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80年秋我在***高研班学习时所作的笔记。
这是一本真实的记录,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跫音。
1976年9月9日,***逝世。不久,街上有把四个串成一串的螃蟹上市,曾经权倾朝野、气焰熏天的“***”被送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闹腾了十年的一场恶剧、丑剧、笑剧、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其后又经过三年的折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幕,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确立起来,***、胡耀邦等老革命重新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被打倒了的大批党政领导干部被“解放”出来,***恢复开学,一方面调各省、市、区部分省级老干部到党校高级研究班学习,一方面调一大批中央物色好的新秀到党校“充电”,准备经过学习考察后,调到中央各部委和各省、市、区任主要领导职务。四川省调来的就有田**、杨汝岱、聂荣贵等同志。我有幸被调到高研班学习了半年,这是我一生难忘、最有心得、心情最愉快的一段生活。
在开学典礼上,学校向学员们当场宣布,要大家敞开思想,畅所欲言,宣布“四不”规定,即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抓辫子,不装袋子(个人档案袋)。参加高研班的学员大多是经历过长期革命斗争,解放后又在各种岗位上担任领导工作的老同志,年龄大都在60岁以上,几乎全部都是被造反派打倒在地还踏上一只脚的、或者是才落实政策从自己的监狱里放出来的老人,自然心有冤气,满腹牢骚,想到***来发泄。听说有“四不”规定,更放心了。
大家听了动员报告,小组讨论起来可就热闹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倒苦水,有的说得老泪横流。为革命出生入死,宵衣旰食,干了几十年,忽然就被认为是“走资派”,批判斗争,侮辱虐待。大家说当时正当四五十岁,年富力强,有了工作经验,正好为国家建设献身,却不叫干了,白白浪费了十年最宝贵的年华。白发无再青,那悔恨之情可想而知。
大家把气出够,苦诉完,才认真来研究,到底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文革”这种怪事,给党和国家带来如此巨大的损失。大家要求总结历史经验,防止中国再发生这样的历史惨祸。这时中央也正在起草修改新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稿子已有,传到党校,我们都读了,有的满意,有的不满意,争论不少。这时,在农村也正在从四川开始揭下人民公社的牌子,全国大半地方都在安徽、四川的首创下把土地承包返还给农民,叫做“包产到组”。有的说这实际上就是“单干”。这可是以前认为大逆不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呀。同时听说四川城市搞放开试点,把计划经济模式也改了,让企业有自主权,多余产品可以进入市场交易了。这也是挖计划经济的根子,那还了得?但是大家明明看到,农村城市突然一片生机勃勃,生产面貌大改观,一年就叫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农民吃饱了肚皮,几年就叫一直亏损的发不出工资的国营企业不亏损甚至有赚了。人心大快,全国气象一新了。这样的事实,大家不得不承认。于是***名言“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之说大行于市。大家都说不管什么主义,叫大家过好日子就是好主意。这些老同志都开了窍,全都能解放思想,不管过去的清规戒律了,一切从实际出发,民富国强是根本,一致认为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于是大家在进一步讨论中提出:(1)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建设怎么样的社会主义?(2)中国解放之后走了二十几年弯路,毛病到底出在什么地方?(3)***指引的那一套思想和那一条建设道路,真是中国最好的思想、最好的道路吗?他有没有错误?他的错误到底何在?对他如何正确认识和评价?(4)十几年反修防修是必要的吗?那个康生、陈伯达搞的《九评》文章真是马克思主义吗?有必要和苏联闹翻,争正确、争领导吗?什么叫国际共运?世界革命的第三里程碑是什么?……还有其他许多问题,比如党的建设问题,特别是党内民主问题,就更引起大家思考,一说开了,问题就更多了。政治运动为什么老搞不完?搞了二十几年的政治运动,哪个是搞对了,哪个是搞错了的?这一问,反右派,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倾机会主义、庐山会议,都被翻出来议论了。
最后还牵涉到(1)反封建主义反彻底了吗?我们刚解放有必要马上搞不断革命吗?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是不是有一个社会历史发展阶段即新民主主义社会的阶段?这就马上又牵出,我国是不是有必要搞“社会主义三改造”?只是搞早一点了吗?大跃进带来大后退,带来大灾难,这是怎么一回事?孰令为之,谁使致之?为什么当时全国像发疯似的胡作非为、胡说八道?到底农村在灾难中死了多少人?为何讳莫如深?这样一来,似乎又成为***时代的总清算了,再往深里追索下去,就不能不牵涉到***,甚至共产党解放后执政二十几年的得失了。
不好,该到此为止了。不能有全盘否定的情绪,必须实事求是,正确估计,客观分析,做出适当评价,找出我们前进的正确道路。
老同志们冷静下来,认真读马克思主义的书(必须读原著),重温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认真研究中国历史、中国革命史,头脑清醒,正确评价。学习不能情绪化,要走上学习正轨,要团结一致向前看。
回想起来,在***学习,学了马克思主义的三大组成部分,特别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讨论中国在解放后的28年的发展历史,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为尊者讳,不为权者讳,不唯上,只唯实。
这些老同志经过5个月废寝忘食的学习,听了许多有真知灼见的大报告,进行了许多次的小组、大组讨论,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把心里话讲出来,有的还在作反省笔记,进行自我思想总结。大家虽然都明白,学习后不会再去担任重要工作了,但思想提高了,疙瘩解开了,中国前进的道路看得比较清楚一些了,都感到是自己一生最愉快的一段生活。
我有幸参加高研班全过程的学习和研究,认真读了几十年未读过或未读懂的书,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进行反思,觉得霍然开朗,一身轻松。我因为在大学时就习惯于作笔记,在听大报告或大、小组讨论时,都认真作了笔记,5个月内,我竟然写了5个笔记本,大概有20万字。所记的内容都是当时听的大报告,或者老同志小组讨论,或者我和别人交换意见后记下的笔记,或者是我在学习反思后所记下的自己的见解,从来没有考虑到对与不对。
现在是2009年,我已经进入95岁,离报到的时间大概也不会太久了,我在整理旧稿时,又看到了《党校笔记》这部稿子,我颇有点激动,这不只是我在30年前一段心路历程的忠实记录,而且也可说是记录了当时许多老同志的心路历程,记录了这些老同志对中国那一段历史的认识,对我们党的看法和希望,其中许多问题的看法甚至在30年后的今天仍然有现实意义,值得现在研究国事和党史的同志参考,至少这是一本真实的***的文献。
因此,我不揣冒昧,把这个笔记本如实抄下来,打印出来,公之于众,让大家得知30年前一批老同志的思想认识,也不失为一段真实历史的记录。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从原始笔记本上如实抄写下来的,未加编排,也未修饰,除改错别字外,一切一如原状(5本笔记本尚保存,可校对)。所录大报告虽努力跟记,但仍有一些遗漏,或只能记下要点,但其主要内容和精神是绝没有记错的。这或许能从***当时的档案查对出来,其正误与否,只能反映当时大家的思想认识水平。记录中,凡未标明是谁讲的,那都是我的发言、我自作的思考笔记。有的是综合大家发言而整理记录下来的(其中凡注有[——马]字样的,则都是我在别人报告或发言时的插记和插话)。
我以为,这本原始记录,对研究那一段历史的学者能提供一点参考资料,这些笔记都是许多老同志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原著,又结合工作实际,进行研究、讨论和反思后所说的心里话,无论正确与否,可以说都是他们用血与泪凝聚而成的经验教训,也许对今天的在职领导同志也未始没有参阅的价值。这些珍贵资料,我希望能在我生前看到出版。
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