钱。
喔哟哟,民工说,擦一次就有两块,要是你一天擦二十次,那不就是四十块啦。
嘿嘿,小孩笑了笑。
那比我挣得还多呀,民工说,我倒不如也来擦皮鞋啊。
嘿嘿。
不过那样我就是抢你的饭碗啦,民工说,你肯定抢不过我的啊,你这么小,我都怀疑你会不会擦皮鞋,换了我,我是不会要你帮我擦的。
小孩心里想,你也没有穿皮鞋呀。
民工是看得出小孩的想法的,他说,你肯定在想,这个人又没有穿皮鞋,还吹什么牛呀,可是我今天没有穿皮鞋,也不能证明我没有皮鞋,我今天不穿皮鞋,也不能证明我今后就不穿皮鞋,你说是不是。
是的。
就这样民工说了说,他也要走了,他也只是路过这里,他是要到前边的工地上去做活,他是做活做到一半出来打电话的,打过电话就看见了小孩,因为小孩就坐在电话亭的旁边,这样他看见了小孩,就说了几句话。就在民工要走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她是一个妇女,年纪是不大的,她挎着一只小的篮子,她是卖白兰花的,五角钱两朵,有许多司机喜欢买的,他们买了挂在车上,车上就会有一股清香味,别人坐上车,就会说,哇,好香啊,司机心里会很高兴的,因为他们是很热爱自己的汽车的,他们喜欢把汽车里弄得干干净净,还有清香。
现在这个妇女走过来了,她是穿蓝布蓝衫蓝包头的那种,是乡下的妇女,她的白兰花可能是自己家里种的,也可能是批发来再卖的,她叫喊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浓厚的乡音,和白兰花是更加的一种协调,假如她是用普通话叫喊的,肯定不如现在这样协调。
白兰花。
咦,香得来,那个刚刚要走的民工停下来了,他嗅了嗅鼻子。
买白兰花啊。
咦,女人买的呀,民工说。
妇女就笑了笑,她也是承认他的说法,一般是女人买的,除了开车的司机,别的男人若是买白兰花,人家说不定会笑话他的呢,哪怕他是买了送给女朋友的,人家也会觉得他有点娘娘腔,这不像到花店买那种一大扎的鲜花,那样的男人是有人觉得他是个绅士,是懂情感的好男人,所以民工这么一说,妇女也承认的,以她自己的经验,买白兰花的是中年以上的妇女为多,老太太也多的。
现在民工已经走开了,他不能很长时间不回工地的,虽然外面街上有很多事情可以看看的,但是他必须尽快地回到工地去做活,民工走的时候,妇女已经在小孩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她说,喔哟,吃力得来。
她在街上转来转去卖白兰花,现在她要歇歇了,她拿出一个矿泉水的瓶子,喝了两口水,她看小孩看着她,就说,你要不要喝一点。
不要。
咦,她说,你在太阳底下坐着,不口干的吗?
不的。
听你的口音,是哪里的,是山东的,妇女说。
不是。
是安徽的。
不是。
是湖南的。
不是。
那么是哪里的呢。
嘿嘿。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停车处,看车的老人是听到他们的对话的,所以他隔着一段路就跟他们说话了,他不知道的,他说,我也问过他的,他说不出来的。
几岁了呢?
嘿嘿。
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呢,妇女说,太阳底下晒着,不热的吗。
不热。
看车的老人是戴一顶草帽的,他又朝这边看了看,后来他从哪里拿出另一个草帽来向这边扬了扬,他说,他又不要的,我这里多一个,借给他他也不要的。
咦咦,妇女说,她自己也是有小孩的,所以她看见小孩总是很喜欢他们的。
天气很热,存放自行车和摩托车的人也不多,平时很拥挤的停车场,现在显得有点空空荡荡的,今天车子不多啊,妇女向老人说。
不多。
那天我看见一个年纪轻的人在看车,妇女说,是你的儿子吗。
是我的孙子呀,老人说。
喔哟哟,妇女说,你的孙子都这么大了呀。
他们虽然在说着话,但是有行人走过,他们不会疏忽的。
买白兰花啊。
擦皮鞋啊。
他们交替地喊一喊,等行人走过了,他们又说说话,后来就有一个人来了,他是一个年轻的先生,是开着摩托车来的,他的摩托车很漂亮,是大红色的,那种红,也不是一般的红,是红得很灿烂的那种红,是红得会发光的那种红,小孩的眼光一直是有点暗淡的,但是当他看到这个摩托车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放出光彩来了,妇女也是有点眼亮的,在她们乡下的村子里,也有年轻人骑摩托车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摩托车,所以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叫别人买白兰花,她光顾着看车子了,只有老人是见多不怪的,这样的车子他见识得也多,所以不惊奇的,他只是接过人家的钱,撕下一张收据,交给他。
这个人将要走的时候,看见了白兰花,咦,他说,是白兰花。
先生买白兰花啊,妇女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叫喊一下。
多少钱啊?
五角钱两朵。
这么便宜啊,他说话的时候,又看见了小孩,咦,他说,擦皮鞋啊。
擦皮鞋啊,小孩说。
这个人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皮鞋,是沾了点灰尘的,就擦一擦吧,他说,不过你动作快一点啊。
他坐下来,把脚伸到小孩的面前,小孩的动作蛮熟练的,他看了看,咦,他说,你老江湖啊。
小孩“刷刷”地做着,他是很仔细的,仔细得那个先生有点怕他太慢了,他说,你快一点啊,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很开心和神秘的样子,使得别人觉得他是要去会女朋友的,但是妇女和老人是不会问去他的,小孩在这个问题上是麻木的,他不知道的。
这个人可能觉得坐着有些无聊了,他要拿烟出来,他拿了烟出来,想扔一枝给老人的,可能他是经常来存车,觉得老人是很熟的,虽然老人并不一定熟悉他,但是他是熟悉老人的,所以他自己要抽烟的时候,也会想到扔一根给老人的,老人就在那一边伸出手接住了这根烟,嘿嘿,老人笑了一下。
但是这边却出了问题,他可能因为扔烟用的力气大了一点,他往前一冲,又往后一仰,这样他坐的那个小凳子就经不起他的折腾了,只听啪的一声,小凳子的一条腿断了,随着啊呀一声,他就跌倒在地上了,他穿的是一条浅颜色的裤子,质地也是很好的,现在跌在地上,裤子撕开了一条,而且还染上了黑的鞋油。
啊呀呀,他看着自己的裤子叫了起来,啊呀呀。
他们几个人呢,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点想笑的,但是不敢笑,小孩张着两只手,一只手抓着鞋刷,一只手抓着鞋油,嘴微微地张开着。
虽然他们没有笑出来,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他们的笑了,他有些发火了,说,你们还笑啊,我这裤子怎么好去见人呢,他一边爬起来一边说,我要回去换裤子的。
他就到存车处去取漂亮的摩托车,老人因为拿了他的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的,他说,你等于没有存车呀,要不然把钱退给你了。
咦咦,他说,我也不会在意这点钱的呀。
他就骑上摩托车去了,当他的摩托车刚刚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来到这里了,他们人高马大地竖在停车场这里看了又看,一会儿指指这一辆摩托,一会又指指那一辆摩托。
是这一辆。
是那一辆。
他们争执起来,决定不下。
就是这一辆,红的么。
不是的,那个红比这个红好看得多。
因为他们指指戳戳,老人有些不开心了,你们做什么呢,在这里指指戳戳的。
咦咦,他们不理睬老人的,他们中的一个人奇怪地东看西看,我刚刚跟踪他到这里,明明看见他存车的,怎么一眨眼又没有了呢。
妈的,小子不会又溜了吧。
妈的,欠了我大哥钱不还,还敢骑那么好的摩托车。
他们骂起人来,他们骂了骂以后,心情又稍微地好了一点,也想开了一点。
今天找不到,总有一天找得到他小子。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他们啰啰嗦嗦以后就走开了,当大家经过以后,现在这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了。
擦皮鞋啊,小孩总是会不失时机地喊一喊。
白兰花啊,妇女现在准备离开这里了,她要到别的地方去卖白兰花了,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老人在那边抽烟,那个先生给他的烟,他还没有抽完。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