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林冲?
没有。那么,她——就是林冲。头戴黑色软罗帽,身穿绲着白襟的黑色箭衣,腰系白色英雄带,左胯悬一把龙泉宝剑,顾盼雄飞,英气逼人,活脱脱一个被逼无奈、夜奔梁山的豹子头林冲!
她离大幕还有三尺,一声长啸:“啊哈!”
剧场里爆起一片彩声,掌声欢动。这叫“碰头好”,太难得了。如同给演员打了一针兴奋剂,等于告诉她:台下都是你的知音,你的崇拜者。
她抖擞精神,做一连串漂亮的高难度动作,冲上了舞台,且做且唱: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逃秦寇,哎呀,好叫俺有国难投。
那搭儿相求救?
欲送登高千里目,
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
几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
天涯孤客真难度。
……
“男怕《夜奔》”,果然不假。何况她还是个坤伶!四十多分钟的戏,就光杆一个人,上得台来可就不能下去了。没有帮衬,没有遮掩,没有一刻消停。唱、念、做、打连在一块儿,一句接一句,一式连一式,没有一点儿偷手,全靠真功夫。一个人满台翻飞,情满剧场,把一出冷戏唱得火爆爆的,观众掌声不绝,夹杂着一阵阵叫好声。嗓子不行演不了此戏,武功不硬也得砸锅,更难的还是要以情感人,演活人物。演英雄的成功不算太难,演好失败的英雄,“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就难了;演出英雄的豪气和勇武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悲壮忧愤就更难了;演出英雄的胆大包天、视死如归,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恐惧、软弱,吓得“魄散魂销”,“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就格外难了!
她精湛的武功已达到举重若轻、出神入化的境界,却偏偏不炫弄技巧,不为博取掌声而刻意造作。全身心地沉入到林冲的躯体里,唱念做打全是林冲,只是林冲。甚至用一系列矫捷精确的武功技巧配以高亢壮美的唱腔,把林冲夜奔的环境和气氛也渲染得逼真而浓烈,使观众如身临其境。荒郊野道,良夜迢迢,忽而明星下照,忽而云迷雾障,虎啸声声震山林,风吹落叶疏剌剌……林冲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
戏已演完,大幕却拉不上。她谢幕三次,观众仍在鼓掌,而且比先前更为热烈。
人家知道,她就是电影《宝莲灯》中劈山救母的沉香,她就是电影《哪吒》中大闹东海的哪吒,她就是刚轰动北京城的河北梆子《钟馗》里那个打遍阴间阳世各种鬼魅的钟馗……
她只好脱掉软罗帽,露出了女儿长发。大幕这才在观众的一片赞叹声中,徐徐关上。
她——就是裴艳玲。
这是一九八五年秋天,裴艳玲在全国戏曲大奖赛上演出昆曲《林冲夜奔》的情况。她为此获得了表演特等奖。
在公认戏剧不景气的形势下,在一片令人泄气的议论和重重忧虑之中,裴艳玲率领着河北省河北梆子剧团再次轰动首都。国家领导人请她进中南海演出,她这是第几次走进这个国家的心脏重地了?她每一次走进中南海的面目都不一样,这次是以钟馗、林冲、杨八郎的身份进去的。前事,以后再说。
据说——刘**一连看了七场她的戏。王蒙一连看了三场。吴祖光说她是“超国际水平”。冯牧说她是“才华出众的艺术家”……
至于我呢?好不容易花一元六角钱等到了一张退票,还是北京人民剧场的最后一排,原票价只有八角钱。
我一边看戏,一边想:梅兰芳所以成为世界名人,就因为他塑造了一系列妙不可言的女人形象。比女人更像女人。
裴艳玲则正相反,她是以塑造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
这可不像观众感觉的那么“好玩儿”,更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我还想起了号称法国谍王的戴戎爵士,时男时女,为法国立下殊勋,却几遭暗杀。最后,许多名士为他的真实性别在报纸上公开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