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比较繁华的地段,金氏五金店就开在那里的,五金店其实是一个企业,也可以叫作五金工厂,店只是它的一个脸面,但是大家习惯叫五金店,从前都是这样叫的,后来也一直这样叫了。
金子美是五金店的少爷,但是他的父亲去世得早,他就变成了老爷,不过大家仍然习惯叫他少爷,他年纪还很轻,还没有成家呢,叫他老爷别人好像叫不出来的,金子美是个无所谓的人,叫他什么都可以,他都没有意见的,他总是说,好的,好的。
金子美虽然年纪轻,但是他有徒弟的,徒弟本来是跟老爷学生意的,老爷不在了,但他们仍然是五金店的学生意,所以就是少爷的徒弟了,他们跟着少爷比跟着老爷舒服一点,老爷是个认真的人,少爷是不大认真的。从前大家都是这样的观点,一般人家的少爷,都是有点吊儿郎当,随心所欲,因为他们总是有一个能干的厉害的父亲,如果他们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那么父子就可能要吵吵闹闹,与其这样过日子不太平,不如想开一点,乐得惬意,所以他们做儿子的,就马马虎虎了,人家称作小开,印象中小开就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小开是一个中性词,不带褒贬的。
不过一旦做父亲的去世了,儿子就要厉害起来,这是自然的规律,只是金子美不大一样,他不符合这个规律,他的爸爸不在了,他也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他对徒弟也不凶的。
徒弟其实比少爷还大一点,但是他们都规规矩矩叫师傅的,少爷听了有点难为情,不一定叫师傅的,他说。
要叫师傅的,徒弟说,师傅就是师傅。
徒弟住在金子美家里,他们和师傅同吃同睡,师傅从来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他们能调皮就调皮了,能拆烂污就拆烂污,只是在生产的时候,是比较认真的,不出次品。
时间就这样过着的,金子美比较爱干净,他喜欢洗澡,他洗澡的时候,徒弟会帮他擦背,徒弟说,师傅啊,你猜猜我是谁呢。
你是我徒弟,金子美说。师傅啊,徒弟说,其实我是老四。
嘿嘿,金子美笑了笑。
我不开玩笑的,老四说,我真的是,我们的大部队在北边。
嘿嘿,金子美又笑了笑。
这是他们酝酿已久的事情了,他们早已经拿师傅的五金店做了秘密的联络点,只是师傅始终是一无所知的,现在他们觉得应该告诉师傅了,他们除了拿师傅的五金店做联络点,还需要五金工厂替部队生产无缝钢管,这件事情比较大,不告诉师傅,他们自己做不起来了。
还有,玉根,周海,王三——他们也都是的,老四最后补充说。
咦,王三吗,怎么会是王三,金子美说,阿弥陀佛念经的王三吗?
是阿弥陀佛的王三,老四说,他也是。
咦,金子美听了徒弟的话之后,想了想,他说,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的。
有这样的事呀,金子美说,我一点也不晓得。
现在跟师傅说了,老四说,师傅就晓得了,师傅既然已经晓得了,师傅也就是了。
就是这样的?金子美说。
就是这样的。
我就是了?
你就是了。
要不要举行什么呢?
举行什么?
我不晓得,金子美说,比如,什么——我也不知道比如什么。
不用的,不用什么的,就这样了,我跟你说了,你就是了。
金子美的背擦得红红的,老四擦了又擦,啊哇哇,金子美说,你要把我的皮擦下来了。
喔哟哟,老四说,喔哟哟。
晚上他们去拷了黄酒来吃,他的徒弟是好酒量的,他们吃了点酒,就要讲到女人,金子美也是喜欢听的,他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听他们讲。
后来就会讲到师傅身上,徒弟说,师傅啊,你什么时候把师娘领进门呢。
嘿嘿,金子美开心地说,她在哪里呢。
他们就挨个儿地猜测师傅的心上人,最后猜测到绸庄的张小姐,他们就停下来了,就是了,他们说。
金子美不否认的,张小姐也好的,他心里想。
我给你做介绍吧,徒弟说。
好的呀,金子美说。
他们就给金子美去做介绍了,绸庄的老张说,是金少爷吗,好的呀,问问大小姐看。
是金少爷吗,大小姐说,好的呀。
事情就办成了,金子美结了婚,后来他跟张小姐过了一辈子,到晚年的时候,有一天张小姐忽然问他,你从前喜欢的不是我吧?
那么是谁呢,金子美已经很老了,他的记性不大好了,他的听力也很差,要用助听器,才能听得见别人说话。
是药铺的二小姐呀。
是的吗,金子美想了想,也想不大清楚了,是有一个二小姐的,他说,是王二小姐。
哪里是王,张小姐说,是潘二小姐,潘家的,他家的药铺叫元善堂。
噢。
是的吧,是潘二小姐吧,张小姐说,那你怎么来跟我们家定亲呢。
金子美又想了想,好像,他说,好像是谁的主意。
是玉根吧。
是的吧,金子美说,也可能是焕文。
不会是焕文的,张小姐说。
怎么不会是焕文呢,金子美想,说不定就是焕文呢,焕文是比较活泼的呀,他喜欢多管事情的,金子美说。
就不会是焕文,张小姐说,就不会是他。
你是很肯定的口气,金子美说。
是肯定的,张小姐说,我知道的,不会是他的。
焕文比我还大几岁呢,金子美说。
是的呀,他见老的,皮肤也黑的,张小姐说,哪里像你的徒弟,像你的师傅呢。
是的呀,金子美说,是的呀。
焕文是哪一年死的,张小姐说。
什么?金子美的助听器掉了下来,他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张小姐说。
焕文那时候是意气风发的,他常常要出差,师傅啊,他说,我又要跑一趟了,材料不够了。
师傅是知道他的,出差总是要绕到别的一些地方,你去吧,师傅说,小心一点啊。
我知道的,焕文欢天喜地地去了,他唱着歌,渐渐地走远去。
在冬天焕文回来的时候,他穿着单布衫,抖抖索索,鼻涕挂在嘴唇上边,亮晶晶的,师,师,师傅啊,他语无伦次地说,他,他,他们没有棉衣。
师傅啊,师傅,金子美的徒弟都眼巴巴地看着师傅。
我去,金子美说。
你到哪里去?
我去找老许。
老许是谁?
老许是在上海的,金子美去上海到处找老许,老许总是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的样子,哪里都有他的影子,但是哪里又找不见他的人。金子美住在上海的旅馆里,他要哭出来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他穿着丝绸的棉衣,看上去很薄,其实暖和的,旅馆里有暖气的,金子美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金子美去开门,老许就站在他的面前了。
啊呀呀老许,金子美说,啊呀呀老许。
听说是金先生找我,金先生找我,我总是要来的,老许坐下来说。
老许啊,我要棉衣,金子美迫不及待地说。
你要棉衣干什么,老许向他看一看,老许的眼睛是凶的,你改行不做五金了。
老许我要棉衣,金子美说。
唉唉,老许叹了一口气,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金子美说,而且要快。
那好吧,老许站起来说,走吧。
到哪里去?
去拿棉衣。
你茶也没有喝一口呀。
下次再喝吧。
金子美跟在老许的船上,他们的船开在长江上,老许的船工用望远镜在江面上看来看去。
一条船过来了,船工看了看,不是的,他说。
船就过去了。
又一条船过来了,船工仍然看了看,不是的。
船又过去了。
又有一条船来了,船工看了看,他的脸红起来,是的了,他说。
这条不让它过去了,老许说,他的船靠过去,老许一跳就跳到那条船上了,他把金子美也拉了上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啊呀呀,船上的人叫起来,啊呀呀,土匪呀。
我们不是的,金子美说,我们不是的。
啊呀呀,强盗呀。
强盗呀。
我们不是的,金子美说,我们是,那个,是那个——
老许摆了摆手,老许的船工就来搬棉衣了,他们把一箱一箱的棉衣都搬到自己的船上。
啊呀呀,土匪呀。
啊呀呀,强盗呀。
你们不许叫喊,老许说,帮着搬。
留一点给我们呀,留一点给我们呀,他们一边帮着搬一边哀求说。
老许看了看金子美,他拿眼睛问一问金子美,要不要留一点给他们。
要不,金子美有点不知所措的,他犹犹豫豫,要不,留一点给他们。
你不是说越多越好?
是的呀。
那就不留,留个屁,老许说。
老许的船工和金子美他们都跳到自己的船上,老许却没有跳,他向金子美挥了挥手,你就把船开到那边去吧,老许说,省得你再去弄船。
咦,金子美说,老许你怎么知道我要到那边去呢?
老许摆了摆手,他的船工就开船了,老许站在别人船上,后来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了,到最后就看不见了。
焕文也在船上吧,张小姐说。
焕文在吗,金子美现在有些记不清了。
焕文在的,我记得的,张小姐说。
你还担心我呢,金子美说,你说江上风大。
那也不一定是你呀,张小姐说,说不定我担心别人呢。
嘿嘿,金子美说。
那么老许怎么办呢,他一个人留在别人的船上,老许说我搭他们的船回上海了,他怎么不怕人家抓住他,送到警察局去,他也不怕人家把他打死杀掉扔江里。
老许不怕的,金子美说。
你怎么会认得老许的,张小姐说。
我吗?金子美想了想,他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认得的。
金子美和徒弟在江北的时候,有一个人过来拉住金子美的手,他说的是别地方的口音,金先生你救了新四军啊,你救了新四军,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们走了以后,徒弟也去拉住金子美的手,师傅,你知道他是谁?
我不认得呀,金子美说,大概是个干部。
他就是粟裕呀,徒弟说,大名鼎鼎的粟裕呀。
噢,金子美说。
你不知道粟裕吗?徒弟说,你不知道粟裕是谁吗?
嘿嘿,金子美有点难为情,他是不大晓得的。
你连粟裕都不晓得,张小姐说。
嘿嘿,金子美说,不过后来我晓得了。
金子美现在戴着助听器,在太阳底下他看着过往的行人,他们像他从前的徒弟一样,匆匆忙忙地从他的眼前走过了,日月穿梭织,光阴如射箭。
从前王三喜欢说一句话的,张小姐说,从前王三喜欢说,古今多少人,哪个活几千?
唉唉,金子美便想起了王三的样子,王三到庙里去烧香,碰到一个人,这个人一直跟着王三,王三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女的。
这个人就笑起来了,他说,不是我跟着你的,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不得不跟着你了。
王三便向自己身上看看,我身上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呢?
这个人始终都是笑眯眯的,他跟王三走了又走,王三要赶走他了,好了好了,王三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个人仍然不肯走开,王三有点生气了,王三的脾气是很好的,他从来不对别人发火的,现在他也有点着急了,他说,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个人说,你要我不跟着你,有一个办法的。
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跟着我。
王三觉得这个人奇怪的,与其让他盯着我,王三想,不如让我盯着他,我会主动一点的。
这样他们就倒过来了,现在是王三跟着那个人走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啊走啊,就走到一个地方。
到了,这个人停下来。
这时候王三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佛教日语学校。你叫我到这个学校来念书吗?王三问这个人。
是的,他指了指门口,你去报名吧。
王三就去报名了,他拿到一张学生证,后来王三隔三岔五要到那个学校去听听课的,上的什么课呢,有一回金子美问他。
嘿嘿,王三笑了笑,没有说出来。
后来徒弟一个一个都不在了,就剩下王三,还有一个是李儿,李儿是个瘸子,不大出门的,出门的事情,就是落在王三身上的,金子美也和王三一起出去过,只是出去的时候,王三虽然仍然叫金子美师傅,但实际上是王三做金子美的领导,金子美是听王三吩咐的。
他们在通过关卡的时候,王三把他的学生证交给了金子美,记住啊师傅,王三最后对金子美说的一句话,师傅,你是王三。
金子美拿着学生证走过关卡,他们看了看学生证,他们又看了看金子美,他们觉得学生证上写的年龄和眼前的这个人的年龄是差不多的,你是王三吗?
我是王三。
金子美就通过了关卡,但是王三一直没有过来,王三后来到哪里去了呢?张小姐说,是不是——
我不晓得,金子美说,我后来再没有见过他。
唉唉。
金先生和张小姐坐在巷子里,他们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走过来走过去的行人,从他们眼前穿过,又穿过。
在过去繁华的地段上,有一个人正在向别人打听,从前这里有一家金氏五金店的,你们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他们说。
咦,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怎么会不知道呢,金氏五金店是很有名的呀,他说。
我们不知道的,他们说。
这里就是从前的老阊门吗?
就是的呀。
是金阊门银胥门的阊门吗?
就是的呀。
那怎么会没有金氏五金店呢。
可能是时间太长了吧,他们说。
可能是的吧,他喃喃自语着,仍然茫然四顾。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