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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二

林元秀像是睡着了,其实她是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那高度警觉的神经不知受了外边一点什么声音的触动,猛地睁开眼,像撒呓挣一样,一骨碌坐起来。伸手摸摸右边的炕头,依旧空着,丈夫又没回来。她心里埋怨自己,想着不睡不睡,怎么又眯瞪着了。再摸摸左边的炕,也是空的,深更半夜的,大闺女明英又跑到哪儿去了?只有老闺女明琴,背靠窗台坐着,不光没睡,嘴里还叨叨咕咕,隔三岔五地打亮手电筒,照照课本,然后再关上手电接着背书。

她问:“你姐哪?”

明琴:“叫对象拉走了。”

“从哪儿又跑出来个对象?”

“还是那个马胜锐。”

“他不是不情愿吗?”

“那是过去,爸当支部书记,他不愿意被招驸马,怕人家说他攀高枝,将来受我姐的气。现在我爸不是倒霉了吗?他的腰杆反倒硬了,又主动来找我姐。”

“呸!一个个都没安好心眼儿,恨人不死下笊篱!”

“娘,你别管,我看小马这一点就够个男子汉。”

“得了,小姑奶奶,那也不能黑灯瞎火跟着野小子往外跑,一个个都是脸皮八丈厚。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爸快愁死了,你们都各顾各的,谁也不搭把手。去,叫你哥去找找,他有三天三夜没眨眼皮啦!”

武明琴下炕,来到外间屋,拍拍东屋的门,高声说:“哥,咱娘叫你去找找咱爸。”

“知道了。”老大武明理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明琴回到炕上重新背她的政治书。

但是等了半天,东屋那两口子还不见动静。林元秀自己下了地,以为儿子贪睡,翻个身又着了呢,想亲自招呼他。走出西屋就听见东屋的两口子正说话,当婆婆的可不能听儿子媳妇的墙根。但儿媳妇燕淑珍的嗓门儿很大,分明是成心让她听见——

“……你不掰开手指头算算,俺们北燕庄才七百口子人,每年都有个十户八户的办喜事。你们大赵庄将近四千口子人,光是老中青光棍儿加一块就毛三百口子,六年里才娶了仨媳妇。人家那两户一个是花了两千多块钱,另一户在公社当干部,也不冤屈何守静。俺要你家嘛啦?你又有什么拿人的?怪不得方圆百十里都传着你们村的歌儿: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赵庄……”

明理那闷声闷气的声音:“你别扯着嗓子喊行不行?”

林元秀气得双腿打颤,膝盖一软顺势坐在锅台上,心口窝里像塞进了一把乱草。自打儿媳妇过门这半年多来,她就没有舒坦过。如今的年轻人没皮没脸没良心,俺花得少点也够上了一千块这个整数啦!你看不见你公公吗,当着一村之主,冬天说话就到了,还没有个囫囵的棉袄棉裤,这不都因为娶你拉了一屁股债!俺不就是没盖上三间新房,让你另起炉灶去当家做主?可这三间老房你们占了一半儿,把俺那俩小子挤得没处睡,无冬立夏躲到外边去寻宿,你还要俺怎么着?千不怪万不怪,都怪俺穷村的小子不该找个富村的闺女当媳妇儿。

淑珍那盛气凌人的尖嗓门儿还在响着:“……原指望你爸是大队头头,门路广,还能让你一辈子刨土坷垃。谁曾想这回弄不好又要一撸到底,咱一家子就都得跟盐碱坷垃玩摽了!”

“合着你进这个门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咱爸的官衔儿?”武明理的声音也高起来,要犯牛性,“实话告诉你,咱爸要不当那个大队书记,咱家的日子就有救了!”

“明理,你就少说两句吧,快去找找你爸。”林元秀赶紧搭话,她知道自己养的孩子都跟他爸一个样,表面上脾气秉性不一样,骨子里都是真正的男人,惹急了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

没想到婆婆一搭腔,儿媳妇突然哭起来了。女人的眼泪有时是对付男人的最好的武器,有时则是往火上浇的汽油,只有绝顶聪明的女人才会掌握好使用这种武器的火候。

武明理一下子炸了:“谁怎么你了?深更半夜你号什么丧!”

林元秀也生气了:“明理,你给我出来!”

她可不是乡村里那种说不出道不出、黏黏糊糊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大赵庄解放前唯一的教书先生,从小识文断字,老实说,武耕新认识的那点字有一半是她教的。不然,他只上了六个月的学,怎么能到大队、公社当会计?自从进了武家门,她拾得起,放得下,说得出,做得到,人一份,嘴一份,人前人后都没给武耕新丢过脸。表面上,男人的事她不管,家里的事也不用男人操心。实际上,男人的事她也可以在枕头边上吹吹风,家里的事只要他拿定了死主意,她也得依从。但是,不论日子过得紧也好,松也好,她能管好家,也能管住五个孩子。自从第一个儿媳妇娶进门,虽没有出什么大事,一家人的脸皮都还没有撕破,可是心里老是不那么顺当。该着他们这一辈人倒霉,苦挣苦熬,好不容易顶门立户自己当了婆婆,婆婆的福一天没享,婆婆的架子一天没摆,媳妇一进门在精神上就是婆婆,自己又成了小媳妇。莫非命里注定这一辈子只能当儿媳妇了?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家里外边一块闹起来了!

武明理一边系着衣裳扣,气哼哼地冲出了东屋。

林元秀用手指点着儿子:“明理,你呀你!外边攻你爸,家里就别再起内乱了。看看你爸的模样儿,还像个人样吗?整三天了米粒没搭牙,脑袋没沾枕头边,我怕出什么事呀!快去找找他,无论如何把他拉回家里来。”

“我去,可有一条,你老劝劝我爸。这回被抹掉大队书记更好,不抹掉咱也不干了,不操这份儿心,不挨这份儿闲骂。我爸是庄上第一大能人,下边有我们仨大小伙子,男的女的加起来六七个整劳力,干点什么不能捞钱?现在谁不是搂着自己的心口过日子!”

林元秀气得用手拍着锅盖:“先别说这个,快把你爸找回来!”

“你老放心,我马上就去,先把话透给你老,等他回来咱们一块劝,光我们不敢把话说得这么白。”看来明理这三天脑子也没闲着,拿好自己的主意了。不愧是他爸的儿子,有自己的心路,自己的道道了。

林元秀不再搭理他,声音发颤地冲西屋喊:“明琴,你给我下炕,去找你爸!”

“人家明天一早还要到县里去考试!”

“好啊,把你们养大了,七条肠子八条肝花,一人一个心眼儿,都想拆这个家。我自己去!”林元秀并不老,只有四十七岁,身上气得打颤,仍然迈步出了堂屋。

武明理要去拉住老娘,身后的东屋门“哐当”一声被摔开了。燕淑珍穿戴整齐,手里还提着包袱,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打开娘家陪送的自行车,把包袱夹在后衣架上,推着就朝门外走。

“淑珍,你这是干什么?”林元秀没想到儿媳妇会有这一手,从这儿到北燕庄有四五十里地,深更半夜的,又是年轻媳妇,出点事怎么办!她赶紧叫儿子去拉住媳妇。

一见媳妇真的翻了脸,要半夜回娘家,武明理也软了,拉住自行车:“谁说你什么了,至于这样吗?”

一见婆婆和男人服了软,燕淑珍更来劲了,一巴掌打开明理的手:“你要有志气就别拉我,俺用不着你管!”

“你,这是值当的吗?”

“省得我一个人拆散你们这个宝贝家!”燕淑珍再一次推开男人的手,向院门走去。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堵住了大门口。黑乎乎看不清脸面,也不知是谁,前边这个个儿矮,后边那个个儿大。前边这个人开口了,一嘴好听的普通话,甭问,是新来蹲点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好热闹呀。淑珍同志,不管生多大的气,也不能够做出日后无法挽救的事情啊。”

“简直是胡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队长武耕田,“明理,还不把自行车接过去,领你媳妇回屋。”

燕淑珍突然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熊丙岚走近林元秀:“大嫂子,好好休息,我们去找老武。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出的!”

“那就让你老多费心啦。”林元秀心乱如麻,语气里没有多少热情,倒是充满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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