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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啊,你日夜地流……
你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流。
1
“你kiss我呀!吔,你啷个那么宝气呀?”
她比我大一岁。那一年——1949年,她十一岁,我十岁。
正当炎夏,山城市区像刚揭开盖的蒸笼。我们住的近郊稍许好一点,但一跑出树荫儿,汗水也要顺着鼻尖朝下流。
那一天中午,她和我站在黄桷树下。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一件奶黄的连衣裙,领口、袖口、裙裾都镶着很宽的白绉纱。她的两条长辫儿朝上卷起来,用玫瑰红的缎带扎住,活像有两只红蝴蝶衔住了两个黑环儿,停在了她头两边。她那长圆的脸儿泛着红光,一再固执地命令我说:“kiss呀!kiss我呀!”
“做啥子要kiss嘛!”我不肯。
“吔,我们就要bye-bye了呀!”她把脸凑拢我的嘴前,顿着脚,眼睛一眨一眨地期待着。
我鼻孔里充满她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我埋下脑壳,望着自己用力抠地的右脚,喃喃地说:“我不会嘛,不会kiss嘛!”
“唉,你个广广!”她从裙兜里掏出个小玩意儿,塞到我手里,“你再看嘛!你啷个学不会嘛!”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小圆筒儿,外壳是塑料制品。在那个年月里,塑料被叫作“化学东西”,是一种高级得不得了的玩意。我闭拢左眼,把那圆筒儿凑拢右眼,于是透过镜片,我就看见了一幅放大的、鲜艳五彩的电影镜头:一对外国男女,正在热烈地亲嘴儿。我知道那就是kiss,而且我很容易学会kiss,可不知为什么,我硬是不好意思……
“咂!”她却不等我看完,已经kiss了我一下,待我把那小玩意归还她以后,她便摆出一副女皇的神气,斜睨着我,等我行动。我终于鼓起勇气,凑拢她的脸蛋,kiss了她一下。她“嗤”地笑了,并且狠狠地杵了我胸脯一拳,转身便跑,一边喊着:“撵不上我啰!”我拔脚便追了上去……
那时候,在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的筹备工作已经接近就绪,可是这溽热的山城还没有解放,在大坪那里,还在公开枪杀共产党人,而像我和宣莉莉这样的孩子,对身处的这种历史的转折还全然无知……
我们在葱绿的山道上奔跑,跑过一丛丛芭茅草,跑过竹丛掩映的“吊脚楼”,跑过卖炒米糖开水和麻辣凉粉的摊儿,一直跑拢她家公馆那粉白的后墙……我终于撵上了她,抓住了她那连衣裙的后领口。她快活地躲闪着、摆脱着、尖叫着……
“呀!西洋镜滚落了!”她忽然顿着脚惊呼。我朝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她那粉红的小圆筒儿从她的裙兜里掉出来以后,正像小动物般一蹦又一蹦地朝坡下的灌木丛中落去。
“咋个办?我茭茭哥哥又该掘我了!那是美国人送给他的,他耍了好久,我过生日那天他才送给我的哩!”宣莉莉着急地说。她等那“西洋镜”消失在坡下的灌木丛中以后,便命令我说:“你给我去捡回来嘛!”
我望望那陡峭的山坡,望望那长满尖刺的灌木丛,拒绝她说:“我才不去呢!”
“都怪你!”宣莉莉一连串地顿着脚,“你顶坏了!”她嘴角一歪,又一歪,歪了几下以后,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宣茭茭出现在我们身边。他当年大约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和宣莉莉不是一个妈妈生的,长得一点都不相像。他在练身房里练出了一副健美的身躯,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雪白的夏威夷短袖衫,他那露出的胳膊皮肤白皙,肌肉茁实,浓眉下一双银杏眼,脸上红扑扑的。
宣莉莉一见他来了,立刻黏到他身上撒娇,告我的状。宣茭茭用细长结实的手指替她揩着眼泪,劝她说:“丢个西洋镜算啥子哟!明天我们把这公馆都要丢啰!莫‘商女不知亡国恨’嘛!”宣莉莉一赌气,跑回公馆去了。宣茭茭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把手按到我肩膀上,跟我说:“嘉娃,我们家明天就飞啰!”
我仰望着他,觉得他很像电影上骑马搭救美人的男士,漫不经心地应着:“嗯,晓得。”
“你们家啷个不飞了呢?”他问我。
“我妈让疯狗咬了呀!”
“那狗真是疯狗吗?”
“爸爸说,这江边的狗十有九疯,妈不留下来打针,二天发了狂犬病,骇死人!”
“你们留下来,二天共产党来了,你爸爸他脱得了手呀?”他关切地问。
“爸爸说,妈在慈济医院打完了针,我们就躲到乡下去。”
宣茭茭不再说什么。他眯起眼,朝江面上望去。江面上游动着些补了疤的灰帆,一只海关的汽划子正从那些灰帆中穿出来,拖着一条长长的水纹。看不见江边拉纤的人,但一阵阵传来他们忽高忽低的号子声,那扬起来的尾音满含凄凉,让人心里头不得安逸。
宣茭茭望了那么一阵,仿佛偶然想起似的又问:“冯有他天天开吉普车送你妈去慈济医院吗?”
冯有是宣茭茭、宣莉莉他们爸爸和我爸爸做事的那个衙门的司机。他比宣茭茭大两岁,我叫他冯大哥。头年的春节联谊会上,冯大哥和宣茭茭赛过拳击,两个人都那么健壮,不过冯大哥黄黑似铜,脖子粗壮,而宣茭茭白实如玉,腰肢细长。他们赛满十个回合,也没分出胜负。临下擂台的时候,他两个身上都像被水浇过,眼睛里都像冒火,互相恨了好几眼。观看比赛的小观众们,后来分成了两派,一派崇拜冯大哥,一派崇拜宣茭茭。
“冯大哥天天开车送我妈去慈济医院,”我回答宣茭茭说,“爸爸陪她去。”
“你为啥子不跟着去?”宣茭茭又问。
“爸爸不许我去。”
“你妈妈为啥子不住到医院里去呢?”
“爸爸说,兵荒马乱的,慈济医院不收住院的了,住倒起也不安逸……”
“哈,冯有成了你们家的勤务兵了!”宣茭茭的巴掌把我肩膀按得好痛,他笑着拍了我肩膀一下,才抽开了巴掌。他一定知道了我是属于崇拜冯大哥那一派的。是的,尽管我也喜欢宣茭茭,可我更热爱冯大哥,因为冯大哥从来不像宣茭茭这么盘问我,好像我对大人们的事都该晓得……
“你见了冯有,跟他说,明天一早莫误了我们的事——我们天麻麻亮就要上飞机场哟!”
“晓得。”
“好,耍去吧!”宣茭茭用巴掌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势赶忙朝自己家跑去。
2
跑到一条石梯坎的头上,迎面来了冯大哥。
冯大哥刚从嘉陵江里头游完泳,只穿着一条黑短裤儿,打着个光胴胴。啊,冯大哥,你是我童年时代的天然崇拜对象。我崇拜你那黄黑健壮的身躯。没有人对我进行过理性的指点,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宣茭茭的那种从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健美姿容,是比不上冯大哥这种从风吹日晒的劳作中锻铸出的形态的。冯大哥那突起的胸大肌、肱三头肌和肱二头肌,比例上也许不如宣茭茭那么标准,然而其中涌动着的力与美,至今仍令我醉倒。童年时代的崇拜对象是罩着一圈灵光的,后来我结识了多少健壮英俊的朋友,他们再没有一个人能唤起我童年时代对冯大哥的那种纯洁执着的崇慕。
我离冯大哥五步远便蹦了起来,他及时地响应了我,于是我一下子便挂在了他弯起的右臂上。我把双手十指紧紧地扣着,两只胳膊像个环儿吊在他那坚硬挺凸的臂弯中,双腿撩起离地,于是他用左手推了我一下,使我荡秋千般在他臂弯下晃荡起来。
蓝天白云,绿树红土,洋房陋舍,远山近水,都在我眼前左倾右斜地变幻着,那是我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刻之一。啊,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你在那强有力的长兄的臂弯中,伴着畅快的笑声,逝去多久了?
记不清吊了多少时候,也许仅仅一分钟,也许凝聚住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我从冯大哥的手臂上掉了下来。冯大哥胸膛上还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干的水珠儿,闪着晶莹的光。他那宽脸盘上全是笑容。我听见他问我:“刚才你在宣家公馆后门吧?宣大少爷啷个抓到你肩膀不放?他欺侮你了吗?”
冯大哥真是好眼力,刚才他怕还在梯坎底下的江边吧?他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他不敢欺侮我。”我望着冯大哥,知道我是有靠山的,便挺起腰杆宣布,“哪个敢来欺侮我呀!”
冯大哥望坡那边,在一簇互相拥挤、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后面有个仓库,我家就住在仓库前院的灰砖小楼底下,冯大哥的车库也在仓库里。从仓库院里,冒出缕缕蛋青色的炊烟。
“小老少,你该回屋头吃晌午了!”
“架起我走!”我迫不及待地请求着。有时候,冯大哥会把我一把抓起来,让我骑到他肩膀上,双手抱住他脑门儿,架着我走好长一段路,可是这天他摇摇头说:“你个人回去吧,我还有丁点儿事情要办。”
我只好和他分手了。朝屋头走了几步,我扭回身叫住他,叮嘱说:“你今天还要送妈妈去打针啊!”
他转回头说:“那还忘得了么?”
我又叮嘱他说:“人家宣大哥说了,让你明天一早麻麻亮就去给他们家开车,送他们去飞机场!”
这回他没有转头,只是一边沿着青石板拼成的车路朝前走,一边说:“那我敢忘呀!”
我顿时觉得肚皮饿了,连忙朝我家跑去。
3
还没跨进饭厅,就闻见一股不寻常的气味,那是每逢请客时才会飘出的一种麻辣油腻的菜香。我赶忙跑进去,请客用的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彭娘——我家的老妈子,就是今天北方称作保姆的人——正在整理着筷子、酒杯。
“彭娘!”我跑拢桌前,使劲吸了口气,宣布说,“饿死我了!”说着便伸手去拈冷盘中的麻辣牛肉。彭娘“啪”的一声把我的手打开,训我说:“惯适得更像猴儿了!大人还没上席,你倒伸爪爪了!咦,那爪爪怕长起壳壳了,还不快去洗干净,要不等到起吃你老子‘板栗’!”她嘴里虽这么说,手里倒往我嘴中送进一块缠丝兔儿肉。我嚼着那香喷喷的兔儿肉,洗手去了。
洗好手,见饭厅里仍没有大人入席,我便好奇地跑到小客厅门口往里探头——怪,并没有人;于是我便跑到爸爸妈妈的卧室——咦,原来他们和客人都在那里。
客人不是生人,就是宣莉莉的爸爸和妈妈。我很奇怪。宣莉莉和她哥哥怎么都没提起他们爸爸妈妈来我家做客的事。他们往常来了是只在客厅里坐的,今天怎么进了卧室?
我进去,溜在门边,一时大人们都没看见我。他们正说着大人话,我也听不大懂。好像宣莉莉的爸爸妈妈是来辞行的,可他们为啥子非要妈妈把腿上那狗咬过的伤口给他们看看?
我记得很清楚,爸爸满脸忧愁地对他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国事家事都说不得了……唯愿你们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将来我们辗转找去,还要靠你们收留……”
我也记得很清楚,妈妈一边解开小腿上的绷带、揭开纱布给他们看那狗咬过的伤口,一边唉声叹气地说:“宣太太怕见红,快闭上眼吧……我这也是命中注定,不是害狂犬病死,就是让共产党清算……挨过一天算一天吧!”
宣先生在沙发上挪动着魁梧然而已经发胖的身躯,低声地说着什么劝慰的话。宣太太坐在床边,她很像月份牌上画的那种娇小玲珑的美人,细细的眉毛微微抖着,手里捏了块麻纱手帕,轻轻地擦着眼角,只听她悲悲切切地说:“谁想到这就要生离死别……以后是音信难通了,各自保平安吧!”
当时我莫名其妙,只盼着快点开饭。
大家终于都坐到饭桌上,动筷子了,气氛才稍见活泼一点。我只顾拣好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大人们的话简直没有听、更记不住,只依稀记得宣先生问起过冯大哥:“冯有他开车子稳当吧?”
爸爸点头说:“稳当的。车是掉了牙的车,路是长了疮的路,他倒还得行。这三十多天去慈济医院打针,来回都平安嘛——唉,还得再打七十来天针,才能防掉狂犬病,造孽呀……”
也依稀记得妈妈问过宣太太:“茭茭跟你们一道走吗?”
宣太太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并非亲生的茭茭,瞟了宣先生一眼,撇撇嘴角说:“一道走。什么都有他一份啊。”
他们吃了饭、喝了茶便告辞,在大门口爸爸妈妈又跟他们说了好多话、鞠了好多躬。爸爸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很疲劳的样子。妈妈立刻回卧室去了,她说要再睡一觉。爸爸进屋喝了杯茶,就往后院仓库去了。
我很无聊。我跑到灶房去,彭娘正卷起袖子在洗碗,我缠住她说:“给我讲个故事!给我讲个故事!”
彭娘没给我好脸色,她烦躁地说:“小老少,你莫在这里磨人!晓得你们这日子还过得到几天?你是小鬼不知阎王爷愁!……”
我见她很厌烦的样子,便一溜烟地从灶房后门跑了出去,惊动了几只肥鹅,它们不满地“嘎嘎”叫着逃开了,于是拐了几个弯儿,我便来到了仓库一角的草丛中。
这草丛里主要是散发出强烈气味的山蓟,还纠结着许多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有我半人高。这是仓库大院中的一个死角,除了院里看门的大狗花儿和彭娘养的鹅儿有时候到这里扒一爪、啄一嘴,简直没有什么人来。可是自从学校提前放了暑假,并且无限期地推迟开学以来,我经常摸到这死角来玩耍,并且,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在那草丛中间,有几块布满青苔的石板,把那石板用力揎开,下头就冒出一股凉飕飕的阴湿的气味来。那下头是什么呢?一口井?一座烂了棺材的坟?还是一个神秘的仙人住的洞穴?我几次想把边上的一块青石板彻底揎开,看个究竟,可总揎不动。我曾起过让冯大哥帮我揎开的念头,但一离开那草丛,我也便常常把那青石板忘记,所以总也没向冯大哥提起。
山城闷热的下午,从江那边传来轮船喑哑的汽笛声。一行白鹭,若无其事地从高高的灰蓝色的天空飞过。它们一定和我一样,全然不晓得当时世界上正发生着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事。我烦闷无聊,坐在草丛当中,任蚱蜢跳到我膝盖上,呆呆地看一条发着油光的红蜈蚣扭进一块圆石头底下……
4
我觉得浑身被一张黏糊糊的网缠住了,同时,听见了一种狂躁的狗叫声。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歪在青石板上睡着了,蚂蚁爬进了我的圆领衫,蚰蜒在我腿杆上扭动,而一群蠓虫儿正绕着我脑壳飞,大概有的已经钻进了我的头发。我跳起来,掸头发,顿脚,又把手伸进圆领衫,前胸后背抹了又抹。我想,一会儿爸爸妈妈见了我,不知会多恼火呢!这时狗叫声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花儿在叫,它为啥子要这么展劲地叫呢?是有人来抢仓库了吗?这仓库现在除了几个轮班看守大门和库房的半老头子,还有我们一家,简直没有多少人了。当然,人少不怕,只要冯大哥在,谁敢闯进来捣乱?可这会儿冯大哥来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狗叫声平息了。我继续驱赶着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隔了一阵子,弄得差不多了,我刚想拔脚回前头去,忽然从墙角那边转出来一个人,一身奶黄的连衣裙,是宣莉莉!宣莉莉的爸爸官儿比我爸爸大,她跑进这“仓库重地”谁敢阻拦?看门狗花儿不识抬举,叫了一阵子,看门的人这时候不知在怎么掘它呢!
“嘉嘉!”宣莉莉叫着我的名字,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喜出望外地说:“到处找不见你,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找起来的?”
“我先跑到你们屋里头,就你妈妈在,她就要坐车去慈济医院打针,不见你落屋,捶起桌子说你不落教!我说帮她找你,找到灶房,彭娘说你怕还在这边耍,我就跑来了!”
“你看妈妈那样儿,怕是要罚我吧?”
“罚!”她肯定地说,“怕要罚你腿杆打弯弯,罚得你眼睛爆金花花哩!”
我知道妈妈不至于那样罚我,可我毕竟不愿意这就走回去挨训,所以犹豫着。
“莫怕,”莉莉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反正也是罚,你就跟我多耍一阵子好啦!”
“耍啥子呢?”我挠着头发,那里面还很痒痒。
“啷个耍都行,”莉莉告诉我说,“反正我不高兴坐到屋头。茭茭哥哥骇死我了——他把一屋子瓷器、玻璃缸子都挞得稀烂,还抱起脑壳瓮声瓮气地哭!”
“我不信!”我想不出宣茭茭那么个侠客样的壮汉哭起来会是啥子样儿,更不明白他为啥子要挞那些东西。
“茭茭哥哥说,不能把那些带不走的东西留给他们……磁片儿把他的手都割破了,血抹到脸上,红得骇人!他说,我们早晚还是要回来的……下一回赛拳,他一定要赢!”
“你爸爸啷个不管他呢?”我问。
“爸爸不在屋头,”莉莉凑拢我耳边,小声对我说,“爸爸进城头办大事去了……昨晚上我起来坐罐罐,听见爸爸跟妈妈说的悄悄话,我们一飞走,重庆就要燃大火哩!”
可我对她爸爸她妈妈说了什么悄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
“你说吧,我们啷么个耍法?”我觉得应当回到“正题”上。
“啷么个耍法都好,”她也不再提家里的事,皱起眉头,想了想便说,“我们藏猫猫吧!”
“好嘛!”
于是我们“石头、剪刀、布”,我的“石头”砸了她的“剪刀”,该她找我。
我让她到墙角那边去蒙起来,她去了。
“好了吗?”她在墙角那边叫。
“没好!”我先想蹲到草丛里去,又想拐到另外一堵墙后……
“好了没有哟!”听得出,她一边叫还一边顿脚。
一定不能让她找到。我猛然心生一计,于是便跑拢青石板边,拚命揎顶头的一块青石板……
“你啷个搞起的嘛!”莉莉等不及,已经找来了,她看见我正费力地揎那石板。
我把双手一松,石板訇的一声落了回去,但并未复位,而是露出了一条缝缝。
“呀,这底下有个洞洞嘛!?莉莉弯下腰,双手撑住地,贪婪地朝下窥望着。她的好奇心比我更甚!”
几分钟以后,我们不但合力揎开了一块石板,还趁彭娘不在,从灶房里偷来了一只手电筒,双双下到了那洞里边!
原来石板揎开以后,就露出了一道石梯坎,顺那石梯坎下去,就是一条窄窄的、一人多高的黑巷巷……
黑巷巷里蒸腾着一股阴冷的霉气,身子挨到的巷壁滑腻腻的。我有点害怕了,可我不愿意头一个露出害怕的意思,便故意咳嗽着问:“莉莉,你吓倒起了吧?”
“哪个吓倒起了,我才不怕呢!”她嘴里这么犟,挨着我的身子,却在簌簌地发抖。
“莉莉,你吓得打抖抖哩!”
“哪个是吓得?我冷!走!再往里头走!”
她挺起腰杆,硬撑起往里走;我抢在前头,用手电筒照着前面。
呀!那是什么?我俩不禁同时停住了脚步,本能地紧紧靠在一起。我俩的心一同咚咚地跳着,仿佛耳边有一面看不见的鼓。
在我们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道直上直下的窄窄的黄光,这黄光时明时暗,显得十分神秘、恐怖。
“好吓人呀!我们回去吧!”莉莉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我去看!你跟倒我!”我觉得这是一个显示我的勇敢,以及表现我可以保护她的最好机会,于是便挺起胸,朝那条闪动的黄光走去……
5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惊诧的时刻之一。
我走拢那道闪动的黄光,才发现那是一道门缝,我趴在那厚厚的门上,感到那似乎是两扇冰凉的石门;我把眼睛凑拢那道门缝,于是我就看见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当中倒搁着三只装货的木箱,中间那只木箱上燃着一支蜡烛,那烛苗时伸时缩,所以那黄光时明时暗;两边的木箱上坐着两个人,他们脸上布满阴影,乍看上去模样好骇人,可再仔细一看,我的心就不禁重重地一抖——
啊!那是冯大哥和爸爸!
好奇怪啊!冯大哥啥子时候来的?怎么跑到这地下室里来了?爸爸平时虽说对冯大哥很客气,特别是妈妈被狗咬了以后,要靠他天天开车去慈济医院,所以似乎更比平时亲热;但爸爸毕竟是个官儿啊,这么大个仓库都归他管呢,他在冯大哥面前,从来总是端起架子说话的,怎么这会儿竟随随便便地跟冯大哥坐在这么个怪地方,两只拳头托住下巴,好像在注意地听冯大哥说着什么?冯大哥他好不客气!他难道在赏爸爸吗?他怎么站了起来,对爸爸指手画脚呢?爸爸的官儿比他不知大多少,现在怎么倒成了个广广,巴巴实实地听他讲话呢?……
我睁圆双眼,费力地从那门缝朝里窥望着,一时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可是忽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贴紧了我的脸蛋。我这才意识到还有莉莉跟我在一起,她就蹲在我身旁,她的发辫贴到了我脸上。她一定也在从门缝往里窥视,并且一定同我一样吃惊!
……我们看见,我爸爸后来也站起身来,也激动地打着手势,好像在同冯大哥冲壳子,可是冯大哥拼命地摇头,显然是不赞成他说的话……后来,当中那个本箱上的蜡烛不知怎么的突然熄灭了,顿时我们眼前一片漆黑。我听见宣莉莉本能地站起身来,朝巷外跑去,我也不由得跟着她往外跑;后来我撞到了她身上,她回身一把紧紧地搂住了我;我感了她抖得像一只撞到网上的小鸟,我听见她小声地跟我说:“骇死我了!嘉嘉,你带我出去!我要出去!”
我们终于回到了地面上,我们并没有商量,可是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搬动那青石板,让它复了原位。我望着宣莉莉,她简直完全变了模样。她那身漂亮的奶黄色连衣裙搞得又皱又脏,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污迹,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手上还碰破了一点皮;我发现她也惊异地望着我,肯定我的样儿比她还要骇人……那时天光已经转暗,夕阳的紫红余晖把青草都变了颜色,从不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抬滑竿的苦力哼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以及滑竿的颤动声和苦力的脚步声。我两个带着一种童年人不能消化的人生体验,在那么一种气氛和声响中,呆呆地那么对望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把她带到灶房后门,趁彭娘去喂鹅的工夫,一同在压水机那儿尽可能拍去了身上的土、洗净了脸上、手上和脚杆上的污迹,当我们跑到我家小楼前的枇杷树下时,正看见冯大哥开着小吉普车驶出了院门。
“我明天一早就飞走啦,你再kiss我一回吧!”莉莉恳求我说。
我毫不犹豫地亲了她脸蛋一下。
“bye—bye!”她一边招手一边跑去了。
“bye—bye!”我也朝她招着手。
……从她飞走以后,我们整整三十多年再没见面,也不通音信。然而第三十一年过去,她以美籍华人学者的身份回到中国,她向接待部门提出的头一个要求,就是要寻找和会见我这么一个人。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见到我顾不得问好,头一句就是……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
6
热。
我热醒了。我的凉床摆在面江的阳台上。江水在静夜里不间断地喘嗽着,仿佛它也热得莫奈何。山城熄去了大部分灯火,只有高处低处、这头那头,闪烁着些昏黄的光焰,仿佛歇息在远处村子里的猫头鹰那半睁半闭的眼睛。雾的精灵已经开始在编织它那灰色的网,好在一早层层叠叠地把山城罩住……
我只穿条小短裤儿,还是热得恼火。身下的席子全是滑腻腻的汗水。我不愿意躺在那儿了,便坐起来。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我又离开了阳台,穿过饭堂,踮起脚尖经过了爸爸妈妈的卧室门外,出了廊子,下了一架跨过深沟的木桥,来到了院子里。我站在枇杷树下,一眼便看见了值班的癞子阿寿,他正坐在通向后院仓库的砖亭边。真讨嫌!那回冯大哥跟茭茭斗拳,偏他在我身边为茭茭怪声叫好……啊,没关系,原来他坐在那竹椅子上睡着了,脑壳歪向一边,嘻开嘴巴,嘴角上挂下一串口涎……我蹑手蹑脚地经过了他身边,溜进了仓库院。我一径跑到了车库,啊,冯大哥就在车库前的廊子上,铺了一张席子,枕着从吉普车里搬出来的椅垫,睡在那里——平时冯大哥并不睡在我们家所在的这个仓库大院里,正像平时癞子阿寿也不睡在这儿一样,他们在离这儿三里多外的地方另有单身宿舍——冯大哥是为了一大早好为宣莉莉他们家出车,临时来车库住的。
我还没跑拢冯大哥身边,冯大哥就像鱼儿般从席子上蹦了起来,原来他也热得睡不着,尖着耳朵靠在那里发闷呢。我叫了声“冯大哥!”扑拢他身边,他看清是我,把食指竖在厚嘴唇上“嘘”了我一声,这才小声问:“你咋个跑起来了!”
“我热。睡不安逸。我要找你!”我和他很自然地盘腿坐在了席子上。我要求着:“冯大哥,跟我耍会子吧!”
“啷个耍法呢?”冯大哥笑吟吟地望着我,“小声摆龙门阵吧!”
“要得!”我高兴地拍起巴掌来。
“嘘!”冯大哥又把食指竖在唇前,望望前面,问,“癞子没看见你么?”
我模仿癞子阿寿歪头嘻嘴打扑鼾的样儿给冯大哥看,冯大哥微笑了。他站起来,从事先预备好的一大盆凉水里捞出一条毛巾,拧了拧,让我站起来,先给我抹了抹身上的汗;又重新湿了一次毛巾,在自己的光胴胴上抹了几下,又把盆里的凉水撩了一些在席子四周,这才招呼我同他一起头枕着椅垫,面对面斜倚在席子上。他用一只略大一只略小的眼睛望着我,问我:“你要摆啥子龙门阵呢?”
我望着冯大哥粗壮的脖颈,那高高隆起的胸肌,伸手按了按他那青石板般坚实的臂膊,羡慕地说:“二天我也要长得跟你一样!冯大哥,你就讲你咋个练得像座铁塔的吧!”
冯大哥的眉毛抖了抖,眼睛眯起来了。我开头没发觉他好像不高兴,见他不开口,还是缠着问:“你讲嘛!讲嘛!”
他终于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简简单单地说:“我小时候哪像你,当少爷!我七八岁就跟到我爸爸在嘉陵江拉纤,后来……唉,不说了!练拳……你晓得我是怎么练的吗?我是让他们那些阔少爷找去当拳靶子,只许招架,不许还手,天天让他们打得浑身青一团紫一团,当了一整年,差点咬断了牙巴筋,才练出来的……要不是后来我学会了开车子,算是刚刚能够上台盘,怎么能参加那新年联谊会,又啷个能跟狗日的宣茭茭对阵?”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喘粗气,脖子上的筋鼓起好高。
我想到冯大哥这么恨宣茭茭,可是明天还要为他开车子,送他上飞机,心里好不是滋味儿。我望了望黑蒙蒙认不清星星的天空,换个题目说:“冯大哥,你给我讲个鬼故事吧!”
冯大哥吁出一口气来,声气变得柔和了:“讲鬼做啥子?不讲那个。我……给你讲只鸟儿的故事吧!”
“好嘛!好嘛!”我迫不及待地问,“啥子鸟儿嘛?麻雀?燕儿?老鹰?长脚杆鹭鸶?……”
“不大不小的一只鸟儿,说不清样儿,因为它在黑夜里飞,人家都看不清它……它飞呀、飞呀、飞呀……”冯大哥的声音变得和平日不一样了,听到起格外安逸。我把双手合拢,压在腮帮下,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了下去:“……飞了好久,它累,它热,它渴……但是它还是不歇气地飞、飞、飞,朝前头飞……”
“它为啥子不落到地上歇一下子呢?”我问。
“因为下头的地,像烧过的铁板一样,烫人哪,不能停,一停就要烧掉脚爪,烧坏翅膀,所以不能停。它必得勇敢地朝前飞、飞、飞……”
“那它飞到哪里去呢?”
“飞到一个好地方去。那个地方,天上是亮堂堂的,地上是又安逸又漂亮的,不像这里一样,看上去黑沉沉,挨到起烫得莫法活……”
“那地方远不远呢?”
“原来远,而今越来越近。说来你怕不懂,这鸟儿朝那地方飞,那地方也朝这鸟儿身子底下跑!”
“地方咋个会跑呢?”
“会!你家请客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不是要铺块白布吗?那酱油汤汤落到那桌布上,开头是个圆点点,后来呢?不是就洇开来,变成一片了吗?我讲的那个好地方,也是那样子,从一个两个三个圆点点,洇得越来越大,洇成一片……”
“哈!”我觉得很有趣,而且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那鸟儿不用飞就是了嘛;就张开翅膀停在天上,等那好地方送到脚爪底下,就行了嘛!”
“不飞啷个行呢?”冯大哥不同意,“还是要飞,朝前头飞!”
“后来,那鸟儿飞到没有呢?”
“当然飞到了,啷个能飞不到呢?好多好多鸟儿都飞到了!”
“后来呢?”
“后来吗?鸟儿当然还要飞,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冯大哥笑吟吟地望着我问,“好不好听呀?”
“好听好听!就是太短了!再摆个长点的嘛!”我伸出手摇他的肩膀,求他。
“哎呀,歇一会儿再摆吧……”冯大哥随口说,“你也给我摆一个噻!”
我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摆个啥子呢?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值得讲给冯大哥的故事。在这种情况下,下午同宣莉莉在地道中的一幕才回到了我的心中——确确实实,就我当时那么一个顽童而言,这种事是过去了就甩到脑壳后头的,只在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把它讲出来——我笑了一笑,嗽了嗽喉咙,便讲了起来:“今天下午呀,我跟一个……小仙女儿,我们两个一起藏猫猫。好,该我藏,她捉,往哪档藏呢?我看见几块青石板板,青石板板底下说不定有个洞洞,好,我就往那里头藏……小仙女她好厉害,不等我藏就捉到了我……后来,我跟小仙女就一起揎开了那青石板板,一起下了那个洞洞……”讲到这儿我盯着冯大哥咯咯咯笑了,“我们在黑洞洞里走呀走呀,看见了一道黄缝缝,我们趴在那黄缝缝里头看呀,嘻,就看见了两个……神仙!”
冯大哥霍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得溜圆,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由得也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他。他把两只大手落到我肩膀上,声音不大,可很严厉地问我:“你跟宣莉莉下午跑到地道里头去了?”
我点头:“嗯。我们看到你跟爸爸在地下室里头说话。”
冯大哥的厚嘴唇抿得成了一道笔直的薄嘴唇,胸脯上的肌肉绷得铁硬。他问我:“你为啥子不早说?”
“嗯……”我回答不出来。我难道该早些告诉他吗?如果我知道这件事对他那么重要!
“宣莉莉她啷个说?”
“啥子啷个说?”
“她后来啷个跟你说的?她要去告诉她爸爸妈妈哥哥吗?”
“她没说。”
“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不许她跟别个说?”
“……没有呀!”我感到事情不妙了,可我还是不懂,我单觉得不该让冯大哥这么着急,而且我从他眼神里觉察出他不像刚才和以往那么喜欢我了。我和宣莉莉下午的行动一定让他很恼火,早知道这样……我本可以不去揎那青石板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呀!
冯大哥恨了我几眼,抽回了手。他变得很焦躁,可来回踱了几步以后,他仿佛不再恼火了。他站在席子上,歪着头,不知是在倾听什么声音,还是在想什么心事。我知道自己惹恼了他,不知该怎么办,便木怵怵地站在那里。
“小老少,”他仿佛终于听见了什么,或者想好了什么,走拢我身前,望着我说,“你要答应我,这个故事,除了对一个人,再不要对别个讲!”
我甘愿为冯大哥粉身碎骨,这个要求简直太轻太小了,我点头的时候下巴都抵到了胸口。
“你马上跑回去——莫让癞子发觉——跑到你爸爸屋头,叫醒他,对他讲!”
“妈妈呢?要不要跟她讲呢?”我想到刚才冯大哥说的是“除了对一个人”,可爸爸和妈妈是在一起的啊!
“就跟你爸爸讲——你把他叫到小客厅里头,跟他讲。”
“好!”我立刻朝前院跑去。
我听见冯大哥在我身后轻声嘱咐我:“莫跑!轻点儿!”
我立即变得蹑手蹑脚,但速度不比跑步慢。
7
我刚跑拢我们那座小楼,跑过枇杷树,过了那道小桥,院门口的花儿忽然叫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问一答的声音,紧跟着大门就哐啷哐啷地给拉开了。在静夜里,这所有的声音都显得很响,显得惊心动魄。
我正扭过头去朝大门那边望,并且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爸爸已经出现在我身后。他穿着睡衣,手里握着一个电筒。他把电筒朝门口那边照去,大声地问:“什么人?”
“吴伯伯,是我呀!”进来的那个人大步向我们走来,这时候狗还在叫着,门口值班的人关着大门,大门又哐啷哐啷地响着。
我猛然想起了冯大哥交给我的任务,便回头揪着爸爸的睡衣,踮起脚对他说:“爸爸,你听我讲个故事!讲个故事呀!”
爸爸对我挡在他面前已经很吃惊,听我缠住他说这样的话更为诧异。而且他大概把我的话听成我要他给我讲个故事了,他简直是气愤地瞪了我一眼,用手背把我推到一边,迎着那个闯入的人走了过去。
“吴伯伯,是我呀!”来人走得更近了。原来是宣茭茭!
“啊,茭茭,你——”爸爸显然非常吃惊,他迎上去问,“你怎么——?”
“吴伯伯,家严让我来的——我们打算早点去飞机场。”宣茭茭走拢爸爸身前,微笑着说,“真对不住,打扰伯伯了。不过我们听到个消息,说是有的人昨晚上就跑到飞机场等飞机去了。伯伯想必也晓得,如今是手头有飞机票也未必上得到飞机——要去得早、挤得动才得行啊!……”
爸爸点着头:“那倒也是。”他伸腕看了看手表,“快四点钟了,赶早莫赶晚,对头。”接着便喊了起来,“阿寿——阿寿——!”
阿寿大概这才醒来,迷迷糊糊地应着:“老爷,在!啥子事?”
爸爸吩咐着:“你到后头去叫醒冯有,让他这就把车子开出来!”
“要得!”阿寿去叫冯大哥了。
爸爸又对宣茭茭说:“你进里头歇一下吧!”
宣茭茭摆手:“不了不了,车子一出来,我就转回屋头——他们都在客厅门口等起在。”说这话的时候,宣茭茭大概才看到了我,他招呼我说:“嘉嘉弟娃,把你也吵醒了!”
我没理他。我往爸爸身后躲。可爸爸却把我推到了他身前,拍着我肩膀说:“嘉嘉,还不叫你茭茭哥哥!你茭茭哥哥今天这一走,不晓得啥子时候才会得到了,快叫!”
我还是不理茭茭。茭茭却走拢了我身前,用手托起我下巴,笑嘻嘻地望着我说:“怕是还在发懵懂吧!嘉嘉弟娃,送你莉莉姐姐上飞机嘛。你虽这回不坐,离近了看看飞机也好啊!”
我仍然不开腔。爸爸似乎说着什么,但听不清,因为汽车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并且不一会儿,冯大哥已经把吉普车开到了离我们站处只有几步的地方。我看见冯大哥从车上下来,仿佛刚刚睡醒,他平静地望望爸爸和宣茭茭,一点也不恼火地问:“宣大少爷这就走吗?”
我希望冯大哥看看我,可他仿佛没感觉到我这个人的存在。我心里空落落的。
“这就走,”宣茭茭转身对他说,“冯师,辛苦你了!如今飞机不好赶,我们要早点启程。”我不懂宣茭茭为啥子对冯大哥突然这般和气。
“早点走好嘛!”我也不懂冯大哥为啥子对宣茭茭也突然这般顺从。
“等一等,”爸爸对他两个说,“我去换身衣服。我送一送。”
“不用不用,”宣茭茭连连摆手,爸爸也就并没有动。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宣茭茭突然把我一拉,对我、也对爸爸说:“让嘉嘉弟娃送送吧!我们莉莉刚才还在念他呢!”
我想挣脱,可是没用,宣茭茭干脆把我拎了起来。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拎我进了吉普车,让我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我简直就要叫喊起来了,可这时我听见冯大哥对我说:“嘉嘉听话,嘉嘉莫闹,嘉嘉要送莉莉。”
我本能地觉得,我既然已经让冯大哥恼火过,那么,现在他说什么我就该听什么。我便没有再挣蹦,只是呆呆地坐在宣茭茭的膝盖上。
爸爸大概进了趟屋,他从车窗递进一件汗衫,让我穿上,又嘱咐说:“送完了就乖乖地跟冯大哥回来啊!”
我“嗯”了一声。
冯大哥坐到司机座上,开起了车,大门又哐啷哐啷地响,花儿又汪汪地叫……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开进了宣家公馆。
我就好像被人给搁到了云雾里,恍尔胡稀,心里头好像堵住一堆蚯蚓。等到我稍微清醒点的时候,天色已麻麻亮,吉普车已经冲破雾气,在公路上颠来簸去。宣先生和宣太太坐在后座上,不时小声说点什么,宣莉莉坐在他们当中,我偶尔回头望去,只见她一直在打瞌睡——冯大哥眼睛只望着前面,专心地开他的车;宣茭茭呢,他那天好像格外喜欢我、爱我,在冯大哥旁边的座位上,把我搂得紧紧的。从他的胸膛里,沁出一股合着香皂气味的壮汉的气息……
吉普车在一个坡道上嗖地来了个急转弯,宣茭茭两只胳膊把我箍得更紧,也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冯大哥听:“噫吔,莫翻车啊——翻下坡嘉嘉才最划不来哟!”
冯大哥眼睛都不斜一下,只是开着快车。车轮掀起的沙土扑进了车窗,宣先生和宣太太咳嗽着,那咳嗽声里都透露出一种慌张担忧的心情;宣茭茭却沉着地坐着,只是稳稳地搂着我,把他的下巴抵到我的脑壳上。我觉得他是诚心诚意地保护我,仿佛我是个随时会被跌碎的瓷人儿。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想到这以后再见不到他那健身房里练出的和画报上照片可以媲美的健美身躯,看不见他在拳击场上的矫捷身影,不免有种舍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个kiss过我、说是刚才还在念我、而我又是被叮嘱特意送她的宣莉莉,此刻却像忘了我,一直不作声;我也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路上没搭过一句腔。也许,这又是我一生中最为不解的时刻之一。
吉普车终于开到了飞机场。那时候天算快亮了,当然还并没有出太阳。我只记得那里乱哄哄的,宣家一家子下了吉普车就慌慌忙忙地朝什么地方跑去。宣先生和宣太太左右牵着宣莉莉,还各自提着一只小箱子,宣茭茭手里提着两只箱子跑在了他们前头。我根本没看见什么飞机。
当我定下神来的时候,吉普车已经飞快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了。这时候我听见冯大哥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嘉娃呀嘉娃,要不是你在车上,刚才我就把这车翻到山底下去了!”
我吃了一惊,可没有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我问:“我还要不要给爸爸讲故事呢?我没来得及讲呀!”
冯大哥咬咬牙,责备地斜了我一眼,对我说:“你对哪个也不要讲了!”
他把车子开得更快,我看见路边一些推“鸡公车”的农夫惊惶地躲闪着,真担心他会把车子翻到山底下去。车子并没有翻,眼看离我们家不远了,冯大哥突然一个急刹车,我的脑壳碰到了前面的什么东西,碰得生疼生疼的。
咋个回事啊?
8
车刚停稳冯大哥就跳了下去,我才发现路边站着彭娘。她头上照例缠着厚厚的一圈白布,一脸惊恐,衣衫也不整洁。
我没听见冯大哥问她的话,只听见她说:“唉呀!啷个搞起的嘛!吴先生把我从床上喊起来,把一包银圆塞到我手头,说是不用我了,让我马上回乡下投靠我侄儿去——我要打整个包包带起走,他说不用了不用了,二天他再给我寄起去……我问他为啥子不用我了,为啥子这么急疯疯地赶我出门,他就是一句话:‘我咋个能亏待你呢?你快带起银圆走嘛,你走到侄儿屋头也就晓得我的道理了……’我就这么走起出来了……”
冯大哥只对她说:“你走了就对头了。你走了就莫回头。你记住吴先生吴太太他们的好处嘛,二天你无论如何莫说他们坏话就是了……”
彭娘还缠住冯大哥问:“你说这究竟是啷个回事嘛!未必他们要遭啥子祸事吗?是怕共产党天明打进院子来还是啷个嘛!那共产党就是来了,未必还找我老婆婆麻烦么?我还能帮他们说点好话嘛——他们待下人厚道哟……”
冯大哥不想听她唠叨,只是问她:“你走的那阵啷个样嘛?共产党总没打进去噻?别的啥子党也总没打进去噻?”
彭娘只是摇头:“啥子事也没有嘛!唉,鹅儿还没有喂,鸡下的蛋也顾不得捡……”
冯大哥不再听她的,跳上车来便开车。我想把头伸出车窗朝彭娘喊声“再见!”哪里来得及?彭娘只顾让车,她也没有看见我……
车子狂驶着,眼看离家近了,却突然放慢了速度,只见冯大哥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把额头几乎贴到前窗上,仿佛在用心地辨认什么,我也本能地朝前窗外望去,什么奇特的景色也没有啊,依然是那青石板铺的一段车路,依然是一簇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青瓦“吊脚楼”,后面仓库大院里我家那灰砖小楼旁,依然高高地露出大伞般的枇杷树……然而冯大哥一个急转弯,把车子猛地拐到了另一条路上,我叫了起来:“冯大哥,开拐了!”
冯大哥不理我,他额上挤叠出好多道皱纹,里头嵌满汗珠,继续朝岔路上开,离我家越来越远。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我又叫喊着:“我要回家!回家呀!”
冯大哥稍微减了减速,偏过头来,对我说:“你回不了家啦!”
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听见冯大哥严肃地对我说:“你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家里头了。你爸爸通知了我,让我们不要再进那个院子了。现在,我要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
我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哭着。
“不许哭!”我听见一声怒吼。这吼声使我一下子惊住了。我那混沌的、充满悔恨的童年时代,也许便结束在这一声怒吼中了。我不敢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偏头望着开车的冯大哥。
“你听我说!你要回答我的问题!”冯大哥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开始以命令的口吻同我说话。
我点头,并咽下了最后一声抽咽。
“你听到起——我让你下车,你就要下车!”
我仍点头,可是冯大哥也许是看不见,也许是他看见了仍然觉得不行,他大声命令:“你要给我回话!你听到起——我让你下车,你就要下车!”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应着。
“我以前教过你滚坡坡,是吧?”
“是!”
“你下了车,我让你滚,你就要往坡底下滚!”
“嗯!”
“滚到坡底下,你就往江边跑!”
“跑!”
“你要拼命跑,跑到泊木船的地方去!”
“去!”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带你去耍过的那只船?记不记得船上的那个老公公?”
“记得!”
“那只船的船篷篷上有块黄布补丁,歪倒起——你说一遍!”
“那只船的船篷篷上有块黄布补丁,歪倒起!”
“那个老公公姓詹,你叫他詹公公!”
“那个老公公姓詹,你叫他詹公公!”
“你上了船就跟他说:‘大哥让我来耍。’”
“你上了船——”
“是哪个上了船?”
“我上了船……就跟他说:‘大哥让我来耍’。”
“好,底下你听詹公公的就是了。”
“好,底下你——我听詹公公的就是了。”
冯大哥不再开腔。这时候,我才听出来我们车后面有一种声音,这声音虽然离得不远,但听上去很恐怖——是好几辆吉普车在开足马力追我们的车子,并且,忽然加进了一种由远而近的急速飞过的声音,显得闷哑而钝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枪弹的声音,许多年以后,当我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对银幕上的枪声总感到惊奇,因为在我个人的体验中,枪弹从头顶、身旁飞过的声音,并不是那样清脆尖啸,倒是闷哑而钝涩的……
冯大哥突然一个急刹车,大约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先听见他大吼一声:“下车!”又听见他大吼一声:“滚!”
后来我什么都没再听见了,我满眼浑浊的雾气,不记得我是怎么滚下坡,并且记不得我是怎么跑拢山下河滩,怎么倒在詹公公的船舱里的……
嘉陵江水,只隔一层舱板,在我火辣辣的身躯下奔流着……我那多雾的故乡,我那多雾的童年,我那多雾的亲人,我那多雾的嘉陵江啊……需得多么灿烂的阳光,才消得尽我心中的浓雾!
沉重的回忆,裹着浓雾的回忆,嘉陵江奔流多久,它就存在多久!
9
不记得我在气闷的舱底里躺了多少天。我昏昏沉沉,脑壳里头全是撕成碎片片的回忆,这些回忆每一片都刺得我心口疼,可我总不能把它们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詹公公不时来用湿毛巾给我抹汗,又用一把粗磁勺往我嘴里灌稀饭、鱼汤和苦水儿——想来一定是药。他还常常把我搂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胸前,用那皱纹叠着皱纹的手托起我的脸,用那双小而混浊的眼睛把我看了又看。我记得他总是叹气、摇头……
事后詹公公对我说,我几乎整天发谵语,我只是偶尔说要找爸爸和妈妈,我主要是念冯大哥——“冯大哥,我要冯大哥……”“冯大哥,你啷个不理我了嘛!”“冯大哥,我要跟到你……”
有一天下午,我稍微清醒些。喝了大半壶詹公公泡的老荫茶,我要爬出船舱,坐到篷篷外头去透透气。詹公公不许,他只答应我坐到篷篷盖底下,我坐着坐着,就迷糊过去了。后来我突然醒来,一种远近交错的嘈杂声灌进了我的耳朵,我眼前的江水竟变成了跳动的红颜色,一股股刺鼻的烟气飘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大火炉,烤得人皮都发麻……我要往篷篷外头爬,被詹公公吼了回去。我看见他站在船头,打着光胴胴,脸和身子都被照得通红;他双臂拼命地摇着橹,嘴里不住往江里啐着;我听见他大声地骂着最难听的话——“背时狗日的砍脑壳的……”我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我不敢爬出船篷,但我拼命伸出脑壳朝外面望去——
我惊呆了。我可爱的家乡,我从小天天望不够的山城,竟是一片熊熊大火!那沿坡修造的重重叠叠的房屋,一律冒着炽红的火苗,那些篾竹糊泥的墙壁,眼见着不断在火中倒塌;而砖墙上的窗户,被烧成了空洞,仿佛疯人的眼睛……江边挤满了逃难的人,密密麻麻,像从开水浇过的窝里逃出来的蚂蚁。有的干脆跳进了江水里,往前走、往江心游;我看见一条小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有人游到了它边上,拼命往上扒,船上的人拼命用脚踢他那扒住船帮的手——不知怎么的,那船就翻了,顿时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声……
詹公公拼命地摇着橹,我们的小船往南岸偏,往长江下游走。火光渐渐弱了,喊声渐渐小了,我的心里却燃起了越来越旺的火苗,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宣莉莉他们一走就要燃大火!我早晓得!我啷个不早点跟冯大哥说!啷个不早点跟爸爸说!”我扑在船舱里,哭了。我那颗小小的心,还不懂得:即使我对冯大哥和爸爸他们说了,这场大火恐怕也不能避免。然而我至今仍不以当时的焦灼和愧悔为多余。那些激荡着我童年感情的元素,我永远珍惜。
我们的小船离重庆城已经很远了,还看得见火光,后来天都黑了,重庆那边却还是一闪一闪的一片暗红,一种焦煳腥臭的味道顺着江风飘了过来,我听见詹公公和邻近船上的人用沙哑悲愤的声音在数江水漂过来的死尸……
那一天,是1949年9月2日。
“九·二”大火的余焰,持续了好多天。詹公公把船划回到重庆,顺嘉陵江朝上游划,划到观音峡那边,泊了一个来月。当我们的小船重新回到重庆时,朝天门一带的废墟中还冒着缕缕黑烟。那些残存的房架子,焦黑地耸立着,在暗黄的雾气中就像是一些怪兽。那时候北京正紧张地准备着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在大片解放了的国土上,响彻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还伴随着火爆的腰鼓声和秧歌舞……然而山城仍在苦难中。
詹公公船上的米、盐、菜、药都耗尽了。他把船泊到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巴巴实实躺在船舱里头,不许出来——万一有人上船找到我,我就要装哑巴,一直装到他回来——他上岸去找他侄儿,并且把要用的东西挑回来。
詹公公挑着箩篼走了。我躺在船舱里,听江涛拍打着船帮,心里头乱得像塞进了芭茅草。爸爸妈妈他们在哪档呢?他们究竟是咋个回事呢?冯大哥和爸爸又究竟是啷么个关系呢?冯大哥那天莫让他们撵上了啊!那枪弹该没打到他吧?詹公公总哄我,说要不了好久我就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就能见到冯大哥,可究竟还要等多少天呢?詹公公为啥一泊岸就不许我出船篷篷呢?为啥不许我上岸耍呢?他总吓我,说有人要抓我,抓到起要把我烤熟了吃。是哪个鬼怪非要吃掉我呢?我哪点惹到他们了呢……
我毕竟是个不安分的娃儿,我管不住自己,我没有坚持听詹公公的嘱咐,我从船舱里爬出来,我钻出船篷,我跳到岸上去了。
啊,多少天脚没沾稳当当的岸了呀!我一上岸,又忍不住朝前走了起来。
我走到石梯坎下面,一些烧过的纸钱被风吹了过来,在我脚下盘旋。随风飘来一阵热锅魁的香气,把我的肠子弄到耍起龙灯来。我本能地朝石梯坎上头爬去,因为那锅魁的香气就是从那上头飘下来的。我越往上爬腿越软,肚子里的龙灯可是耍得越热闹,而且我闻到的还不只是锅魁的香味,我分辨出还有小笼蒸肉的香味、红油抄手的香味、毛肚子火锅的香味……
忽然,我眼前的人们起了一种骚动。有的人慌慌忙忙地从石梯坎上往下跑,仿佛在逃避什么;有的人却紧紧张张地往石梯坎上头冲,仿佛是去赶什么热闹。不知谁的一顶斗笠,在混乱中掉了下来,立着从石梯坎上往下滚着,更增添了一种紧张的气氛。我被身后左右的一些人挟带着冲到了梯坎上头。我又饿又累,眼前直爆金星儿,险些站不住脚,可是左右忽然挤得拢拢的人群夹住了我,使我不至于倒下。
啊,我看见了什么?一群国民党兵押着两个人从那边路走了过来。走在前头的那个戴硬壳帽的大概是个官儿,他大声地向围观的人群吼着:“看哪,这就是‘九·二’火灾的纵火犯!狗日的放火烧死了我们重庆多少父老兄弟!我们今天把他们狗日的牵到大坪去正法,给烧死的父老兄弟报冤仇!……”
我一眼就认出了被五花大绑的癞子阿寿。他被押在前头,剃了光头,脸上五官缩成了一团,两只腿打战,仿佛随时要瘫在地上。押他的士兵踢他一脚,他便又踉踉跄跄游魂似的朝前走去……我终于看到了那第二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啊!我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到了喉咙,立刻就要喷出来——那是亲爱的冯大哥!
冯大哥不仅被剃光了头,而且,他是光胴胴被绑起的。他的胸脯上是碗大的烫过还没有结疤的伤口。他的一条腿大概是被打断了,所以尽管他挺起腰杆,威严地朝前走,却仍旧没有癞子阿寿走得快。他的脸上有好多血杠杠。他的嘴里,似乎塞着一团脏布……
“看哪,这就是‘九·二’火灾的纵火犯!……”那军官还在尖声尖气地叫喊着,人群起了一阵大大的骚动。有几个人朝癞子阿寿和冯大哥啐着口水,有什么人突然尖叫起来,又有什么人在激动地詈骂或者争辩……我朝冯大哥扑了过去,尽我全身力气叫着:“冯——大——哥——!”可是我的声音嘶哑得让我自己也吃惊,并且我的胳膊被身边什么人紧紧地抓住了……
冯大哥没有看到我。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他在人世最后时刻的那双眼睛。他那一只比另一只略大的眼里,炯炯地闪着光,并且毫不避讳地朝周围的人群望去,谁骂得凶、吐口水吐得猛,他就越朝那人对直地望过去。我感觉他是在用坦诚和正义凛然的眼光同围观的群众交流,使他们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种人……
他们不知怎么地就走过去了。围观的人群突然汇拢在一起,碰撞,又迅速闪开,那抓住我胳膊的手松开了。我依稀记得抓我的仿佛是一个穿长袍的叔叔,他在混乱的人群中一闪,便消失了。
我决心要追上冯大哥,不管怎么样,我要冲上去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他,我要喊破喉咙地向世人们宣布:“他没有放火!他是好人!”
可是我在往前跑的时候,被一只空罐头盒绊倒了。我爬起来,膝盖皮擦破了,立刻流出了血来,我用手掌抹了一下膝盖上的血,便朝前继续追赶被押着游街的冯大哥。在一个拐角处,迎面来了詹公公,他一见到我便眼冒火光,他伸手一把抓住了我。我在极度的冲动中狠狠地咬了他的手,把他的手咬出了血,但詹公公并不松开我,他像老鹰抓小鸡般把我扔进了他担子一头的箩筐中。我还要挣扎,他便伸出两根手指头朝我肩窝上一点,我眼前的东西立即融为混混的一片,身子顿时瘫软了下来……
醒过来时我已经在船舱中,而我们的小船已经逆水朝江津摇去。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永远失去了冯大哥,便趴在船板上号啕痛哭起来。詹公公脸上仿佛没有表情,他只是机械地摇着他手中的橹,任凭我大放悲声……
小船划了两天以后,地平线那边传来了越来越清楚的轰隆声。那是解放军打炮的声音,那炮声震撼着天空、大地和河流。啊,我那动荡而痛苦的童年,你结束了!
10
十二月里的一天,我被送回解放了的重庆,当我被人领着走到爸爸妈妈面前的时候,他们都睁起眼睛盯到我,显然,他们已经快认不出我来了——事后据他们说,我瘦得完全脱了形,穿着一身詹公公粗针大线改缝过的衣服,完全是船上生船上长的船家娃儿模样——而我也简直要认不出他们来了:爸爸那些漂亮的西装哪里去了?他穿着一身蓝布制服,还戴着一顶蓝布八角帽;妈妈呢?她也穿着一身蓝布衣服,人家说那叫作“列宁装”,她也戴着顶蓝布八角帽。我感到她显得比爸爸还要陌生——难道这就是三个月以前的那个被疯狗咬伤了腿、烫着发、穿着讲究的旗袍、又担心得狂犬病又担心被“清算”的妈妈吗?
我正怯生生地望着他们,妈妈头一个弯下腰来,一声“嘉嘉”,便把我紧紧地揽进了怀里,把她那温热的脸蛋贴紧了我的脸蛋,我叫了一声“妈!”两个人的眼泪便流到一路了……
可是妈妈爸爸也就仅仅同我温存了十多分钟,他们很快便把我交给了一位李大哥。他们显然非常之忙,有许多人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称他们为“同志”,或者像是在向他们布置着什么,或者像是在听他们布置着什么……他们转身走去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仿佛非常不习惯他们身上的衣服,特别是爸爸,他衣服的背后总绷得紧紧的……
李大哥把我带到了一间大屋子里,说那就是我的家,让我先躺到床上休息一下,他去给我买些吃的来……我环顾了一下那间乱糟糟的屋子,只有两张小木床,一张写字台和几个堆成一垛的箱子;到处摊着些书和纸片;一张小圆桌上铺着一张旧报纸,上头摆着没有吃完的锅魁和酱牛肉;屋子里横拉着一根铅丝,上头挂着毛巾、洗好和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衣服……门背后是脸盆架、脸盆和脚盆,以及一只已经被用成椭圆形了的铁制水桶。我很奇怪,我们客厅里的那些沙发哪儿去了呢?饭堂里的八仙桌(还可以变成大圆桌)又在哪儿呢?还有收音机呢?大挂钟呢?……这怎么会是我的家呢?仓库院的那个家,又是谁的呢?……
李大哥给我买来了一堆包子,他还给我倒了一大缸子开水,又去弄来了一张行军床,支在屋子一边,说我晚上就睡那行军床上。他劝我吃,还说吃完带我去洗澡、理发、换衣服,可我不吃也不睡,既不愿意洗澡也不愿意理发。见着李大哥,我就想起了另外一个同样年龄的人来,我喊了一声:“我要冯大哥!”鼻子跟着一酸,不容他来劝,泪珠子便一串串地涌了出来……
晚上妈妈回来,说爸爸还要忙一夜。天气凉快了,我就跟她睡一床,她要跟我摆一夜龙门阵,我依了她,于是,在山城的那个初冬之夜,我开始明白了一切。
一个星期以后,有关的部门挖开了国民党崩溃前大屠杀的尸坑,在一个坑里,发现了冯大哥和癞子阿寿的尸体。癞子阿寿的尸体很快被烧掉了,因为他确实受国民党特务唆使,参与了“九·二”的纵火行动——他哪里想得到,人家用完了他以后竟把他抛出来杀掉了。冯大哥的遗体则被郑重地入殓到棺木里,同许多其他烈士的遗体一起隆重地葬入了烈士公墓。爸爸妈妈和许多的同志,带着我到烈士公墓栽了松树。我多么想见见冯大哥啊!哪怕让我见见他的遗体也行,可是怎么可能呢?给小松树培完土,我扶着铁锹把,朝天空望去。我希望看见一只鹰,正在天际雄健地盘旋、飞翔,然而那雾蒙蒙的天空什么鸟儿也没有。我不灰心,我固执地仰望着。我心中回味着冯大哥那晚给我讲的故事,于是我觉得我看见了一只比雄鹰还美的大鸟,正在那高高的天空中飞翔,那一定就是冯大哥。他还在飞,他要不停地飞啊,飞……
我渐渐习惯了不被称为“小老少”而被称为“小同志”的生活。我重新去上学,老师教我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一种人们绕着螺丝圈唱《团结就是力量》的集体舞中,我总是在结尾时被李大哥高高举在圈心,而我手里又总是高高举着一颗很大很大的鲜红的五角星……有一回在我们住的宿舍院里,我和一个同学为了一件什么事闹拐了,他就伸出手指刮着脸皮羞我:“你爸爸穿过西装,你妈妈戴过耳环,你当过‘小老少’!”我气得抓起地上的石头就要拽他。李大哥走过来夺过了我手里的石头,把那个同学狠训了一顿:“你胡说啥子?你晓得吗?别个吴嘉嘉的爸爸妈妈在解放前夕用了‘苦肉计’,硬是把一批重要的物资转移到了慈济医院背后的山里头,保存到了解放,立了大功的哩!你再胡说,你就是帮国民党讲话了!”那同学没听完就跑开了,我却愣在那里,站了好久……
当晚,我问爸爸妈妈。他们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娃儿莫问这些事!”“你晓得这些有啥子用?”我再缠着他们问,他们就简直要生气了。妈妈说:“立大功的是你冯大哥!”爸爸说:“坏事的还就是你!”
我从此不再问了。随着年岁增长,我自然懂得了一切。“坏事的还就是你!”这句话尽管爸爸只对我说过一次,却仿佛烙在了我的心脏上,而且,随着我心脏的长大,那烙印也在长大……
冯大哥啊,当你的灵魂继续向前飞翔的时候,你能原谅我么?
临近过年的时候,北京来了电报,爸爸和妈妈都被调到中央人民政府的一个部里工作。我们在李大哥的帮助下很快收拾好了行李,我们将从朝天门码头上船,顺长江而下,到武汉去,再坐火车去北京。
就在上船的前一天,詹公公来送行。他提出一个要求:带我到大坪去,看枪毙反革命分子。爸爸和妈妈开头都不同意,妈妈尤其反对。她说:“那个场面他看了怕没得啥子好处。”可是詹公公坚持要带我去,他说他自有道理——什么道理,他并不讲。我跳着脚要随詹公公去。我并不是对枪毙的场面感兴趣,我是要在离开家乡之前,尽可能多亲近亲近詹公公。
我随詹公公去了。詹公公并没有让我从头看到尾,他只带我钻进人群看了一分钟——那被公审完带进场内枪毙的不是别人,竟是宣茭茭!我紧紧揪住詹公公的衣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听见詹公公弯腰向我宣布着宣茭茭的罪状:“狗日的都走到飞机门口了,让上司把他留下来了。那‘九·二’大火指挥放火的有他一份,那冯大哥被拷打、被枪杀也有他一份……狗日的今天也有这么个下场!”我听见了这些话,却一时不能理解。
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分钟的印象。宣茭茭被强迫着跪下了——他虽然被绑着,可一点也没有被拷打过的痕迹,他嘴里也没有被塞上东西。他那健身房里练出的匀称、紧凑茁实的肌肉在那样一种情况下,竟显得格外富有弹性和活力。他没有求饶,没有喊叫,也确确实实没有恐惧与懊悔。他那蹙起的额头上横叠着三条很深的皱纹,下面是依旧漆黑浓密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对闪闪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溢着饱满的、仿佛弹射出无数把刀子般的仇恨。他在仅有的一分钟里,甚至还从容地用那仇恨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人群。我感觉到在一秒钟或者仅仅是半秒钟的时间里,他的目光同我的目光对接了一下——我得承认,我仿佛被一把刀子扎了一下,不禁全身一个寒噤。这时詹公公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身子,我听见詹公公对我说:“嘉娃儿,你莫闭上眼睛!”他的话说出来枪也就响了,我还是闭上了眼睛……
詹公公始终没有讲他为什么要带我去看枪毙宣茭茭的道理。也许,他是要我通过血债血还的场面,更深地记住冯大哥吧,然而,我的收获,却是铭心刻骨地记住了宣茭茭那仇恨的目光……这以后的许多年里,每当静夜,我一闭上眼睛,面前就轮流浮现出冯大哥和宣茭茭两个同时代人那最后的目光,从而心头就仿佛有一对阳极和阴极在对峙着,并爆出团团灼热的火花……
……江轮从朝天门码头上开出了,嘉陵江那清澈的江水转眼已经不见,船下是长江那雄浑稠厚的洪流。我们倚住船栏,朝码头上望去,送行的人群中,詹公公像一株长满疤结的老树,他只是低着头,用手指抹着眼睛;倒是李大哥像一架开满花的藤萝,他全身都在欢笑,朝我们展劲地摇着他的帽子……啊,嘉陵江,再见了,你把那动荡年代里所能给予我的最好的滋养及时地给予了我;那些在雾蒙蒙的山城所度过的日子,闪烁着一盏盏指引我生命流向的灯火;那些在童年时代落入心田的种子,是与非、爱与憎、明与暗、浊与清……除非我的灵魂以后不幸被锈蚀,这些定子性的元素,将永远是我信仰的基石、前行的路灯……
……岁月匆匆,如今我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也已结束。我又想到了前年同宣莉莉的邂逅,想到了她见到我时所说的那头一句话——那正等于回答我多年来屡屡在心里提出的问题;可以想见,她多年来一定也屡屡盼着有这样一个机会,向我吐出这一句话来……可是当她吐出、我听到以后,我们却一时无话可说了。在落地灯的光晕中,我们竟沉默了许久……
世上有的东西,是无可追寻、无从考稽,也无法弥补的。我们在这人世上只能生存一次,并且每一阶段都不可能重新再过一遍。我们的生活轨迹相交时会留下很深的痕迹,而从相交点远去后,也可能如双曲线般再难接近;当然,我们或者可以努力成为两条平行线,朝同一个方向偕进,不过,那又谈何容易?鉴于此,我简直没有必要重复宣莉莉那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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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啊,你日夜地流……
你流进了我的血管。
1982年6月3日至7日写,7月14日改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