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在农闲的时候到小镇上的茶馆里去坐坐，他叫一壶茶，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他是不大说话的，但是他喜欢听别人说话，看看别人说话，也是开心的，这样真好，他想，然后他就起身回去了。

他的身体是强健的，做活的时候像一头牛一样，坐在茶馆里别人也看得出他的身体是好的，但是有一天他感觉到有点儿不舒服，吐了，又拉肚子，那一阵是霍乱流行，农民虽然身上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想到茶馆去的，他就去了，走到茶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就坐在茶馆门前的石阶上，他喘了口气，以为会好一些的，不知道就连坐也坐不动了，他就躺下来，躺在茶馆门口的地上。

后来有一个医生经过的时候，人家对他说，先生啊，你帮他看看吧，他一直躺在这里呀。

好的，医生说。

医生给农民看了看，他写了方子，叫人家拿他的方子到药房配药，人家去把药拿来，在茶馆里煎了，农民喝下去，脸色就好起来，肚子也不疼了，农民把另外几贴黄纸黄线扎的药拎着，走了，他说。

咦，人家说，他能够走路了。

过了一天农民又来喝茶了。

咦，人家说，你已经好了。

嘿嘿，农民笑了笑。

医生仍然在路上走着，他是常常要出诊的，他走到这一家，又走到那一家，病人都在家里等他，出诊的医生不如坐诊的医生架子大，有的医生是不肯出诊的，出诊，他们说，没名气了。

但是陈医生是无所谓的，他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大，走路也走得动，所以如果有人请他出诊，他是会去的，有时候是深夜里，也有的时候是很冷的冬天，陈医生都会去的。

有一天渔民也生了病，他把船摇到小码头停下来，他想上岸去看医生的，但是那时候他的力气已经摇船摇光了，他就央求别人替他去请一个医生来，别人去请的时候，医生说，我是不出诊的。

我是不出诊的，另一个医生说。

后来就请到陈医生，陈医生上船的时候船晃来晃去，在前面的大码头那儿，送顾医生的船正好到了，吹吹打打，锣鼓家什，小孩子都往那边奔过去，去看哦，去看哦，他们边奔跑边叫喊，大人也跟在后面往那边去。

顾医生是被沈先生请去的，沈先生是谁呢，人家也不大晓得的，但总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因为他住在上海，他的老母亲病得很重，很长的时间她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上海的医生，中医西医都看过了，外国的医生也看过了，大家都说看不好了，后来沈先生听说了顾医生，他就请顾医生去了。

顾医生啊，沈先生的朋友说，你晓得沈先生是个孝子。

我晓得的，顾医生说。

所以呀。

我晓得的，顾医生说。

顾医生是妙手回春的，过了几天，沈先生看望老母亲，老太太忽然就说话了，儿啊，老太太说，我要吃红烧蹄髈呀。

煨得烂一点啊。

沈先生跪下来给顾医生磕头，顾医生有些担当不起的，沈先生，沈先生，他说，你不要这样的，你不要这样的。

沈先生在家里大摆了三天的席，请了很多重要的客人，他们都向顾医生表示感谢，他们都很佩服顾医生。

这位是黄作会黄先生。

噢噢，黄先生。

这位是金子凤金先生。

噢噢，金先生。

这位是严墨子严先生。

噢噢，严先生。

这位是。

都是大名的，顾医生说。

后来沈先生派了船队送顾医生回家来。

送顾医生的船到达码头的时候，大家都很轰动的，船一共有四艘，第一艘是汽轮，在前面开路的，第二艘是吹鼓手的船，第三才是顾医生坐的船，第四是装礼物的船，船上的箱子有几十只，不晓得箱子里装的什么，大家都会猜测的。

火腿。

咸鱼。

人参。

燕窝。

山珍海味。

这些都是吃的，还有其他的呢。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吹鼓手卖力地吹打着，小孩子们在岸上欢欣鼓舞，把河水也吵得晃来晃去了，把岸上田野里的紫云英也吵得摇来摇去了，所以陈医生到渔民的船上，他有点站不稳，渔民想爬起来扶陈医生的，但是他爬不起来，喔哟哟，他说，痛得来，喔哟哟，痛死我了。

沈先生还要在这里宴请三日哩，大家都奔走相告。

我们也可以去吃的，大家说。

反正都是沈先生出钱的。

排场大得来。

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大家议论纷纷。

陈医生站在摇来晃去的渔民的小船上，他蹲下来，给渔民把脉，又叫渔民把舌头伸出来看，然后他就皱着眉头想一想。

渔民小声地说，我是相信陈医生的。

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陈医生也没有听见，那边吹吹打打，大家都挤到那边去看，连渔民的家属也过去看了，她抱着吃奶的孩子，渔民生气地说，个瘟女人。

陈医生也被那边的事情吸引了，他从渔民那里出来，就走到那边去看了，顾医生也是认得陈医生的，他向陈医生笑笑，陈医生也向顾医生笑笑，顾医生在一些人的簇围下，在街上走着。

那个是沈先生的儿子。

那个是沈先生的侄子。

是由沈先生的子侄将顾医生送回来的，顾医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几乎是由不得他的，一切都是沈先生安排好了，顾医生只好跟着走了。

陈医生看了看，也回家去了。陈医生自己的家其实不是在这里的，他是从外地来行医的，所以是租的人家的房子住，陈医生因为一家人里有好几个都是学医的，挤在自己家乡那一个地方，实在是挤不下去的，挤来挤去，也都是挤的自己人，陈医生就到这里来了。

陈医生是搭伙搭在房东家里的，他们吃晚饭的时候，也会说起顾医生的事情，等到晚饭的饭碗刚刚放下，又有人来请陈医生出诊了。

你也要搭点架子的，房东说。

不要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房东说。

噢。

随随便便答应人家，就不值钱了，房东说。

陈医生走了以后，房东对他的儿子说，小孩子啊，你不要东跑西窜的，早点去睡吧。

噢，小孩子说。

小孩子那时候有十岁，他跑到陈医生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陈医生这里的东西，他都看过很多遍了，但仍然还要看看的，陈医生不看病的时候，他喜欢画画，其实从小的时候，他是想做一个读书画画的人，只是家里祖传都是行医，他也不好违背，后来就习医，做了医生。

晚上叫陈医生出诊的是镇上的老杜，老杜老是咳嗽，咳嗽的时候肋骨下面很痛，人要弯下来，才好一点，所以时间长了，老杜看上去就变成一个弯背的人，人家叫他弯背老杜，老杜说，天地良心，我本来是挺胸叠肚的呀。

陈医生的手按了按老杜的肋骨，老杜哇哇地叫了叫，陈医生的手就放开了，他有点近视的，开方子的时候要戴上眼镜。

是什么，是什么，老杜的家属问。

是什么，是什么，老杜问。

陈医生是不大说话的，他开了方子，就要走了，但是天下起雨来，杜秀珍拿了一把伞替陈医生撑起来，他们在石子街上踩着水走回去。

你的鞋子湿了。

不要紧的。

房东开门的时候，看了看杜秀珍。

噢，老杜家的女儿，他说。

我走了，杜秀珍说。

谢谢你啊。

小街上是没有灯火的，杜秀珍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夜里了。

也不早了，房东说。

也不早了，陈医生说。

老杜是什么病呢，房东说，好像有很长时间了，一直弯腰驼背的，咳嗽。

是气血郁积，陈医生说。

噢。

陈医生回自己的屋子休息，那个小孩子趴在他的桌子睡着，口水淌下来，淌在一张画纸上，画纸上小孩子拿陈医生的笔画了一只螃蟹，小孩子还知道用水墨稍微地加着一点青灰，那个颜色像真的蟹一样。

咦，陈医生拿起笔，在螃蟹的边上写了几个字。

胸藏琥珀，口吐珠玑。

小孩子过了些日子就去学生意了，他是去到一个洋铁店，以后就敲洋铅筒，做洋铁畚箕，后来就做师傅，再后来他的徒弟也带徒弟了。

顾医生的名气越来越大，外面的人都来请他的，有的人是开了汽艇来的，因此门前的河里，常常有汽艇停着，小孩子最喜欢看汽艇，听到扑扑扑的声音，他们都很兴奋。

汽艇来了。

汽艇来了。

他们看到顾医生在别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地走到汽艇上，他的步伐充满自信的，小孩子是不懂得自信的，但是他们喜欢看汽艇来。陈医生已经走了，他回自己的家乡去结婚、又生孩子，仍然做医生，在这边的小镇上，谁生了病，就去找顾医生看，顾医生不仅水平好，心肠也好的，他替穷人看病，酬金不论，有时候甚至不收诊费，更贫苦一点的，他还送药给他们。顾医生在生前整理了一本《顾氏医案》，但是他过世的时候没有拿出来，后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陈医生在医院里工作，年老以后就退休了，有一天他在家里闲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到他家里来了，您是陈医生吗？

我是的，陈医生说，你是谁呢？

我是医院里的护士。

噢噢。

我是刚刚来工作的。

噢噢。

您记得杜秀珍吗？

噢噢。

您记得老杜吗，护士说。

老杜的病几年都没有治好，他老是咳嗽，咳嗽肋骨就痛，他只好弯下腰来，人家叫他弯背老杜。

您给他吃了十贴药，护士说，他就好了。

噢噢。

下次来的时候，护士带着他的男朋友，他年纪也是很轻的，他走到陈医生的书房里，看到一些画。

咦，他说，这是您画的。

他喜欢的，护士看着她的男朋友，她骄傲地说，他喜欢画的。

喜欢的吗，陈医生说，你喜欢你可挑一张去的，或者挑两张也可以的。

这些吗？年轻的人很开心的，但觉得有点眼花缭乱。

还有从前的，陈医生说，他过去把抽屉拉开来，还有一扇橱门也打开来了。年轻的男朋友更有点不知所措了，我挑哪一张呢，我挑这一张好吗，我挑那一张好吗？现在他的心里也有点乱了。

从前的和现在的，是不大一样的，陈医生说。

我喜欢这一张，护士说。

这张好吗。

那一张我也喜欢的，护士说。

那张好吗。

他们到底还是挑了两张，就走出来了，走在小街上，陈医生的房子有点闷暗，到底是街上畅亮，他们心里轻轻快快的。

以后不要老是对人说我喜欢画呀，男朋友说，我其实——

嘻嘻，你难为情了，护士笑的时候，有两个小酒窝的。

其实我也不懂画的。

嘻嘻。

有几个人在小街上走过，他们一字排开，几乎挡住了街面，护士和男朋友就让在边上一点等他们走过。

老杜怎么样呢，他的病很重吗？男朋友说，是陈医生治好的吗？

他说他是气血郁积。

什么气血郁积。

就是扭伤了，血流得不畅，积了一块，所以咳嗽的时候会痛。

那是小毛病呀。

是小毛病呀。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去。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