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接到你的电话,我的心里翻腾了好大一阵子。你给我出这么一个难题,要我谈谈关于《山道弯弯》的创作经验。一听到“经验”二字,我的脸就发起热来。屈指算来,我在业余创作的道路上走了十六、七年,虽然发表了六十余篇习作,却没有一篇象样的东西。这,叫我在读者和朋友的面前怎么不脸红?
回想起来,我来叩文学的门,是沸腾的生活鼓动我的。一九六一年秋天,我十七岁的时候,成了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名小战士。有一天,我正在海滩上劳动,老师长来连队视察工作。他拉着我的手问我:“小伙子,什么时候入伍的?哪里人呀?”当我怯怯地回答他后,他笑了:“嗬,我们是老乡呀!”夜里,我在工地上的工棚里睡得正香时,突然被人挤醒。我迷迷糊糊地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那人没作声,朝里挪了挪身子。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睡在我身边的,竟是老师长。顿时,我的脸感到没处放了。老师长却笑笑说:“小伙子,睡醒了没有?昨夜里把你挤醒了,意见可大呀!”这位老红军的形象,就如此深沉地刻在我的心坎里了,“逼”着我这个只念过一年多初中的、仅在《解放军文艺》上看了几篇小说的“老粗”动笔了。这就是我发表在一九六五年二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的处女作:《听到故事之前》。随后,我便写我周围的人,写我熟悉的事,接连在《解放军文艺》、《收获》、《人民日报》、《儿童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了十多篇习作。正当我这棵文学的幼芽在生活的土壤里生根长叶的时候,十年内乱开始了。我搁笔了。接着,又走了长长的一段弯路……
《山道弯弯》发表以后,读者们这样热情地鼓励我,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来,我收到了来自全国二十七个省市的数百位读者的来信。信中,他们谈读这个东西的感受,感情是那样真挚。他们问我这个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最初的创作冲动是什么?现实生活中的金竹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心情是如此恳切。我捧着这一束束来自读者心灵的花束,心潮起伏……
是呵,这个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呢?是怎样从生活到小说、从小说到电影的呢?现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将我的小说、电影文学剧本以及有关的评论汇编成册,给我一个回顾自己这一创作过程的机会。我就向广大读者和文艺界的老前辈及朋友们作个汇报吧!
你知道,我在煤矿里生活、工作了十一年。用矿工们的“行话”说:这是在生活的矿井里掘进出来的!人们都知道,矿藏,埋在地层下,必须在矿井里掘进,才能取得。艺术的矿藏,又何尝不是这样?它深深地埋藏在浩瀚的生活大地里,只有努力在生活的矿井里掘进,才能取得。我只不过是在走了长长的一段弯路以后,又走回到了我开始学习创作的老路上: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写自己所热爱的人。
三年多前,一个月朗星稀的夏夜,我和煤矿的干部、工人在坪地里歇凉,扯着乱弹。一个辛酸的故事,流进了我的心里:一个煤矿里,有一个矿工牺牲了,其弟顶职进矿,其妻改嫁给其弟。不久,其弟也牺牲了……
这个女人的不幸,引起了我深切的同情。当时,我真想去寻访寻访她。但是,我没有见到她,就调离了矿务局。几个月后,我回矿山采访,住在一个工区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同志。会计是她,服务员也是她。她工作很是负责,待人热情和睦。但是言语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工区办公室秘书小朱告诉我:她的丈夫因公牺牲两年多了。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不答应。每个月带着孩子,去看望公婆一次,节约一些钱送交公婆。
小朱随便说的几句话,却象烈酒一样使我醉心。我感到全身热辣辣起来。我踱步到楼房的走廊栏杆前,举头眺视着沸腾的矿山:井架上天轮在飞转,电车道上矿车在奔驰。我思想的轮子,也随着天轮在转,随着矿车在跑……
我们的煤矿,比起旧社会,生产条件大大地改善了。然而,由于环境的特殊,不幸的事情难免不发生。社会上许多姑娘因此不愿嫁给矿工。煤矿工人,长年累月劳动在矿井里,没有享受自己应得的那份阳光的温暖,然而,他们却用自己的双手,从地层深处取来煤炭,给人们以阳光以外的温暖。爱情,对这些为人们贡献光和热的煤矿工人,是多么不公平呵!
一种对矿工的爱慕心情,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我想写这些普普通通的矿工,写这些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平平常常的女人。这时候,一些我平日认为平常的、不能上“文学作品”的普通矿工和他们的妻子,骤然间变了,就象是一块黑不溜秋的煤块,陡地投进了炉膛,吐出了腾腾的烈焰。他们的心灵,在我的眼前闪起光来。一个个普普通通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向我迎面走来了:他,一九五八年进矿,二十多个春秋寒暑,没有请过事假、病假、伤假。八千多张日历上,都记录着他为社会主义做出贡献的鲜红的数字。二十三个春节,他都是在地层深处的矿井里、在呼呼的电煤钻声中度过的。她——一个普普通通的苗家女。二十八岁的时候,人生的不幸落到了她的头上:丈夫因公牺牲了。留给她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大的九岁,小的才一岁半。这,对这个年轻的女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呵!她丈夫是湘西人。在这个矿上工作的湘西老乡,鼓动她向矿上提要求,将丈夫的遗体运回老家去安葬。应该说,这个要求是不过份的。当领导上来征询她的意见时,她流着眼泪说:“运回湘西,国家花费太大。他在矿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他爱这个矿,死后,就把他埋在矿区的山上吧,我们母子守着他……”简短的几句话,说得矿领导眼泪直落。当领导上进一步问她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时,她说:“我不能趴下来吃社会主义,我要站起来干社会主义。给我工作吧!”她工作了,当上,了食堂炊事员,挑着油饼油条下矿井,把热饭热菜送到矿工手里。她用出色的成绩,赢得了广大矿工的赞扬,当上了矿、局的劳动模范,并出席了全国煤炭工业战线的群英大会。她那张端庄、秀丽的照片,印到了《全国煤矿英雄谱》上……
我更熟悉这样一个女工:她文化不高,大小会议上从不敢发言,就是说一句话,脸都会涨得通红。正当她和一个工人热恋的时候,一场火灾,把男朋友的铺盖烧了个精光。一位领导同志开玩笑说:“结婚吧!结了婚,两人就只要一套铺盖了。”就这样,他们结了婚。婚后不久,男方的母亲生病住院,接着亡故。家里原来什么准备也没有做,一没棺材,二没一分钱积蓄。这时,她把自己婚前积下来的二百一十八元钱的存款折子交给爱人,又和他叔父联系,借了叔父家一口棺材。安葬婆母后,她又把爱人十一岁的弟弟接到矿上读书。此时,她参加工作多年了,手腕上连一块普通的手表也没有……
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的矿工和矿工的妻子,在我的面前汇集,他们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是,他们的行动,却体现着我们民族传统的美德。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心灵。霎时,他们象一块块矿石,在我的面前闪起光来。呵,生活的矿井里,蕴藏了多少文学艺术的矿石,等待我们去挖掘呵!
矿山沸腾的生活,冲动着我。我怀着一种对矿工、对矿工的妻子的敬慕心情动笔了。我按照生活的样子写他们,没有给他们戴“光圈”,也没有让他们穿“高跟鞋”。作品中的“他们”,仍然是那么普普通通的,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然而,在他们那平常的言行里,却又自然地闪烁着我们民族传统道德的光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光彩。五天,我就写出了这个五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来不及抄正,就把毛稿送到了《芙蓉》编辑部,得到了编辑同志热情的肯定。生活中的这个“她”,那个“她”,就溶铸成了作品中的“金竹”,我熟悉的矿上的“老张”、“小李”,就变成了作品里的“大猛”、“二猛”。
小说发表后,得到了广大读者的注目和欢迎,也得到了单位领导和电影界师友们的鼓励和支持。那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西安电影制片厂打来一个电话,邀请我去西安改编电影文学剧本。我感到突然,当即回答说:“我没有这个想法。编辑工作很忙,一个萝卜一个坑……”下班后,回到家里,刚刚端起碗吃晚饭,我所在的湖南日报文艺部的一位负责同志就来了,告诉我:“报社党委支持我去改编电影剧本,先给一个月假,如果不够,还可以来信续假。”原来,在我接电话时,他正在旁边,听到了电话中的内容。我的话筒还没有放,他就向报社领导汇报去了……
在领导上的热情支持下,我终于到西影改编电影剧本了。对电影剧本这一文学形式,我比较陌生,为了较快地完成任务,我恳切地邀请责任编辑韩俊峰同志与我合作。老韩当即回绝说:“教是一个编辑,乐于为别人做嫁衣裳。我不参加,由你自己改,但我一定尽力为你出主意,一起来把改编任务完成。”这在当前文艺界受到不正之风污染的时候,是多么崇高的编辑道德呵!在这本集子出版的时候,我向他们致以深深的谢意!
《山道弯弯》,是在生活的矿井里掘出来的一颗质量不高的矿石。生活的大地是富有的。埋藏着无穷无尽的文学艺术的矿石。我决心努力在生活的矿井里掘进,争取采出一些质量高一点的文学艺术的矿石来!
作者
一九八二年六月·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