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有一位名医汤先生,他是看骨科的,四周的乡下和其他的小镇上,农民们碰到伤筋动骨的事情,都来找汤先生看病的,汤先生是名医,所以他基本上可以手到病除,用手替你推一推拍一拍,或者用一点药敷一敷,也是可以药到病除的,这种药是汤先生自己熬制出来的,也是祖传的秘方,别人是打听不到的,别人的伤科经常要用石膏把病人绑起来,绑得像个伤兵一样,要几十天都不能动,不能下水,碰到在夏天,天气热,也不能用水洗,是蛮难过的,但是在汤先生这里,一般是用不着的,后来汤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虽然他们家是祖传的伤科,可能汤先生爷爷的爷爷就是伤科医生了,但是真正有声望,是到汤先生这一辈才起来的,所以到后来,就不仅是周围的人来找汤先生,有许多远地方的人也会慕名来的,因为交通的不方便,他们须得坐了车马再坐了小船才能找到汤先生,但是他们仍然是要来的。
还有一个名医是金先生,他也是看伤科的,这样就和汤先生的伤科冲碰了,两个人就是对手了,关系处理得不好,就变成冤家对头了。农民不认得字,就算手里拿着某先生的地址,到了镇上也是找不到的,他就向镇上的人打听。
我找医生,农民说。
什么病呢?镇上的人问。
伤科。
噢,镇上的人往东边一指,过去。
农民就往东边过去了,他果然看到有医生的,他就进去了,汤先生,农民尊敬地叫他。
其实农民找错了人家,他找到金先生这里来了。
金先生听农民叫他汤先生,他有点生气的,他说,我不是汤先生。
哎呀呀,农民有点着急了,他的手骨折了,疼得很,又惦记家里的农活要耽误了,他快要哭出来了。
要找汤先生的,金先生板着脸说,不要到我这里来。
所以后来镇上的人就会多问一句话了,如果农民向他们问路。
我找医生,农民说。
什么病呢?
伤科。
伤科吗,那么你是要找汤先生还是要找金先生呢?
我要找汤先生。
噢,那么你往西边去,过去。
我要找金先生。
噢,那么你往东边去,过去。
这样误会就会少一点了,但是汤先生和金先生仍然是计较的,农民到了汤先生这里,汤先生向他看看,你是西北荡的吧,他说。
是的,是的呀,农民觉得汤先生像个仙人,是西北荡的呀。
西北荡进来,汤先生说,是要先经过金先生那边的么。
金先生么?农民有些疑惑,我不知道的。
汤先生的眉宇就展开了,没有请金先生看过么?
没有,没有的,农民有些慌张的,我不知道的,他们叫我来看汤先生,汤先生是名医,他们告诉我的。
那我就给你看了,汤先生拍拍农民的手臂,要是找金先生看过的,我是不给你看的,他说。
(所以,有的病人就算真的请金先生看过,也不敢说出来的。)
啊哇哇,农民叫起来。
汤先生看病不痛的,其他等待汤先生看病的病人说。
是的呀,要是叫金先生看,他会弄得很痛的。
要是叫金先生看,还要叫你喝很多苦的药呢。
要喝一大缸那么多呢。
汤先生在大家轻轻的说话声中,矜持地说,好了。
好了?农民是不大敢相信的。
好了。
农民试着活动手臂,但是他仍然不敢的。
汤先生说好了就是好了,别人说。
不用怕的,另一个人说
再给你开一贴药回去贴一贴,再一个人说。
农民觉得他们真是很幸福的,对汤先生这么了解和熟悉的,啊啊,他说,我晓得了。
汤先生将药调给农民,回去吧。
回去,我回去,现在农民显得有些犹豫的样子,支支吾吾,我回去能不能做生活的。
做杀坯呀,一个人说。
是的呀,手都骨折了,还做生活呢。
可是,可是,农民有点急的,可是地里生活多的呀。
别人又要抢先说话的时候,汤先生就咳嗽了一声,别人就不说话了,汤先生说,可以做做的,不要太吃力是可以的。
噢哟哟,农民说,碰着神仙哉。
是的呀,人家都晓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的。
是的呀,叫汤先生看病是不一样的。
农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自己村里的人,他也是来看伤科的,他看的是金先生,他抱着很多中药,是金先生开的。
这么多药呀,农民说,我没有的。
回去煎了喝的,同村的人说。
苦死的。农民说。
我是要吃的,我是不怕苦的,同村的人说,良药苦口呀,从前老祖宗都这么说的。
我是看的汤先生,农民说,看汤先生不用喝苦药的。
嗯?同村的人是怀疑的,汤先生连良药苦口也不晓得的,还汤先生呢。
先生和先生是不一样的,农民说。
他们就各人抱着各人的希望回去了,汤先生和金先生仍然在镇上给病人看病,而病人呢,也仍然是有人相信汤先生,有人相信金先生,可能这一阵汤先生的病人多一点,也可能过一阵就金先生的病人多一点,反正也没有人给他们统计,他们自己心中是有点数的。
就这样日子既快又慢地过着,有一天一个北方的人带来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十三四岁,北方人是带他来拜汤先生为师,他也想他的孩子以后和汤先生一样,成为一个名医。
这是不行的,汤先生板着面孔说,但是其实他的心里是蛮开心的,因为他的名气已经传到很远的北方去了,但是汤氏伤科有家规的,不得传授外人。
我是真心诚意的呀,北方人说,不远千里的,比千里还远一点呢。
我晓得。
我们是全家商量决定的呀。
我们是奔着您的医术来的呀。
您的名声在我们那里也是家喻户晓的呀。
我晓得的,汤先生说,但是我不能违反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不能的。
北方人有点沮丧的,他拉着孩子的手走开了,沿着镇上的小街和小河往前走呀,走呀,就走到了金先生那里。
金先生,收下我的孩子吧,他说。
不行的。
你们也是有家规的吗?
是的。
北方人拉着他的孩子的手,他们回家去了。
几十年以后,这个北方的孩子成了一所医院的院长,他已经人到中年了,他现在常常回想起当年父亲拉着他的手去到南方小镇的情形。那个小镇是湿漉漉的,天老是阴着的,常常就会下一点雨,小街上的石子是湿润的,走上去老是怕要摔跤,其实是不滑的。他的老父亲还健在,他们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常常争执,他记得汤先生家在北栅头,金先生的家在南栅头,而老父亲记得的却恰恰相反,老父亲认为汤先生的家在南栅头,而金先生的家是在北栅头的。
我们是从西边进去的,他说,我们从它的西北方向过来,肯定是从西边进去的。
是的,老父亲说,正因为是从西边进去的,进去以后我们就往右拐,先到了汤先生的家,所以汤先生的家是在南栅头的。
不对的,他说,我们进去以后是先往左拐的。
汤先生和金先生经过岁月的磨蚀都老了,他们不再开业行医,他们的子女也没有子承父业,都去做了其他的工作,好在这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时代,做什么工作都是可以做出出息来的,只是汤先生和金先生都有一点遗憾的,现在他们坐在小镇的茶馆里,他们的茶杯里泡着往事,这个茶馆是在桥头上的,这座桥叫吉利桥,茶馆飘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很大的“茶”字。外地的人,大城市的人,都到小镇上来旅游,看看小镇上的小街和小河,乡下的农民都以为奇怪。
咦,他们说,这有什么看头的。
咦,我们天天看的。
从前没有人来的。
现在人多得来。
一个年轻的妇女菊花在小店里坐着,她在卖当地的土特产,像蜜桂花、腌菜花这样的东西。
一个年纪很轻的游客叫张仁平的经过了。
要买蜜桂花吗?
要买腌菜花吗?
张仁平向菊花看了看,他停了下来,她以为他要买什么的。
北栅头在哪边呢?张仁平问。
北栅头吗?
南栅头在哪边呢?
南栅头吗?
总是一南一北的吧,张仁平指一指南边,又指一指北边。
嘻嘻,我,不大晓得的,菊花有一点难为情。
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本地人。
噢,张仁平想了想,他想到原因了,那可能是从前的地名罢,现在的人是不一定知道的。
我倒是听说别的地方有北栅头和南栅头的,菊花说。
这里不是某某镇吗?
是的呀。
我就是问的这里,不是问别的地方,张仁平说。
你可以到茶馆里去问问老人,他们也许晓得的,菊花说,她是很热情的,但是她因为不知道北栅头和南栅头,显得有点不过意的。
噢,张仁平说。
桥头上有一个茶馆的。
噢。
他们经过桥头的时候,张仁平的一个伙伴说,张仁平你是不是要找北栅头和南栅头,你不进茶馆去问问老人?
噢,张仁平说,无所谓的,我也不要找北栅头和南栅头。
他们就走过了,把茶馆和茶馆里的老人留在身后,留在他们原来的地方。
下晚的时候,外地来的人都走了,导游把小旗帜挥了一下,他们都跟着导游上了大客车,大客车开走了,小镇就安静下来,也有的人愿意在小镇上住一夜的,但是他们毕竟是少数的人,而且他们的动静不大,不喧哗的,分散到小旅馆里和老百姓家的小客栈里,镇上的街上,就基本上没有他们的声音了。
汤先生和金先生他们还没有走,但是他们的茶杯里已是残茶了,他们的说话也已经到了尾声,不过这个尾声也可能就是开头的。
你那时候还盯住人家问,有没有请金先生看过,有没有请金先生看过。
你那时候还说,汤先生看过的,我是不看的,汤先生看过的,我是不看的。
嘿嘿。
嘿嘿。
小镇的夜晚就降临了。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