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钢叉下的阴影
门铃“叮咚”作响,裴菊吟本能地过去开门。事后回想起来,几秒钟里她脑海中也翻卷过几叠浪花:是丈夫邱宗舜忘带钥匙了?那又何必按得那么急促?正当晚饭之前,会有什么客人来呢?查煤气表的?前两天不刚查过吗?……
裴菊吟把门拉开一尺,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少年,脸膛涨得通红,两只眼睛仰望着她,仿佛放射着激光光束,她顿时吓得身子一抖,双腿发软。当她发现那不期而至的少年右手举起一把亮闪闪的钢叉,并且嘴里嚷着让她发懵的话语时,她不由得尖叫了一声“救命——!”她没能把门撞紧,便昏倒在地。
裴菊吟的婆婆正在厨房里准备煎鱼,油都已经倒进锅里了,听见媳妇嘶声的一嚷,顾不得关上煤气灶的火门,踉踉跄跄拐出厨房,去到门厅,赶到单元门边,见媳妇瘫倚在墙边,吓得一颗长了茧子的心顿时蹦到发堵的嗓子眼,不由手脚乱颤地跪到媳妇身边,惶急地呼唤:“菊吟!菊吟!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这时单元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住同一层楼的邻居樊大妈。樊大妈正买菜回来,乘电梯到达这第九层,她从电梯里迈出来时,正巧看见一个少年站在裴菊吟家门前,也看见门从里边打开了。这本没引起她特别的注意,谁家都有自己的亲戚朋友嘛,谁知她紧跟着又看见那少年朝门里举起一把钢叉,再接着便是门里一声嘶哑的“救命”,她正发愣,那少年又转过身来,并且同呆立在电梯门边的她对了个眼,接着便慌张地从楼梯口跑下去了。樊大妈到底见识多,心思深,她略一定神,便急按电梯的呼叫钮,待电梯门一开,她便嘱咐开电梯的姑娘:“赶紧下到底层,跟传达室的老邢说,有个坏小子混进楼里来了,正往下逃,手里拿着把钢叉!”随后,她也顾不得把自家的菜篮子送回去,便赶到裴菊吟家,先掐裴菊吟人中,再让裴菊吟婆婆端来一碗凉水,自己含上一口,朝裴菊吟脸上喷去。
以往每当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从邱宗舜、裴菊吟家的门厅里缓缓敛去,窗外现出马路对面座座高楼的灿灿灯火时,便是他们小小家庭最幸福甘饴的时刻。晚餐未必多么丰盛,但总有婆婆做出的家乡菜和裴菊吟照菜谱制作的“试验品”,进餐之间必要念叨几句刚考上大学远在西北郊的女儿邱裴蕙,不知她们那个食堂又有改进没有?这个星期六该不会又去参加舞会,又闹到夜里十点多电梯停了才爬上楼来吧?
这个傍晚可糟糕透顶。邱宗舜回到家中时,发现妻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厨房里一股浓浓的怪味——后来知道是油锅在火上差点爆出火球,邻居樊大妈急中生智把沙发上的靠垫盖了上去,再切断火门,才避免了一场火灾。而最令人惊诧莫名的是闯来过一个手持钢叉的少年。派出所的民警和居委会的治保委员都来了。他们不忍立即询问卧床的裴菊吟,便打开小本本,手里的笔不住挥动,一句接一句地问邱老太太,邱老太太其实也已心力交瘁,倚在沙发上只有摇头、点头的份儿。倒是樊大妈能顺畅而精确地回答一系列问题:
——那少年人大约多大年龄?什么模样?穿戴如何?
——总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临逃跑的时候跟我对了个眼儿。说实在的,要不是他手里提着那么个玩意儿,一脸的慌张,拔脚就往楼梯口跑,我才不会疑他哩!我还当是宗舜的侄儿外甥什么的哩!眉眼有点像哩!他穿着件时下挺时髦的新潮夹克衫,银灰的吧,裤子颜色没看清,不外是黑的、深灰的、青蓝的,脚上一双高腰运动鞋,白底子的,从穿的看不像外地的盲流,也不像家里经济条件差的……
——手里举着一把什么样的钢叉?是不是流氓分子惯用的那种管叉?还是一种什么特别的叉子?
——我看就是一把吃西餐用的不锈钢叉子,叉子倒不怎么特别,特别的是他怎么跑到人家门口来舞这把叉子。
——你看见他用那叉子往门里叉了吗?也就是说,他有没有攻击性的动作?——老实说我还真没看见他用那叉子往门里插,他转过身来跟我对眼的工夫,右手还举着那把叉子,可也没有朝我插,他就那么举着叉子从楼梯口跑下去了,我听见“咚咚咚”好响的脚步声!
——你听见他朝门里嚷什么话了吗?
——他嚷得挺古怪,他右手举着那把钢叉,朝门里的菊吟嚷:“看见吗?看清了吧?还我爸出来!还我爸!”临转身逃跑的时候好像还嚷:“你是!你不是!”什么是不是的?怪事不是?……
一周以后,这幢居民楼里的这桩怪事仍充当着若干家庭晚餐时的谈资,许多原本认为不必要的家庭都急着安装了金属防盗栅门。开电梯的姑娘对每一位眼生的乘梯客都要多问上几句:“您找几楼的哪一家?”传达室的老邢则多次摊开双手对楼里的人们说:“我一双眼睛偏有两张眼皮,它们总得眨巴不是?这楼又有南北两个出口,实在保不齐哪个坏家伙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是恳请各位自己注意也互相照应吧!”
邱裴蕙因为集中精力应付期中考试,家中事发后的那个星期六傍晚没有回家,待她兴冲冲地回家时,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天;在电梯里她只觉得开电梯的姑娘和挤在一起的邻居们招呼她的表情多少有些异样,这倒没有什么,及至她走到自家的903单元门前,不禁大吃一惊——赫然安装上了一个铁栅花样繁杂的防盗门,她手头的钥匙已无法开启自家的门户了!只好按门铃,门铃响过十几秒,这才见防盗门里原有的木门露出一道缝,而且那木门上还又分明装着一条金属防盗链,从门缝里露出一张仿佛被压扁了的母亲的脸,两只眼睛饱含疑虑,倒仿佛她是个女强盗!
母亲以烦琐的手续开启闭合了那两扇门之后,邱裴蕙把旅游袋式书包往地上一扔,双臂搂定母亲的肩膀,大笑着问:“妈!怎么啦?咱们家遇贼了吗?把什么宝贝丢啦?!”
裴菊吟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女儿听完笑得更是前仰后合,捶打着母亲的肩胛说:“哈!你们竟如临大敌!依我判断,很简单!那是个还不够精神病档次的患心理偏斜症的少年!也许把他请进来,跟他平心静气地谈谈,倒能既调节了他的心理,又解了你们的疑团哩!安这么个防盗门干什么啊!跟咱们自己关进了监狱似的!真有强盗来,防盗门也拦不住他们!妈!奶奶呢?爸还没回来吗?今天晚上有什么好吃的?妈我想吃炸猪排!冰箱里里脊肉总有吧?我半路上给买回什么来了?你猜?面包渣!专为西餐炸肉排用的!还有色拉油,上海产的……咦,妈,你这是怎么啦?”
邱裴蕙在这个温煦的小家庭里长了这么大,头一回在自己家屋顶下感受到一种意外的冰凉。这是怎么啦?就为了一个只在门外露了一脸的毛头小子?他什么也没抢去,什么人也没伤,至多是把妈妈和奶奶吓了一跳,而爸爸这么多天里难道还安慰不过她们来?爸爸一米七八的汉子,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奔五十岁的人了,冬天穿上冰鞋到冰面上还能单腿飞雁、倒舞8字……难道会被一把西餐叉子,一把fork,搅得心慌意乱了吗?世上能有几个人会听到fork这个词而去联想到抢劫、杀人的呢?恐怕成千上万的人只会想到一盘蔬菜色拉或一盘火腿煎蛋哩!
他们这两室一厅的单元,布置得品味雅气而又非常实用。邱裴蕙和奶奶住一间屋,自从上大学以后,还是头一回她已到家而奶奶竟不见踪影,妈妈说是奶奶新近养成的习惯,傍晚时要到楼区绿地同樊大妈练一种什么太极功,据说如今地球上倒是傍晚的空气更比早晨含有日月的精华。爸爸嘛,据说最近每天都回来得比较晚,有时候回来便说已在朋友家吃过,嘴里还有酒气。所以这天厨房里只有一秫秸拍子的切面,还有一锅黄花木耳肉片鸡蛋卤,谁回来谁自己下面条吃。当然,对蕙蕙,奶奶倒是在冰箱里给她留下了一碗头两天的咖喱鸡块,而妈妈也专为她准备下了一碟素什锦。邱裴蕙心中正疑惑着,走到自己床前,仰面往床上斜着一躺,这一躺之间,她忽然感觉失调——怎么搞的?每回她一躺下必然看见的挂在床那头墙上面的水彩画,怎么不见了?那是爸爸前几年画的,据说是回忆十几年前下放安徽“五·七干校”时远望黄山的印象,下头还签着“烟雨黄山梦”的画题,钤着印章,妈妈一直夸赞说是爸爸画得最出色的一幅水彩画,当时刚上初中的邱裴蕙还奖给了爸爸一只大“奖章”哩——那是一个金铂纸包着的圆币形巧克力。
“妈!”邱裴蕙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大声地问:“爸的画儿呢?‘烟雨黄山梦’哪儿去了?”
没有回答。邱裴蕙寻到爸爸妈妈的那间房间,惊讶地发现,妈妈正坐在床沿上悄悄地拭泪!
邱裴蕙哪里晓得,一个少年的身影,一把西餐fork,已经给她们一贯和美融洽的家庭蒙上了浓浓的阴影。
当裴菊吟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以后,她脑子里总萦回着樊大妈那些古怪的报道:那少年的眉眼儿颇像邱宗舜!以至樊大妈起初只当他是邱宗舜的侄儿或外甥,但宗舜只有侄女而无外甥;那少年手举钢叉却并未向她进攻,嘴里嚷的是:“让我爸出来!还我爸!”她仔细回忆,似乎那少年确乎有某些与宗舜相似的地方,而所嚷的,也似乎确有“还我爸!”这样古怪的话,那男孩子估计十五六岁,而十五六年前,她正同丈夫分居,丈夫随设计院去了安徽的“五·七干校”,自己则仍在本地银行里干出纳……那古怪的眼神,那“还我爸!”的吼叫……难道?!她不敢往下想,然而又不能不往下想,仿佛一只飞进牛角的蚊虫,只往尖端里钻……
邱宗舜对这桩意外事件开始不过是心烦而已,对妻子接连几天的意态萧索,也只当是受惊所致,但当张罗着把防盗门安装妥以后,妻子仍然愁眉不展,而且不仅性冷感,同处一个屋顶之下竟突然有了一种罩上冰笼的意态,对每天的晚餐也失却了精心张罗的兴致,试图同她坐下来谈谈,她却又淡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这就让他烦躁了。偏有一天妻子下楼打醋,母亲把他叫过去,压低嗓音说:“宗舜呀,按说我不该插进你们两个人的事,可樊大妈跟我叨咕几次了,那男孩子怪哩!他嚷什么‘还我爸!’你懂什么意思吗?本地人,女的生下野小子,小子找上生他的妈,要他妈给他指出那生他的野爸爸来,才这么叫嚷哩!你上干校那几年,我还在老家,就菊吟带着不解事的蕙蕙在这城里混,银行里又总时兴值夜班,唉,保不齐啊……”没听完邱宗舜就跳了起来:“妈呀,您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呀!”邱老太太却赌上了气:“啊,我的话都不入耳了!算我没说!这屋子里以后我只当哑巴!”
夫妻、婆媳、母子之间,十来天之间已然织就了一张猜疑、嫌怨、提防而又回避的网,尽管生活似乎还在按部就班地流动,地板革依旧保持着洁净,窗帘依旧优雅地下垂,阳台上的盆花依旧绽圆了花朵,冰箱里也依旧没有空虚,甚至同坐在一组沙发上面对着同一架彩电,也依旧能共同把一组节目看完,然而一把fork却把他们的心梗得黄瓜般直挺,并且还张着无数根细刺!
心理冲撞的第一回外化就爆发在那张小彩画上。那几天邱宗舜回到家里倒是逗留在母亲的房间里时间居多,一天裴菊吟拿着晾晒好的蕙蕙的衣裳进那屋去,要把衣裳装进衣柜,她发现邱宗舜正一手抚腮凝视着女儿床尾墙上的那幅“烟雨黄山梦”,竟忍不住冷冷地从嘴里滑出来一句:“啊,到底是黄山的梦香甜啊!”
裴菊吟的这句话声音很轻,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谁知在家庭空气空前敏感的情况下,这句话竟如同炸雷般使邱宗舜心理上不能承受,他扭过头,猛吼一声:“你什么意思?!”
裴菊吟本来并无意开战,精神积蓄不足,丈夫的一声吼,使她浑身一哆嗦,手里托着的衣裳便掉在了地上,惶急中她只是掩面哭泣。
邱老太太本在厨房洗菜,忽听有吼的、有哭的,立即扎着一双湿手走了过去,一见儿子满脸紫涨,胡子楂儿直抖,就心肝酸疼,但媳妇只是在那里耸动着肩膀掩泣,倒也没有理由去直接数落媳妇,便双手一拍膝盖,冲着儿子发作起来:“我说宗舜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了?这些天我咽下多少口气,也不敢招惹人家一星半点,你倒大吼大叫起来了?再像那拿叉子的野小子似的,把人家千金贵体吓晕死过去,咱们担得起责任吗?人家问咱们要他爸爸哩,他爸爸在哪儿呀?你见过还是我见过?咱们从哪儿找出来还给人家?……”
裴菊吟原本只是在疑心丈夫当年有外遇,没想到素日以礼相待的婆婆忽然发出这么一番怪话。啊!闹了半天,他们倒是在疑心我有私生子呀!这一气一恼一惊一怒,非同小可,她大放悲声,紧掩面孔,弯腰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把脸紧埋枕头当中,刹那之间,简直有了轻生的念头。
邱宗舜凝视那幅水彩,原是心态浮动中的下意识行为,裴菊吟的一句冷语,先令他吃惊而烦躁,继而忽觉捅破了窗户纸,原来妻子竟怀疑他在下放安徽时有外遇。他本想同妻子摊牌一谈,谁想母亲插进一脚,横着给了妻子一个强刺激,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错了位!一切都砸了锅!一急一气一躁一混,他伸手取下那幅水彩画,往地下一掼,镜框摔得粉碎,他更弯腰抓出那张精心绘制、并给全家带来了许多快乐的水彩画“烟雨黄山梦”,几把撕得粉碎!
当邱裴蕙大体弄清了这十来天的情况后,她紧咬下唇,自我发誓说:“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个闯到我家的男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举着那么一把fork,他叫嚷那些话是什么用意,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二、漂亮的菱角胡
城郊盖起了多少新居民楼啊!有所谓“三爪形”的塔楼,有所谓城墙般的“大板楼”,有扇面形展开的巨型楼,也有一般的火柴盒形的矮楼……入夜,幢幢居民楼灯火灿然,然而万家灯火之下,却有着千百种不同的人生和心态。
邱裴蕙任夜风吹拂着发烫的面颊,心情惶乱地漫步在楼区的绿地中。这片绿地延续了半条街,花木茂盛,还穿插点缀着不少尖亭圆雕,以及一些儿童运动设施。夏末秋初,有的树木叶片变黄渐红,有的飘落到草坪上,然而更多的叶片依然碧绿舒展。有人在花荫下的座椅上谈情说爱,有人在草坪上嬉戏,有人推着婴儿车在甬路上漫步,有人在小树林里练不同法门的气功……天没有黑净,路灯已经亮了,居民楼的剪影在黛色的天空中交错有致,许多扇窗户已经洒出黄光或银光。邱裴蕙站在绿地一角,呆呆地望定路灯照亮的一簇树叶,要是以往,她一定会认定那活像一束丛聚的彩蝶,而此刻,她却觉得那开始干黄蜷曲的树叶只象征着一种美好的东西所面临的危机……
她并没有彻底弄清父母在相互猜忌些什么,奶奶向着父亲而嫌怨母亲,这令她心酸,因为她以前未曾面临过这样的抉择。在某种微妙的“冷笑战斗”中,她究竟是应该给予妈妈还是给予奶奶一种宽慰的笑颜?或者换个角度说:她究竟是应该给予妈妈还是给予奶奶一个严肃的忠告?她在大学里选修了社会学,她当然意识到,这个神秘的一现而逝的手持钢叉的少年,必定牵动了父母乃至奶奶的某种隐私,但这隐私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摊开谈一谈?她在晚饭后也曾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但父母都只是默默地各坐一只沙发同看一出拍摄得极其平庸的电视剧,而奶奶声称头疼,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
当她走出那扇新安装的铁栅防盗门,下楼把自己沐浴在清和的晚风中时,她用少女那似成熟又毕竟没有成熟的一颗鲜嫩的心认真地想:家,首先意味着共用一个屋顶,当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时候,那屋顶有多么可爱啊,仿佛通向仙境时飘升的华盖;当一家人各怀猜忌而又难以启齿的时候,那屋顶却显得多么狭窄、多么沉重、多么阴郁啊!
不知不觉地,邱裴蕙又绕回了她家附近,那里一连有五座斜竖着排列的塔楼,完全是按同一种图纸盖出来的,刚搬到这里来住时,连她都曾经错进过楼门,来访的客人弄混的时候更多。邱裴蕙家住五号楼,她却在八号楼前停了步。她忽然想到康叔叔。康叔叔是邱裴蕙爸爸小时候的邻居和同学。直到几年以前,他们还都住在城里同一条胡同里。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位康叔叔。现在康叔叔住在八号楼上,而且住的也是903号单元。如今康叔是这一带人们传诵为英雄般的传奇人物。就在这十年间,康叔成了一个成就斐然的企业家。在大学的女生宿舍里,同屋的伙伴低声窃议男子汉这个话题时,她曾经这样形容过康叔:“他比电影里、电视里的那些个男子汉似乎更有魅力,因为至少对我个人来说,他更具体、更真实,也更神秘!……”同屋的姑娘们简直都听呆了。
邱裴蕙认作康叔叔的,全名叫康炳琦,上小学和初中时,他的成绩几乎总是全班一二名,邱宗舜则从没上过头十名,不过邱宗舜后来一帆风顺,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学的土木工程,毕业后就进了建筑设计院;而康炳琦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初中毕业考的是中等专业学校,学机械制造,刚去四个月,父亲不幸因工伤死亡,他就提出退学,校方竭力挽留,愿提供他第一等的助学金,他的谢绝非常明朗干脆:“助学金可助我一个人上学,可我妈和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靠我养活!”退学以后,他当过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烧过锅炉,后来进一家工厂当了比较稳定的临时工,却限于某种政策总不能转为正式工,但他一边干活养家,一边自己看书自学,得空还练武术,钻研针灸按摩正骨,倒把母亲奉养得健健康康,把弟妹们拉扯得都上了高中、中专,有个弟弟还给送进了大学的门,并且时逢“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他以七十八块五毛钱的投资、自家的半间破屋子、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三张破椅子起家,率领二十三位临时工兄弟脱离了原雇用单位,自己办起了建筑工程队,又由此渐渐发展成区级的集体所有制的建筑公司,后来更在此基础上实行了多种经营,他自己又到经济管理学院进修了两年,有了大专的文凭,如今,他下属公司中的汽车修理厂最为著名,专门修复车祸中伤残变形的车,能够整破如新,并且工期短、收费合理,大受客户欢迎;他更广罗人才,已登记了四种通用工具的改型专利,并开始批量生产;他任总经理的公司又投资于旅游业,前年已建成一座中档的旅游饭店,专门接待国内的粤客、闽客与沪客组成的旅游团,所附设的卡拉ok歌厅也成为一般工资收入者的恋人们乐于聚集的“花费不算高,享受不算低”的有名场所……
邱裴蕙一边乘电梯上到九楼一边想:也许康叔现在很有钱,或者很有指挥权,或者挺有名(许多家报刊发表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连电视节目里也介绍过),或者挺得意……可这都构不成多大魅力,因为世界很大,能人很多,远有比他大的富翁,比他强的高手,比他有名的人物,比他更春风得意的角色,难得的是他那地地道道的男子汉的气质,那活生生的力量与智慧!
邱裴蕙按门铃时,惊讶地想:康叔为什么并不安装防盗门呢?难道他不在家时,里面不有更多比自家值得盗取的财物吗?
门开了,一开就几乎是彻底地拉开,康叔站在自己面前,身上冲腾出一股热气,既不是烟气也不是酒气。邱裴蕙知道,自打康叔开始兴办建筑工程队,就发了誓并且真正做到了不仅不抽烟、不喝酒、不吃点心、糖果、花生、瓜子等零食,甚至于不喝茶、不喝带颜色的软饮料,在宴请客人时他也只喝矿泉水,喝雪碧那就都显得有点破例了。据说他也从不宣称自己这样做是有什么深刻的道理,他就是只“正经吃饭”,只喝“正经解渴”的开水或干脆就只喝自来水;康叔身上冲腾出的那股热气当然更不是大学里男生宿舍里常有的那种不洗脸不洗脚的让人恶心的气息——也许,那是因为康叔练武术和气功都已达到相当段数,一种“场”的效应吧!邱裴蕙抬头望着一米八开外的康叔,把家里的烦恼事暂且忘怀了,她发现康叔有了一个新的变化——她有几个月没见着康叔了吧?康叔蓄上了胡子,不是络腮胡,康叔倒是把两鬓和下巴刮得青青的,他蓄的是上唇的胡子,不是“人丹胡”,不是“八字胡”,而是——邱裴蕙笑了:“康叔叔,您的菱角胡真漂亮!”
康炳琦没想到这位女大学生突然来访,他已经吃完晚饭,正在听音乐——他所爱听的既不是西洋古典音乐也不是流行歌曲,既不是戏曲也不是曲艺,而是古琴曲,伴着古琴曲入静、走大小周天,是他最大的快乐之一。康炳琦屋里有平面直角遥控21英寸的大彩电,有带激光视盘的音响,有录像机、电冰箱、滚筒式洗衣机及各种时髦的家用电器,也有一圈高档沙发,然而就是不像个家,到处扔着书报杂志,衣架上挂满衣物,而还有若干衣物不是搭在椅背上就是扔在沙发上,更有一些汽车零件一类的东西和一些金工木工器具和一些已成未成的模型随处摆置着。邱裴蕙走到沙发上坐下时脚被绊了好几下,刹那间她又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那个家好——但那么好的家却蒙上了一把钢叉的阴影,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相同的屋顶和屋顶下大为不同的生活呢?
康叔给邱裴蕙倒上一杯雪碧——这是专为客人准备的,坐到她对面问:“小蕙蕙,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邱裴蕙便一五一十把所发生的事讲给康叔听。一边讲,她一边观察康叔的反应。她觉得康叔有点心不在焉。也许真正的男子汉才这样对最古怪的事情也保持着最彻底的冷静?
她讲完了。她无比信任地望着康叔。没想到康叔非常直率地对她说:“这事我也觉得古怪。可我好像一点也帮不上忙。蕙蕙,你虽然小,可也该知道,我结过婚,可失败了,离了,散了。如果我有帮助别人维系婚姻和爱情的能耐,那我自己也许就不会弄得到如今还是这么个窝儿——我简直就还没有一个家。”
邱裴蕙原是来求取援助和安慰的,却发现面前这位魁梧的叔叔倒似乎更需要别人的援助和安慰。这令她吃惊,也多少令她感到有趣。她毕竟属于所谓新潮青年的一代,于是她呷了一口雪碧,以一种平辈的口吻探问:“您,现在这么样——又有名又有利的,又仪表堂堂,追求您的人难道还会少吗?您难道就那么挑剔吗?您成家还能有什么困难呢?”
康炳琦笑了:“蕙蕙!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慢慢你都会懂得的!”
接着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康叔问了问大学里的情况,然后说:“你来我这儿,跟你爸你妈说了吗?天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我也许抽空往设计院打电话,约你爸在外头找个地方聊聊,我们打小在一起滚过,我想我们也许能理出点头绪来。不过我实在忙,忙得喘不过气。”正谈着,茶几上的电话嘟嘟地响了,邱裴蕙便赶紧告辞。
邱裴蕙猜得很对。随着事业上的推进,追求康炳琦的女人越来越多,来电话的这位便是其中最热火的一位。康炳琦把邱裴蕙送到门外,才坐下来接听电话,电话那边一串的微嗔:“谁呀?值当你那么优礼有加?我可不是干涉你的事务,更不是刺探你的隐私,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嘛,我是为空白过去的那一分钟叹息!”
那不愿空白过每一分钟的女强人也是一位企业家,她带领一群失学姑娘创办的精细化工厂。目前已占领了大半个城区的洗面奶市场,而且近年来已有小批量出口欧洲。她与康炳琦自然是在某次表彰会上首先相识的,然后就几乎隔三岔五地总见面,要么是在企业家联谊会上,要么是在某种赞助性的比如电视知识竞赛的现场贵宾席上,要么是在区政协常委会上,要么是在某个涉外的经济界酒会上……后来就发展到互通电话与忙中偷闲地找个经济实惠、干净僻静的餐馆“共进晚餐”。这位女强人比他小七岁,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兵团战士。她追求他,他也并不讨厌她,但他与她倘若组成一个家庭,能安适而幸福么?“不愿空白过每一分钟”的事业型女人,能成为一名温柔可爱的家庭主妇么?家庭,难道不应该是事业与事业之间的一种空白,一种纯净的、宁静的、让心灵得以憩息的别样空间么?
他们在电话中谈了半天要不要两个企业联手投入国库券交易市场的事宜,那也许也是一种爱情,因为有默契,有嘲骂,有趣味,也有暗示,然而那可绝不是能孵出家庭的蛋。
康炳琦刚撂下电话,电话机又嘟嘟嘟地响了,他那电话机功能很齐全,他按下录音键,又按下放音键,于是他听到一个多少有点怯生生的声音:“炳琦,炳琦,你在吗?是我,素娥,我想再跟你约个时间……”他把双臂绕到脑后,倚在沙发上,伸展着腰肢,他知道对方这时候正接收到一种电子合成的刻板声音:“康炳琦此刻不在。请原谅。请留下您的姓名、电话号码和您认为适当的回电时间。他回家后会按您的指示给您回电。您也可将急于告知他的事简要谈出。谢谢。”
焦素娥,这是他在十七岁考上那所中专时头一个记牢的名字。当时班主任指定他当班长,焦素娥任临时团支部书记,他们相处过几个月,而就在他们之间的初恋刚刚爆发时,就出了他父亲突然死亡的灾变,当他毅然退学时,焦素娥追着送他到校门口,当着许多的人把一叠人民币塞进了他的衣袋中,他坚决要退给她,而她坚决捏住了他的手——他第一回惊讶于一个同龄女子的手有那样大的力量!
他退学以后他们继续来往。当然是她来看他。“文革”前她家里比较富裕,她每次去他家总带去一些肉菜水果,他的母亲和弟妹都喜欢她,只有他冷冷的。有一回他送她出胡同时还明白地对她说:“我不需要怜悯。”“文革”中她家遭了殃,父母因为历史问题都被“红卫兵”轰回了农村,并且死在了那里,亏得那时她已从中专毕业,分在一家印刷厂工作,但她又得了一场肺炎,身体虚弱,干不了机械行当的活,这就又改行学制板,后来制板也干不下来,就跟人学简单的装帧设计,在这种情况下,是他去看她并给她送去了营养品。他们在“文革”结束前结婚成家。同外界所流传的那些说法相反,几年后他们的离异既不是她未见到他的脱颖而出而不甘穷困弃他而去,也不是他一跃而暴发反过来嫌弃她把她休掉,他们是在新潮滚滚的时代气氛下,在他已经初创基业,而她也由印刷厂调入到一个文工团搞上了舞美设计,双方都睁开眼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更艳丽的人生、更多样的选择可能以后,心平气和地谈开了去,好说好散的。他们没有儿女。她很快同文工团的一位演员组成了新的家庭。他却一直独身到今天。
与其叫作奇怪,不如叫作有趣,前两年她又离婚了。独居以后,她想来想去,竟还是觉得康炳琦可爱。于是她又极其坦率地来追求依旧鳏居的前夫。
蓄着漂亮的菱角胡的康炳琦,对焦素娥的破镜重圆之求,真的完全无动于衷吗?不,至少当他想到“家”这个字眼时,他感觉最想得出、摸得着、品得味的,还是那几年里同焦素娥组成的那个小小家庭,尽管那时候他们只住着一间小小的平房,最值钱的一桩家产只是一架四喇叭的日本“三洋”牌收录机,然而在那小小的屋顶下,在屋顶上吊下的那盏小小的灯火光照中,他们确曾有过温馨与安适!
门铃突然响了。还有谁会像邱裴蕙那样天真得不懂事,不晓得他如今只乐于接待事先电话约定好的见面者,尤其是在私宅之中!
康炳琦从沙发上跑起来,过去开门。他把门拉开,一下子愣住了。门外是一个两眼发直的男孩,手里举着一把吃西餐的钢叉,对他嚷着:“你!怎么?!……还我爸!你是?……不是!”
三、定不住游云
告诉我什么是永恒?
永恒只不过是一个流程
请问有没有凝住不动的白云
那定不住的游云便是永恒
悄悄告诉我,附在我耳边
大声地宣告,面对无数张脸
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永恒?
永恒是你刹那间的真情……
霹雳球灯旋转出十二彩光栅,光栅变幻把歌星果果那贴身的银币装一会儿映照成万点星光闪烁,一会儿映衬成灰绿诡魅的蜥蜴形状。歌厅里座无虚席,年轻的歌迷们随着果果身躯的扭动和沙哑而强劲的歌喉击掌应和着。
邱裴蕙陪着爸爸妈妈坐在歌厅的一角。这天下午她还有课,下了课她就赶着回家,连说服带撒娇地把爸爸妈妈一块带进这座旅游饭店的这间歌厅。
这座名号“金辉”的旅游饭店是康炳琦任总经理的企业集团的分支部门之一。头几天他百忙中约请少年时代的老友邱宗舜到自家饭店的粤菜餐厅中找了个僻静的包厢座,给邱宗舜斟五粮液,自己以矿泉水代酒,对酌了整整三个多钟头。怀完旧,叹完人世沧桑之后,他对邱宗舜说:“蕙蕙把你家遇上的那档子事跟我说了。我本不敢帮忙。但是后来我有了相当的把握——你听我的:那孩子不是溜门撬锁的小偷,更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有点神经质可绝对算不上有精神病,他要找的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你夫人……你不要急着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把握,我会再找个时间详细地跟你汇报,眼下时机还不那么成熟——现在我敢给你和菊吟嫂子出主意了,你们要敢于把心里嘀咕的、最难谈出口的疑感,当面谈出来,安安静静地说出来,越正面说,越说得一清二楚,越好……当然,这很冒险,你知道我当年跟素娥散伙,恰恰就是面对面坐下,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当面说个一清二楚,说清楚了也就散定了。可那时候我们两个心里头都不是存着问号,不是互相猜疑,倒是各自把心里头画得又圆又黑的句号,汤锅里舀元宵般地舀了出来。所以我想你跟菊吟嫂子不一样,你们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如今凭空闯进来一个野小子,用一把钢叉叉乱了你们各自的心思,你们心里头梗着的不是句号而是问号,问号跟句号的不同,就是多一把大钩子,这倒并不是散的兆头,也没有散的道理,所以倒是面对面地,一五一十地钩一番,也许倒能把钩子钩成一双握紧的手,重归于原来的和美和宁静,是不是?宗舜,咱们是男子汉,要敢于带头开诚布公、心平气和,把似乎是最难说出口的话,跟一个屋顶底下过日子的人说出来……”
邱宗舜试着去做了。在一个夕阳收敛的傍晚,邱老太太下楼同樊大妈练太极功去了,他主动坐到裴菊吟面前,极其平静却也极端坦率地说:“菊吟,这些天咱们赌过气,也似乎摊开了谈过——我说我绝对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说你要干过丢人的事你立刻死掉,但那其实还不是开诚布公。现在我决心把心里滋生出的疑问都跟你摊出来。解释不解释都随你的便,我觉得再不吐出来,就把我自己憋死了。呐,头一个问题,我上‘五·七干校’那二年,你冬天为了省煤,也图用水和打饭方便,就带着蕙蕙住到银行分理处去,算是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值班任务,那时候接到你的信,我心里就嘀咕过,你和蕙蕙住的那间办公室,夜里究竟从不从里头上锁?那另外的排班当值的保卫人员——自然都是男同志,他们值班的处所,究竟离你的铺位有多远?你们之间夜里来往不来往?我那时想到的‘来往’,只是坐一处聊聊天之类的,还没往深处想;再,你夜里如果上厕所,要不要路过男同志值班的房间?……你看这么多年,我潜意识里总有这些个,却总没跟你说出口过……现在爽性都说说……”
嘴里说着这些话,邱宗舜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一瞥妻子的面容,却不禁吃惊,意是漾着意外的欣慰与谅解。裴菊吟不仅极为琐屑地把当年如何带着蕙蕙住办公室的情景电影分镜头剧本般地讲给了他听,也一吐为快地倾诉开了:“你在‘五·七干校’时给我来信,有一封信上说你们小组七个人进山砍竹子,晚上回不到营地,就搭了个简陋的帐篷睡觉。我知道你们七个人是有男有女的,那时候读到信上这一段我心里就很别扭,我一直想知道一个帐篷里你们男女之间是用什么东西隔开的,或者隔也不隔……可你从干校回来这么多年了,我直到今天才好意思问你:你们那一晚究竟怎么个睡法?……”
那天邱老太太从楼下回到家中,忽然感到儿子和儿媳妇的容颜、动作、声气都有了一种变化,或者说都有了一种还原,她竟有了一种失落感——这些天樊大妈在她灵魂上拴的那个篮子,似乎每天总得添点零碎才属自然,忽然无可加添,反在减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过几天的周末,康炳琦又请邱宗舜和裴菊吟夫妇到他那金辉饭店的歌厅听歌,邱宗舜在单位接到电话时本能地谢辞:“那怎么好意思!再说我们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好上那年轻人去的地方?”康炳琦就告诉他,无妨偶一为之,也许可以进一步激活他们夫妇那渐次恢复的亲密感;康炳琦已经跟饭店的当值经理打了招呼,他自己很忙,就不陪了——但为了保证邱宗舜夫妇光临,他已让秘书特意同大学里的邱裴蕙取得了联系,让蕙蕙“押”着他们两口子来,结果他们就来了。
这类的饭店歌厅在这座北方大城市里早已星罗棋布好几年了,邱宗舜夫妇却一次未曾登堂入室过。蕙蕙这方面的经验也极其有限,但她至少对这方面的行情比父母“门清”。她在强烈的伴奏和演唱声偶尔低沉下来的间歇里对父母说:“康叔叔这里的价钱算是中档里最便宜的了——最低消费只订成二十元,并且一律可以用人民币结算。今天竟然还请来了果果,你们哪里知道——前头那个唱《跑马溜溜的山上》《回娘家》《是否》的女歌星,不过是个文工团里偷着跑出来赚外快的四流角色,大饭店大歌厅她是进不去的,唱的净是些要么老掉牙要么也牙根摇晃的曲目——果果如今了得!听说上回二十层楼高的绿荫大酒店开业,两千块‘爱弗伊斯’——就是外币兑换券——三首歌的价码,他都推说头晚威士忌喝多了太阳筋痛坚决不去哩!今天他倒来这间歌厅了,还唱了他最新创作的这首《定不住的游云》,唱得满卖劲哩!康叔叔可真有办法,把最晶亮的星给摘来了!听说果果的第三盘卡式带就要上市了,第一张大碟也快推出——”
“大碟?”裴菊吟莫名其妙。
“就是唱片。”邱宗舜满在行地对妻子解释,可他下一句话却又引得母女“扑哧”都笑了:“这果果,究竟是男歌星还是女歌星呢?”当然是明知故问,可问得也确乎有理。
请问有没有凝住不动的白云
那定不住的游云便是永恒
悄悄告诉我,附在我耳边
歌声既缠绵悱恻,又幽怨空灵。歌厅的另一角落,一个绿萝缠绕成的图腾柱旁,坐着焦素娥,她呷着高脚玻璃杯里淡紫色的鸡尾酒,脸上是一个醉意朦胧的苦笑,她在心里笑自己——当年怎么会厌弃了康炳琦而狂热地爱上了眼前弓颈嘶鸣的果果?!
说来滑稽,但于她却是人生的真实——那爱的源泉竟来自于《红楼梦》!“文革”后期,《红楼梦》突然不仅不是禁书,倒成了人人可以堂而皇之捧读的“阶级斗争教科书”,焦素娥对《红楼梦》真感到相见恨晚!那作为“一号正面人物”的贾宝玉为她开辟了一个崭新的爱情天地,贾宝玉的如宝似玉,贾宝玉的细腻情愫,贾宝玉的多才多艺,贾宝玉的万千情态……处处都反衬出丈夫康炳琦的平凡、粗糙、世俗、浑璞。“文革”结束以后,在文工团里,焦素娥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真的贾宝玉——那就是现在的果果。不过那时候果果还叫着白富堂那样一个无味的名字,白富堂是位已经过气的舞蹈演员,在团里本已沦落为服装管理员,而港台流行曲的传入大陆,为这位并没有受过正规声乐训练却聪敏偏伶俐、绝对善于“跟着感觉走”的过气舞蹈演员开辟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在白富堂的命运转折期里,在他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爱上了焦素娥,焦素娥也爱上了他,但那时他们已是一方“使君自有妇”、一方“罗敷自有夫”!他们属于新潮涌起时的第一批勇敢者,他们坦然相爱,他们在众人訾议中各自离婚,双双结合。就在那时白富堂取艺名为果果,而这主要是焦素娥的点子,果果!你去体味,你去深思吧!你懂得什么叫作——果果——吗?
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永怛?
永恒是你刹那间的真情……
悄悄告诉我,附在我耳边
康炳琦没有什么缺点。焦素娥直到同他离婚时还这样认为。她只是突然感觉到她不爱他那种类型的男人。他夏天总爱光穿着汗背心,有时干脆光着脊梁,他脸颊和手背上的毛孔太粗,他身上的腱子肉太多,胸膛无论在任何状态下甚至睡下时也总鼓得像两块铸铁;他是爱干净的,他无论冬夏天天要冲凉水澡,焦素娥那时候不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体力劳动居多、他汗腺太发达或不爱干净,不是的,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喜欢那样的男人;一块上街时,康炳琦不喜欢同焦素婚紧挨在一起走,并且不习惯焦素娥挽住他的胳臂;在商店里康炳琦更简直不能忍耐焦素娥的反复检阅与仔细挑拣,他常常就跑出商店去站在橱窗外等候她,这都让焦素娥不喜欢;他做爱认真却粗鲁,他承担许多的家务却不喜欢养花弄草;他喜欢读书却几乎不读任何小说,《红楼梦》他就始终读不过前三回;他拿起针灸针来能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穴位上捻刺下去,并在给焦素娥救急时也能不动声容地刺灸捏捋;有一阵他们工程队承包了外地一项工程,那里气候阴湿,他小腿肚子上生了一个疽,回到家里一两个月还不见好,他居然有一天就用烧得通红的通火铁条把那顽疽滋滋冒烟地烫死,一周后小腿肚上留了一个伤疤却从此再不长疽……这一切一切都绝不可恨、绝无舛错,甚至有的还可列入可歌可泣可叹可佩的谱系,但焦素娥那时突然感到她不爱这样的男人。
她忽然发现了白富堂,那是上帝赐给她的果果!果果有着颀长的身材,活脱脱是贾宝玉式的面庞,光润的面皮如羊脂玉雕成,一双多情的大眼睛,明晰的双眼皮上有长长的天然睫毛,希腊式高鼻梁长鼻管——这似乎比贾宝玉更完美了——还有一对红润鲜突的不薄不厚的嘴唇。果果的肩膀消瘦,果果的胸脯扁平,果果的腰肢细弱,果果的双腿似乎过分细长,果果的十指也似乎过分纤弱而光腻,这在别人眼里也许都是缺点乃至缺陷,然而那几年里却令焦素娥无尽地爱怜、无比地喜欢!更不用说种种贾宝玉式的情态了。在公园僻静的角落,果果一边用纤纤小指剥鲜荔枝,垫着香味擦手纸喂给焦素娥吃,一边用绵绵细语给她讲《基督山伯爵》的故事——那时候据之改编拍摄的影片尚未上映,可后来看到影片时,焦素娥反倒觉得远不如果果那细腻的讲述来得生动感人;果果陪她逛商店,不是用耐心,而是用几乎同样浓厚的兴趣跟她一起观览所有货架和进行淘金式的左挑右选;有一回果果陪她去医院看病,用自行车推着她,遇到路上正“开膛”挖沟埋管子,果果怕沿着沟边推过去颠着了她,便先当着许多路人把她抱过了那一段,再回头去推过自行车,再用自行车推她……情深到浓处,他们忍不住要行那“不才之事”了,果果那份温柔,那份小心,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之前,都要怯生生地问:“可以吗?”唉唉,她焦素娥喜欢的就是这种型的男人!
一天晚上,她同康炳琦摊牌。康炳琦早等着了。他们两个平平静静地、和和气气地画了两个句号。很快地康炳琦“发”了。然而焦素娥随着果果似乎“发”得更足实。康炳琦毕竟是个企业家,发的首先是企业,他逐年倍增着上交国家的利税,也逐年扩大着再生产的投资,至于归到自己手里的,当然比一般工职人员多多了,也比国营企业和老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经理人员多多了,但怎比得了只靠着“天生丽质”和一副歌喉便“黄金万两”的歌星果果呢?有一阵果果和焦素娥过着货真价实的“高等华人”的生活,他们有私人小轿车,经常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宾馆里开房间过夜,每天晚上不是去品尝生猛海鲜,就是去享受法式大餐,要么吃辣得哇哇叫的重庆毛肚火锅,要么吃淡得毫无意趣却昂贵得惊人的日本料理,还有韩国烧烤、印度抓饭、爪哇鸡杂、葡国乳猪——焦素娥的珠宝首饰一度达到过超百的数目,她也曾双手套上过五种戒指出现在公众场合……
然而她后来忽然厌倦了。她猛地发现她既没有坚实的爱情,更没有个够得上最低标准的真家。外界都传说是她帮助果果成名而果果如今星座高移遗弃了她,有的小报小刊还发表出绘声绘色的“纪实文学作品”,配以刺激性极强的插图,同情大半在她这一边,她自己心里清楚:不尽然!
告诉我什么是永恒?
永恒只不过是一个流程
请问有没有凝住不动的白云
那定不住的游云便是永恒
焦素娥望着霹雳灯光栅闪扫下的果果,觉得那人是那样的陌生。十多年前,当阴柔美被“平反”而堂皇地进入生活中时,她迎上去拥抱住了她向往已久的、集阴柔细腻之美于一身的活“宝玉”,然而这些年来,到处充斥着这种阴柔的男性美,并且有的比如果果,竟只剩下了阴柔而全然消却了男性感,你看此刻闭眼蠕动嘶声歌吟的果果,他已经无所谓阴阳,无所谓男女,他已化为一颗星、一种符号,当然,真到目前为止还有许多人乐于花很多钱来借这种符号宣泄、消遣、消闲……果果是很值钱的!
她终于又同这价值不菲的星座分手。她终于才痛切地意识到她曾经鄙弃过、轻贱过的那种阳刚之气,那种真正的男子汉,才是一个既渴望爱情更珍视家庭的女子值得苦苦追求和兢兢守成的!
……果果在掌声和喝彩声中回到化妆室,一群服务员和走门路混到那里的崇拜者拥上来请他签名,他耐着性子一一挥就,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都“请”了出去。他把门锁定,还没走拢梳妆台前,从垂地的厚窗帘后忽然冒出一个少年人来,他先吃了一惊,迅即便判断为一个潜留的崇拜者,可那少年逼近他眼前后,却忽然亮出一把不锈钢的西餐叉来,直伸向他眼前……
四、谁知星心有多苦
果果神色自若地走出金辉饭店前厅,几位“的士”司机立即拥上前来——都知道他的那辆私车“蓝鸟”正在大修——争先恐后地愿为他效劳,果果挤出重围、对互相讽刺抱怨的司机看也不看地甩着头说:“谁都一样呀!都愿去,空车我也照样付钱!”说着已随意跳上一辆,得手的司机欣喜若狂,而也真有另一辆“的士”空车追随而去,他们都知道,果果“打的”时是简直不懂得看计程器的,停车后也是简直不耐烦听司机报价,并且好几次也果然下车后便再抽出一叠“爱弗伊斯”甩给空车随来的司机——到底是大歌星的大派头啊!
果果到达了另一家远比金辉气派的合资大饭店,步履轻快地进入了烛光西餐厅,那里只有穿白色拖地长裙的竖琴手抚弄素淡的雅曲,形成一种“鸟鸣山更幽”的高档气氛。他跟领座小姐说“要两个角落位”,领座小姐认出了他,却维系住了规范的微笑与用语范畴把他引到了一处盆栽大朱蕉掩映下的小圆桌前。整座西餐厅的镶壁板和桌椅框架都维持着柚木原色。餐桌上细颈瓶里只插一株淡粉的香石竹,而盅形蜡盏里烛光摇曳。
果果且呷着开胃香槟,等候他约定的餐伴。
他哪里是贾宝玉!大观园里的那位贾宝玉何尝有过他那般凄楚的童年,那不堪回首的斑斑往事!又何尝能体味出他此刻五腑六脏内的绵绵愁闷和沉沉思绪。
他,白富堂,在他落生时,他的家庭早已发生过《红楼梦》“好了歌”中所概括的某几种巨变,当他懂事时,他身边只有一位永远在哮喘着的奶奶,他的坏出身,他那“文革”中被街道居民们批斗的奶奶,使他从小既自卑又自尊,因为在那种政治歧视和政治批斗中,也反衬出他血统的某种“高贵”和家族历史上的某种神秘的显赫……“文革”中期,他荣幸地被吸收为学校里“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并且从背景上的伴舞员终于跳成了革命样板芭蕾舞《白毛女》中的大春——他后来暗自憬悟,即使是最最激烈的革命左派,当他们要使本阶级的英雄人物“美”起来时,到头来还不得不到“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中选材——因为只有在那一群人中,才最有可能找到娇俏的面庞、白皙的皮肤、圆亮的眼睛、鲜润的红唇、颀长的身材、伸开超过身高的双臂和圆规一般伶俐的双腿……因为那样的“血统”和那种文化背景形成的积淀,才更可能有那样的遗传基因和天然气质……当然,在此基础上需要大大地加以改造,他也确诚心诚意地改造过。被破格选入文工团后,演出时如印演员表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富强”。他跳了一百多场“大春”,直到有一回下乡演出车祸中伤了腿骨;后来尽管康复,他却从此终结了“大春”时代。那时候他不过才二十岁,却仿佛已经穷途末路——与他多年相依为命的奶奶终于要弃他而去了,奶奶弥留前才把一只陈旧的小皮箱郑重地传给了他——那是“文革”后期发还的少量“抄家物资”,其中所装物品里最值钱的一件是用整块羊脂玉雕成的一尊玉佛,足有三寸来高,据说同北京团城承光殿里供的那尊一米六高的羊脂玉大佛造型完全相同。
尽管可以面对一尊羊脂玉佛浮想联翩,却无法排遣奶奶去世后的无限孤寂和空虚。那时他全然不懂爱情,却直觉到应当结婚成家,构筑一个安稳温暖的小巢。文工团的一位服装管理员——比他大四岁的一位大姐般的女子,看上了他,而经中间介绍人撮合,去了几次她家以后,他也就看上了她——她出身也不好,只有一位母亲同住,然而“文革”后期却已发还给了他们一座小小的独门独院,大小有五间房子,小小的院落中还有一株高大的古槐,她家所存留的旧物中尽管单拣出哪一件来也比不了他那尊羊脂玉佛,然而却处处显露出往昔的殷实与那时的特殊——他入赘到了那个小独院中,当他把那尊羊脂玉佛捧奉到了洞房中的柜橱中时(公开陈列在那时尚不明智),妻子和岳母的眼中、脸上都增加了对他的尊重与钟爱。唉唉,那槐花飘香的时日,仿佛已经非常非常之遥远……
什么是家庭?果果呷着香槟默想,“家庭是爱情的坟墓”,这句格言他那时并不能体会,因为他与那第一位妻子又本无所谓情爱——他们也爱,但她爱他如姊姊爱弟弟乃至如母亲爱长子,他爱她则如弟弟爱姊姊乃至儿子爱一位可以接受的继母——所以他们的那个家庭绝不是什么“爱情的坟墓”,倒是“爱情的菌床”——是的,他们成婚一年之后世道就大变了,也成为服装管理员的他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了真可以成为爱侣的舞台美术师焦素娥,焦素娥当面唤他“贾宝玉”,悄悄塞给他的情书上却称他“甄宝玉”,他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血管里必定流着相当成分的“宝玉血”,那是任怎么改造也只能压抑而无法清洗的,他觉得那尊已经堂而皇之地陈列在小院正屋中原来伟人像位置上的羊脂玉佛,构成一种刺目的象征,他从蒙昧中醒来了,身边的妻子至多只是个可敬可爱的李纨或迎春,眼前的焦素娥当然并不是林黛玉,也还比不上薛宝钗,但史湘云差可比拟,还兼有袭人的柔顺和晴雯的泼辣——“爱情的细菌”飞落到了那古槐掩映的发散着陈旧霉味的小家庭上,结果不是应验了“家庭是爱情的坟墓”,而是开创了“新鲜爱情是陈旧家庭的分解剂”或更干脆地说“爱情是家庭的坟墓”的例证。
……他记得死不愿同他离婚的妻子及其与妻子双位一体的那位岳母,在终于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时,所提出的那两项要求:“一要留下儿子,二要留下羊脂玉佛……”她们原以为他至少要力争其中的一样,谁想到他乐于牺牲的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多——他把奶奶遗传给他的那只皮箱连同里面的一切,即除了羊脂玉佛还有别的种种物品,统统留给了她们……
不仅那呆板的一对母女万想不到离婚不久的他几下就被时代新潮塑成了果果,就是焦素娥和他自己在成功突然来到时也不禁有种忽坠太虚幻境的飘忽之感,他们那一阵常常在不约而同的失眠中相互抚摸着喃喃自问也相问:“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么?”
新潮是令人振奋的也是残忍无情的,它很快就逼得贾宝玉不得不蒋玉菡化,再秦钟化,再……化为《红楼梦》里再也找不出可比性的那么一种角色,果果越来越红,也就越来越异化,本是一尊羊脂玉佛,最后化为了一颗高升的星——星再落回地上,那就不过是一块黑丑的陨石,提前看出你是一块陨石,就好比把“风月宝鉴”反照,于是果果感受到了焦素娥对他的情爱的消失,而他对她的情爱的需求也日渐淡薄,于是他们再一次离异。
现在他愿忘记以往的一切,特别是他那在歌星群中已绝不能引人细算的年龄,有的歌迷甚至以为他仍然只有二十几岁,他既自豪又辛酸——他们哪里知道为此他想出了多少花招!付出了多少心血,也付出了多少钞票!
现在他渴望着什么?他渴望着走向世界!不要误以为他糊涂到打算在中国大陆以外去当一名歌星,他只不过想趁现在已踩就的云朵,不失时机地飞出国门,去见识一番那羊脂玉佛也未曾见识过的异域风光。他的归宿也许充其量不过是美国唐人街上的小小一爿饺子馆,楼下店堂楼上住家,然而至少在眼下,他觉得那是比槐花飘香的独门小院和霹雳球灯下的舞台更值得去追求的一种境界,当然,那时一定又有新的不满足,那就再去寻求更新的……走遍世界,尝遍人生,朴素到极点的追求,有什么不对头呢?但,谁能真正理解他?清澈而不掺污泥浊水地理解他?
尽管在沉思中,他锐利的目光仍然及时地认出了走近的餐伴,他优雅地起身迎接——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汉名叫碧雅羚。
碧雅羚落座后便笑着说:“啊,今天我们一加一……”
“ok!aa制,很好!”果果爽朗地应和着。
果果自信在中国海关辖境之内,他大约是最擅与外客交往的国民之一。见着港客,他虽不能用粤语交流,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一句“太离谱”,嘲骂一句“擦鞋”,问碧丽宫又在上映什么新的西片,刘德华还劲不劲……见着台湾客,则言谈之中也能恰如其分地插入“蛮好的”“蛮开心的”以及“蛮”这个“蛮”那个,议论中也能使用“共识”啦、“层面”啦、“定位”啦等语汇;见着金发碧眼但学过汉学能听能谈中国话的洋人,则他便能绝不过分地在交谈中插入一点英语单词,更懂得是你请他或他请你或各管各一定要先讲清,懂得有的洋人绝对见不得海参以为那是只大肉虫,懂得当对方请你点菜点饮料时一定不能说“随便”……
除了各自都点了蔬菜沙拉和一盘汤以外,果果要了一份带血丝的英式牛排,碧雅羚要了一份蚝油菠菜泥。果果要了马提尼酒,碧雅羚不要酒,只喝矿泉水,他们边款款地吃,边轻松活泼地交谈。
碧雅羚在一家外资企业驻此地的办事处任职,同时也作为自由撰稿人给境外的一些报刊投稿,最近她正准备写一篇介绍中国大陆歌厅和歌星的文章,是她主动来跟果果取得联系的,他们已经谈过四次,双方都感到颇为投机。果果在上次见面时已经越出一般的谈笑,提出了希望碧雅羚帮他落实去美国留学事宜的要求——经济担保方面他自己已能解决,但希望有一所州立的大学艺术系能接收他为东方舞蹈艺术专业的研究生,并提供全额奖学金——他非常坦率地对碧雅羚说:“我当然知道,即使美国的歌星,也都不是大学培养出来的;我想去美国,既不是梦想在那里当歌星,也并不是真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研究东方舞蹈艺术的专家,只不过是依我个人的生活史,我只有当过舞蹈演员并且到国家级舞蹈学院进修过取得过文凭的那么一点资历拿得出手;我是想去美国闯一闯,试一试我剩下那部分生命的运气……”
碧雅羚答应帮忙。他们成了朋友。他头天约请碧雅羚在这里共进晚餐,碧雅羚答应了也践约了,尽管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几乎半个小时,但碧雅羚道了歉也做了解释。绅士多等等女士在西方也该是平常的事。面对着一位活生生的西洋美女,又可以用中国话娓娓谈心,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果果心情大畅。
碧雅羚穿着一件用中国贵州蜡染布缝制成的却大大暴露出脖颈和上胸的蝴蝶衫,颈上一串木变石的、造型粗拙的项链,两边耳下两个大得夸张过度的仿木耳环,充分显示出她是一位酷爱东方文化的地道西洋女人。谈及中国舞蹈,她尖锐地批评说:“以我见到的而言,我不懂你们现在为什么喜欢那个样子——跳舞的男人都很像女人,女人又都很像儿童,儿童又都很像木偶——为什么你们的舞蹈里,总让儿童们重复把头歪一边,再迅速歪向另一边,又再歪向一边……那样的一种木偶动作?你们觉得那很优美吗?可是我觉得很难看!”她说到那木偶式动作时便模仿起来,两只大耳环激烈地晃荡。果果忍不住笑了。他试图向她解释一下,并不都像她说的那样。但她的批评激起他高度的同感,他就只是笑,只是点头。
“其实,中国有很男人的男人,很女人的女人,很儿童的儿童……”碧雅羚侃侃而谈。果果完全懂得她表达的意思,却又忍不住笑她造出的句子。碧雅羚扬起一边的眉毛,认真地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果果笑着点头:“ok!我就是很男人的男人嘛……”
果果本是顺口幽默,没想到碧雅羚以西方式的坦率立刻回应他说:“哪里,你不很男人,很不男人……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很少年,你喜欢少年的样子,对吗?可少年不算男人,对了,男子汉!少年就还不是汉,不是‘一条汉子’……当然,也许你的职业需要你这样,歌迷们喜欢你这样……”
果果不笑了。他心里很不痛快。他懂得以西方的社交道德标准而言,朋友间的交谈越坦率就越有价值,而且碧雅羚的这番议论也简直算不上什么批评,不过是客观陈述她的一种印象。可是他毕竟是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产儿。他不喜欢这些话。他简直都要说出“我还少年?我都三十五了!”但他忽然意识到在申请留学的各种表格中他都为自己减去了六岁,因而一个美国人判定他仍像一个“少年”至少对他取得入学资格有利,他就没再搭话,并且想继续地笑,却又笑不成原来那样,便逼出了一个苦笑。
餐后他们都要了咖啡。在咖啡端来之前,果果想把所谓舞蹈学院的毕业证明交给碧雅羚——那当然是他迫不得已以钞票的威力在不至于触犯法律的范畴内弄来的——在文工团时他也确实一度人那时候的一种原舞蹈学院办的培训班学习过一阵,也确领到过一纸证书。他站起来,从圆桌附近的挂衣架上的风衣内兜里去取那份必要的证明,也许是他取得急了点,也许是他未曾预防——当他取出那装证明的信封时,一样金属的东西陡然也从那风衣内兜里滚了出来,重重地跌落到硬木镶嵌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这把碧雅羚吓了一跳,也使得正在餐厅中抚弹竖琴的长裙女士不禁悚然中止了弹奏,至少两位餐厅小姐本能地朝他身旁走来,而他也在一惊之中,感到几乎全厅中的食客都不由自主地朝他这里望了过来……
滚落到地板上的是一把不锈钢的西餐叉。
首先走到的餐厅小姐俯身拾起了那把叉,未加思索地放到了桌子上,她本能地觉得是果果不慎将桌上的叉子碰落到了地上,没想到果果也几乎是本能伸手去抓那把叉,果果的手在餐厅小姐的手还没离开那把叉时便急不可耐地伸了过来,两只手有所接触,这就给旁观者形成了一种抢叉子的印象,并且安静的餐厅中响起了果果很不自然的一声喊叫:“那是我自己的!”
拾叉的餐厅小姐和走到的另一位餐厅小姐大吃一惊。碧雅羚也瞪圆了双眼,双手十指交叉地紧握在胸前,不由得惊奇地“啊”了一声……
五、摊开的牌
康炳琦让公司司机把丰田小轿车停在了离他住的那栋楼还有二三百米的绿地边上,他说他想散散步再回住处。他一身西服革履,手臂上搭着高档的薄呢大衣,同司机抬手告别后,便沿着绿地边上的人行道款步而行。入秋了,绿也已然不绿,一些树木的叶片已经落尽,但作为行道树的白蜡杆枝条上还存留着不少明黄色的叶子,花坛中的单瓣耐寒月季——有人说那就是所谓“金达莱”,他没有考据过——依旧烂漫地开放着。他是参加完一个涉外的经济界酒会,酒会上颇有一些实质性的、关系着企业利益的有意“接触”,也有一些似乎无意而带有搜索性的“邂逅”,弄得他不仅心思很累,就连颜面肌肉因为不断调整微笑度也颇感酸痛。他深呼吸着清凉的暮气,款款迈步,思绪中只回旋着一个主题,就是“至少现在我什么也不要想”……
但当他走到公共汽车站边上时,恰好来了辆公共汽车,停住的车子里恰好下来了几个人,其中的一个首先唤了他一声:“炳琦!”另几个也就都随着招呼着他,最清脆的一声是青春玉女唤出的“康叔叔”!
他停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同住一个楼区的邱宗舜一家。连忙提起精神应答。互有询问之后,才知道邱宗舜一家刚从剧场看完戏归来。邱宗舜告诉他是上海京剧院来本城演出的全本《白蛇传》,夫人裴菊吟告诉他:“三个白蛇,三个青蛇,都年轻漂亮,唱念做打都好……”邱老太太也兴冲冲地说:“许仙也漂亮啊!好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俊小生了!”邱裴蕙也接上一句:“艺术本该属于青春嘛!我最怕胖成双下巴的老红娘,满嘴假牙的老张生了!”……康炳琦支应着。他对京剧完全外行。他告诉他们自己还要再散散步,双方就分手了。他看见裴菊吟主动挽着婆婆从斑马线过马路,看见邱裴蕙挽着父亲胳膊腻在父亲身边娇声娇气说笑着……这极平常的一景使他刚宁静下来的思绪“轰”的一下又旋转起来了……邱氏一家人是一块儿看完戏一块儿回家!自己呢?自己是一个人跟无数人分手后单独一个人回……回住处,对了,尽管他们住的是按同一种图纸盖出的楼,并且恰好都住903号单元,一样的水泥盒子、一样的内切割方式,但人家那是个家,是在回家,自己那只是个住处,是在去往一个睡觉的地方!
邱宗舜自那次陌生少年手持钢叉搅乱之后,所以能复归于安宁,康炳琦本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但此刻他目睹其全家观剧归来的和谐一景,却使他为这一家庭高兴的情绪旋到了底层,冲撞激荡到上层的情绪,竟是一种油然的妒忌和苦涩的失落感……
不知不觉中他也走到了自己住的那栋八号楼附近。他抬头朝自己那个单元望去——门厅的灯亮着,那扇窗户泻出一窗灯火,但看上去仿佛那是一个同邱家等邻居相似的一个温馨的家庭,然而灯火之下,却大有区别——他那个单元里只有萧索杂乱,只有冰锅冷灶……
几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习惯——不管外出多久,哪怕出差十天半月,他永不拉灭门厅的电灯——灯泡憋了就再换上新的,保证灯火长明。有人私下里把他的这一行为称为“怪癖”,有人判定他是因为“那么有钱又单身一人,那点电费对他算得了什么?”楼下传达室的老大爷和居委会的老大妈们却认为“康总经理这么点长明灯有理,溜门撬锁的见有灯光先手软七分,想找上门求这个闹那个的人,按门铃按不开,跑来问我们康总经理在不在我们也好搭话——他那灯有没有人都亮着,我们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康总就是明明回来了不开门待客。事后愣说不在,被拒之门外的人也没话可说……”这种向着他的说法有那么一点道理,却也绝非康炳琦本心所在。康炳琦为什么有这么一桩“怪癖”呢?
自然只有康炳琦自己心里清楚。康炳琦承认自己生来感情就比较粗糙。同焦素娥的分手,他本是平静的。分手前他们已经搬进了这个903单元。有一天,也是大约这么晚了,他走到这栋楼,下意识地往自己住的单元望去,恰好那天几乎整栋楼各单元的窗户都至少有一扇窗是亮着的,唯独自己那个903里魅魅的成了全楼的一块“暗区”——他才忽然粗中有细地回忆起来,当他同焦素娥还住在平房中时,每天干完活回家,他也总是习惯性地望一眼家里的窗户——那一盏灯火,实在是一个家庭实体的明显象征啊!不管一个家庭里有多少矛盾,多少争吵,多少冲撞,多少难处,多少悲辛,多少厄运,多少灾难,但不管怎么着,当你走近你居住的那社区时,在千百家灯火之中,你家的那一窗灯火,总意味着一种不可取代的拥有,一种不可混同于其他生活面的独特情调,一种作为社会人的完全感,一种应付于社会之余的身心返泊港湾的轻松,一种人生中不应舍弃的滋味……
自那晚之后他就使门厅的灯成了长明灯。是一种自我慰藉?一种自我麻醉?一种自我调侃?一种心灵的自我支撑?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渴求?
这晚回到自己住处,康炳琦完全不能也不愿再去想关于企业、关于社会、关于国家、关于世界等方面的事情,他在一种不可抑止也不想克制的昂奋状态中,完完全全地来想他自己——他需不需要重建一个家?同谁重建?如何重建?
他需要!这已不必再与自己争论。那么,同谁呢?向他或明火执仗或“琵琶半遮面”或暗送秋波或朦胧挨近的可供他抉择的角色加起来至少已有一打,但其中使他为之心动并委决不下的,目前只有三位……
一位便是女企业家鞠卉。这天晚上的酒会鞠卉也去了。她一身中规中矩的藏青毛料西装衣裙,上装斜领中露出麻灰色的高领纯羊毛衫,除了在上装左领上别了一只梅花形的银饰针,她颈上、耳垂、手腕和手指上不戴任何饰品;她的发式也较简单质朴,脸上大概没有擦多少化妆品,身上也不散发出香水的气息——康炳琦首先赞赏她的这种装扮。像个有事业心的女流!鞠卉身材中平,眼睛不大,颧骨有点高,颚骨有点方,牙齿雪白但不太整齐,绝非美妇人,然而大方得体的气度做派不止弥补了她容貌上的不足,反使她在康炳琦眼中次次有愉悦之感。这晚的酒会上,宾客如云,鞠卉只走到他身边一次,站了不足半分钟,举杯同他讲了三句话,便离开他微笑地向着另外的人打招呼,并走过去开展她的必要社交活动去了。鞠卉跟他讲的第一句话是:“我也取的是装矿泉水的杯子。”说着,同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并呷了一小口。第二句话是:“我明天飞往意大利,十天以后回来,回来我听你的最后回答。”第三句话是:“我昨晚往你住处打了电话,给你留下了录音,那是我最明确的也是最后一次的摊牌。”
康炳琦知道鞠卉这回很有可能在意大利打开她们那个厂一种产品的销路——不知内情的人可能会难以理解:意大利人会接受中国的美容产品?康炳琦却颇知底细:鞠卉这回搞的是一种专给猫犬等宠物洗浴的纯植物原料洗浴液,这就恰恰钻了意大利宠物用品行的一个小小的空子——那里的宠物豢养者们也讲究使用纯植物原料的制品来给他们的宠物美容,以防化学合成品的副作用!鞠卉的这着棋充分反映出她的才思、眼光和气魄!这样一位尽管已经三十三岁的老处女,在强悍泼辣地开拓事业的进展中,以对他康炳琦的一往情深展示出她追求爱情和组建家庭的同样强悍与泼辣,是不能不令康炳琦怦然心动的……
她在出国前又做了彻底的摊牌!回想到酒会上鞠卉讲的第三句话,康炳琦不由自主地按下了电话留言键。头一个留言是市电视台文艺部主任打来的,直言不讳地向他“化缘”,希望他那个企业成为明年年初春节晚会节目的头号“施主”;另一个留言则是一家刊登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的文学刊物的主编打来的,矜持地向他问好并希望他“别忘了您的允诺,来参加敝刊复刊十周年茶话会”,那“弦外之音”也很明显;还有已在外地安家立业的大弟弟打来的,代表全家向他问好并嘱托他代购一种健胃的新药……一直到第七个留言电话才是鞠卉的,她的语气还像在公众场合那么干脆而自信,但确也多了只有独处于话筒前才会迸发出的柔情与蜜意:“……我想明年春天跟你成家。我还有能力为你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咱们把你妈从你妹妹那儿接过来一块儿住。请上一个可靠的保姆。当然要有一套比现在你那个和我那个都要像样的大单元。事业上你我可以通力合作,感情上你我可以互相满足,咱们白头偕老,共走下半辈子的人生之路。也许会遇上大风大雨,也许会一块倒霉,也许到头来平平淡淡,可我们组成的家庭肯定能幸幸福福……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从意大利回来我听你的答复……”
康炳琦把那段录音又重听了一遍。他心摇意动,斜倚在沙发上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不断捻自己的菱角胡。“我还有能力为你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这一句尤其令他感动。是的,一个家庭,不能只是一加一,至少要一加一等于三……他同焦素娥共同生活的那几年,双方当时都不想“过早背上包袱”,所以一直采取着避孕措施,直到后来焦素娥对他性冷感并“和平解脱”……是的是的,他应该有一个血缘上同他有直接延续性的生命,看人家邱宗舜的蕙蕙,叫你“爸爸”和叫你“叔叔”该有多么大的差别……可是他重新检阅了一遍自认识鞠卉以来所积累的印象以后,他就觉得无法想象出作为家庭主妇的鞠卉会是怎样的模样,鞠卉有句“不能让任何一分钟成为空白”的名言,那“空白”的含意几乎囊括了事业以外的所有事情,而倘若他同她组建成一个家庭以后,仍然不能有“空白”,或总是在一种负疚的心境中度过少量的“空白”,那乐趣又到底何在呢?
康炳琦一边思索着一边斜躺到长沙发上,当他的头落到沙发一侧的全包厚扶手上时,他感到枕着了一件衣衫,他把那衣衫从胸勺下扯出来,啊,原来是他前几天脱在那里还没有塞进洗衣机的全棉衬衣——那米黄色带浅条纹的衬衣散发出一种绝非来自他本身的巴黎香水气味,并在领口处有明显的唇膏印迹,那气味那印迹陡然又把他的思绪引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那是碧雅羚留下的痕迹!碧雅羚跟他交往已经一年多了,从工商业务的交往,深入到接受其采访并给其《中国有了新型企业家》一书出主意的程度(那本书先以单篇文章形式在国外报刊发表,后来印成一本汇集,据说销路颇佳),再后来就互相认作朋友,到最近碧雅羚以地道的西方方式坦率告诉他,她爱上了他,要嫁给他,并在前几天发生了那对他来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这间屋子里碧雅羚跟他聊着聊着,就自然地或者说突然地或者说是不知其所以然地坐到了他大腿上,用那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那么异样或者说那么并不奇怪地望着他、望着他,他不是柳下惠,也没有义务做柳下惠,他们热吻了……碧雅羚用并非纤纤然而火辣辣的手指解开了他的衬衫纽扣……他却突然stop,一下子把碧雅羚抱到三米外的一只单人沙发上放下,扣上被解开的衬衫扣,打出一个含意丰富的手势说:“……你一定要懂!如果我们甘心于只做一对情人,我将同你一样毫无顾忌……可是,你既然郑重地表示了你要做我的妻子,甚至愿意同我在中国组建家庭,并今后主要在中国居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想我们就该除了百分之一百的感情还得有百分之一百的理智:我们可不可能建成一个美满的家庭?……”
“当然!可能!”碧雅羚几乎是气冲冲地跳起来,跟他举出好几对在中国相当出名的中夫洋妇与洋夫中妇所建立的“中西合璧”家庭,那几个家庭几乎都经历了中国半个世纪以上的大变动中的风风雨雨,却至今仍显示着其美满与稳定……
“任何例证也不能取代你和我这两个具体的人所面临的具体问题。”康炳琦说,“我们两个的文化差异太大了!简捷地说,你是西方‘性文化’的产儿,你爱我并愿跟我结婚是因为我是你看中的男子汉大丈夫,这一切的最大快乐是跟我上床做爱!而我是东方‘吃文化’的产物,我承认我爱你并且我也严肃地考虑着跟你结婚的事,这爱情、这结合的欲望中当然包括我觉得你是我眼下所见到的女人中最性感的,跟你一起享受性爱当然是快乐而美好的事,可对我来说,结婚成家的快乐,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同家里人坐在一起吃家里自己煮出来的饭、烧出来的菜的快乐,这快乐是非常核心的——你不要打断我,你跟我谈过你可以学着做一个东方式的家庭主妇,甚至可以先专门到烹饪学校去学习烧中国菜……可你永远不能像我那样深入骨髓地体验到——听到自己家厨房里把切碎的菜叶乍倒进油锅所发出的那种声音,该有多么美好!甚至我同我那离了婚的妻子分手好久以后,每当回想起她在厨房操作时发出的这种声音,我的心总还要发紧、发颤!你懂吗?碧雅羚啊?你不懂……”
碧雅羚痛苦地以双手掩面:“啊,真的,不懂!我不懂!天哪,上帝,我不懂……”接着突然扑到了他怀中,而他也珍惜地拥住了她,抚摸着她的一头金发,安慰她说:“我也并不深切地懂得你!亲爱的,我们面临一样的困境!可我们都摊牌了,让我们都再仔细地想一想吧,也许……我们还有时间,让我们明年春天再做最后的决定,好吗?……”
康炳琦把那件惹出关于碧雅羚的思绪的衬衫团起来扔向对面的空沙发,扇起一阵风使茶几上的一张信纸滑到了地板革上,那信是焦素娥新近写来的,一共写满了四张信纸,那也是摊牌——不要以为焦素娥没有再能打动康炳琦的地方,她的优势是能够诱使他回忆起往昔那些永不会褪味的人生蜜糖——当他从中专退学走出校园时,她在众目睽睽中追到他的身边;当他同寡母幼弟稚妹处在最困难的境况时,她带去肉馅和新茬韭菜,同他们全家一起制作那时最高级的美味——饺子;婚后她曾给他织出五种颜色的旧毛线拼成的巧为设计的毛衣;他曾指导她如何踩到他身上为他治疗腰肌劳损……焦素娥在信中写道:“我重新追求你,在你在世人眼中会被视为厚颜无耻,我的确厚颜,所以我写下这一切,然而我不但没有羞耻感反倒有一种自豪感——我从虚妄的恋玉情结中醒悟过来了!我曾经丧失过对你的情爱,但我从来没有以虚伪来欺骗和伤害过你。现在我一如既往地诚实,我要告诉你,我要求同你复婚首先是为了追回我今生今世不该丢失的幸福,同时,你细想想,那位‘女强人’也好,那个‘洋婆娘’也好,她们哪一位能像我一样,可以使你现现成成地、轻轻松松地、不用改变习惯地重享家庭之乐呢?……”
康炳琦心乱如麻。
“叮咚”,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已是夜深人静,电梯都已停止。门外会是谁呢?
六、燃亮你的灯
“请观众们谅解,果果因为突发高烧,今天不能出场演唱,现特请著名歌手……”报幕员的话音未落,剧场中立即响起口哨声和抗议声,秩序大乱。邱裴蕙和同宿舍的三个同学气愤地退出了剧场。退场的观众颇多,有一小群人还在剧场前厅里吵嚷着要找经理论理、退票。几乎所有观众都是冲着最后一个出场的歌星果果而来的,而他竟“突发高烧”!邱裴蕙和她的同学们一边怨骂着一边走向公共汽车站。一个同学说:“哼,什么突发高烧!我才不信,一定又是嫌开的价少了!”另一个同学说:“耍什么大明星的臭架子!愚弄了这么多观众!”邱裴蕙刚试图小做辩护:“也许,真的突然病了,他那么单薄……”第三个同学立即拍下手说:“哈!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另外两个同学立刻笑弯了腰,邱裴蕙一边嚷着:“什么话呀!不伦不类!”一边追着那位同学要打,那同学“咯咯咯”笑着藏到另两位同学背后……
邱裴蕙同许多那个年龄的姑娘一样,一颗心暂时还摸不准吃不透爱情。她对男性的审美追求,时常徘徊于对康炳琦那种阳刚之气的崇爱和对果果那种羊脂玉郎的怜爱这二者之中。好在她还非常年轻,且学业未竟,生活将给予她无数的机会,也将给予她无数的磨炼,我们祝福她今后能获得甜蜜的爱情、缔结严肃的婚姻、组建幸福的家庭。
暂把邱裴蕙和她的同学们撇开,让我们看看,果果究竟在哪里?是否真的“突发高烧”?
果果在一处宾馆的客房里。他在该他上场的半小时前打电话给剧场的经理,宣告他确实发烧达三十八度五,因此实在无法按约前往(他总是在他上场前十分钟左右,开着自己的私车到达演出地点);经理在电话那头哇哇地恳求和恫吓起来,他却没听几句就撂下了电话。经理赶紧往他家和估计他会临时下榻的饭店宾馆拨电话,都找不到他——果果这回来到了一所地点比较偏僻的、他此前未曾光顾过的宾馆。进了客房后他便将“请勿打扰”的标牌挂在了门外的门把手上,撂下电话之前又告知总机任何电话也不要接到他的客房里来。他跃身仰面躺到席梦思床上,甩掉双脚上的皮鞋,把双手插到后脑上垫着,望着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想他的心事。
在他临阵逃避的那场演出中,预定的曲目除了他自己编词作曲并首演的《定不住的游云》,还有台湾歌星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他一般是不会演唱港台女歌星的曲目的,但潘美辰在台湾歌坛是以冷漠的中性造型而取胜的,连果果头一回看见潘美辰的相片和听到她的歌声时也不禁默问:“是男?是女?”并不禁默答:“是男!是女!”问完答完果果会心一笑——彼此彼此!他果果的魅力,不也是令人先问:“是女?是男?”然后自答:“是女!是男!”奥秘都在于“中性化”。不过这也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想有个家》的内容打动乃至打痛了果果的心,使得他乐于闭眼握拳地唱出:
我想要一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
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眼泪,
只能自己擦!……
他本打算去那剧场以这个曲目宣泄一番的,临时却改变了主意——他在一个多小时前给碧雅羚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能在他去往美国驻华领事馆办理签证前,跟领事馆的人通通气,碧雅羚似乎并不以他提出的这种要求为怪,通话时语气仍如以前一样热情活泼,但拒绝得却十分干脆明确:“啊哈!这不行。我是你的朋友,帮助你联系学校可以。但我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我不能去干预领事馆那样一个官方机构的事务,就像我不允许任何一个官方机构随便插手我的私事一个样。”搁下电话正发愣时,来了一个电话,果果原以为是剧场经理催场的,拿起话筒凑到嘴边便不耐烦地说:“就去就去就去……”但稍后就听出并不是剧场经理而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我是玉强……我今天晚上去您那儿,行吗?您一定等着我!我全给您带去……”他惶急躁动之中没听完就把话筒摔了——接着是打电话向剧场经理宣告“突发高烧”,接着是驱车来到这家宾馆……
然而宾馆并不是家,起不了“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的作用!果果在床上一个急转身,变成俯卧,他把脸埋进枕头,一手搓着他满头的长发,一手发狂地捶打床面……
那个往他住处打电话的少年,叫白玉强,是他亲生的儿子。
在他还叫白富堂的时候,他入赘到了那个古槐掩映的小独院中,他的妻子比他大,还有一个老岳母。结婚第二年妻子就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给取名叫白玉强。中间那个玉字的灵感,来源于那尊羊脂玉的佛像。那佛像是白富堂奶奶给他留下的最主要的一桩遗产。全部遗产是装在一个陈旧的小皮箱中传给他的。除了羊脂玉佛像外,还有一串白檀木的香念珠、一对银烛台,两个内画工笔仕女的鼻烟壶,以及一套五件的不锈钢西餐餐具——这最后一项遗产最为古怪,然而也最有讲头——奶奶病笃时,曾把其中那把钢叉举起来为例,讲给他听,他才明白,原来他的曾祖父,曾在清末参与过洋务,被派往过德、奥、意、英、俄等国,在德国停留的时候最长,并在那里为自己一家定制了一整套西餐餐具,有十八套九十件之多——十八和九十都被认为是吉祥的数目——每五件为一小套,包括一把切肉刀、一把叉子、一把切水果刀、一把大些的汤勺和一把小些的甜食冷饮勺。不锈钢工艺在那时远未普及,所以闪亮的餐具本已显示着荣华富贵,最难得的是每把刀叉勺子的把柄上,正面都錾他曾祖父提供给餐具作坊的图形——曾祖父当时是五品官,按“大清公典”规定,官服上可有白鹇的图案,但他却将二品官服上才允许有的锦鸡图案给了外国作坊——这本是大逆不道的僭越行为,但那时清朝已大厦将倾,他打制出这些餐具也只是在自己家里的私宴上过瘾,绝不用来宴客的(况且回国后所交往的一般官场人物和亲友也都不会使用刀叉吃“番菜”),不久清朝覆亡,也就无所谓僭越了——这套餐具一直在他们自家中存在了许多年,成为他家曾显赫过并玩过洋荤的明证——那刀叉、勺子除正面錾有锦鸡图案外,背面还錾有中文“白宅”两个字,所以是绝不会与世上其他西餐餐具混同的。可惜传到白富堂手中时,那餐具只剩下孤单的一小套即两刀、两勺、一叉了。
白富堂后来与焦素娥相爱,双双冲破层层阻力,各自先离婚然后再“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放弃了白玉强,也放弃了从那尊羊脂玉佛到那五件不锈钢餐具的全部“白氏遗产”。白玉强那时还不记事,由于白富堂很快就一次性付清了法院判决规定的长达十多年的抚养费,并从此断绝了同前妻和儿子的联系,所以白玉强长大后全然不知父亲是谁、长什么模样——母亲所留存的相片中,凡有他父亲的部分都剪了下去,单张的更早就毁弃,母亲和姥姥的性格都阴郁寡言,从不在他面前提及关于白富堂的事,直到头年母亲患肝癌去世,姥姥也日渐衰弱,而白玉强再也忍受不了同班同学关于“你爸是谁?”的询问,逼着姥姥跟他“坦白”时,姥姥才终于有一天拉着他的手,凄凄凉凉地对他说:“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你爸就让一个坏女人勾引走了,你爸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那女人更是条阴险毒辣的笑面蛇!你妈就是让他们气得肝上长包儿熬呀熬不过,活活地给气死了!亏得咱们还有那么个小独院,现在卖给了房管局,算是手里有了笔保证咱娘儿俩不挨饿不受冻的款子,也足能供你念完大学——玉强呀,你可得为你死去的妈,还有我这风烛残年的亲姥姥争气呀!你可别学你爸,说变心就变心,让坏人一勾就走!你爸名叫白富堂,他们白家往早了说可是个大户人家呀,我屋里供的那尊羊脂玉佛,就是白家传给你的,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这尊玉佛至少能变出上万的款子来,也能抵挡一阵哩——你爸为了那个妖精,把你和这玉佛全扔了,你说他还有心肝吗?”……
在姥姥的讲述中,总体而言,最激起白玉强仇恨的,是那个勾引走他爸的“女妖精”,他几次磨着姥姥,让姥姥告诉他那“女妖精”的名字和如今的住处,姥姥怕他惹出事端,都没有告诉他——但这年入秋时,白玉强和姥姥所住的那个单元被撬了。他们卖掉小院后,一直住在房管局分给他们的那个两居室单元之中。当时白玉强上学去了,姥姥下楼买菜去了——姥姥先回的家,一看傻眼了:那尊价值万元以上的羊脂玉佛,被率先盗走了!当时便晕了过去,后来一直卧病在床——白玉强就是在那样一种境况下和所引出的狂躁心情中,决定找到那“女妖精”和生父白富堂“算账”的——他倒并不是想粗暴地胡来,而是设计出这样的方案:用姥姥对自己讲过的那套西餐餐具中的叉子,当作自己身份的信物,根本不跟那“女妖精”对话,而直接找到白富堂,让他补偿自己和姥姥所遭受的惨重损失(不仅羊脂玉佛被盗,卖房子所得款项的定期存单也一并被盗——而且恰恰已过期数天,因而他赶到储蓄所挂失时款项已被提空!病中的姥姥终于告诉了他一个地址——是焦素娥同康炳琦曾经合住的那座八号楼的903单元,她姥姥哪里知道后来焦素娥搬出了那里,与白富堂另有更宽大的住处,只剩下康炳琦一个人鳏居——而头一回去寻找时,白玉强慌乱中竟错找到了样式完全一样的五号楼903单元,把与他毫不相干的邱家搅得好一阵子不得安宁;白玉强第二回才找到康炳琦那里,康炳琦接待了他,弄清了他是谁和想干什么以后,劝慰了他一番,告诉他大人之间的事很复杂,不必那样仇恨那个弄得他爸和他妈离婚的女人——并且告诉他那个女人又已同他的生父离婚了;又告诉他的生父现在已经不叫白富堂,而叫果果——这令白玉强大吃一惊,他只听姥姥恨恨有声地谈过他爸爸如今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尼不尼”的“戏子”,却没想到竟就是常听同学们提到的那个著名歌星!幸亏他自己只迷足球不迷歌星,否则他心中会爆发出更多的狂想和激情。他后来闯进歌厅后面的化妆室,并用那把钢叉使得果果在惊悚中认了他这个亲儿子——果果当时便给了他两千块钱,收下了那把叉,并允诺再约定一个时间,请他把其余四件餐具也都拿来,然后再给他八千块钱——“这样,我算赎回了祖传的纪念品,你和你姥姥得到我的钱心里头也能安生,你们没有敲诈我,我也不是施舍……”
这天白玉强果然打来电话,要到果果的住处找果果……躲到宾馆中的果果心生七味,他忽然有一种同亲儿抱头痛哭的欲望!在中国他似乎什么都有了,然而就是没有一个家!他想跑到国境以外的世界上去“闯”,“闯”什么呢?此刻他心中空落落的,有一种浓酽的迷茫惶惑之感。难道在“外面的世界”,他就能找到一个理想的家吗?他已经破碎过两个家,并使得亲儿子玉强处在一种怪诞的处境之中,这也许绝不是舛错和罪恶,然而这绝对是迷失与不幸!果果一个人在那间魅魅的客房中神经质地哭泣起来——那些崇拜他的“追星族”,乃至那些鄙弃他的人们,有哪一个能够猜想得到,此刻的他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天黑了,冬夜晴朗而寒冷,这座北方大城灯火灿然,个个居民院,座座居民楼,全都闪动着一窗又一窗的灯火——远望去,那些灯火十分相似,然而谁能诉说尽每盏灯火下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怎样的一种氛围、怎样的一种人生?哪些是温馨而安宁的家庭?哪些是产生裂痕而尚可修补的婚姻?哪些是貌合神离而又没有勇气离或懒得离从而只能是凑凑合合地待在一个屋顶下的夫妻?哪些是爱情和婚姻都不存在危机,而婆媳间、岳婿间、父母子女间、兄弟姊妹间滋生出种种矛盾而一时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哪些是已破碎的家庭,只剩下鳏夫或孤妇,甚至像白玉强那样只剩下老人和未成年子女?哪些有过失败的婚姻体验的人,又正在渴望重组幸福家庭并采取着种种行动或频频被人推动?……我们就是再开列出一百个一千个问题,也还是概括不尽万家灯火之下的人生万花筒中的景象啊!
大千世界,有多少趣事奇人,我一时怎讲述得尽?况且对我所关注的人和事,我也一时难以把每个人的取向摸清,更难预测他们今后的前景,即如蓄着菱角胡的康炳琦吧,那晚正当他对三位完全不同的女性追求者取决不定时,究竟是谁按响了他的门铃?是三位中的哪一位?或者竟是另外一位?抑或只不过有急事来找他的下属或邻居?要么竟是失却父爱而在与他接触后产生一种依托感的白玉强?难道是更神秘的人物?不知读者诸君怎样想象估测,反正我是不及细察,信息不丰,尚难虚拟,只好有待今后揭晓!
读者诸君,想必都有至少一盏以上属于自己的灯,每夜燃亮那属于自己的灯时,你想象过从屋外望去的情景吗?或者你每次外出归家,在夜色苍茫中走近住处时,也曾凝望过家中那一窗灯火?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燃亮你的灯吧,你住屋中的,你心灵中的——祝一窗灯火永远灿然、温馨、安宁!
1991年9月至199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