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幸福?岂止!
幸运?当然!
幸亏——
幸亏歌星下榻的这个宾馆,恰恰是她有门子能闯进来的。就别问她是怎么闯进来的吧,保密!
她坐在有套间的客房里,坐在外客厅窗前的沙发上,尽量摆出一个迷人的姿势。她有信心——既然已经突进到歌星的包房,那么,令千人羡万人妒的美好瞬间,便一定会到来!歌星单独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不是在成千上万的歌迷顿着脚狂喊的体育馆,隔着汪洋大海似的几十米距离,与千万双眼睛共享歌星的风姿,与千万双耳朵共享歌星的喉音,而是近距离地、恬静地独享歌星那活生生的存在,哗,太美了!也许、也许还会出现童话般的局面,白马王子千不爱万不爱,偏偏爱上了她这个灰姑娘,于是、于是……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时候同学们会怎么说?还敢打趣她是“白日梦专家”么?那个高二(3)班脸上有颗大黑痣的家伙,还敢炫耀什么跟歌星“握过一次手”么?才握过一次手?别是把别人伸向歌星的手乱提了一下,真正歌星的一根手指头也没摩擦上吧?哼,臭什么美?那时候爸爸妈妈他们又还有什么好训斥好唠叨的?别看他们一个口口声声说:“歌星有什么值得去疯狂崇拜的!”一个成天价警告:“唱歌跳舞的有几个正经人?”哼,一旦白马王子真用金马车去接灰姑娘,他们的嘴脸一准儿变!爸爸看晚报时不也惊呼过吗:“怎么?!歌星一次演出就拿那么多钱?!”妈妈不也有过那样的话吗:“唉,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几万块钱存在银行里,每月干拿利息过日子就好了!”……不过这些个想法太庸俗!简直丢人!他们懂什么?世界上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情!伟大的爱情!奇异的爱情!对,对,歌星是怎么唱的?
爱情好奇怪
你找呀找呀找不到
你盼呀盼呀盼不来
奇怪奇怪真奇怪
雾蒙蒙的早晨
橘子颜色一样的傍晚
转身,睁开你的眼
爱情就在你身边
就在你身边……
她睁开眼,没有转身,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客房的门把手,她听见“咔嗒”一声,是钥匙在门外插进了那圆形门锁的插孔,她整个灵魂猛地抖动了一下……
一秒钟。
一秒钟里,歌星开门进来了。她觉得眼前金光四射。确实是歌星。歌星本人,活生生的歌星,单独呈现的歌星,近距离与她共存的歌星。她的心脏本该狂跳,却反而凝固如一团热铁……歌星穿着一件碧绿的t恤,t恤的胸兜上有标志着大名牌的花绣;歌星的发型和最近一期杂志上刊出的照片上的样式有所不同,令她惊奇,更令她欣喜……她在歌星一开门的时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紧捧着一个厚皮簿,又本能地用那厚皮簿抵着自己的胸口……一个朝思暮想的伟大瞬间,终于来临!
歌星一顺手关上门便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东西,是他最厌烦的一种东西,他每到一处都事先严厉警告下榻地的经理,绝不允许他们将他的房间号泄露出去,更绝不允许他们开后门让三亲四友来找他签名给他献花或搞些什么千奇百怪的打着崇拜他的名义搞出来的名堂,连电话未经他应允也不许接过来……而这里的经理竟然混账到如此这般的地步——胆敢让一个大活人先他而进入房间!当然,他见得多了。这倒也并非空前,有一回在s市他深夜回到客房,那个大活人所占据的位置比这位更离奇——事先躺在了床上脱光了钻进了被窝!
一秒钟里。
歌星大吼一声——“滚出去!”
一声炸雷。
她万没想到会在近距离听到歌星爆发的这样一种吼声。她的心不再凝固,转为狂跳,全身的血仿佛都聚到了脸上。
她本能地哭了。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歌星仍旧怒气冲天,但也仅仅用了两秒钟,歌星便做出了判断:这姑娘不像是楼下大堂和酒吧里出没的“国际女郎”,也不像是贼心盗胆心怀讹诈玄机的妖妇。原来因为姑娘背光,他没有看真切,现在他凑拢仔细观察,确信站在身前的不过是个普通的“追星族”成员,一般的“发烧友”而已,她浑身还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一种高中女学生的纯净与天真。
歌星换了一种语气:
“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便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说:“我表姐……她……客房部副经理……我爸的关系,她才当上的……”
眼前显然是一个还没有出道的纯情少女,老实到如此程度,问话还不过三,便立即用几个破碎的句子供出了一切,歌星完全理解。各个码头的这类星级宾馆,大半属于合资,而中方经理人员,又绝大半是当地官场人际关系的派生物,这类派生物经常又受当地人际网络的牵动,不管你宾馆表面上有多么严格的西方式的管理制度,到头来还是要再派生出一些诸如此类的特色现象,要完全杜绝这类现象几乎是不可能的。
歌星不再发怒,但冷若冰霜地问:“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她不再哭。她突然意识到歌星不仅是近距离地与她单独待在一起,而且简直是面对面,两人当中的空隙绝不到一米,她闻到从歌星身上飘出来的一股气息,不仅是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水味儿,更有一种令她神迷心醉的体臭……她仰起脸,哗!歌星那张她从画报上看熟了,并且从画报上剪贴在自己床头的那张脸,现在不是平面的而是活生生地凸现在她眼前,她因幸福和激动,使自己的脸庞开放成了一朵早春的海棠花……
歌星看到了一朵早春的海棠花在自己面前羞涩而烂漫地开放,心软了,便伸出右掌拍了拍她肩膀说:“小妹妹,你这样走后门进我的包房是不对的,不仅不道德,而且违法,你懂吗?”
自己朝思暮想、倾心崇拜的偶像不仅身体贴近自己,竟伸掌拍击着自己的肩膀,她心中洋溢着蜜水儿,整个身子几乎酥成一堆薄片儿。
她脑子几乎已不能思维,只是点头。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这样的脸庞就更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而且是带着晨露的海棠。
歌星用恢复正常的声调问:
“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她到这里来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她在幸福感充溢全身的情况下,简直回答不出来,真的,她究竟想干什么?
啊啊啊……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想干的很多很多,首先,首先是——她把一直捧在胸前的厚皮簿递了过去……
歌星接过厚皮簿,翻开一看就明白了——这样的本册他已看过许多,里面无非是从各类报刊上剪贴下来的关于他的各种报道、专访、他写的短文以及黑白和彩色的照片……但这回接过的这一本好像有点不一样,嗯,很不一样……他粗粗一翻,用眼草草一瞄,便发现这姑娘几乎在每份剪报和照片下面,都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一首诗……“我的心是空空的烛台,只有你歌声的蜡才能将它燃亮……”虽然狗屁不通,但爱心可嘉……
“你是想——”
歌星正问,姑娘正欲作答,忽然门铃“叮咚”作响,歌星犹豫了一下,便将厚皮簿还给姑娘,拎着她胳膊往门边送,送到卫生间门口,想让她暂且藏进卫生间里,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又转而把她带到大壁橱前,拉开壁橱门,简单地问了她一句:“愿意吗?”姑娘幸福地用劲点着下巴,他便将手捧厚皮簿的姑娘关在了壁橱里。
歌星去开房门。
那壁橱很大,她站在里面并没有陷在笼子里的感觉。壁橱里只挂着几件歌星的衣服,壁橱门一关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可以伸出一只手抚摸歌星的衣服,最近的一件显然是西服外套,料子很轻很薄很软很挺,散发出缕缕最高档的香水的气味,是男士香水,引出她许多的联想……壁橱的双扇门下半部是百叶形状。因而透气良好,并且能够传送来歌星和来客对谈的声音。开始那问答的声音都比较模糊,后来两个人不知怎么搞的突然都扬高了嗓门——
“……我找你干什么?原声带怎么也找不见了,剩下的是清一色的伴奏带……”
“我不信!……就是真丢了也能到街上买一盘去!你这就给我买去!告诉你,我这回坚决不能动真的,就他妈这么个条件!……”
“……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谁让你这阵子名气闹腾得这么大哩,满城里再买不出一盘你的盒带来!你就勉为其难吧——”
“我勉为其难?我嗓子这几天不舒坦,难道你不知道?不是你硬把我连蒙带骗、连讹带诈地弄到这么个风景没风景特产没特产的鬼地方来,我现在能待在这么间臭烘烘发散着霉味儿的鬼屋子里还他妈的活见鬼吗?……”
她听到这些话语,有些莫名其妙,有些莫名惊诧,有些不知所措,因而有些心慌意乱,她不由得身子一晃,弄出了一个响声。
“这他妈什么三星级?什么套间?净他妈是耗子!”歌星对进屋的那人顺口骂去:“才三吨的出场费,就想听到我四首的真腔真调?别把我当作非洲黑奴了!”
“唉!”来人不想跟他再吵下去,落座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说,“吵什么?咱俩都熄火吧!利益是共同的,对不?离出场还有七八个钟头,都来想辙吧!我琢磨着,买不到原声带,在这城里找个什么歌迷借几盘你的带子,凑合着用也是个办法……”
“咦,那倒也是……”歌星仍旧站着,不坐。他偏着头想了想说:“不过这事一定要保密,一定要那歌迷代我保密,必要时可以……嗯,这就是个办法,你能在这地方找着合适的人选吧?你是有个针眼儿就能钻过去的穴头儿,这事能难倒了你?不过……”歌星恨恨地咬咬牙说,“原声带究竟是怎么落下没带来的,或是带来了究竟让谁偷了藏了的,早晚得查个水落石出!哼,想跟我为难,那么容易?没门儿!”
“当然!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带子咱们就该自己随时带着,其实又不占什么分量!……”
她在壁橱里好半天才理顺出了一个逻辑、一条思路,她有点伤心,因为……但她又颇为得意,因为在晚上那演出现场,所有的观众里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她万没想到歌星的嘴里会冒出那么多个“他妈的”,但细一品味,又觉得唯其如此,才更显得帅气和有趣!
不知不觉之间那人已经离开。歌星猛地拉开壁橱门,强烈的光线猛然向她袭来。她本能地用右手挡住眼睛……
待歌星把她牵回到沙发前时,她的双眼瞳孔已然迅即回缩。她看清楚歌星望着她时脸上竟漾着一种柔和的微笑,她全身又有一种酥软的感觉。
“你说你是想——”歌星回到原来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时的话题。
“啊,我、我、我太、太……崇拜您了……我想让您看看我写的这些诗……还有,请您给我签个名……您要能再给我题上几句话,那、那就太、太……”
“太幸福、太幸运、太高兴了,对不?”歌星脸上的笑意增加了厚度,他接过她双手递上去的厚皮簿,匆匆翻阅,草草浏览,很快翻到了后面的空白处,于是便找笔,近处没有,便对她说:“对不起,小姐,请您到里边台子上把笔取过来,递给我,好吗?”
他叫她小姐!请她为他服务!她感动得不行,慌乱地进到里面一间有大镜子的台面上,去找笔,却一时没有找到,于是她又听到歌星那柔和的指导声:
“在那个人造革的夹子里面!照例会有的……”
她发现了在彩电旁边的那个深棕色的人造革夹子,夹子封面上烫金印着这家宾馆的名字和徽号,她赶紧翻开,里面夹着些彩色的说明书、信封、信纸,还有小小的针线包和火柴盒。果然,还有一支插在套环里的、笔杆光亮漆黑有着两道银箍的圆珠笔……她把那圆珠笔取出,送到外厅似乎已等候多时的歌星手中,歌星立即在自己的一张彩照上签了个花体名字,并标明了时间,是用西洋方式先日子后月份再年头,月份是6月却写成06。她等待歌星在空白面上为自己题词,歌星偏着头,问她:“你最喜欢我哪一首歌?”
她说:“您唱的哪一首歌我都喜欢!”
歌星还问:“非要你挑出一首呢?哪一首你最最喜欢?”
她脸红了,仿佛盗窃犯被迫坦白似的说:“《什么时候爱都不晚》。”
的的确确,她只要一听录音机里歌星唱的那首歌发出最初的一组伴奏音,便不由得浑身激动,仿佛狂风中柔弱的柳条,及至歌星以低诉般的声音唱出:
不晚,
永远不晚,
落花满地,
晚霞满天,
一个涟漪般的思念,
一个偷渡的港湾,
伸出你的手,
望着我的眼,
悄悄溜走的是辛酸,
轻轻飘落的是情缘,
你我无论青丝白发,
什么时候爱
不晚,都不晚……
她便往往忍不住仰倒在小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斜铺过的一道从窗外泻入的光亮,双眼发涩,鼻子发酸……
歌星对她挑出的这一首,显然自己也很喜欢。歌星提起笔,又问:“我出的盒带,你都有?”
“当然!”
歌星的笔就要落下去了,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确实,不是门铃声而是敲门声,敲得并不急促,却很清晰,并且挺有节奏。歌星立刻站了起来。
……当歌星在开门时,她又回到了壁橱中,手里依然捧着她那个厚皮簿。
来的那个人一进屋没等门关紧,便扑到了歌星身上,歌星有点被迫地搂住她,于是两个人就热烈地接吻,地点正在壁橱门外。
不错,歌星有若干情人,这是他最钟爱的一个。他们有个约定,不管歌星下榻在什么地方,只要有那种节奏的手指弯儿敲击声,便一定是她飘然而至,则他必然会为她敞开屋门。
歌星拥着她走到长沙发边,自己先坐到沙发上,她便斜坐到歌星腿上,用双臂搂着歌星的脖子,歌星则用手抚弄着她那一头秀发。他们又一阵上够和下俯的热吻。
“这个地方你也敢来……这地方条件太差了,而且我只待两个晚上就走……你开房间了吗?”
“没有,不用……亲爱的,我是特意赶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
“唔,亲爱的,别生气……我后天就飞走了,飞往多伦多……”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怎么一回事儿?跟谁?”
“当然,不用说你也能猜出来……啊,千万别生气,你要生气我的心就碎了,我想你能够理解,并且谅解……”
“心碎的是我!这太残忍了!”
“我知道这会伤你的心……可你仔细想想,我们都该理智一点儿,这么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谁说的来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错就错在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讲,这个决定一个月以前就有了,那回我们在王府饭店屈臣氏自选店遇上的时候,他就跟我正式定下来了……”
“你爱他?”
“嗯……我爱,没有办法,爱……”
“胜过爱我?”
“不,你别,别……别折磨我!”坐在歌星怀里的那个女子哭了,“我左思右想,也许,这对你,对我,对他,都是个最好的办法……”
关在壁橱里的她对听到的声息先感到难堪,后来就越来越好奇。好奇心战胜难堪以后,因为这一回把她关进壁橱时歌星没有把橱门关紧,留有细细的一道小缝,她就索性把那小缝推得再大一些,这样她就恰好可以透过那道缝窥见沙发上的歌星和歌星的情人。
当她把歌星怀里的情人看清楚以后,不禁心中五味丛生。原来并不是前些时小报上哄传的那位影视女明星!为歌星该不该同那位影视女明星“拍拖”,她跟同班的“发烧友”们还很有一番争吵,她是少数派,多数都认为那么一个差劲的三流货怎么能跟歌星般配,唯有她和一两个同道觉得那专演苦戏的影视女明星确实如小报标题上所说的: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由爱心厚重的歌星拥入怀中,恰可构成一幅诱人的图画……但现在呈现于她眼前的,却绝非小鸟依人,简直是胖鹅入怀!那位坐在歌星怀中撒着娇告别的,竟是一个丰满到胖乎乎程度的……嗯,羊脂球,没错儿,她想到前些时候读到过的一篇法国小说,莫泊桑写的,就叫《羊脂球》,那里头的羊脂球是个妓女,当然,莫泊桑挺同情她的,可眼前的这位,整个儿一副妓女的做派,却完完全全引不出人的一点儿同情!哼,怎么会是她呢?壁橱里的她真为那演苦戏的影视女明星抱不平,并且心中渐渐充满嫉恨,究竟是代那位娇小玲珑的影视女明星嫉恨,还是自己嫉恨,她自己也搞不清……
歌星一边同怀中的情人说着话,一边用眼瞟壁橱那边,他注意到壁橱的门没有关紧,他想那姑娘一定在里面偷看,他很怕那姑娘冒失地竟把壁橱门的缝隙推得更大,发出响声还在其次——那壁橱里有冰箱灯那样的装置,门再开大些,便启动了开关,壁橱灯便会大亮,这样万一怀中的情人一扭头,说不定就能一眼看见壁橱里有个大活人。
歌星便把情人抱起来轻轻放到一张单人沙发上,那沙发靠背正好对着壁橱,这样那情人落座在沙发上便很难发现壁橱里有人。
“……你别再哭了,再哭我的心就更碎成粉了……我给你倒杯水吧……”歌星便拿起茶具柜上的一只套有“已消毒完毕”纸罩的玻璃杯,褪下纸罩,说了声:“他们常用嘴对着这纸罩子吹气……还是再冲洗一下保险……”便拿着杯子往卫生间去,路过壁橱时,他不动声色地把壁橱门关拢关紧……
她只觉得一线光明顿然消失。她沮丧,甚至有些气愤,但她忍耐着,她感到壁橱里闷热。并且渐渐感到压倒一切的气味并不是歌星衣衫上的香水味,而是壁橱里固有的一种木料和油漆混合而成的气味。她把厚皮簿更紧地搂在胸前,她迷迷糊糊的,都有点闹不清她是怎么会藏在那么一个地方的,但她仍隐隐有一种得意感,世界上有几个歌迷,能像她这样幸运,被歌星本人珍重地给藏在壁橱里呢?将来讲出这一段经历,高二(3)班那个长黑痣的家伙肯定头一个不信。嗯,她说握过一次手,那算什么!让她嫉妒去吧!一头撞死去吧!我跟歌星穿的衣衫紧紧靠在一起,待了这么久!说不定我还能与歌星本人的躯体这么紧紧地靠在一起呢!……
她也不知道在那壁橱里究竟又待了多久,忽然歌星来把那壁橱门又打开了,她这回双眼更加不能忍受猛然出现的亮光,几乎跌倒在歌星身上。歌星把她扶进了卫生间,当她终于弄明白身在何处时,只听歌星对她说:“可怜的一朵玫瑰花!把你给捂蔫了!快,洗洗吧,洗洗就轻松了……”
她不知所措。这么漂亮的卫生间她还从未使用过。除了天花板,整间屋子用乳黄色的瓷砖铺敷,洗脸池在一个灰色的大理石台面上自然地凹陷显现,台面上方是宽及全壁高达一米的整块玻璃镜,洗脸池上的水龙头银光闪亮,造型为她头回所见,池的两侧是形形色色的洗漱用品和化妆品,有的印着宾馆的标志,有的是歌星自己带来的,令她眼花缭乱……
“你洗把脸……其实最好不如洗个澡……我在外面等着你,我想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歌星说完出了卫生间,把门拉紧,还在外面嘱咐说:“你可以在里面扣上保险——按一下手上的圆钮就行!”
说实在的,真想洗个澡,她望着那有遮蔽帘、有带蛇形管的淋浴喷头、有大小六种浴巾挂在一侧备用的雪白的大浴盆。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只洗洗脸、脖子、手臂和手,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歌星所下榻的宾馆的包房里享用着为歌星而设的卫生设备时,心里绽开了有生以来最美的花朵,花冠胀得浑圆……哪一种化妆品是歌星自己用的呢?她拿起一个日本原装丝宝的粉红色扁瓶儿,挤出了一点点奶液,在手心里揉匀,便激动地往自己双颊上擦抹起来。望着镜子中那真如夏日清晨的红玫瑰般的面影,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她出了卫生间,容光焕发地走到外客厅,歌星并不在那儿,她自然而然地寻觅到里间,发现歌星正和衣仰卧在床上,直接卧在带暗花的织锦大床罩上,双手枕在脑后,双腿交叠着,而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斜射进来的一道光影……她心中一惊,又一喜,因为那正是她自己在家中常有的一种姿势……但又随即一疑,又一惧……
歌星仿佛直到她走拢床前才忽然想起了她的存在,很灵活地一下子跳坐在床上,对她笑笑说:“对不起!”
她的心一下子几乎酸裂成了两半。歌星的双眼潮乎乎的,仿佛一个刚受到别人欺侮的小孩子;歌星跟她道“对不起”,倒好像在她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唉唉,她真恨不能一步迈过去,把歌星那颗带着那么多忧伤的头颅一下子拥到自己的怀里!但她毕竟还是羞涩,她在离歌星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
“你要的话,我给你写好了……”歌星把床头柜上她那个厚皮簿递还给她,并且还说:“你的诗情真意切,我很感动,真的……”
她接过厚皮簿,仿佛接过无法承受的幸福,浑身微微颤抖,她双眼一时竟迷乱到不能冷静认字的地步,差不多半分多钟以后,她才认出歌星在空白页上写的是:
谁信人长久?
独自望婵娟!
她似懂非懂,忽懂忽疑,忽疑忽懂,忽然全懂,忽而懵懂……
“这个世界上,真有叫作爱的东西吗?”
她听见歌星发出一声凄惋的哀叹。歌星唱过那么多关于爱的歌,到头来却坐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当着她,发出这样的一句喟叹,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境啊!让她一颗少女的心,如何承受得住!
她便倾尽全灵魂地对歌星大声地宣布:“怎么没有?有!我就有!我就爱你!真的!我爱你都爱得……人家都说我疯了!”
歌星站了起来,逼近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过那个厚皮簿,顺手扔到床上,然后将双手搭到她肩上,盯住她的双眼,痴迷地问:“你爱我?真爱我?你能永远爱我?我暂时不能跟你结婚你也爱我?我今后可能也不能跟你结婚你还爱我?有个外国人或者外籍华人追你要你嫁给他,他很有钱,长得也帅,答应把你带到外国,比如说带到美国、加拿大那样的地方去,你还能继续爱我?我不红了你也不变心地爱我?我潦倒了、病了、老了,所有的报纸杂志上再没有我的名字、消息、照片了,你还能爱我?我死了你心里头也还爱我?……”问到最后,那歌星的一双手简直是用劲地在捏压她的肩膀,她只恨自己找不出一种最能体现山盟海誓的语言和方式来表达她对所有这一切问题的肯定答复,她憋红了脸,几乎是流着眼泪地仰望着歌星,使劲地从嘴里重重地吐出来一句:“我……就是你的婵娟!永远的婵娟!……”
歌星一下子把她揽到了怀里,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已然在幸福中飘升或融化,可是歌星却忽然极冷静地小声问她:“可以吗?”她使劲点头,于是歌星便又吻她的额头、双眼、脖子……最后吻到她的嘴唇……她觉得自己化为一缕青烟,一道溪流……
忽然有一种响亮的声音,猛然间出现,使他俩本能地分开,并都产生出瞬间的惊恐和憎厌,那是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发出的一串串蜂音。
歌星极不情愿地拿起了电话机,嘴巴一对着话筒便愤怒地说:“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要把电话接过来吗?”
那边提出了一个歌星未曾料想到却又无论如何不好拒绝的理由,歌星软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说:“好,那就请他们过来吧!”
歌星这一回把她关在了卫生间里。
是从楼层服务台打来的电话,要见歌星的是一位香港人士,他还带着一位女秘书,他又是台湾一家音像公司的代理人。他说下榻此间宾馆后得知歌星恰好也在此处,于是急欲与歌星约见一面。因为关于歌星的个人专辑大碟(唱片)的录制和发行港台的问题,出现了一些变故。他觉得还是越早告诉歌星越好……
变故?什么变故?歌星本来可以摆一点架子,拒绝在客房里相见而另约在下面咖啡厅或别的什么场所,甚或可以表示现在不方便没有时间而另找时间另约地点……但他从“变故”这个词语上感觉到了不祥,而且那港客竟然爽性把这样的话当着楼层服务员讲了出来,分明是有点逼宫的意思,尽管最后又把话筒递还给服务员让服务员问他可肯接见。他欲知底细心切,又哪能拒绝?
歌星少不得换上另一副面孔接见那港客和那位打扮得尽管极为精致却于他绝无魅力可言的女秘书。
他从客厅的小冰箱中取出两听粒粒橙,招待他们。
矮胖的港客甫落座便搓着手说:“真抱歉之至!唐突之至!但这事是越早告诉仁兄越好……我们方面对出版您的专辑大碟的意向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但现在台湾公司方面收到这边寄去的两封信,都说我们双方拟定好的八首歌曲中的一半并非您首唱,更不能承认是你自词自曲……”
歌星一听脑袋便嗡地胀大了,他不用猜便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拆他的台!好家伙,真有他们的!小报告都打到台湾去了!完全是诬蔑!胡说八道!天方夜谭!
但歌星在外方人面前只能是强作镇静,压下怒火。抖抖肩膀,现出一个潇洒的笑容,缓缓地说:“啊,是这样,这很好笑,这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嫉妒,是经不起检验推敲的嘛!是不是我首唱,这是有案可查的嘛!是不是我自词自曲,有登在报纸上的歌子,那署名清清楚楚嘛!写这两封信的,不知何许人也?这样的人,大陆这边叫‘打小报告的’,专门捏造材料污蔑陷害良善之人……难道你们就信他们的?”
港客边听边点头,还附和地说:“是呀是呀,这边的人际关系,我们也听说了很多,其实香港、台湾也一样,总有人嫉贤妒能……”
歌星忽然想起,便站起来到里间屋,从床上抓起那本厚皮簿,拿出来递给港客说:“正巧,一个歌迷送了我一本她自己剪贴的关于我的资料,真比我自己保留的还要周全!从我的名字头一回上报直到上一周关于我个人专辑大碟将由你们录制出版发行港台的报道,全都有……瞧,这份剪报纸都发黄了,那是我首次在公众面前亮相。我的曲目,这上面不是都列举了吗?再看,这儿,这儿,我的歌子,都署了名嘛,刊登它们的都并非胡闹的小刊小报……”
港客和他的秘书就都伸过头去看,很认可的样子。
“这份资料。我可以暂且借给你们,你们复印一份,然后再还我好了……如果复印的不作数,就由你们暂存也可……”歌星感到自己已然排除了那下蛆者设置的障碍。
谁知胖胖的港客却并没有将那本厚皮簿接过去收进他的公文包,只把脊背又靠到沙发背上,托托鼻梁上的眼镜架,叹口气说:“究竟我们是一国而两制,乃至于一国而三制,三处的法律不尽相同……倘若今后真闹起版权纠纷来,我们都吃不清,哪有那么多的工夫应付!现在真真是为难……”
歌星有点着急了,他脸上的微笑有点挂不住,抖抖的,说话声也开始微微抖动起来:“能闹出什么版权纠纷来呢?他们真闹,这边我尽可以对付,他们非输了不行!你们犹豫什么呢?……”
港客便直截了当地说:“台湾方面已决定暂缓签约,市场因而减少一大半,我就是爱兄如己,那也不能不考虑面临的风险……”
歌星心里怦怦然,难道眼看挥笔一签便起码几万港币乃至十几万港币到手的买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身边出溜到阴沟里去了?!
他不得已,用一种几乎是哀求的口气说:“实在不行,我不录原来挑定的那四首,换上另外的……我甚至可以专门为这个专辑演唱谱写四首崭新的歌子,保证不让其美!”
“唉,”港客叹口气,开诚布公地说,“仁兄盛情可感,我本无言以对,但我们那边的市场,比不得这边,慢上几步还容易追上……须知:我们略一耽搁,另外两家搞大陆歌星专辑的公司就定然已将他们的大碟推向市场了,我们那边的市场本来就很小,大陆的歌子往外推风险原本就很大……我们等不起啊!再说,原本也是看中了那四首歌子,才决定和你签约的呀……”
……她在卫生间里,原本无心听取外面的谈话,她面对着那面大镜子,望着镜中人,真有一种灰姑娘坐在金马车上的感觉……渐渐地,谈话声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膜,她虽不甚清楚所谈为何,但却感受到了歌星那新的挫折与不幸……原来歌星的生活并不像她和她的同伴们想象的那么美丽与圆满,他也会被人遗弃、被人暗算……唉唉,她爱他,她感到更有必要给他以慰藉和温暖了……
她从一系列声音里听出歌星是把客人送到门外了,她便主动出了卫生间,她看见歌星沮丧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两只胳膊肘撑在大腿上,双手捧住两腮,仿佛一个刚被老师惩罚过的小学生,她便怜惜地走过去,紧挨着歌星坐下,然后大胆而热情地用一只手搂住歌星的脖子,一只手伸进他浓密的烫成一堆小卷卷的头发里,抚摩着他的头皮,用真诚而甜蜜的声音对他说:“别难过,别难过……”
歌星便也搂过她,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对她说:“真对不起……你都听到了吗?他们把你的那个厚本子拿走了,我也没事先征求你的同意……他们开头还不想拿哩,那些个混蛋!我不是骂他们……他们最后总算拿走了,看能不能说动台湾那边的老板,别信那些个‘小报告’!可希望很小很小。唉!眼看下个月就能成行的香港录音兼公开演唱会,就要黄了!定金也拿不到了!到手的上万港币说不定还不止四位数……全玩完了!”
“你别难过,你这么难过……我真难过死了……”她在他怀里仰望着歌星,歌星为她纯真的双眼和喷火的双颊而感动而再难以抑制……
歌星把她抱到里间床上,把床头柜上电话机的耳机摘下来往旁边一扣,喃喃地问她:“亲爱的……可以吗?愿意吗?你答应吗?……”
她嗓子发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塞着,她觉得天旋地转,有一种她朝思暮想过而一旦来临却犹如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般令她恐惧的事情正在切切实实地发生……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当穴头匆匆地赶到歌星的房间,按门铃要进去见歌星时,却发现那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锁定,他便推门而入,结果进去便发现歌星正同一位少女面对面坐在玻璃茶几两边的沙发上斯斯文文地下象棋。
穴头便说:“哎呀,老兄,你怎么还有这份闲情雅兴?你知道你把我累成什么样了吗?我跑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一盒像样子的原声带!今儿个晚上,你老兄就委屈委屈,动动你的真嗓子吧!”
歌星却不慌不忙地跳了一步马,这才抬起头说:“早知道你这回是骆驼穿不过针眼,所以我才调来了这位亲戚……你也跟着我叫她二表妹吧!”
穴头便坐到长沙发上,端详着那二表妹,不无疑惑地说:“你这儿有亲戚?怎么原来没听你说?”
歌星便歪歪嘴角:“你当我卖身为奴了,我的三亲四友都得在你这儿登记入册呀?”
穴头便问:“我说二表妹,你把表哥要的原声带都拿来啦?”
她拱了一步卒,抬起头,脸上红晕浓浓的,明显羞涩难耐,却很从容地回答说:“我从学校直接来了这儿。表哥说,等一会儿跟我坐车一块儿去家里取,您放心,我保留的有表哥全部的原声带。每盘带子,我都只听到三两遍,就另用白带子录了,把原声带收藏起来……误不了事儿!”
穴头却说:“收藏久了不用,会粘连,闹不好放一半出怪声儿,或者漱口似的……”说着把头偏向歌星,“你忘啦?那一回在湖南,就因为伴奏带忽然大走音,你虽然还真卖力气给那儿唱,汽水瓶子不也砸到场子里来了吗?如今歌迷们耳朵更刁,脾气也更躁了,今天晚上要是得罪了他们,那你就别想全蹄全爪地回这儿来了!”又把头偏向她,“怎么着,二表妹,还没把你表哥将死啦?我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取带子去怎么样?取来了我先试听一下,保险系数越高不是越好吗?”
她便望着歌星,歌星便把棋盘一推:“言和吧!”又伸个懒腰,看看腕上的表说,“急什么?来得及!吃完饭再取去!早点儿吃!我不想在这下头,咱们出去吃去,听说有一家韩国烧烤不错,叫什么来着?反正误不了上场就行呗!你要试听,让前头那一对说相声的马虎点儿,你工夫不就足够啦?……”
忽然里屋电话又响起一串串的蜂音,歌星说了声“谁又来捣乱”,但还是起身进去接了那电话。穴头和她坐在一起却无话可说,于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耸着耳朵听歌星打那电话。
歌星的头一句话照例是:“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要把电话接进来吗?”但很快也就认可了那电话的来头,开始接听。那是上海方面的电话,歌星在那边有代理人,代他炒股票,所以有关的电话是必接无疑。歌星的代理人问他是不是按计划投入二十万港币购买一种b股股票,歌星原想一与港台公司签约,大碟头批上市,怎么少算总也有几万十几万港币的头茬酬金与版税,加上自己原有的,先买二十万港币b股股票全然不成问题,但万没想到一个多钟头以前风云突变,他现在已无力实行此项计划,而电话里又不便详加说明,那边却絮絮叨叨只当他没有魄力,劝说个没完,他便暴躁起来,快刀斩乱麻地嚷:“stop!不买b股!就这么定了!a股股情如何?”对方便向他汇报起当日下午的股价,飞乐音响开盘时是361.00,现在是371.50;爱使电子开盘是440.50,现在仍无变化;飞乐股份开盘是182.00,现在是176.00……他果断地指示对方:“做空头!今天给我做空头,买进飞乐股份,100股!”其实飞乐股份如此下跌,恐怕短时间内难以反弹,搞不好还会持续下跌,说不定买下就要被套住,风险极大,但歌星此时此刻有点赌气,谁说他炒股胆小如鼠气细如猫?他现在敢做空头,说明他气魄如山胆壮如虎,他就不信自己怎他妈的一连串的败兴事儿!
听着歌星电话炒股,她莫名其妙,尽管她和歌星的关系在一个钟头里面已有一种神奇的变化,但现在她对歌星突然有一种针刺般的陌生感,她觉得洋溢在这间客房里的那种神妙的光彩不知怎么的现在有些个黯然失色,她心头涌起一些蚂蚁爬动般的感觉,是微微的后悔,还是隐隐的恐惧?……
穴头听着那电话却只在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歌星究竟出名出得上了瘾,凡发财一类的好事总想露出来显摆显摆,还全然不懂得唯有真正山高水深方是成大业绩的前提……其实他也在深圳那边炒着股,比歌星火得多了,但歌星跟他混了这么久,竟丝毫也没有觉察出来。难道他会像歌星这么傻吗?歌星什么时候听见过他用“大哥大”指挥深圳的代理人抛出买进?
歌星接完电话,刚回到外间客厅,忽然门铃叮咚作响,歌星双眉紧皱,大为不悦地落身于沙发之上,穴头便去开门,原想把来人堵在门外,只问他所来做甚,告诉他歌星正养精蓄锐,准备晚间体育馆的演出,暂不接待,但心里虽这么想,开门一看那阵势。却又不得不把外面的人放了进来。
外面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人捧进来一只用粉玫瑰、什样锦、红石竹、紫鸢尾、黄菊花、绿蕨草加满天星等鲜花草叶组合成的大花篮,花篮上斜展着红缎带,红缎带上有预祝歌星赴该市演出成功的金色题词,落款则是一家生产洗发香波的厂家。
引领花篮走进来的是一位已经三十多岁但打扮得俏丽新潮的女士,是那家工厂公关部的一位公关能手。
公关小姐不待室内的人招呼接待,便指挥捧花篮的人把花篮搁放在了客厅中的玻璃茶几上面,然后笑吟吟地见面熟地跟歌星打招呼说:“我们招您讨厌来啦!这只花篮是个小的,叫作‘预祝成功花篮’;晚上开演以前搁在一进门大厅里的是只中等的,叫作‘欢迎莅临我市演出花篮’;等您唱完以后还要往场子上捧去一个特大的,叫作‘祝贺演出成功花篮’……看,我们这么讨人厌!要一次又一次地越来越厉害地招人讨厌!哈哈哈……”
穴头便请他们坐,给他们递烟,又让“二表妹”帮着取饮料招待。歌星却不给花篮更不给他们三人尤其是那公关小姐一个正眼儿,冷冷的,仿佛自己真是在酝酿晚上演出情绪。确实也是,他对什么成把的鲜花呀、花篮呀、报屁股上的报道呀、刊物上的演出照呀、电视新闻里闪几闪的大特写……早已觉得腻味,那于他来说确实都是些过眼烟云,他现在关心的只是不带水分的实惠——究竟能付多少税后报酬,而且一律只要一棵一张的现款!
获得了“二表妹”这样一个临时身份的她,却对眼前鲜花簇聚的大花篮感到十分新奇、十分兴奋,她为歌星高兴,为歌星自豪。什么时候,她的生活中也能拥有这么多这么鲜这么艳的花朵就好了!啊,现在,那前景不是已经开始展现了吗?她坐到角落里,望着那些鲜花感叹不已,浮想联翩。
穴头当然知道来者不善,便单刀直入地说:“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时间都比金条还贵重,有话请直说——这么捧场,究竟要我们为你们做点什么?”
公关小姐依旧咯咯地笑:“好眼力!那我少不得就讨厌到底了,死讨厌!讨厌死!哈哈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只求唱到那首《用爱洗个澡》的时候,临时改一句词儿,就是那一句——”说着便唱了起来:
玫瑰花瓣一样的早晨,
用爱的露珠洗个澡……
又说:“改成——”又唱:
玫瑰花瓣一样的早晨,
用爱露丽娅洗个澡……
“爱露丽娅”是她们厂出品的一种“护肤润肤止痒祛斑洗浴液”的名字。
歌星不待她唱完便突然一下暴跳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二表妹”,她的心境本处在艳羡与庆贺之中,万没想到歌星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歌星把胳膊一挥,把脚一顿,大喝一声:“住嘴!岂有此理!我的歌,版权所有,谁也不能乱改!”
跟着那公关小姐来的两个人不禁吃惊,也颇尴尬,公关小姐却稳坐在沙发上拍着手“咯咯咯”笑得更甜也更响:“好呀好呀,果然讨厌了不是?我就知道我们招你们讨厌来了,往枪口上撞!不自量力!哈哈哈……人生难得一见名人怒啊!我们真是福分不浅!”
穴头却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地盯住那公关小姐:“你们究竟打算为这讨人厌付出多少代价?改一个字是论棵还是论吨?”
“二表妹”懂得“一棵”是一百块钱的意思,“一吨”是一千块钱的意思,她听了这话只当穴头是故意夸张,谁知那公关小姐却立即笑吟吟地回答说:“改几个字细算它干什么!‘爱的露珠’‘爱露丽娅’,‘爱’和‘露’字算改了算没改?谁去细算?细算就不是讨人厌而是招人恨了!我们很干脆,出了“爱露丽娅”这个音,就献上一方的现金——当然,这说的是给唱的,至于您这个组织者,我们另有两吨的薄酬,当然更不成敬意,更招人讨厌了……”
这话一出,穴头眼睛都绿了,忙向歌星使眼神,站在花篮前双手叉腰的歌星,仿佛蜡像般定在了那里——他没有想到厂家竟能这么爽气地开出这么个价来。一方!那就是一万块钱!比他两场八首歌合起来的税后酬金还多出一半多!他有点后悔刚才的暴跳如雷,但一时又怎能撂下架子,便装出似乎没有听见公关小姐报价的样子,依旧保持着一种倨傲不屑的表情,踱到窗前去朝外眺望。
作为“二表妹”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穴头和公关小姐头靠头地叽咕了一阵,公关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歌星不起身送客她也毫不见怪,只是一边咯咯咯地笑着往外退出一边说:“既然讨人厌,就得知趣,我们抱惭而退了……”临到走拢门口又扭身对穴头嫣然点头,“拜托了拜托了!”
穴头送走了客人,便过去同歌星商量。他们倒都不避讳“二表妹”。她坐在沙发上,望着站在窗前的两个成年男人,一种隔膜感和距离感又浓酽起来。她听不大懂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更弄不清他们争辩的是些什么,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所喷出的那种异样的光,却分明是由那一方加两吨的“讨厌”勾出来的。这份聪敏她还有,她心里有种发堵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往昔那种隔着几十米乃至更远的距离观星的梦幻般情怀已然丢失,她吃惊,自己怎么会陷入了这样一种鄙俗的真相之中,这是完完全全出乎她意料的!
忽然又响起了门铃声,穴头和歌星几乎是同时跟她打招呼:“别理他!”
她当然就不去开门。但她忍不住扭头朝门那边望去。门铃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不再响。但她看见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塞进了一份报纸。穴头和歌星仍然在窗前商议着或争论着什么,都没注意到那份报纸。于是她便过去把那份报纸取了过来。因为穴头和歌星只顾站在那里打着手势争论甚或可以说是吵架,没有人理她,她便且翻看那份报纸。那是当地的一份小报,是当天才出版的。她在第二版上看到一条消息是——
《爱露丽娅添加剂可疑洗浴后皮肤发炎数例——消费者投书本报要求有关部门处理》
她的心猛地一抖,有一种突然咽进了苍蝇的感觉。她想马上把报上的这条消息告诉那两个在窗前争吵的人,望了望他们以后却又失却了勇气。她在惶乱中翻到第四版,第四版的头条是一篇介绍影视女明星的文章,配有一幅玉照和一幅剧照,所介绍的恰是前些时所盛传的与歌星“拍拖”的那位专演苦戏的娇小玲珑型的女明星,她便忍不住把那文章浏览了一遍,那文章讲了女明星正拍新戏《过尽千帆皆不是》,还讲了她个人私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但只字未涉及歌星。她读完有一种怅惘的感觉,正当心上长草且是荒草般的不自在时,忽然报屁股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映入了她的眼帘——是关于歌星的,然而,却破天荒是一则攻击性的消息,标题非常耸人听闻……
《歌星一阔脸就变亲生父母拒门外》
她心里砰砰乱跳地读那不足千字的小文,文章的每个字几乎都是跳动的,仿佛一些尖利的石子儿击落在她的心上——那篇短文说前些时暴雨成灾,歌星父母因所住平房老屋漏雨,便赶往郊区歌星花巨款购置的豪华公寓,谁知竟被歌星拒之门外……
这时她不得不喊叫出声:“……有人写文章,登在这报上,骂您一阔脸就变,不认亲生父母!……”
歌星被她的喊叫惊动,跳过挡在她和自己之间的长沙发,又一把抓起玻璃茶几上碍事的那只大花篮毫不吝惜地粗暴地掷到屋角,冲到她身前,一把抓过那张报纸,立即凑拢眼前浏览起来。穴头也很快绕行到他身后,伸长脖子眯起双眼一起看那篇文章。
歌星看罢气得浑身乱颤,大声问:“这报哪儿来的?!”
穴头也愤慨地说:“偏登在今天!”
她便指指房门说:“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
歌星一想,刚才有人敲过门,便立即冲到门口,把门拉开。没想到门外果然立等着一个人,那人立刻闪进了屋里。
不待歌星开言他便自我介绍:“我是记者,就是您拿的这份报纸的记者。”
歌星也不把他往里请,就在卫生间门口那儿跟他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造我的谣?!”
记者是个瘦高挑儿,戴着眼镜,手里提着个袖珍录音机。他谦恭有礼地说:“我个人对四版编辑这样轻率地登出这篇文章也很有看法。我认为像这种事关名誉的事情,即使材料确凿,见报也要慎重!”
歌星跟他吼:“确凿!确凿个屁!你们岂有此理!这完完全全是造谣污蔑!我抗议!我要你们报社赔偿我的名誉损失!我要到法院去起诉!”
记者却越加谦恭:“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您如起诉我全力支持,我来这里恰恰是为了给您一个澄清真相的机会,我可以把您的话整理出来登在报上以正视听……”
歌星这才把他让到沙发上落座,穴头便问那记者:“你们总编辑怎么回事儿?那稿子他胡乱地登了,能认错吗?你反驳那稿子的文章,他能又登吗?”
记者笑着说:“正是我们总编派我来的。实话实说,如今我们报纸自负盈亏,不登点道听途说、耸人听闻,也没人买没人看没人哄没人传……这么着先耸听一下再澄清一下,或许销量就能升上去,要是惹出官司来,那看着是祸其实是福。世道已然如此,我看大家还是心平气和才好……再说,这么先一耸听再一澄清,不也给当事人一个重新扬名社会的机会吗?总是一味地捧,越捧味儿越淡。街头巷尾,谁还把你当作茶余饭后的佐料?这么着一来,不是您那名字又得让千人万人在嘴边念叨上千遍万遍了吗?……”
歌星一听气又涌了上来:“岂有此理!我们名人是你们的玩物吗?这么闹腾来闹腾去的,你们报纸还有什么报格?你们编辑记者还有什么人格?”
记者却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能有什么格?不过是些个社会填充物而已!至于名人,说实在的,您刚才无意中算是说对了,名人是一种公众共享物,尤其是像您这样的歌星,其实质,也确实是公众又特别是少男少女的青春偶像,也就是青春期大玩偶——您别生气,咱们这是谈社会学,谈集体无意识,谈文化现象,谈文化心理……话说回来,我们报纸登那篇文章,也并非毫无根据、毫无道理。文章署名您一看就知道是假名字、笔名,但您读了也就不难猜出是谁的手笔,人家是文责自负,说是亲眼所见,眼见为实嘛,没有百分之百的实,也总有百分之七十的实……”
歌星便恨恨地说:“哼,我知道谁干的了,他妈的!混蛋!”
记者便诱导地说:“所以您应当及时予以驳斥、澄清……好,那么,我一环一环地问您,您回答我,好吗?——您父母,是住在城内的平房里吗?”
“那又怎么样,”歌星说,“那平房是老旧了一点儿,但很像样,他们住惯了,舍不得离开……我当然有心给家里所有的人买房,但你也该知道如今的价儿,我一下子买得起那么多吗?再说,他们二老就愿意住平房,他们不乐意住楼房,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他们?……”
“好,”记者又问:“那么,那一天,下大雨后来成了暴雨的那一天,他们是不是因为平房漏雨,没办法才去投奔了你?”
“平房是漏雨,听说这一回是漏得比以往厉害……他们去找我,这很正常嘛,我怎么不孝顺他们了?”
“你是不是将他们拒之门外?竟然不让他们在你那据说装潢布置得金碧辉煌的单元里留宿?”
“胡说!我怎么会对他们不好?你可以去找他们,当面问他们……我一听说他们那儿漏雨,心里马上就起急,我跟他们说天一晴我马上就雇人去给他们修理,费用自然全包在我身上……”
“可是你却并不让他们在你那个单元里留宿……”
“那又怎么样?我亲自把他们送下楼,叫的出租车,嘱咐司机把他们送到玫瑰园宾馆,我回到单元里就打过去电话让他们开房间,还让给他们住的房间里送夜餐……他们住下后我又打电话到他们房间里问候,嘱咐他们使用卫生间洗澡时要小心跌倒……试问,如今能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为父母避雨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啊,这些那文章却没有写,只写你没有把他们收留在你那单元里。人们都知道你还并没有结婚成家,因而读了他那文章一定都会困惑不解:您为什么不让他们在您那单元里住呢?难道住一夜都不行?那是什么原因?”
歌星又发起火来:“岂有此理!我有我的私生活!凭什么非得让我公开?”
记者微笑了:“啊,明白,清楚了,我不问了,谢谢!”
歌星同记者对话的过程中,她坐在一旁心里滚着一团乱麻。她感到记者一边同歌星对话一边用眼角余光瞟视着她。歌星的一连串回答固然澄清了一些事实,却也仿佛进一步剥去了一层层神秘感,使她更惊异于他并非白马王子。记者那关于歌星“实质是公众尤其是少男少女的青春期大玩偶”的话,她还是头一回听说,但听了一遍便粘在意识上再拂不去,她不禁用一种新的眼光审视歌星,她惊讶地发现,那原本似乎裹着歌星全身的一种光晕,已全然消失,甚至就仅仅外貌而言,歌星其实跟街上许许多多的那个年龄的男人也并没有多大差异,她头一回在心底里悄悄地然而战栗地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那样狂热地追求他,以至将自己最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了他?她为什么待在这么古怪的一个地方,面对着这么古怪的几个人?……
在她不知不觉之中,记者已经走了,是穴头把他送出去的。歌星仰靠在沙发上,张开胳膊和双腿,仿佛一只死蟹。那张报纸已被扔在了她的脚下,她也没有去捡。她想到那报上还有一则歌星和穴头也该读一读的文字,但她只是在心里想,她没吱声。
穴头把屋门关拢以后,走回来说:“这一轮又一轮的轰炸!他妈的!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
歌星甩动了一下双臂和双腿,用一种难听得要命的声音说:“我他妈的今晚上不唱了!”
穴头意识到,当此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误导”,便立刻满脸堆出笑来,安慰似的对歌星说:“谁要你今晚上去唱了?给他们现上真身,张张嘴摆几个姿势就行了嘛——当然,到那一句,你使劲对着麦克风喊一声‘爱露丽娅’,也就罢了……好了好了,时间不多了,怎么样,你们,二表妹,是不是这就去那家韩国烧烤?”
她便不由自主地说:“我不饿。不想吃。”
穴头便笑吟吟地对她说:“吔,哪能不吃。你表哥好不容易请你一顿。去了咱们先叫开胃酒,还有韩国开胃小菜,辣菜墩儿,腌海石花,胃口保证给你打开……”
歌星把姿势调整为正常的坐姿以后,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我不想出去吃了,就待在这儿吧,打电话让餐厅把菜送上来……”
穴头讨好地说:“这个构思挺不错!韩国烧烤吃了容易上火,闹不好那烤焦了的东西还有致癌物质。干脆,咱们叫三份西餐,让他们用小推车送上来……看点什么汤什么菜?二表妹你也喝一点儿洋酒,拿破仑威士忌,如何?不喝?那就来饮料,如今最时兴果茶,要不你喝果茶?我们喝威士忌,就不要啤酒了吧?配一点椰子汁还是番石榴汁?餐后甜食,二表妹我给你点个草莓冰激凌加苹果怎么样?然后我们都喝咖啡……”
歌星似乎从气恼和沮丧中缓过点劲儿来。他打了个榧子,漱漱嗓子说:“好呀好呀,管他妈的三七二十一,先吃点香的喝点辣的再说,关键是主菜,穴头你自然是带血丝的英式嫩牛排,正合你的身份,你有宰人不留情的一副铁下水;我要一客法式烧羊腿;二表妹,我推荐你一客意大利番茄奶汁鱼,怎么样?”
她便点点头。说真的,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西餐。但她已失去了刚闯进这个世界时的那种新奇感和兴奋感。她甚至都想不吃饭而站起来告辞了。
穴头进里屋去打电话订餐。在那空隙里,歌星与她的目光相接。歌星对她笑了笑,笑得很妩媚。要搁在从前,哪怕搁在三个钟头以前,光这么一个特意送给她的笑容,便能让她感激莫名,回味不已,然而她惊奇地在心底里发现,现在她对那微笑并不怎么感到新奇,细想起来。在和同学们相处时,这类的笑容不是常常出现吗?为什么自己以往对出自同学,还有亲人们的这种微笑,就那么不以为然,不知珍重呢?其实,那些普通人的微笑可能更自然,而且也更真诚……
她把目光从歌星脸上移开,移向了屋角,于是她看到了那只被歌星粗暴地毫不吝惜地扔到屋角的花篮。那些鲜嫩娇艳的鲜花被摔得七零八落、梗断苞残,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她忙把目光又从那里移开,结果那张已被歌星踩在脚下的报纸又进入了她的眼帘。她立即想到了消费者对爱露丽娅洗浴液的投诉。想到了那位公关小姐一句一个“讨厌”的公关技巧,她那古怪的、咯咯咯的笑声,以及关于一方和两吨的酬金数额……她感到恶心、气短,她觉得再不让歌星看到那则消息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你怎么了?”歌星问她。
“那张报……”她想说出来。
“啊,管它哩!”歌星从地毯上抓起那张报,“哗哗”撕成几片,又使劲一团,也朝扔花篮那个屋角掷去,歪歪嘴角说:“下流小报!”
她便不想再说什么。
“你不舒服吗?”歌星问。
她想点头,结果却是摇头。
穴头打完电话回到客厅,搓着手说:“半个钟头以后给送来。怎么样?你们二位再杀一盘?我去看电视,这会儿已演动画片,我还最爱看那个!”
说完穴头便把原已移到茶具柜上的棋盘给他们端回到茶几上。
穴头到里屋看电视里的日本动画片去了,歌星便同她再下象棋,这象棋是她同歌星在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她在卫生间洗浴时,歌星自己到服务台去借的。她望着棋盘只是发愣。上初中时,她曾获得过校队象棋比赛的亚军,但自打升入高中迷上了流行歌曲又尤其是迷上了眼前这位歌星,加入了“追星族”,成为了“发烧友”,她的棋术就倒退到了生疏的地步了。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作为灰姑娘同白马王子般的歌星对坐下棋,那该是何等的幸福!现在好梦成真,歌星就坐在自己对面,并且在催促自己走步,她却突然兴味索然。人心为什么如此难以把握,又尤其是自己腔子里的那一颗心?
“该你啦——”歌星又一次提醒。
她便拿起一个卒子。但她意识里突然一片空白,犹如一部电影在放映中从热闹到枯燥到突然断片,银幕上只有一片刺眼的没有意义的强光。
歌星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意思是帮她下决心将那个卒子拱过界河。她却猛地将手往后一缩,仿佛躲避一只带着毒针的马蜂,使歌星吃了一惊。歌星本能地朝她脸上望去,更感到迷惑不解——少女的五官竟全都往一处收缩,歌星怎能猜度出来,此刻她逃避歌星的轻微接触正犹如逃避瘟疫一般!
“你究竟怎么了?”歌星开始不快,歌星自从被“追星族”奉为一颗高悬的亮星以后,还从来没有被歌迷厌弃过,哪怕是小小的冷淡、哪怕是轻微的拒绝,眼前的这位少女本是送货上门,自愿献身,一个多钟头以前还海誓山盟地表现出宁愿为他粉身碎骨的万丈热情,怎么只不过、只不过有那么张小报登了那么段下流的文字,就让她犹豫起来了?他妈的,还真不能光是由记者写篇澄清真相的访问记就罢休!眼前已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歌迷尚且被之迷惑成了如此这般模样,那么千千万万街头上的观众席上的不明真相的歌迷,又该有多少从此丧失对自己的崇拜和痴迷?
想至此,歌星便把棋盘一晃,说了声“好,别下了别下了!”接着便高声呼唤穴头,穴头走出来问:“怎么着?三步两步就死了?”
歌星便气冲冲地说:“把你屁兜里的‘大哥大’递我,我这就给我的法律顾问打电话,非起诉他们不可!”
穴头问:“起诉谁?那破报纸?那他们不高兴死了?等于给他们推销!”
歌星伸出胳膊,张开巴掌:“少废话,把‘大哥大’递我!”
穴头便对他说:“绝不蒙你,电耗光了,我一忙乱,忘充电了,你就是真起诉他们又何必这么急赤白脸的,回去以后商量个法子从从容容收拾他们不结了?”说着偏头问她,“二表妹,你说是不?”
她便点头。穴头望着她,也感觉她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回事?穴头脑子里飘过一个问号,但懒得去细想。
穴头把棋盘挪开,劝慰歌星和她说:“大家鼓舞起来,好好吃上一餐,比什么不强?吃完了还要去取盒带对不?晚上的钱不挣白不挣对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揽那么多烦恼事儿干什么?”
门铃连串响。
穴头说:“这不,西餐到了!”
穴头去开门。门外猛地蹿进几条彪形大汉,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已然将门锁得死死并把守住了那门,另一个彪形大汉便麻利地取走了他屁兜中的“大哥大”,还有一位则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冲到里屋,先剪断电话线,又“唰”地拉紧厚重的窗帘。与此同时,又有一位冲到客厅的窗户边“唰”地拉紧了客厅的窗帘。因为原来没有开灯,所以包房顿时变得漆黑。而另一位为首的便严厉地同时宣布:“我们是公安局的,你们三个一个人一个屋犄角,老老实实站过去,把双手搁到后脑勺上!”
她全然不能反应。瘫在沙发里,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惊吓得寸寸断裂。
倒是歌星反应得最快,他立即跳起来抗议:“你们要干什么?!我要报警!”
为首的那人打开了照明灯。穴头这时已被一个来人推至了一个屋角,他乖乖地面角而立,将双手搁放到后脑勺上。
另一个彪形大汉便去拉歌星。歌星怎能受此奇耻大辱,失声呼叫起来:“救命呀!我抗议!岂有此理!”但转而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唉哟!”他被那人手中的一根高压电棍电了一下,他刚要再提抗议。那人便毫不留情地扇了他左一记右一记耳光。他在晕眩中被推到另一个屋角,恰是花篮和破报纸狼藉的那个角落。他站不稳,又被人从背后一踢,便“扑通”跪在了那儿,他还想强,那人又用电棒要捅他,他才迫不得已将双手搁放在了后脑勺上。
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在大约不足十秒钟里。她瘫在沙发中瑟瑟发抖。对付完了那两个男的,才有一个来人把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骂着:“臭婊子,你他妈的还不动!”把她像小鸡子似的扔向第三个屋角,她便哭了起来。那人立即喝了一声:“再哭就捅了你!”她本能地咽回了哭声,浑身乱颤如风中枯叶,那人便粗暴地将她的双手拿到了后脑勺上。
三个被制服的人里,究竟还是穴头见多识广,能够应变。屋里声息刚一停顿。他便姿势不变,好言好语地说:“几位兄弟,我们服了!你们是公安局的也好,不是也好,我们都服,大家混事由都不容易,要我们怎么着,好商量……”
“先没你事儿!少多嘴!给我乖乖跟那儿戳着!”为首的吆喝完他,便命令那歌星,“滚过来!”
歌星已被搜完了身,兜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手上的金戒指、腕上的金表和金手链,全被没收解除。他被一个随从给拽回到了沙发上,落座在为首那主儿的对面。为首的那主儿戴着副镜片很大的墨镜。鼻子底下有簇浓浓的一字胡。歌星化妆经验丰富,一望而知那胡子是假的而非蓄成。
“你们是谁?”歌星问,声音已失去力量。
“我们不是公安局的,可我们跟公安局的也没啥区别。我们掌握你白昼嫖娼行淫的证据,懂吗?”
“胡说!诬蔑!”歌星本能地反驳。
“诬蔑?我们能随便诬蔑谁呢?”为首的那位打了一个手势:“拿点儿给他看!”
一个随从递过一沓照片。歌星一看大吃一惊,他不明白那照片是谁用什么法子拍出来的——照片依次是他同“二表妹”拥吻、解衣、上床、做爱、事毕、依偎……
“你们侵犯我的隐私权!”歌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们犯罪!我要控告你们!”
“谁犯罪?你大白天奸淫少女,你倒想控告别人?”
“我没有强迫,是她自愿的,不信你们问她!”
“现在问的是你!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歌星直到这时才后悔自己竟一直没有问清楚那姑娘的名字。
“她今年多少岁?”
“十八……”
“不对,她上学上得早,今年年底才满十七,现在她才十六岁。你奸淫的是未成年少女,罪加一等,你懂吗?”
“她自己愿意的!”
“那你也犯了诱奸罪!”
“你们……圈套!这是你们的圈套……原来,她是你们……搞的美人计!”
“呵呵呵……”那为首的人笑了,“承蒙您夸奖,我们真是受宠若惊了!可我们干吗那么笨,搞什么美人计呢?尤其是对你,愿意跟你上床的美人多的是!我们要搞美人计,还得给美人付工资,只赚你一头,那我们不是亏了吗?”
“你们……”
“我们怎么样?我们现在是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诱奸少女,逼良为娼!”
“什么?逼、逼良为娼?!”
“那还有错!你看这几张照片,清清楚楚!”
那人推过另几张照片去让他过目,照片逐张显示他将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水波纹项链解下来,系到那个少女脖子上去,而少女抚摸了一阵后,又把那金项链解下来,揣进了刚穿上的衣服的衣兜中……
“把那婊子带过来!”
便有随从把她从屋角拖到了沙发上,那原该是她坐着吃西餐的地方。那戴大墨镜的人便让她看那些照片,她在无比巨大的恐惧和羞辱中让那些照片烙入了她的眼中、心上。
“你这是卖淫行为,懂吗?”
她哆嗦着。她确实不懂。
“你得判刑!你得送去劳动教养!”
突然门铃叮咚作响。
穴头仍乖乖地按指定姿势站在屋角,但他主动交代说:“是给我们送西餐来的。我们半个多钟头以前订的。”
那头领倏地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威胁说:“谁嚷嚷谁立马死在这儿!”
三把利刃同时架到了穴头、歌星和她的脖子上。
门铃“叮咚叮咚叮咚”响了好几遍。送餐的服务员很纳闷:难道走错了门儿?门上的号码与派定的号码吻合无误呀,怎么会没人开门接受?
歌星内心里进行着紧张的盘算,拼死叫嚷或许还有获救的希望,但事后又怎样跟救援者解释那些摊放着的照片?难道只能甘受他们这群黑帮的宰制?……
她的灵魂已全然崩溃。现在她心中残留着的片断意识里只有无限的懊悔和对歌星无比的痛恨……
穴头却镇静地保持着原姿势说:“给我‘大哥大’,我打电话给服务台,就说是外头打进来的,由于有紧急的事,我们已经外出了。这餐不用给我们送了,全部费用照付,记在我们账上……他们必撤,咱们可以坐下来商量……”
那戴墨镜的一示意,便有一个随从将他们自带的“大哥大”按好服务台的电话号码,递到了穴头嘴边。而拿匕首架在穴头脖子上的人,便将匕首的利刃紧挨着穴头脖子上的动脉。穴头却一丝不乱地完成了那个退餐电话。
门铃仍在叮咚作响。
屋子里静寂无声。所有人仿佛都是蜡像。
门铃终于静寂下来。
所有人仍仿佛都是蜡像。
经过了心理上认定送餐手推车已经远去的判断过程,那戴墨镜的头领才率先由蜡像变成了活人。他走到穴头身后,让持匕首的人让开,拍了穴头肩膀一下。夸赞说:“真有你的!兄弟,你过来,咱们一块儿商量这笔生意!”
穴头算是被解放了出来。他也坐到了沙发上,现在沙发上坐着四个人:歌星、她、穴头和那头领,头领的三个随从分别手持利刃站在歌星、她和穴头身后。
“我们也不想在这儿多待。说白了吧,我们也不想见血,不想杀人。”那头领先对歌星说:“你想买这些个照片,还有全套胶卷,就把你这儿密码箱里的一方全交出来。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哥儿几个也不容易。一方还不行,我们知道你穴头儿那里至少还有现成的两方,让他先借你,他要愿意送给你是你们哥儿俩的情分,我们不管。怎么样,三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买卖还不便宜?”
穴头便给歌星使眼色,让他认倒霉,歌星想了想,便说:“胶卷得齐全,照片你们要多印了呢?你们得印了多少给我多少!”
那头领便骂:“他妈的你当我们跟你们那个破文艺界似的,整起人来黑得没有边儿?我们他妈见血见刀的事都敢做,可就是从来撂出话来不掺丁点儿假!你说三方干不干吧?不干,我们就往公安局送,还往报纸杂志编辑部寄!”
穴头又给歌星使眼色,歌星便点头。
“好,你先把那一方交出来!”
歌星便进里屋,用被没收掉又还给他的钥匙串打开嵌在墙上的一个供房客存放贵重物品的小橱,从里头取出一只密码箱。那密码箱里只有他领到的两场演出的税后报酬合计七吨。他明白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话可说,便又乖乖地从别处凑齐三吨,都送到那头领面前。那头领便使个眼色,让随从点清装入他们自带的密码箱中。
“你的呢?让兄弟陪你取去!”头领命令穴头。穴头乖乖地去了。
头领便望着她,拈着唇上的胡须。
她仍旧禁不住哆嗦着。她完全浸没在悔恨和恐惧之中。
“我们给你老子寄去了五张,那是你表演得最好的镜头。”说到这儿,那头领面对着歌星解释,“我们只有十张不给你。五张寄给她老子,五张一样的存底。都是你背着身子不见脸儿,她当主角的。”又重新面对着她说:“给你老子附了一封信。也不问他要钱,只要他用手中的权给下个批件。什么批件那信上讲得很清楚,他能明白,说给你你也不懂。他要想你不送去劳教,要想你那表姐保住这儿的副经理位置,就在十天里头把这事儿办了。他一办完我们就把那存底的照片再给他寄去。这样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这一套胶卷和这一套照片了。对你,我们没别的什么要求,你回去跟你老子哭就行了。”
她却不再哆嗦,也不再哭。她一动不动,然而不再有如蜡像,她成了石像。
穴头把自己垫付的那两方乖乖地提来了。随从清点毕,也装入了他们带来的密码箱中。他们又都暂时收起了匕首,并且把一根高压警棍重新伪装成一把黑伞。然后头领从身上取出一卷胶片,搁到了那照片旁边。歌星赶紧拉开胶卷检验。
“你们要作死,也都还来得及。”头领站起来说,“只要我们出了屋门以后的半个钟头里你们有任何一点的报警行为。你们就必死无疑!”
穴头忙说:“我们干吗作死哩!”又站起来赔笑,“兄弟几个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以后我们跑这个码头,还望各位多多指教!只是,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能不能泄露一下天机:这照片你们究竟是怎么拍的?难道这屋里藏着秘密的摄影机?”
一个随从又立即拔出了匕首,恶狠狠地瞪着穴头。头领却打个手势制止住了他,微微一笑,坦率地说:“谁让你这个穴头给他包了这间楼房呢?这窗户外头,不正是大餐厅的屋顶吗?难道你们下榻到这儿的时候,就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这屋顶上有工人在修理冷凝罐吗?”
穴头恍然大悟。
“又谁让这儿的一位副经理为了个人拿回扣,不要公家工程队的人来,去雇私人包工队呢?……”
头领说完,嘿嘿两声,打个手势。几个人便相继出了屋门。屋门重新掩上,屋里一片静寂。
歌星成了一个意识模糊的蜡人。
她成了一个意识消失的石人。
唯有穴头,到底是江湖常客,他且让歌星与她僵倚沙发,自己非常清醒地做了一系列的事。
他首先取来了茶盘和火柴,点燃了那个胶卷,胶卷“蓬”地燃成一团旺火,他借那旺火又把那些不雅的彩照一张张都烧掉。燃完以后他便去卫生间将茶盘中的灰烬残骸都倒进便桶中,放水冲掉。
做完这桩最紧要的事以后,他便去拉开两间屋子的窗帘。拉窗帘时他看清楚窗外下面一米多的确就是餐厅屋顶形成的一个平台。平台前方有两个米黄色的冷凝罐,平台两侧是高耸而且相当茂密的梧桐树树冠。他猜想歌星在同所谓的“二表妹”上床以前大约是拉拢了里屋的窗帘,但并没有遮得很紧。他又仔细检查,发现里屋密封的玻璃窗一角有用玻璃刀划开取下玻璃形成的小方洞。那么,即使歌星把窗遮得很密,伸进照相机镜头,用一千度的高档底片拍摄,也就足够形成那一大沓的成果了。他不得不惊叹此地黑社会作案的娴熟与老辣。
拉开窗帘以后,室内大放光明。歌星和那位姑娘居然还没有从深重的打击中苏醒过来。他便又从容地接上电话线。那几个黑帮临走时除了带走了他的“大哥大”,倒是把从他们身上搜出的东西全撂在了茶具柜上。那里有他的一大串钥匙,那钥匙链上也有多用型小刀具。他便用那小刀具很麻利地把剪断的电话线两头各削去一节包皮,将露出的铜丝绕在一起。他总是随身带有一些“创可贴”,便又用“创可贴”代替电胶布且将电话线接复处包裹起来。他拿起耳机一听,果然已恢复了功能。他刚把电话机撂回叉架,电话机便发出一串蜂音。他拿起来接听,是餐厅服务台小姐,问他是不是某某某号房间的某某某先生,他说是,那小姐便告诉他有人在餐厅窗台上发现了他就餐后遗忘在那儿的“大哥大”,请他带着身份证和房间钥匙去认领,他忙说谢谢,说一时走不开,半个小时左右一定下楼去认领。放下电话他不禁慨叹那帮黑道兄弟的准尺准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真是明码实价的生意人,可叹!他们说要的你必得给,他们说不要的或没说要的你给他们也不要,或暂时拿走到头来还是要退给你。明处的交易有时候倒显不出这般的明快与爽气!
穴头回到客厅,坐到歌星和姑娘对面,看他们才稍微有些个惊魂归窍的迹象,便叹了口气,去到冰箱里取出了三只苹果,且坐在沙发上削苹果。
穴头先竭力让歌星的魂儿守住肉舍。歌星眼珠又有些个活动。他便望着歌星,安慰他说:“安下心吧!没事儿啦!跑码头嘛,遭回劫不算什么!经了大劫才有大福嘛!不才丢了一方吗?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晚上你喊两回‘爱露丽娅’,我去跟他们多要一方,不就捞回来啦!你刚才没看见我烧那些个胶卷照片吗?全都灰飞烟灭啦!我倒马桶里冲了两遍,没有后患啦!至于我那两方,现在就算我送给你,将来你炒股票大发了,你再送回我两方就得!咱们合作这么多次了,我这点忙还帮得起,你这点情也领得起,你以后也必定还得起嘛!来,吃苹果,吃不下饭,吃个果子总也能提提神儿!”
歌星机械地接过苹果,机械地咬了一口,机械地咀嚼,又机械地吞咽。但他的意识在越来越快、越来越浓地恢复。他感到劫难已然过去并且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但他心里毕竟有一把沙子怎么也拂不去——谁能保证那帮子土匪手里没有第二个胶卷,没有留下一叠扩印好的彩照?江湖的险恶,这一回他算是透彻心魂地领受到了!
穴头见歌星越来越离开蜡像恢复着人样,便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了姑娘身上。
姑娘的变化则仅仅是从僵石状进化为凝蜡状。
穴头便一边为她削苹果一边对她说:“我说,我还叫你二表妹吧,你吓坏了是不是?别怕,你既然闯进了这个套房,你做了那些个事,你就别后悔,你就挺起腰杆子,敢做敢当!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鬼门关!他们是够缺德的,给你爸寄那些个照片去。你爸要问你,你就哭,反正你也想哭,也该哭,你就哭到底,可你得一言不发,任凭他问话三千,你就一言不发……他们也是看准了你爸你妈一贯地疼你,不可能把你怎么样,更不怕你自己怎么样,肯定会吞下那个苦果子的!你爸手中必是真有那个权,用那个权批个他们要的批件必定也显不出怎么样的古怪。咳,如今这号事情多了,你爸做了也真算不得什么,何况又是为了亲女儿的名誉……他们必定真把那另外五张照片再给寄去,你爸用火柴点燃一烧,这事也就过去了。人遭劫难也是常有的事儿,时间是个好东西,是服清凉药,日子一久,他也淡忘了,你也淡忘了,该怎么高兴还怎么高兴,该怎么自在还怎么自在……我说二表妹,你也回过劲儿来吧,没什么,有我们帮着你保着你呢。只是有一条你千万要明白,你可不能把歌星他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承认,因为人家说了,那五张照片上男的都是背着脸的嘛:你咬紧牙关不说,任谁也没有办法,还能硬撬开你的牙?……”
她渐渐地耳朵里接收到穴头的话音,但全然不知所云。她双眼只盯着穴头手中的那只苹果和削苹果的刀。那转动的苹果和划动的小刀对于她没有实在的意义,但那光影变换却仿佛在抽击她的心,或者说她的心正如一只带皮的苹果,已被无形的小刀一圈圈地削去着外皮……
穴头的全部话语里她只接收到一个使她得以产生意识的词儿,便是“歌星”。是呀,歌星……贴在床头的平面的然而彩色的歌星,剪贴在那个硬皮簿里的黑白的和也是彩色的歌星,旋转着,开始从她凝结冰冻的意识里抽出了丝来……体育馆里狂热的掌声、吼声、顿脚声,跟着歌星一起放喉狂唱的轰轰声……一盘盘盒带翻着筋斗从她灵魂上碾过,无形的手将卡盒中的磁带扯了出来。咖啡色,闪着磷光,细细的,如同游蛇,在她意识中蜷曲、翻扭、爬动、粘连、缠绕、纠结……最后形成一个庞大的蜘蛛网,将她牢牢缚住。她有种想尖叫的欲望,却瞪着眼叫不出来。忽然看见一只绿身子的大蜘蛛朝她爬来。毛茸茸的脚,丑陋而腥臭,逼近了,蜘蛛抬起头,呀,那正是歌星,她挣扎,她扑打,她甩头,她狂喊,但不中用,连声音也并没有冲出躯壳……那些个照片,她光着身子,她接过歌星从脖子上解下来的金项链……臭婊子?什么叫婊子?那个专演苦戏的影视女明星是不是婊子?那个羊脂球……羊脂球才是婊子!哎呀,爸爸的一张脸有一堵墙那么大,两只眼睛就像两台黑漆漆的空调机,冒着冷飕飕的冷气,“谁?”打雷一样,就是打雷,“那男人是谁?!”……表姐的一身西装蓝幽幽的,大嘴岔儿,那叫笑吗?“我只把你送进来,你怎么出去那我就不管了……”哎呀,抓起花篮就往墙犄角一扔,粉玫瑰像些扭断了脖子砸破了脸的小娃娃头。“站到墙角去!把双手搁到后脑勺上!”都是因为一颗星,一颗星在上头照着,在前头晃着。“我跟他握过一次手!”那颗黑痣真恶心!呸!为什么今天不是她,干脆让她不光握了一次手还……还……还……一吨,两吨,三吨,一方,两方,三方,爱露丽娅,“爱露丽娅洗个澡!”“读者投书本报,要求有关部门处理!”恶心,恶心、恶心……怪,什么东西在一转,又一转,什么东西在一闪,又一闪,苹果,刀子,刀子能削东西,刀子架在脖子上,凉飕飕的,刀刃都压在血管上了,往下一压,喷出来了,喷出来了,全是红的。黏糊糊的,哎呀,该挨一刀的不是我,是他,是他,是他!是谁?谁?他在哪儿?在哪儿?星星在哪儿?那颗害人的星,害了我,还要害我爸,害我们全家,一直害到表姐……怎么,他就在那儿,就在眼前,怎么会呢?他不在床头的墙上,不在那个厚皮簿里,他就在那儿沙发上坐着,还……还在干什么?啃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像扔到墙犄角的粉玫瑰,像娃娃头,像我的心……
穴头哪看得透她意识的恢复和潜意识的涌动,穴头只是慢慢地削着那只苹果,小心翼翼地不使那削下的果皮断裂,仿佛在进行一种技巧表演。他见歌星啃苹果啃得越来越自如,便知歌星已大体恢复到常人状态,便压低声音对歌星说:“你也太荒唐,怎么上了床还不把名字问清楚……现在我们怎么办?还能随她去她家取盒带吗?即使我们坐在taxi里不上楼,等她,经过了这么一场折腾,她还能把盒带再送下来?她家里人,她的邻居、同学,要看见了我们,尤其是认出了你,那万一她老子死不开窍,接着那五张照片愣不下批件愣要调查个水落石出,那不一薅就把你薅出来?你赖也赖不掉……怎么办呢?总得想个万全之计!盒带的事儿现在倒其次了,大不了你‘损了夫人又折兵’,晚上挣扎着真开口唱。可她这样子能回家吗?怎么把她送回去呢?……”
歌星吃了大半个苹果,神智竟也恢复了大半,穴头的议论他全听明白了,他斜睨着已然完全无清丽纯真神态可言的姑娘,只觉得嫌厌,乃至于憎恶——是她自己闯到这包房里的,是她赖着不走的。那记者怎么说的来着?公众的共享物?少男少女的青春大玩偶?他妈的不是我占有了她而是她占有了我,不是我玩了她而是她玩了我,不是我诱奸了她而是她诱奸了我,而且就她那方面而言,甚而可以说是强奸!他妈的!她比那群黑帮还可恶!她是从哪个墙缝里爬出来的土鳖虫儿!她让我一损失就是三方!损失的还不只是钱!活该她爸接着那五张我只有背影儿的照片!活该她丢人现眼!还有,还有那条金项链呢?金项链在哪儿?那可不能让她带走,他妈的,十足的臭婊子!……
歌星想到这儿,也便脱口说了出来:“金项链呢?我那金项链呢?”
穴头便暂且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去从那茶具柜上的三堆东西里捡出那根金项链,扔给歌星,一边说:“对了对了,还是你收回为好,于你于她都好……”歌星接过金项链,便本能地系回到自己的脖颈上。
穴头便又坐回去,继续削苹果,削得越发小心。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就别露面了,我把她带到楼下去,给她叫辆taxi,我也不跟着,让司机把她送回家去……”
“她家在哪儿?”歌星吃完了苹果,思维恢复到完全正常。
“别急,有办法……”穴头又搁下刀和苹果,去那茶具柜,从黑帮留下的属于那姑娘的一堆东西里找出了一个学生证。那学生证上既有学校地址也有家庭地址,穴头便说:“好办,我抄个纸条儿,递给司机,就说她突然很不舒服,咽喉炎,说不出话,请先按这个地址把她送回家去……”
“干脆就别送她回家,你直接把她送到医院去算了,给她挂个号,让她自己在候诊室等着,你就离开。大夫一叫她,她也许就清醒过来。然后,无论她回家也好,真的发作起癔症也好,晕倒也好,就都没咱们事儿了,她也出不了危险……”
“咦,你还真乱中有智,刚一恢复人样儿就出来个鬼点子!成,就这么办!不过,还是先请她吃完这只苹果再说……”
于是穴头削完了那只苹果,连续不断的果皮落到玻璃茶几上,恰似一条花蛇。他一手将苹果递向姑娘,一手暂时还拿着小刀。
她坐在那里依然蜡人般的凝滞。其实她的意识不仅在渐次恢复,而且从潜意识上也浮出了较明晰的思维。穴头和歌星的对话不仅如沙石般撞击着她的耳膜,令她有一种痛楚感,而且她渐渐明白他们竟然在设计如何将她摆脱掉。她嘴角渐渐现出一个隐隐的冷笑,她的双眼只盯着穴头手中那把小刀,那亮闪闪的刀尖仿佛在无声地发出召唤。她的一颗心不再是石头,不再是冻蜡,不再是任人削皮的苹果,而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把血液迅速还原到她最需要的地方……
“你好受点了吗?”穴头蔼然地对她说,“先吃个苹果,定定神吧!”
她突然伸出手去,穴头全无防备,以为她是接那只削好皮的苹果,谁知她竟是一把抢过穴头另一只手中的小刀,并且毫不迟疑地、迅雷不及掩耳地跳起来,举着那把小刀用力地朝歌星刺去。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