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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罪恶 煞庄亡灵

时隔四十年,狗娃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双“死的眼睛”,如果他愿意想,如果广播上又在播送中日友好的新闻,如果独生儿子又在用那个日本产的收录机听香港、台湾、不管什么地方的流行歌曲,那双“死的眼睛”几乎立刻就会现出形来,变得可感可触有灵有性,似乎在提醒狗娃不要忘记四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天。不用提醒,他也忘不了。秋雪嫂嫂临去时僵在嘴角那一抹惨淡的笑,自他八周岁生日那天,就在他的脑海里永驻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挨个看煞庄那些用青砖或红砖砌成的院落,最后独自走到村子中央的一块石碑前默默地伫立很久。这座墓碑是解放后政府为纪念那死难的二百三十八个村民建造的。在与敌人的肉搏中,他们毙敌十六,伤敌八名,其中包括煞庄据点的最高日军长官——芥川龙小队长,而仅隔二十年,这座墓碑就被冷落了。煞庄也要拓宽路面,这座碑就要搬家了。四十年过去,煞庄竟变成了一个小集镇。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在响成一片的织丝绸声里,狗娃面对着石碑,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一群人的眉眼和声口。万石斋五爷、秋雪嫂子、大炳哥,还有疙瘩大伯……那一年,他只有八岁。那一天,注定要追随狗娃一生,直到坟墓。

当时,在煞庄的四百多人中,自他记事,秋雪嫂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无疑是最重的。石斋爷爷虽然出钱供他姐弟俩吃喝,但老人却无法给予他温柔的母爱和那种不带半点世俗气的仅属于天性的爱的启蒙。一九五八年,县里来了一个“眼镜”,说是写书需要当年死难人的名单,有人竟说秋雪嫂子和日本人有些不清白,不能算作烈士(“眼镜”封的),狗娃差点和人动刀子。过了许多年,在他读了几年书,深谙世人之心,明晓人世中的崇高和卑劣;识得破所谓道德背后的不道德之后,他更加坚信秋雪嫂子当年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煞庄死去的所有的人跟她相比,她是月亮,别人都是萤火虫。

狗娃自小就饱受人世的艰辛。那些年,涅阳地方土匪如毛。狗娃的娘就是土匪害死的。她被抢去做了一夜压寨夫人,第二天悬梁自尽。狗娃爹去找那帮土匪拼命,毛都没碰着人家,吃了一颗枪子儿。自那天起,秋雪嫂子就把母亲所能给的都给他了。秋雪嫂子拉着他,跳进清澈见底的赵河水里。他记得秋雪嫂子的脚出奇的大,像是根本没有缠过,让绣花鞋捂得雪白雪白。裤腿高高挽起,只穿一个红兜兜,两只胳膊像藕一样白嫩,再沾些水珠子,叫太阳一照,水灵灵的,像是一碰就断。每抓起一只大螃蟹,喜得乱喊乱叫手舞足蹈。吃过螃蟹,又抱着他坐在当院数星星。暗蓝色的天辽阔而深邃,他像是躺在娘怀里一样舒服。

若不是后来来了日本人,若不是……

日本人还是来了。

日本人旧历四五年清明前后才到涅阳。虽然这时已是秋后的蚂蚱,但心大得要吃天,还想从这里假道入川,占领国民党政府的老窝重庆,从此灭了中国。但却从没想过这几年的暴虐,已经把四万万中国人逼上了梁山。煞庄在家的人都没见过日本人,但听他们做过的恶事早听得头皮发麻。头天听说日本人攻占了县城,第二天忙收拾好细软,顾不得屋内的家当和地里的庄稼,匆匆地逃了。

清明前后,是涅阳最美的时节。赵河两岸更是秀丽无比。豫西平原辽阔无垠,赵河两边尽是望不到边的碧绿。中间偶有人家留块春地,却用它裸着的褐黄,绿肥黄瘦,使这混沌一片的绿,显出了一种丰富的美。赵河,随着自己的意,从伏牛山奔泻而下,越走越宽,越流越自在,河堤上长着无数的槐树,槐花大放时,沿河几十里,望不到头的雪白。在昏暗的夜里,乍看去,总疑是银河落了人间。日本鬼子来了,狗娃吃不上秋雪嫂子的清炒槐花啦,而且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下赵河洗澡。往年,只要不发水,从麦梢发黄开始,直到八月十五杀鞑子前后,赵河属于男人,属于他。下水之前,他和一群孩子站在沙滩上,十几股焦黄的热尿呲了出来,用手接少许,非常庄重地在肚脐上揉揉。秋雪嫂子说这样子不会痛。阳光透过碎小的槐叶,滑过青黄的芦苇,从十几个赤条条的小男人身上流过,然后射入一片金灿灿的沙滩。十几颗月亮头,桃尖头、阴阳头刹时不见了,水面上飘着十几个粉红色的屁蛋。高举的双脚也不见了,少许,每人捧起一把青泥,相互涂个泥人,只留下两眼和一口白牙,十几个躺成一排,再用金灿灿滚烫的细沙撒在身上,十几只小鸡骄傲地挺起,像是要把天戳上几个窟窿。要说个性解放,秋雪嫂子无疑是煞庄的先驱、旗手,只有她像男人一样下赵河去洗澡,当然是晚上。那时他还小,望着站在水里的秋雪嫂子的裸体,他只有一种美感。被月光剪碎的树影洒落在她的秀发里,光在她的周身荡漾着、衍射着,他不清楚秋雪嫂子胸前的两座山之间为什么会有一条深谷。问她,她总说:“你还小。”有一天他再看那两座山,忽然自己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他好像陷入了泥沼,即刻嗅到一种和青泥味道差不多的腥。“坏!小狗娃。”打他一巴掌,并不觉着疼。晚上,秋雪嫂子却把他搂得更紧……夏秋雪的男人李富根两年前得了伤寒,万石斋爷爷九天九夜没合眼,配了一服药治好了他的病。从比老听见秋雪嫂子半夜在哭。后来,他娘死了,他就取代了富根。以后几个月,那种像是泥浆里发出腥的味一直追随着狗娃直到疙瘩大伯的脖子叫一个名叫田仓健男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捅了血窟窿,血腥味才盖住了这种泥浆味儿。

雾凝滞下来了,很重,飘也飘不动似的。天也混沌,地也混沌,远处的村庄也混沌。沿河的槐树林里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影子。已经三天了,沿河逃了二十里。日本鬼子像是比土匪还多,到处都能碰上日本人的骑兵队。牛羊走失了不少,人们精疲力竭,都像是得了大病一般。远处一个叫梁寨的村庄响了半夜的枪声,着了一夜的大火。现在望去,浓烟把半个天都遮挡严实了。狗娃在秋雪嫂子的怀里一觉睡到黎明。身旁坐着十岁的狗娃姐。小姑娘穿得太单薄,在簇拥的晨风里大有不胜之容。狗娃醒来的时候,梁寨的大火已经全熄。枕在他头下的乳房丰满而有弹性,他嗅着带着槐花香味的暖烘烘的气息,觉得肚里像是有几把铁爪在揪肠子。他再贪婪地吸一口热烘烘的香气,睁大眼盯着秋雪嫂子好看的下巴。那下巴,还有那截滑溜如玉的颈项确实很好看。这个下巴不光狗娃爱看,他知道整天游荡在外的大炳哥也喜欢看。“雪嫂子,我饿啦。”女人摸出一个金黄金黄的耳巴子,那是用玉米面做的,拍醒身边的狗娃姐,咔嚓掰成两半。狗娃狠劲咬了一口,像是在吃铁,硌得牙都要倒了。

狗娃这几天随着逃难的人疯跑,人是累个半死。心里却不怕,他那心里就存有一个疑惑:那些比狗还多的土匪帮子都哪儿去了,该不会像《封神》里的行孙土遁吧?还有那些隔些日子就来抓一次壮丁的中央军呢?会不会插翅飞啦?他记得大炳就是因为躲壮丁才出门游荡的。后来问石斋爷爷,老人告诉他:“狗日的都怕日本人,望风逃窜了。”狗娃还是不解,手里都有枪,那些日本人总不会像杨二郎那样长有三只眼吧。他有些想见见日本鬼子。

露水从那槐树叶子里滴落下来,带点槐花的清香,也带点槐树叶子的苦涩。狗娃伸出舌头舔舔溅落在唇边的一滴露珠,他觉得很像眼泪。

忽然,“嗒嗒嗒……”有一连串撕裂的响。几朵娇小的槐花被这响动震落下来。

“机关枪,机关枪,鬼子的机关枪响了,快逃命吧。”

李富根一边喊一边往林子外面钻,狗娃见他一个跟头栽倒在沙地上,便杀猪般地号叫着。“秋雪,秋雪,腿叫打断了,没有腿了。”

寂静的树林爆炸了。

人们都从地上弹起,蜂拥着向河滩逃去。顾不上牵牛羊,顾不上扎人的槐树刺,每个人都被逃生的本能支配着。炸了蜂窝一般。

秋雪也从地上弹起,三两步冲到丈夫身边,揪起男人的头发,朝脸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没出息的种,乱号个啥?”

她又对慌乱的人喊道:“别跑,别跑!哪有日本人,那不是机关枪,别跑啦。”

狗娃也站起未,走两步,大声说:“那是疙瘩大伯……”

“别瞎说!”

狗娃姐打了他一巴掌。

“就是嘛,还臭呢,不信你闻。”

众人回过头,怔怔地站着。

疙瘩大伯是位很墩实的中年汉子,因脖子上长了一个良性肉瘤,大如婴儿脑袋,人就称他三疙瘩。排起辈分,秋雪该叫他三叔。汉子的红脸变得黑紫,嘴张了半天,声音才冲出来。

“饿,饿急了。昨夜黑从马料里捡几把豌豆嚼,就……”

众人红着脸,又回到林子里坐下。

狗娃看到富根哥挽起的腿上有一条红蚯蚓,膝盖到脚脖那么长,还在爬。

“你多有本事,摔死也不心疼。”

女人说着,撕下一缕衬衣,裹在男人的腿上。

几个中年汉子走到一位老者面前齐声道:“五叔,整天逃也不是个法,您给出个主意。”

老人捋捋花白的山羊胡,沉吟一声,又把二尺来长的辫子捉在手里捻捻,站起身,撩起皂紫色长袍,瓮声翁气地说:“我看日本人气数已尽,外国人打到咱涅阳,也就不会有多长寿限。我看他们挨不到八月十五,国人就会像杀鞑子那样,一个个杀了他们,走,咱们回煞庄。”

万石斋老人领着几百口逃难的人,沿着长满茂密槐树的赵河堤向北,返回自己的家园。槐花香熏得人欲醉,他活了七十几岁,什么风险没遭过?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饱读五经四书,身怀济世救民的中医绝技。他看见过许多垂危的生命顽强地活了过来。日本人已经来到涅阳。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更难熬了,只是他信天数,心里才稍稍宽慰一些。万五爷走着走着,心里越发沉重起来,嘴里又道:“挨不过八月十五,你们杀的人太多。”

“八月十五杀鞑子。”这句话煞庄老老少少都知道。和尚出身的朱元璋领着几十万大军直捣元朝的首都。元朝终于走过了它一百多年的历程。它曾有过铁木真创业的艰辛,忽必烈令人不敢仰视的神威。但他们终于失去了在他们的马刀下臣服一百多年的汉族臣民。千百万人无法生存,终于在一个八月十五的晚上,他们拿起菜刀,杀了他们的统治者。

煞庄的人每次听了石斋爷爷的讲述,都无不为之动容,为之昂奋,像喝了三碗涅阳黄酒,人们顿时记起了荣誉、勇气、自豪和希望。

逃难的队伍还在沿着河堤向北走。天已经大亮,刚才的大雾不知道飘散到何处去了。狗娃看见一颗巨大的鲜红欲滴的火球从二十里以外的东庶山滚了出来,通身向外流着火。他透过一排又一排树干,目光拐了七七四十九个弯,终于看到了前面河边上的第一个村庄。他知道那是秋雪嫂子娘家的村子。万五爷停住脚步,对夏秋雪说:“回家看看你爹娘,想住就住几天。狗娃这些天先住我家。”狗娃只记得秋雪嫂子顺从地颔首称是的样子。

夏秋雪的命是万五爷捡回来的。

她是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女人。她还不满周岁,妹妹又出生了。四个月就开始吃五谷杂粮。家里只有六亩薄地。六岁的时候,爹妈就把她送到了婆家。她记得去婆家的那天早上,雾也很大,就像今天早上的一样,飘也飘不动。她穿着用半斗小麦换来的红夹袄,用小绣花鞋去踢那些坠在车前草叶子上的晨露,手心里折了一朵小得可怜的芥菜花。那时,她只有六岁,却把那一家四口的下等家务都担了起来,压得她十一岁还是六岁那么高。她的手掌和屁股上都结有一寸厚的老茧,她一见婆婆屋里那堆打断的竹板头皮就直发紧,如果不是婆家休了她,她恐怕永远是六岁的小模样。她把四两巴豆偷偷地放进婆婆的中药罐子内,好些天,老女人的屋内到处漾溢着浓浓的屎臭气。只五天,老女人肥胖的身体只剩下一张皮。如果她不过早地在脸上露出笑意而被那一家人察觉,她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被吊打半夜,赤条条被绑在院里的香椿树上迎来地狱里最后一个黎明的时候,她也没有后悔。她仍穿着那件红夹袄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家门口,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娘便不省人事了。

在家过了一年,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天就了一副美人胎,不想一场大病差点毁了她。

郎中二十多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假模假样地号脉,黄眼珠子直瞅秋雪娇模娇样的脸。

“小妹妹的病不轻,没个两三个月怕难好……”

悲天悯人的样子很真诚。傍晚,郎中说时辰到了,就和秋雪关在一间屋内作法。两袋烟工夫过后,郎中大汗淋漓开门出来,拱手对秋雪爹妈道:“令爱有救。”以后天天作法。秋雪肤色渐渐变得红润,爹娘喜不自禁,见到女儿目光越来越散乱,嘴角常挂一丝怪笑,不放心,问郎中,年轻郎中道:“邪气未除,百日后可复本性。”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一天,下着大雷雨,秋雪娘正惦着秋雪和郎中,只见女儿艰难地迈进门槛,一股血腥气引导她的目光,只见女儿走过的地方已让雨水稀释成一条血河。把女儿背到床上,屋内顿时被恶臭的血腥味儿弥漫。

她提着菜刀追出来的时候,正撞上水鸭一样的郎中。过后她才想起那时天早响成一个片,一道道暗绿的亮光在撕着浓云。那种瘆人的雷声,在十几年后她到煞庄埋葬女儿,仍清晰地在她耳边响着。她觉得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天哪!你赐我花朵一般的女儿,为什么不赐给她殷实富足的生活?天哪,你睁开眼瞧瞧吧!这个毁了我女儿的凶手就要在你的眼皮底下逃生。哦苍天,你显显灵吧。只见一个球状的蓝火从中天坠落下来,接着,她感到脚下的土地都陷落下去了,只听一声巨响,郎中身边一棵水桶粗的槐树被拦腰斩断,巨大的树帽子埋葬了郎中……

秋雪妈把秋雪交给万五爷时,并没抱任何希望,只是尽尽心。万五爷把完脉,毫无表情地说:“这样吧,信得过,就把闺女留下,也没十成把握。信不过,闺女你还是拉回去,怕是活不长了……”秋雪娘只说了一句:“大叔,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扭头回去了。秋雪病好回家,她娘疑心是撞见了鬼。她不相信会变成这样,秋雪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她不知道万五爷为治好秋雪的病花了多少心血。老人为采一味药,差点把命留在伏牛山。为了感谢老人,秋雪娘就把女儿的婚事托给了万五爷,又当了两年姑娘,十六岁那年,秋雪嫁给了李富根。

在弥留人世的一瞬,夏秋雪还清晰地记得在自己热闹的婚宴上,李大炳留给她的那失魄的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真心诚意地冲一个男人笑,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李富根是个什么角色。在以后的十年里,富根从来没有给她心魂荡漾的感受。

飞霞透过碎小的槐叶间的缝隔溅落在狗娃的桃尖头上,他感到头皮有丝丝炙热。仰起头,正好看见一朵白云紧擦着槐树叶子滑了过去,槐叶的边缘都镶着金边,石斋爷爷拉他站下了。狗娃一看,煞庄就在眼前,这时,狗娃见石斋爷爷对着几位大叔大伯说:“老三,你们几个先回村看看,莫走大路,抄小路进村,挨家挨户都看看,官路上也得瞅瞅。”

万石斋对涅阳的历史和现状可真是太熟悉不过了。这里从春秋战国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太平过,他不能不小心。中央军和一些知名的土匪都很佩服万五爷的医道,对煞庄也算客气。可如今来的是日本人,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由于连年的战火,这里虽然土地肥沃,人民勤劳聪慧,可日子总是过得极窘迫,极穷困,极寒酸。自汉光武刘秀在这里发迹,重振汉朝河山以来,这里总是在进行着属于政治的你杀我,我杀你,再远的不说,元末红巾军的根据地就在这里。李自成潼关战败之后,也是在这块土地上重振旗鼓,最后逼着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歪脖树上。县志上只记载着“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的颂歌,然而民间也有李闯王瞎眼后在这里杀人如麻的传说。

万五爷很清楚,不管经历多久,只要有战争,涅阳人还是在劫难逃。涅阳是中原地带的战略要地,北有伏牛山屏障,南有丹江、长江天险。把守此地,可以进退维谷,在战略上取得主动。出击东南可以占领江汉平原,西去商州,再下汉中就可以入川。万石斋不愿多想,他关心的是煞庄,是几百人赖以生存的煞庄。

“五叔。”

三疙瘩和派去的人都回来了。

“鬼子在官桥边修了一个炮楼。”

狗娃看见万五爷的眉头皱了皱。

芥川龙小队长忘不了那个断送了他一生的中国的煞庄。他在广岛直戳青天高楼背后的屋里,拄着拐杖度着他孤独凄惨晚年的时候,他也忘不了中国那个很不起眼的村庄,似乎在他右眼球从眼眶里滚出来的时候,他才明白日本皇军为什么会在中国战败。

接到守桥任务三天之后,芥川龙小队长想要视察一下这个和据点紧紧相邻的村庄,他们这个据点,上级已命名为“煞庄”。

赵河紧贴着煞庄,正南正北笔直地淌过。村北半里远,一条可通汽车的官路正东正西。河上有桥,石头砌的,宽一丈许,长十五丈,中间有两个桥墩,这条官路是军阀混战时修建的。这条公路穿过商州,又分两个叉,一条翻过秦岭通西安,一条直插和汉中相邻的地方。煞庄就在平原上公路的中间地带,赵河桥是这段路的喉结,卡死这里,东西联系就会中断。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家家落锁,苦笑一下对身边的田仓健男曹长说:“他们好像不欢迎我们。”嘴角垂着两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嘲。

芥川龙如果脱下军衣,说他是个学者更合适些。他面皮白静,鼻子挺拔,这一点,使他得到了美枝子的爱情。那年他在读世界史博士,卢沟桥事件还没爆发,婚后他才知道自己能在那次激烈到每个神经细胞都要爆炸的爱情角逐中获胜,最重要是因为他有与众不同的鼻子和眼睛。当然还有将近一米八十的身材优势。后来,田仓健男看他两天就要刮次脸,很纳闷,问他,笑而不答,嘴角上竖起两根极易察觉的神秘。这个秘密当然不能告诉第三者,那是因为美枝子的脸太细太嫩,怕用胡子扎破了。

身边的田仓健男,天就一个芥川龙的陪衬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零,体重怕有八十公斤。那张脸,只离开一米远,就感到混沌一片,鼻梁太短,两个黑鼻洞朝前而不是朝下。

“芥川君,”田仓正色道,“这个任务可是你情愿的。”有些幸灾乐祸。

芥川龙并不看他,右手扶着军刀的刀柄,左手把开了的风纪扣又系上。

芥川龙望着一片迷茫的原野,喃喃自语道:“守住运输线,不用怕饿死了。”

“芥川君,怕死不是日本军人的性格。”

芥川龙小队长满面通红,侧过身,凶狠的目光直逼田仓健男,一把揪住田仓的衣领冷冷地说:“1940年离开本土到现在,我什么时候怕过死?说!”

田仓嗫嚅着:“那,那为什么要接受这个鬼任务。”

“你懂个屁!”芥川龙松开手,“你不懂!战争的目的不是死,而是生。你娘还盼着你活着回去呢。”

田仓健男垂手而立,他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懂,他是一介武夫,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中国东北,一个战死在新加坡,田仓家只剩他这根独苗。1940年他和芥川一起参军,五年来从未分离。芥川当曹长,他当军士长,芥川当了小队长,又把他弄来当曹长。不是跟着芥川龙,他至少死过二十回,芥川龙走到万石斋家的院子边,随手掐下一朵尚未开放的月季花在嘴边嗅着,漫不经心地问田仓,那月季是最好看的一种,花开时有巴掌大,每片花瓣根部粉红,边沿黑红,香气淡而雅。

“你知道我们离本土有多远?”

“不知道。”

“天皇把一个小队交给我,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就是要保证你们都能活着。你看看这朵花,多美!”

他记得离开美枝子的那天晚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那里,月压树枝头。他揽着美枝子柔软的腰,慢慢踏碎路面上乳白色的月光。这一生中,他再也没有遇到过比美枝子更女性的女人。那时他就有这样一个感觉:美枝子是人类以前就有的一个女人,也是人类最后的一个女人。两人一起走了大半夜,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临到家门口,美枝子才浅笑一声道:“你让人死,我让人生,太残酷了,生与死竟近得分不出你和我。”美枝子是广岛公立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你看这花,多美。”他指着月光下辨不清颜色的玫瑰花说,最后一次耕耘播雨之后,美枝子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勿忘我——要活着回来!”疼得直咧嘴,想喊,又怕惊醒在小床上熟睡的儿子。美枝子的声音很轻柔,听去却有一种撕裂感。以后的五年里,一摸到肩头上的小伤疤,肯定能听到那种撕裂的声音。

“田仓君,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战火迟早要燃到本土去,不知美枝子和儿子秀雄过得怎么样,真想见见他们。上帝保佑他们,保佑你和我,两年没通音信了。”

“来华五年,也不知母亲怎么过,她患有心脏病。”芥川龙伤感的情绪感染了田仓健男,他也在想家。

“墨索里尼完蛋了,苏联红军已经打到德国本土,德意日联盟不存在了,日本陷入孤军奋战的困境。东北战场吃紧,苏联红军大兵压境,我们却异想天开去占四川,中国太大了……”

芥川龙小队长看到前面巷子的拐角处有人影一晃,忙闪到墙根,下意识地摸出枪。

“我去把他抓过来。”

芥川龙一把扯住了他。追到村口,见几个穿黑布衫的汉子闪入槐树林。

芥川龙小队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正站好,扯扯军衣,正正军帽,再扶正腰间的皮带,右手按着军刀刀柄,两眼冷冷地,像是前面什么也没有。

“田仓曹长!”

“是!”

“跑步回去通知全小队和中国兵,紧急集合,我要讲话。”

“是!”

芥川龙小队长摸出一支烟,点上,像是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到两唇,夹起烟,使劲一嘬。接着,一根白柱从那红嘴圈里伸了出来。一团白雾挡住了像是镶着红边白瓷盘子样子的太阳射来的光,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顿时模糊起来。

芥川龙小队长太多心了。其实,他刚才看见闪入树林的那几个人,正是回煞庄打探消息的几个。

“五爷,刚才临出村,碰上两个老日,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在村子里转悠哩。”

李富根三十来岁,瘦高条,面部蜡黄,两个嘴角下垂,带着下唇拢不住上唇,像是一弯红色的下钩月亮。早上出个大洋相,心里直叫惭愧,硬着头皮回村走一遭,差点把尿吓出来。

“你又日哄人,我转了半天,咋连个老日毛都没见?你就是火眼金睛?”

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和李富根争辩着。

“五爷,确实有鬼子。那个高个儿腰里还挂着刀呢,就在你家院子边转悠。”

“放个屁你听成机关枪,你说鬼子进了村,砸了谁家的锁,下了谁家的门?”

李富根黄脸变成个紫茄子,转过身对石万斋五爷哀求着:“五爷,这回可是真的,好几家的门让下走了,那个高个老日还掐你家一朵月季花,要是再日哄你,我,我把头割下来给你下夜用。”

“炮楼修好没有?”

“盖了一半。”

“村里真有日本人住了,炮楼没盖好……”

“五叔,官路边还搭着几个帐篷,我看见里面冒着烟,像是在做饭。”

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万五爷。

老人捻着胡子低头沉思一会儿,看着坐在槐树林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狗娃清楚地记得当时万五爷的头顶冒着青烟,山羊胡的青黑色渐渐褪尽,变得银亮透明,当时他还小,不清楚万五爷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过了好一会儿,万五爷说话了。

“分散着进庄,不要一窝蜂。女人娃娃最后进去,软细包袱不要打开。从今黑起,男人们轮着看更,逃荒出去,只有饿死。”

万五爷德高望重,见多识广,既然他说这样好,谁还有二话可说。再说,谁能舍得扔下房子和地里就要抽穗的小麦。

回村颤颤兢兢过了三天,不敢串门,不敢大声说笑,屁事儿也没有,有人大着胆到村北头观望,只见半里外的桥头有几个人影在晃,几匹枣红马和大白马每隔一个时辰在官路上来回走一趟。岗楼已经修好,桥东一个,桥西一个;西边的大,东边的小。

狗娃在万家大院里坐了三天牢,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秋雪嫂子还没回来。

出了村往西,下了河滩,河堤上落的尽是槐花,白花花一片。狗娃对着平明的水面,看到了自己干瘦的脸,村里人都说娘那时很俊,狗娃想自己也不难看,火烧火燎脱下裤子,急匆匆撒出一泡热尿,打了三个响屁站起来,提起裤子沿河滩向北走,看见几个中央军砍些槐树朝公路那边走,沿河用木桩围成一个圈,里面有十几匹大洋马。狗娃刚要回去,听见后面有响声,回头一瞅,一长串汽车安然过桥,向西开过去。

芥川龙小队长回到驻地,田仓已经把队伍集合好了。

煞庄据点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一个伪军小队。伪军小队长也是个瘦高白脸,学过两年日语,就兼据点的翻译,姓赵。

六十几个人的队伍都全副武装,面北而立。东边是日军小队,西边是伪军小队,中间隔了两米远。日军小队都是小个,或胖或瘦都穿得很整齐,不少人的屁股上贴着两块补丁,伪军高低不等,前面高,后面低,一溜斜坡下去。他们看着据点的最高长官走到他们面前。

芥川龙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对日军和伪军站好。一时间,人群鸦雀无声。日本兵都纹丝不动地戳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也不再转动,像一排排泥胎。阳光不经任何东西阻挡,穿过空气,直射在日军和伪军身上。田仓健男蹙了一下眉,朝前的鼻孔喷出两股热气。

“稍息!”

三排日军刷地动了一下左腿,又戳着。伪军用眼的余光扫见日军,忙伸出脚,身子晃晃。赵队长忙伸手把领扣系上,芥川龙治军极严,什么过错什么惩罚,他很清楚。

“从今天起,全体进入戒备状态,明天有车队通过煞庄,别看这些天很平静,其实这里情况很复杂。武装力量在这个区域很多。国民党、土匪、民团,还有 党的游击队,弄得不好,他们都会冲我们来。”

芥川龙是个非常谨慎细致的军人,每到一地,他事先就会把这地方的武装力量弄得很清楚。接到守桥护路任务之后,他就告诫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万万不能麻痹大意。

“为了完成天皇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日军又刷地收回左腿,立正站好。

“稍息!宣布几条纪律,护路巡逻队由二人增至四人,大家要辛苦些。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条运输线的安全至关重要,它关系到皇军是否能尽快征服中国,建立亚洲新秩序,不准喝酒,不准搞女人,尤其是强奸……”

芥川龙瞥见田仓健男直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心里很生气,日军队伍里还有不少在嘴角流出这种不屑讥嘲的人。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占领军,是主人,杀十个八个中国人都不算啥,别说玩个把女人,只怕是这鬼地方没有能入眼的。

“立原川泉,长谷正秋,奥野良川。”

只听呜里哇啦一阵吼,三个日本兵出列站好。

“你们三个各带一名列兵,随田仓君负责桥东,没有我的许可,不准进村,不准过河。”

田仓健男一脸垂头丧气的怪相。

“这些决定都服务于守桥任务,违抗者,军法无情。过两天等房子盖好,可以娱乐,大家解散。”

日军先散开了,伪军齐声高呼:“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这也是芥川龙的一个招数,目的是让中国人在不自觉中铁心当走狗。

“田仓君,”芥川龙喊住快快走去的“车轴汉”,“你带人把石桥周围布上地雷。”

田仓走后,他又叫住赵队长。

“你派人去村里摸摸情况,选个可靠的村长,物色几个内线,要舍得花钱,中国人不会看着这座桥永远畅通。要知道,炸毁这座桥只用五颗手榴弹。要是因为煞庄出了问题,影响战局,我可先拿你……”芥川龙把军刀抽了一截,“我相信你。”又拍拍赵队长的肩。

赵队长魂未入体,芥川龙悠悠然地走了。

狗娃看见石桥两边的河滩上布满了铁丝网,心里很不痛快。

赵队长做老百姓工作是轻车熟路,他为芥川龙做过多次,他很佩服这个日本人,觉得他当小队长是大才小用。每回都是说办得不好要杀他,如今他的脑袋还系在细长的白脖子上安然无恙。没费多少气力,他就把这三个人物色到了。村长是一位姓梁的中年汉子。其他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胆小怕事,爱占个小便宜,最后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角色。

三个人拿了钱之后,先后都到万五爷家报告了。

梁村长带着赵队长给的五十块大洋,往八仙桌上一放,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说了,请万五爷定夺。屋内明烛高照,火苗在不大的气流里,一蹿一蹿,物件都影影绰绰,万五爷把前胸的辫子抓在手里,严肃地说:

“这样也好,出了啥事也能先知道个风,干吧。”

“五叔,那这钱。”

“你拿走一半,剩下的算是送了狗娃姐弟俩。没爹没妈的,怪可怜。”

两个细作先后来了,两手空空。说完,万五爷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是从阴间传来的,冷冰冰直刺骨肉。

“老天在上,卖了良心,天理难容。你们好自为之,钱能变蜜,也会变毒酒。”

两个细作诺诺而退。

第三天,赵队长吩咐梁村长做了第一件事。

“皇军要盖营房,修工事,材料齐了,缺人手,这可是个好机会,效忠皇军,有你的好果子吃。芥川太君说不强迫,为建立王道乐土,为了东亚共荣,这次自愿,工钱一天一结算。你回去吹吹风。”

梁村长回来一说,万五爷心里感到不对劲儿,国民党也来煞庄抓过夫,累得半死,又挨打,哪一回也没见工钱个毛。日本人就是财神爷?他们的心什么时候善过?

“风要吹,私下再告诉大家不要去,等等看,这些小日本要干什么?”

第一天,煞庄没去一个人。芥川龙小队长叹口气对田仓说:“中国农民难道变了?这些钱可是白挣的。”

“抓来几个,看他们干不干,我不知你脑瓜里装些什么?”

“哼!”芥川龙摇摇头,“你永远也不会懂,煞庄离这儿只有三百米。它有多少人?我们不知道。只用两个亡命徒,躲在村子里,住上五天,你试试。中国有句古话: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中国人要是趁我们立足未稳,毁了这座桥,你我都得完蛋。”

“芥川君真是高见,”田仓健男悟了禅机,“我明白了,你是怕两双眼睛不够用,可他们不来该怎么办?”

“会来的。我学历史时,专门研究过中国。你去把赵队长叫来。”

第二天,赵队长收买的两个细作去做了一天工。太阳沉入西山的时候,两人各拎着三斤小麦,手里攥着一块银元兴高采烈地回到煞庄。逢人便说:“这可是真袁大头,不是铁板,不信你听。”拿石块一敲,声音很脆很响,尖尖的,直往心里钻。

第二天,去了十个,第三天,去了三十几个!一天一块银元,到哪儿能找到这种好事?沉默、恐惧,与日本人心理上的隔膜,只在一瞬间,就被银元的冲击波摧垮了。逃难时维系整体的纽带让那可入骨的声浪击断了。从那天起,万家的大门紧闭了半个月。他不愿意看到兴高采烈的人们,不想听到“皇军比国军强”这样的表白。那些天,万五爷真的觉得中国就要完了。政界、军界都有认贼作父的,没想到煞庄也有恁多有奶便是娘的种,隔壁秋雪的叫骂声终于把他引出院门。

秋雪在打狗娃,下手挺狠,裤子扒到膝盖,粉红色的屁股蛋蛋被打得青紫。

“这个不争气的,他,他到鬼子那儿玩了大半天,还吃人家给的泥巴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该不该打。”

万五爷的脸拉下来,扯过就是一巴掌,那一刻,狗娃感到两个眼球向外呲着咸水。他把一个几次想跳出来的喊叫声残酷地压在腹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就是见见那个日本小队长吗?

“五爷,你看这个犟筋,还不认错哩,一个眼泪豆豆都没落。再打,再打!”

万五爷并没打,一撩长袍,大手捏住了狗娃的脖子,把狗娃的脸扭得朝天。

“说,还去不去?”

狗娃叫那双老眼里射出的一股冷气震慑住了,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可嗓子眼直发紧,眼泪和声音都不争气,先软了下来。

“我,我不去了。”

“跪下!跪下说!”

手一松,狗娃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秋雪见狗娃的脖子上长出五颗紫葡萄。

秋雪扑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揽过狗娃,张皇地叫着:“狗娃,狗娃——你醒醒。”

万石斋从长袍里摸出几块银元扔在桌上,道:“有人进城,给他买斤肉吃。”

女人含泪答应着。

老人掀起长袍前襟就要出门,忽又折了回来。

“秋雪,没事就和狗娃在家歇着,千万不要到桥上去。真要出门,别穿大红大绿,显眼。”

当时,狗娃不明白万五爷为什么总是盯着秋雪和他。过了十几天,他才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了。那时,他更多地是想那个据点,想那些数不清的汽车。

他喜欢看汽车,他那时不明白汽车不吃草为什么会比马跑得快。过了好多年,他还记得高个子鬼子抱着他坐汽车的滋味儿。以前他只骑过大黄牛,骑过蚂蚱驴,坐汽车可两样了。当时他只感到两耳生风,要飞起来一样,小手紧紧抓住老鬼子的腰带。腹内翻动着早上吃的红薯稀饭和半碗青炒槐花,槐花香味带着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从嗓子眼往外冒。他想这汽车要是停不下来,不知能不能开到天国去见见自己的娘。

芥川龙老远就看见了躲在麦田里朝车队探头探脑的狗娃。那张小脸只在他眼前一闪,他的心就飘过重洋回到了广岛。他的儿子也有这么高了,他的脸上绽出了真诚的笑纹,用中文招呼狗娃。

“过来,过来,小孩。”

狗娃瞪大惊讶的黑眼睛,双脚不离地皮蹭到芥川龙跟前。

“见过吗?汽车,一串。”狗娃点点头。“你叫什么?”“狗娃。”怯怯的声音。“哈哈哈哈,什么?叫狗?”狗娃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老鬼子。“坐过吗?”摇摇头。“想坐?”点点头。

抱起狗娃的时候,芥川龙就有这样的感觉:秀雄一定和这孩子一样聪明,一样大胆,眼睛也是乌黑深不见底。哦,秀雄的眼应该是蓝黑。想到这点区别,他自嘲地笑笑。下了车,拉着懵懵懂懂的狗娃往宿舍里走,他今天要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他拿出为儿子准备的小玩物,都放在床上。

房子很简单,地面还有些潮湿,屋内收拾得很整齐,东西墙壁上各贴一幅画。右面是日本镰仓时代佚名作的山水画,画面清淡平和。只寥寥数笔,山有精神,水有灵气,笔法像是中国的白描,可又不全像:左边是他在武汉搞的一幅中国古画真品。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泼墨指画,此画用墨酣畅淋漓。芥川龙每观此画,就能感受到作者当时的郁愤心情。来中国五年,在他接触的中国人中,画中喷发出的不可抑制、不可夺取的精神已荡然无存。作为一个军人,他有些庆幸,但作为一个学者,他又为中国人种的退化而惋惜。画中一株墨荷傲立于污水烂泥之中,卓然不凡,风流放胆。那种在亡国后还存在的豪气胆气常使芥川不寒而栗。

狗娃一边吃巧克力糖,一边看床上那一堆小巧的小猫小狗。他看见高个子鬼子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皮本本。正要翻,忽然一个鼻子朝前的老鬼子进来了,满脸都是毛,指着他呜里哇啦一番,吓得他直想缩到娘肚里去。

“田仓君,你看这孩子乖不乖?”

芥川龙非常得意。

“噢——不是这身烂衣服,我可真要叫他秀雄了。”田仓健男一半讨好地说。

芥川龙蹙着眉,伤感地说:“日本怕是也要到这个程度了,我们两年没穿新军装了。”又转身对狗娃说,“你看相册。”

狗娃听着两个鬼子呜里哇啦,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哈哈……我竟跟他讲起日文,”看着狗娃一脸惊慌,忙改用中文说,“你看,你看。”又用手拍拍狗娃的头。

狗娃只看了第一张大照片,就不再翻了。

“我要回家,秋雪嫂子要找我。”

“秋雪,秋雪。”芥川龙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美枝子。“多好的名字,你妈妈呢?”

“死了,叫刀客杀了。”

芥川龙心里头流过一股不祥。

狗娃快到村里的时候还在想:那张小画上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和秋雪嫂子长得一样?

李大炳黄昏的时候还在槐树林里穿行,血红的夕阳斜照在灰绿色的槐林上,他看见树林暗暗的影子慢慢浸过金色的沙滩。钻出林子,阳光刺人的光线消逝了,能看见那个巨大火球表面的翻腾,他穿着一件黑棉布对襟上衣,他记得秋雪在缀第三个布扣时刺破了手指,一个血珠子慢慢从那根纤白的手指上钻出来,像颗红玛瑙一样。

李大炳在煞庄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有的人爱他爱得要死,有的人又把他恨得要命。万五爷显然不属于这两类人,大炳爹死了,娘去田里锄地一去不返。那年他九岁,万五爷就把他当亲孙子收养,他没有儿子。大炳长大了,五爷想让他学中医,他却去做买卖,赔了,三间房扒了两间,六亩地卖了三亩,才还清了债,煞庄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草房。万五爷以为他从此会安生些。不想本性难移,干脆出去闯江湖打江山去了。一去不返也好,带个婆娘回来也好,偏不!总是赤条条地回来,赤条条地出去,回来安生些也好,偏不!要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五万爷就当他死了。

几个月之后,李大炳面对身边飞溅着热油的大铁锅,心里还是宁静得很,要说这三十年有什么事情让他后悔,就是未能把秋雪娶过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李富根。他在县城办了些货回到煞庄,只来得及在脑子里印下夏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眼前就变得一团漆黑。姻缘,姻缘,最让人们解不开的那个“缘”字。天缘作合,五百年前定下,你再挣扎也没有用。好比你本来想进这个屋,最后却进了那个屋一样,李大炳为赚几个铜板错过了万五爷乱点鸳鸯谱的机会。但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却把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勇气鼓起了。正是这一瞥,彻底改变了李大炳的一生,同时也正是这束灵感撞击的火花引起的熊熊燃烧的爱火,把秋雪的一生也改变了。李大炳成了煞庄最早参加革命的第一批觉悟者。夏秋雪也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把他必将永垂不朽的形象上涂了一层圣洁庄严的艳红。

小麦抽穗了,赵河两岸两片博大无垠的油绿上生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茸毛。李大炳望着前面熟悉的村庄,心情亢奋又平静。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办事不顾后果的毛脚小伙子,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责任,他要完成煞庄,也是涅阳游击支队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壮举。当支队长把这个任务正式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个惊天动的爆破声。

“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已经不遥远了。大炳同志,立功的时候到了。县委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牵制住运输线上的敌人,必要时切断它。把想要入川的一部分敌人关在豫西、陕南山区。让他们淹死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煞庄据点是这条运输线上的要地,芥川龙是个非常狡猾的对手。李大炳同志,任务很艰巨,你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尽快摸清据点里的情况。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支队要发展壮大,编成正规的新四军,革命很需要你这样能干的人。记住,不能蛮干,你总有这个毛病。”

支队长说完,李大炳当时喜得心花怒放。心想:抗日战争的胜利就要在我李大炳手中实现了。同时,他还知道煞庄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回去。离村子越近,心里越慌,事情比吹糖人可困难多啦。没下河堤,他就看见了石桥边那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拐进村东北那块麦田,他听到了一阵很脆的马蹄声,他的手有些痉挛,这双大手曾掐死五个日本兵。他用手拨拨路边的麦子,纷纷扬扬的小麦花落了下来,关键是发动群众这一关。自己在村里名声又不好,别说叫人家听他的,自己的脑袋怕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这事只有自己去干,他不知道据点容不容易进去。走到村头,他想起了万五爷,回想起万五爷的为人和声望,他觉得这事有法办了。按 党划分的人群,万石斋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谁知万五爷对他说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听完了眼皮都没抬。小半年没见,老人胡子全白了。

“五爷,你就真不愿给我出个主意?”

“老了,七十五了,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够了。你这整天来无踪,去无影……兵荒马乱的,在外面折腾个啥劲儿?回来好好种你的地,娶个老婆,活你的人吧。”

李大炳让 党熏陶了大半年,虽说还没有加入,但大道理懂了不少。什么“安于现状就等于甘作亡国奴”“只有打败日本鬼子才有出路”等等,他也多少理解一点。有心想开导开导万五爷,忽然想到恐怕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万五爷喝的墨水吐出来能淹死他十个。急得没办法,便从裤裆里摸出一颗手榴弹握在手里。

“五爷,实话说吧,我参加了 党的游击队,专打日本鬼子,去年杀了六个,等我杀够一打,我用老鬼子的骨头给你磨副麻将送来。五爷,我走到这一步,全仗你教导有方。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这玩意儿把桥炸了。五爷,你的养育之恩容我来世报答,我这儿给你磕头了。”

说磕就磕,双膝扑通落在青砖地上,李大炳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看也不看万五爷,转身就走。

“大炳!”万五爷眼皮仍没翻,“不是五爷不想帮忙,你只看这阵势?全村四百几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万一偷鸡不成,后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惨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说,那个日本小队长可不是好对付的,他把人心都买了,你趁早把那家伙藏起来,住几天马上走,别出头露面,墙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胆怯了,忙把手榴弹掖好,他最怕“内奸”个东西,落魂失魄往回走,万五爷又交代些啥,压根没钻耳朵里去。

夜空黑灰,不见一颗星,只觉得浓重的热云在房顶上滑动,脸颊被烤得热疼,他原指望能在这个时候立个大功,好让涅阳人知道知道石佛寺乡的煞庄出了个李大炳。谁知鬼子把煞庄制伏了。煞庄,煞庄,你温柔得像个大姑娘,你驯服得像个老绵羊,什么时候你才能显出一丝杀气?大炳知道凭游击队那二十几杆枪,硬拼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饭还没吃。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只玉米面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过了十几年,煞庄中央的墓碑落成,当时的县委书记摸着石头上刻着的李大炳三个字,感慨万千。狗娃记得那个当官的说:“大炳真是一员虎将,那时他还没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还是睡不着,光着脊背,吱呀拉开门走进不见五指的夜里。

两年多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那种玉米馇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气始终追随着他。几个月之后,他被这种香气捧着飘飘进入了天国。

四十年之后,倘若是初夏,狗娃一个人躺在儿子孝敬他的小钢丝床上乘凉,耳边就会有一个响亮的布谷鸟声音伴着。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这种声音。那个声音有时让他心静如水,有时让他骚动不安。这个声音让他爱,让他恨,让他妒火中烧,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已经在那张漾溢着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颗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伤却没有好,他只能侧着身子睡,一不小心就会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宏亮的声音。接着,这个声音又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响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过头,睁开眼,女人均匀的呼吸告诉他:我还在睡,布谷鸟越叫越心焦,狗娃终于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听——”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后来,狗娃曾经不吃不喝,一连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一瞬间把秋雪嫂子变得天仙一般美丽,女人醒了,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狗娃感到那只抓着自己的手几乎要扭进自己的肉里。他大气不出,直憋得肚子硬得像铁块,屋里渐渐显得明亮起来。呵,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两点带着暗绿色的星光跳跃着,闪烁着,生灵一样在活。

“雪嫂子,布谷鸟回来了。”狗娃龇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没头没脑地亲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小可怜……小可怜。”狗娃感到嘴里滴进两颗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泪。女人慌乱地穿好衣服,对狗娃说:“夜里别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见女人出了门。

外面阴影里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见女人闪出屋,箭一样地射过去。只听女人悲凄地叫声“炳哥——”两个黑影合成一个,旋风一样飘向李大炳那间小黑屋。

两人挤出喧闹的人群,越过成群的小脚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后性解放的先驱们一起,跨过古老的黄河,漂过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陆,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注的一叠四书五经,绕过两千多岁的老子和庄子之后,又怒气冲冲朝收腊肉的孔子头顶撒两泡热尿,李大炳躺在散发着霉气的床上长叹了一口气。

“你又哼哼什么?”躺在身边的女人问。

“我在煞庄算是臭了,没人愿意帮我。看来这事得靠我一个人干。”

“你们那些人呢?”

“枪不好带,路上尽是卡子。”

女人没声息了,往床边一伸手,摸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别动!”

“哈东西就恁金贵?说不定是哪个女人送你的。我要看。”

大炳苦笑一下:“整天让人追着到处跑,哪有工夫找女人。再说,你还不知我的心?我刚去没多久,人家不信任我,总不叫我单干,有些事还不让我知道,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那你回来好了,受那些苦。”

“我混了十几年,差点没去当土匪,看来看去,还是觉着这些人地道,他们打鬼子。”

“咱这儿的鬼子不算太坏。”

“x!”男人骂了一句粗话,“那是装的,他们怕庄上藏人打他们,这座桥可重要哩。”

“公路上老过汽车。”

“对。这是一条运输线,我们想掐断它,就是那座桥。”

“万五爷也这么说。”

“哼!他就知道保自己的家业。”

“上次逃老日亏得他做主,要不狗娃怕是要饿死的。再说,都保住不就没事啦?”

“保个屁!前两天邓县那边还杀了几十口。大肚子女人也杀了,两条命!这条路,我走定了。”

“那到底是个啥东西?”

“手榴弹,弄响了,咱俩都得死。”

秋雪长叹一声,略带些哭腔:“死了反倒干净了,无牵无挂。”

“不能死!总有远走高飞的一天。”

女人不再作声。

“我算计过,只要五颗就够了,等赵河发水的时候,我们的人都来,我一定要自己炸掉这座桥。”

女人激动起来,抓住大炳:“可要小心!”

“他们让我第一次单干,我不能丢人。他们需要一张图,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只有你这个亲人啦。”

炳哥,我把身子交给你,你把心交给我,我啥时候辜负过你?秋雪暗暗在心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全大炳。

她知道大炳为了得到她苦苦等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她强制着自己,压迫着自己爱着李富根。命是万五爷向阎王爷要回来的,嫁鸡嫁狗都由他。那时候的女人除非男人死了,根本不晓得离婚是个什么玩艺儿。那天她和狗娃骑着毛驴回来,她就看到大炳眼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东西,她感到这双眼睛已经燃烧十年啦。她拿着湿衣服从他身边走过,男人对他说:

“天黑我在这儿等你。”

夏秋雪无法抗拒,她直感到有几百双能穿透她的眼睛在包围着她,她的血管里有无数根蚂蟥在游动,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美丽。

“可我,我总算是你的婶婶……”

她抓住了这棵救不了她的稻草。

“胡乱叫的算屁。我老家是陕西,富根老家是山东,隔着十万八千。就算是,又怎么样?”

“可是,可是……富根还活着。”

“得了伤寒,那玩意儿干不动活了。”

“你别逼我,别逼……我不是个好女人……”

“好不好我心里有数。”

“世上黄花闺女多着哩,你又何苦……”

“我等十年了,你知道,我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味。你过来!”

她叫了一声“爷呀”,顺从地走过来。

大炳两手一叉她的腰,像端筐棉花一样,仰面把她扔在河堤漫坡的草地上。女人躲闪着,男人直感到脑壳在充血,一场殊死搏斗开始了。两个人压死了三间房那么大片的青草后向沙滩滚去。在大炳刚劲的动作下,秋雪的挣扎变成了抚摸,沉睡两年多的情欲被唤醒了,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晃动,乱伦的栅栏在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中变为粉末……在这个时候,她真诚地感谢石斋爷爷救了她。她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个沙滩,在闻到浓重泥浆味的同时,她用猫眼一样亮的双眸盯着淡灰色天空里的狡黠闪烁着的蓝星星在问:“如果你们是在燃烧,为什么发出的光是冰冷的?”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被自己踢翻在地的马夫没有再动手,尽管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想不到战局会在一个月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关东军陷入苦战,中原战场吃紧,日本本土天天遭到空袭……几天前,军火车队在涅阳县城附近遭到伏击。五月底,一个给养车队让来路不明的人截了,拿了东西后又放了火,三十几辆汽车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据点存的粮食和副食已经不多,军马饲料所剩无几。他打电话问,山田大队长把他臭骂一顿,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办法,哪儿有办法可想!让马夫去弄点东西回来,他只割了几筐水草,马连闻都不闻。他看见马圈里十几匹军马都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在乞求着。

“藤川,去把田仓君叫来。”

马夫一瘸一瘸,爬上河堤紧走几步,扶着石桥的栏杆喘口气,跌跌撞撞扑向桥东头的小岗楼。

望着马夫的背景,又低头看看布满灰尘的皮鞋,自言自语地说:“我变了,变成一个暴躁的人,没有一点涵养。”

他本是一个非常注意仪表的人,最近却懒散得皮鞋忘了擦油。他一摸下巴,发现胡子已经扎手令他苦笑了。过去的一切都像芬芳馥郁的果子,如今在严酷的现实里箭矢般地坠落了。过去,他的周围是喧闹的人群,纷繁的都市,如今,放眼望去,四周几十里的荒漠凄凉。美枝子,你变老了吗?我可是老多了。他用留恋的眼光看着公路边的麦田,真希望里面能冒出狗娃的脑袋来。

“你找我有事?”田仓健君跑步走到他面前。

“军马饲料没有了,你带人去弄点救急,尽量走得远一些。”

“这个地方安静得像个公墓,人温顺得像群没娘的小鹿。何必那么小心谨慎。”

“执行命令!还啰唆什么!”

田仓健男这几日真有点憋不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芥川龙只要下达这种命令,他一定对这个地方控制得铁桶一个了。在这个时候,抓几只鸡,玩个把女人,小队长不会说什么。田仓健男兴头十足颠颠地回去叫人。他明白做这种事不能让芥川龙当场抓住,把狗肉或鸡肉做好给他送去,还不能说清楚来历,只能说是上面犒劳。跟随芥川龙五年,他算把芥川龙摸透了,有时候他觉得芥川君有点假惺惺的。不过,有一点他非常佩服芥川龙。到中国五年,芥川没有搞过一个女人,做到这一点作为一个欲火正盛的沙场老马,的确不容易。但田仓健男又认为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整天硝烟炮火中吃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过鬼门关,生命都没有保障,还要苦行僧一样恪守一个忠诚,究竟值不值得?也许自己的妻子现在正睡在别人床上,甚至正在另一个男人身子下面低声哼哼呢,他要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中国这五年,他杀了不计其数的中国人,睡了不计其数的中国女人。

在后来田仓健男头和身子分家的一瞬间,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死竟是因为在玉米田里冲他粲然一笑的女人。

田仓曹长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芥川龙小队长的命令,他带领两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兵来到煞庄的麦田里。

小麦正在灌浆,再有一个月,就要成熟了。农民辛苦一冬一春,盼的就是收获。煞庄人的小麦还不够吃,然而日本鬼子竟要把快熟的小麦割去喂马。小麦流的眼泪把几个日本兵的裤子都湿透了,槐树林默默伫立着,却不能言。

田仓健男指着两个伪兵号几声,两个伪兵一人扛一捆青麦子向马圈走。

“走,去村里打点野味儿。”

田仓健男轻笑着,招呼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把长枪从肩头取下来,会意地冲田仓曹长一笑,眼珠子都红了。

煞庄地处偏僻,家家都养狗,几十条狗汇成一个狗的世界。这地方多是花白狗,高两尺长三尺,肥瘦都不难看。

枪响的时候,万五爷正在配一服中药。大黄狗走到他跟前,哄哄他的裤角,摇着尾巴出去了。

万五爷把辫子整好,一出大门,外面已经黑压压一片。梁村长、三疙瘩、富根、秋雪、狗娃姐……狗娃记得那一瞬间人们的脸上都是哭相。

“五叔,狗日的割麦子喂马,再有个把月就熟了。”三疙瘩带着气喘的声音。

“我的花楞叫鬼子打死了。”

万五爷抬抬眼皮,看见是给鬼子挖过战壕的,翻他一个白眼。

“你有大洋,再去买一条。”慢悠悠走到秋雪跟前说,“你带狗娃回娘家躲两天。”

秋雪低着头,没敢看万五爷,低声说:“房子让鬼子烧了,爷妈都到邓县妹妹家去了。”

“都听着,”万五爷转过身对众人说,“死个鸡丢个狗不算啥,要忍着。他们过不了八月十五,过不了,姑娘家能避先避避。麦子灌满浆就割。”

人群散了,万五爷对梁村长说:“你去探探,到底为了啥。”

第二天,鬼子又割小麦喂马。

第三天,三疙瘩坐不住了,眼看要割到他的两亩,今年他的麦子长得特别好。

几个鬼子又带着绳子来了,领头的还是那个猪头鬼子。槐树林里,小麦地里藏了不少人,他们害怕,他们心疼。明知鬼子不割不会走,却在心里盼着别看上自家的田。几个鬼子和伪军看上了三疙瘩那块绿得发黑的麦田。

狗娃一听说鬼子又来了,趁着秋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村子,走到地头的时候,他见疙瘩大伯正和一个伪军扭在一起。疙瘩大伯一边夺着镰刀,一边哀求着:“老总,别割了,我总共就这两亩地,你让我怎么活……”

“你奶奶的找死不是,别说割你几棵烂麦子,太君想吃你几斤肉,你也得乖乖割了送来!”狗娃感觉到那个伪军脸上写着什么东西。后来上了学,他才知道那叫“狗仗人势”。

狗娃看见另一个伪军不怀好意地笑着,偷偷绕到疙瘩大伯的背后,狗娃那声“大伯”刚刚走到嗓子眼,三疙瘩仰面四脚朝天倒在麦地里。这一脚踢得好重,疼得狗娃都感到自己缩成个肉核桃。一个伪军高高地抬起了枪托……没等狗娃尖叫出来,他又看见一团雪白冲破微微起伏的绿浪,射向伪军。杀狗一样的嚎叫还没引起他耳膜的震动,他就看见伪军的右手臂上露出了瘆人的白骨,凶悍的小白只一剪,小个子伪军倒下了……幸灾乐祸的笑纹僵在田仓健男的猪头脸上,他从一个日本兵手里接过长枪。过了十几年,狗娃还能记得那个子弹是怎样打进小白头颅的。他看到猪头鬼子二拇指一动,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寒光,一个小黑点旋转着,扭动着,打断两株麦秆,像穿破一层纸一样,进入小白嫩豆腐状的脑浆,小白愤怒地用绿色的眼睛看了看打黑枪的敌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坠落下来。顿时,它的身子底下铺上了几十具小麦的尸体。

疙瘩大伯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干涩,盯了一眼“小白”,醉汉一样朝田仓健男走过来。他一辈子没娶,小白像他的亲闺女,猪头鬼子的小眼珠子死死盯住李老三脖子上的肉瘤慢慢地打开了刺刀。狗娃看见疙瘩大伯怔了一下,锋锐的刀尖没入肉疙瘩里,鬼子又一抖腕,小娃娃嘴一样的刀口出现了。一股新鲜的腥甜味道熏得狗娃倒噎气。他有点明白秋雪嫂子为啥要打他了。一股槐花的清香压过了鼻子里的腥气。

“三叔,三叔,你这是何苦呵!让他们割吧,你让他们割吧!”

夏秋雪披头散发冲进来,一把扯过要去拼命的三疙瘩,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抹在那个血洞上。

“三叔,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跟他拼了!”

夏秋雪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三疙瘩的腿。狗娃看见有三四滴血滴进秋雪嫂子的头发里。

夏秋雪拎着一桶水回来,狗娃不见了,一问邻居,才知道出事了。她连忙放下水桶,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子往怀里一揣,一把扯散头发,慌不迭地往村外跑。刚出村她就听见了枪声,没到地头,她看见一个白净瘦高的鬼子在盯着她,忙装着提鞋,抓把灰往脸上一抹,那时她已经看见青筋乱暴的三疙瘩正要跟人拼命。

“小白,我的小白。”

三疙瘩扑向“小白”的尸体号啕大哭。声音像狼号一样瘆人。那时候,狗娃第一次有了断肠的感觉。

一眼瞥见这个女人,田仓健男就有些把持不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女人了。

是的,夏秋雪还不到三十岁。通常的日子她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青丝盘头,三五缕刘海齐眉。两道细长柳叶弯眉下汪着永远也不会干涸的秋水。在她懵懂不省人事的时候,她就遭到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她苦苦等了十年才过上心魄激荡的日子,一把尘土,几缕青丝,怎能遮掩那压抑不住的风流?

田仓健男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但一见夏秋雪,还是被镇在原地。随即放一个能熏蔫十里槐花的臭屁。

“喔——花姑娘,花姑娘。”

他操着用五年时间才学会的唯一一句中国话追了过去。

夏秋雪本能地往怀里一摸。她感到自己的脸让蝎子蜇了一下。

一个高个子鬼子插了进来,是芥川龙小队长。

芥川龙拎过田仓健男,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手打木了,还在打。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他同田仓健男情同手足。他记得临离本土的前两天,田仓的母亲专程找了他,老人喘着粗气拉着他的手哀求着:“健男这孩子从小就好斗,就把他托给你了。他的大哥在满洲阵亡了,二哥又参加了空军。你要帮助他,活着回来。”五年来,他一直记着老人的嘱托。在武汉,他救了田仓三条命。在一次遭遇战中,田仓健男又救了他一命。打完了,他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不自觉地看了夏秋雪一眼。

“混蛋!”他对两个日本兵吼道,“统统地回去!”

路上,田仓健男摸着热疼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我一定要搞到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行进中不许回头。”芥川龙没放过这回头一眸。

田仓健男蒙了,这几耳光不能白挨,只要她在煞庄,总有机会。

夏秋雪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从两个日本人的眼里知道:剪子不能离身了。她弄不清楚这是为谁准备的。反正都一样,大不了往自己脖子上扎。她顿时感到孤单寂寞,恐怖的冷风阵阵袭来。这种孤独深入骨髓,有力而且疼痛。这时她真希望大炳能早日完成那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携着她去闯荡江湖,哪怕吃世上千般辛,万般苦,她也不后悔。

没过几天,给养队把食物、马料都送来了。谁想有一天清晨,十几匹军马开始比着拉稀,看谁拉得多,只一天工夫,军马只有呼吸的劲儿,站立都不稳。马粪的臭气在据点周围萦绕。芥川龙领着田仓健男和赵队长到马圈查看,查了半天也不见可疑的东西。赵队长的小眼一扫到马槽,他就看到两颗乌黑的珍珠一样的东西。

“太君,这是巴豆,是一种泻药。”

芥川龙目光阴冷地说:“你,把村长叫来。”

梁村长一听说村里有人要毒死日本的军马,大热天冷汗直冒。

“你的,三天治好,马死了,我要烧掉全村的房子。”芥川龙不动声色地威胁着,“村里有医生,是吧?”

梁村长诺诺连声,回去对万五爷一说,老人连连跺脚。

“这不是找死吧?下的啥毒药?”

“不是毒药,是巴豆。”

万五爷拿起毛笔,把半旋墨在砚里磨磨,拉起长袍的袖子,刷刷刷写了一个药方。

一剂药灌下,军马稀屎顿止。煞庄和据点又进入一个平静阶段。但煞庄几百张脸上从此再没挂过一丝笑。

李大炳一去两个月,无音无讯。

煞庄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割了小麦。虽然每户都向据点交了一点,但后来又象征性地付了钱。不管贵贱,给点就够抬举人了。煞庄人从来就很知足。大清朝也好,国民党也好,地方自治也好,日本人也好,不抽丁得上税,不上税也得交点粮,这一点从来就没变。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受点皮肉之苦也可以忍,只求平安,能有个栖息之地就行了。至于后来解放了,学了不少道理,知道自己那些年是苟且偷生,恨不能重新再活一次,把自己的历史写得干净纯洁,都是后话了。种上玉米,煞庄人又盼着秋后能有个好收成。官路上隔两天有车队向西,隔两天又有车队向西。赵河桥虽然经不起五颗手榴弹,但时隔两三个月,仍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盛夏来临了,一切照旧,连赵河也像往年一样,隔半个月涨一次水。两个月前从疙瘩大脖子流出来那浓黑的血,已在无声无息的日子里蒸发掉了。

槐花早已落尽,满树的青槐角,默默地长大着。

在那些平静如水,寡淡如气,轻柔如烟的日子里,狗娃稍稍长大了。他很听秋雪的话,再也没有朝据点迈个脚尖。尽管他很想见见画上那个和秋雪嫂子长得一样的女人。他从那带着鲜红颜色的血腥味儿当中,闻到了成人的残酷。有一天,已经是黄昏了,狗娃看见秋雪嫂子拎个篮子神色黯然地回来了。篮子里躺着无数棵小玉米苗。夏秋雪精神恍惚,头发散乱,背上沾着零星黄土。离老远,狗娃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臭气。一见狗娃,秋雪扔掉篮子,紧紧把狗娃抱在怀里,没出声,眼泪先掉下来一串。夜里狗娃起来撒第二泡尿的时候,看见秋雪咬着枕头还在哭。狗娃尽可能做得小心,轻手轻脚,可秋雪嫂子还是发现他醒了。又抱住他,浑身亲个遍,撕裂一样地说:“我告不得你呀……我好命苦!”后来,秋雪嫂子每隔两天回来迟一次,有的时候竟是彻夜不归,弄得狗娃莫名其妙。这些晚上秋雪嫂睡在哪儿?因为狗娃没有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女人回来,总是大哭一场。

没隔几天,连狗娃也觉出了周围气氛的变化。村里人见着秋雪嫂子,像是躲土匪,正眼都不看,低头走过去。最叫狗娃看不惯的是富根哥。秋雪嫂子哪一点不好?样子配不上还是侍候不周?整天横鼻子竖眼的脸色给秋雪嫂子看,动不动就把嘴撇到耳朵后头,怪里怪气地说:“一个侄儿子还不够,这回抱住日本人的粗腿,开洋荤啦。”那时狗娃太小,听不明白,只知道不是好话。要是从前,他哪里敢放出这个屁!

事情的发生和发展远出狗娃的预料。在狗娃心中,地位仅次于秋雪的万五爷也没有了好脸色。一个阴雨的傍晚,石斋万五爷踏着泥泞来到秋雪家。

“狗娃往后还是住我家吧,也好给他姐做个伴。”

“狗娃住这儿,不,不是很好吗?”女人胆怯得像兔子一样的声音。

“别说好听的,他住你家也不嫌碍事?再说狗娃也到了读书的年纪。”

夏秋雪蓦地一颤。她知道自己在万五爷眼里已经一钱不值了。十几年前万五爷救了她,现在他一定后悔了。他是不该救我。她在想,但她现在还想活下去,她几乎要向老人倾吐自己的苦水,她想告诉老人:“我不是个贱货!我没给你丢脸,永远也不会。”但她瞥见万五爷霜打的老脸,就紧紧地咬着舌尖,“老天爷,只有你知道我……”

狗娃走到当院,一回头,清楚地看到秋雪嘴角流出一缕鲜血。

又是一个傍晚,夏秋雪来到万五爷家。狗娃发现她的时候,她已来了多时。先前她脸上常挂的一抹红潮正在丝丝褪去。狗娃发现她的眼已经像干渴的金沙滩。

秋雪已经决定了怎么了结,南河湾有一个深潭,水极干净,深处水极旋转,进去洗澡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她看见过这样去了的人,尸首完好,破不了相,我是该走了,趁着炳哥还不知道。

“你来有事吗?”

万五爷吧吧吸着旱烟袋。以前他从来不碰这个东西,烟布袋还崭新。

“我想叫狗娃再陪我两天,一天也中。”

女人眼里射着死的光芒,狗娃一生中只见过两次这种惊采绝艳的目光。那不是苟且偷生者、看破红尘者、罪当绞剐者所能射出。那是一束对死亡进行过深沉感受,私下问过千百遍“我值得活吗”之后,决意不再活下去的孤峭冷峻的光芒。万五爷被这种来自地狱的光芒镇住了。

“秋雪,女人生在世上,不过活个节字。狗娃,跟你嫂子回去吧。”

“五爷,你是我再生父母。上有天,下有地,我不会给你丢脸了。”

她要走了,万五爷明明知道,却丝毫不加阻拦。望着女人瘦小的背影,两滴浑浊的泪水从那昏花的眼里滚落下来。“士可杀而不可辱”。万五爷恪守这条古训。在这一点上,他希望都能选择死。秋雪如同他再造,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自己又无可奈何,想想直掉泪。他坚信秋雪是被逼的,可不明白像秋雪这种烈性之人竟会在奇耻大辱中度过这么久。

玉米头顶冒出一层青黄的顶缨,怀里吐出绺绺粉红色的胡须。再有个把月,赵河两岸的金秋就要来了,但煞庄的天空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阴云。村子里没有娃娃的嬉闹声,没有个夫妻的顶嘴声,偶尔听到一声狗吠,也显得底气不足。沿河马圈骠肥壮的日本军马,却能够肆无忌惮地打着响鼻,那声音惊天动地,自然的法则在这个不寻常的苦夏里完全颠倒了。

李大炳在最混乱的时候又回到了煞庄,裤裆里仍系着一颗手榴弹。这两个半月,他们整天疲于奔命。他弄不明白苟延残喘的鬼子怎么还有那么多。他们在鬼子的疯狂反扑中逃进了伏牛山。他仍不被重用,仍属于编外,他还是渴望早日听到那惊天动地的一响。

出乎他的意外,村里人对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与好感,让他这个自认为不肖的浪荡子受宠若惊。还没走进他那间小黑屋,他就听到了那个撕裂肺腑的消息。

夏秋雪背叛了他!

夏秋雪和据点的一个猪头鬼子好了!

这个该剐的贱人!

狗娃洗过澡,看见秋雪嫂子坐在那儿发呆。他看见一股灵气已经从秋雪的头顶飘了出来,犹犹豫豫想要离去。

女人抱起赤条条的狗娃,长叹一声。

“狗娃,你说嫂子是不是个好人?”

她多想从孩子的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狗娃没作声,又往女人怀里拱。

“明早你不见了嫂子,去找你姐姐,谁也别说,听见没有。”

狗娃支棱起耳朵,点点头。

女人把一截苇秆交给狗娃。

“把这个藏好,谁也别让知道。啥时候你见了大炳哥,你交给他,就说我回娘家了。”

狗娃懵里懵懂接住,看见女人身上有几个光圈,她多想再看看这个世界!多想听到那轰的一声,她没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离开,为的就是这个苇秆。

“炳哥,我拿到了。你能骑高马,配金鞍,你能活得自在,我知足了。”

那一夜,狗娃感到出奇的冷。槐子枕头散出的苦香让他头昏。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狗娃听这发冷的声音像在追赶什么。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天哪!”

女人惊坐起,狗娃才看到女人没脱衣服。

秋雪双手捂住脸,抽咽着。天哪,你为什么不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把大炳召唤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恨的天哪!天!

“狗娃,狗娃!把苇秆给我!”

“我得见他一面。”夏秋雪想。既然不能无牵无挂地去,那么再多受一点罪也一样。

秋雪嫂子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轻柔,通过一股槐花香气的引导,狗娃看见一摊殷红的血从那个小屋里流出来。他赤条条地走了出去,天空,星星在闪烁。

“你这个没廉没耻,骚货破鞋,比汉奸还汉奸的臭娘们!你怎么不去死?”

打了十几耳光又捎带两脚,还是不解气,恨不得咬她几口肉,喝光她的血。

女人呻吟一声:“不是为了你,我早死十回了。给你,把我忘了吧,炳哥。”

“算我李大炳瞎了眼,我不杀你,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看见了,那是你要的图……”

李大炳一怔,忽然想起两个月前说过的话,顿时瘫坐在床上,一时间,他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想秋雪是为了他才……

“炳哥——往后做事要小心。鬼子太狠……我走了……”

“回来!”

李大炳热血沸腾,双手捧着秋雪的脸。

“为他娘的这座桥,你才……你好糊涂呵!好秋雪!我提着脑袋干,不都是为了你?”恨不是,爱也不是,莫名其妙又打女人两个耳光,突然又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这许多年的游荡生活,如今看来都毫无意义了。

“炳哥,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说完了,叫我去死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那天傍晚,她去玉米田里间苗,田里没有一个人,她要回去的时候,一股能把鲜艳的月季花熏蔫的臭气包围了她。她连剪刀都没来得及掏,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那股臭气把她裹到槐树林里。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河堤漫坡的草丛里。衣服零乱地扔在一边,那把锋利的剪刀坠落在地。“命里注定,在劫难逃。”她悲哀地想。一阵让她恶心的疲惫唤起了一系列童年,少年,乃至当媳妇这十几年的回忆。一切光明,一切笼罩在她头顶的淡紫色的祥云突然间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痛楚的磨砺呈现在她眼前。她望着那把在草丛中发着寒光的剪刀,苦笑了一下。“天哪!为什么要生我!”她捡起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在剪子就要嵌入她的肉体的一瞬间,她先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干什么?为什么立马就要死?”是的,这么死了,大不了让村里人嗟叹一番。她仍然是一个不安妇道的坏女人。说不定还有人说这是报应呢!不!要她把欠的情还了,把债索回来!她想起大炳说过的那件事,何况这可以还情,这可以讨债。

她穿好衣服,洗把脸,阴冷地对看水里的自己笑笑,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村。在村口遇见了疙瘩大伯,她竟能很有分寸地在脸上挤出一个端庄妩媚而不妖冶的微笑。

第二天,她闯进了据点,赵队长拦住了她。

“那个猪头太君叫我来的。”

赵队长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忙领她到田仓健男的宿舍。

田仓健男一见秋雪着实吃了一惊,忙把秋雪拉进屋,对赵队长说:“你的,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秋雪往屋里一看,大失所望,她一点也弄不明白大炳要个什么东西。心里很后悔,但一看当时的情形,知道走不脱,便费好大劲儿对田仓健男嫣然一笑。

田仓健男顿时酥了。那天一回据点,他就悟出点什么,似乎看出了芥川龙的心事。他以少有的温存体贴,拿出浑身的解数动作起来,把秋雪作为芥川龙的情人占有了。

秋雪半推半就,心里说不出的恶心。

事毕,田仓健男狂奔出去,揪住赵队长就打。原来他在偷看。夏秋雪顿时悟出赵队长是日本人的狗。

后来,她总是通过赵队长去据点。

“秋雪姑娘,芥川龙队长去县城了,田仓太君叫你晚上去。”

前天傍晚,赵队长又来叫她。

秋雪对赵队长粲然一笑,心想:该和他挑明了。“赵队长,你怕不怕死?”

“你问这做啥?”

“我想叫田仓太君杀了你,他会干吧?你只是一条狗对吧?”

赵队长脊梁骨直发凉,他想起前几年的一些人和事,早瘫了。

“秋雪,我可没得罪你,要什么你吩咐。”

“我要一张图。”

“图?什么图?”赵队长小眼珠子一转,心里直叫晦气,“你,你是共, 党,要,要据点的火力图吧?”

“对,就是这个图。”秋雪胡乱答应。

“我赵某真是有眼无珠,不是 党哪儿有这种胆识?我早就看出日本人是秋后的蚂蚱。谁想当千人指万人骂的汉奸。回去我就画,到时候你可要美言几句,这些年我确实没做过坏事。”表白完了,忙掏出手绢擦擦汗。

“会有你的好处。”

秋雪凑过去,拧一把赵队长的刀条脸。她没想到这么容易,更不明白赵队长为什么那么怕 党。

这个赵队长原是涅阳中心县委的组织部长,一九四二年涅阳剿共时,他出卖了四十三名地下党员得以自保。后来就当了伪军。日本投降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一个连长。解放洛阳的时候,他又率一个营的军队起义。几十年过去,他在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职位上离休了。他的一生辗转颇多,却能左右逢源,遇凶化吉,最后无疾而终。

“原来是这样!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他。”

狗娃吓得紧张,从窗台上掉了下来,两人从屋里出来,见是狗娃,虚惊了一场。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国在日本广岛扔下一颗名叫“胖小孩”的原子弹。时隔两三天,毛先生 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侵华日军真正到了走投无路。

芥川龙小队长在县城开完紧急军事会议回来,闭门不出。留声机的声音像哭坟,震天轰响。他奉命坚守石桥,保证西路日军撤退。

他能预料到日军的末日,却想不到美国的突然袭击。他万万想不出人们竟能研究出原子弹。而这颗原子弹竟在他的家乡广岛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十三万居民顷刻间丧生。

他把墙上的两幅古画撕个粉碎,他憋得快要爆炸了。他曾经憧憬了很久的团圆,现在连梦都不敢梦了。广岛在日本国消失了。他的美枝子和秀雄都死在原子弹的冲击波中。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吗?他喝酒,拼命地喝,喝得不省人事。他想到过自杀,只是不愿过早进行。他在屋里砸着所有的东西。心爱的留声机砸烂了,给儿子的礼物和玩具也砸烂了。他在一片废墟里走来走去。他看见了废墟里的一张照片。儿子、妻子、还有他,妻子在笑,儿子在笑,他也在笑。他看见妻子和儿子在广岛的废墟里扭曲着、悲号着、呻吟着。他看见了妻子血淋淋的大腿,看见了被大火烧成焦炭一样的儿子。芥川龙对着照片怪笑一阵,接着又号啕大哭。他的眼里流出的是血,那些血把白床单都染红了。历史,去他妈的历史!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任何一个野心家都可以在它身上拉两泡屎,骑在它身上摧毁它的肉体,磨砺它的神经。他恨透自己那些年去研究历史!他要是像田仓健男那样,紧紧地抓住现实,是一个识不了几个大字的武夫,就不会多受这份智慧的痛苦。他心里那点缥缈的回忆,梦幻一样的憧憬,让血淋淋的现实撕成无数个碎片,他要紧紧抓住那个又脏又臭又腥又黏的现实的把柄。他想如恶狼那样号叫几声。他想吃人肉,喝人血!他躺在让鲜血浸透的床单上一觉睡到天亮。

急促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他晃着沉重的身体把门打开。

“混蛋!”

一个耳光揍翻了一个军士长。

那个士兵爬起来,立正,举手敬了一个礼,他的左脸绯红,右脸苍白。

“报告小队长,田仓曹长被人杀了。”

“什么?”

“田仓曹长被人杀了。早上才发现的,只送来这只头,没有尸体。”

田仓健男魂归东洋,到阴间去会他死去的亲娘。

“谁干的?”

一个伪兵递过一张沾满血污的黄纸。芥川龙接过一看,几个大黑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

“涅阳游击支队?从来没有来过。”

芥川龙强忍着双重的悲恸,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田仓君昨晚没在?”

“他和一个女人睡觉。”

“去把赵队长叫来。”芥川龙用中文对那个伪兵说。

“赵队长带着枪跑了。”

“你的,忠于皇军,大大的好。”芥川龙拍拍伪兵的头。

“八嘎!八嘎!”他双手捧起田仓健男的首级,眼里冒着绿光,“田仓君,你等着,我要抓住凶手。不!不!统统地杀光,要统统地杀光。”

“集合——”

煞庄历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就要发生了。不管别人对这场惨案怎么看,狗娃认为煞庄人在那一天的表现,为煞庄的历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四十年之后,他站在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在想那股内在的力量为什么没有早些爆发出来。他差点考上大学的儿子说这是中国农民的局限。对此,他不愿苟同。

李大炳送田仓健男首级的时候,三疙瘩起夜时正好看见,当时吓得灵魂出窍,躺下又睡,却睡不着了。天刚放亮,他就敲开了万五爷的门。

“五叔,五叔。大炳把那个猪头鬼子杀了。”

万五爷没听明白,拖着鞋问:“谁杀了谁?”

“大炳杀了那个猪头鬼子。”

“什么?大炳前夜黑不是走了吗?你可别瞎说,看清了没有?”

“五爷,是我干的。”

大炳幽灵一样钻了进来。

三疙瘩喘着气,埋怨着:“也,也不打个招乎,就进来了。”

万五爷一屁股瘫在太师椅上,嘴半张着。过了很久,他才拿着烟袋敲着八仙桌说:

“你,你闯下大祸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写个纸条。”

“那鬼子就是傻子?你呀!从小就冒冒失失。你呀——”

“不就是睡个女人,也犯不着死罪。”三疙瘩小声埋怨着。他忘了自己几个月前为了一条狗和几捆麦子与鬼子拼命的事。

“三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日本人是侵略咱们。他们杀了不计其数的中国人,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忘了你的脖子?”

“哼!那狗日的不是睡了秋雪,你会冒死杀他?哼!”

“三爷,人是我杀的,等会儿我去自首,决不连累你,别扯什么秋雪夏雪的,我知道你那块玉米长得不错。”

“混账!你知道个屁!外国人都没心没肺。你杀他一个,他能……光绪的时候……不说了。你呀——”万五爷白了大炳一眼,“你还不快走,等着找死?”

“那,你们?”

“村里四百来口人都不知道哩。老三,你赶快挨家挨户说说。娃娃能躲的躲起来,能送的赶紧送走,姑娘家和汉子们能避就避。”

李大炳一时忍不下,做了这件事。现在叫万五爷一说,才知道真闯了大祸。走吧,心放不下;不走吧,不知该做些啥,愣愣地站着,木桩一根。

“你真不想活了?”

“五爷,你——”

“我都七十五了,什么事没经历过?捻军,国民党,民团,土匪,我都见过。我活过来了。日本人能怎样?我一个治病的老头,能杀得了人?总得讲个道理不是?你快走吧。”

大炳出了万五爷家的院子,慌里慌张往村南走。到了村南麦场,才想起秋雪还不知道这件事,忙踅回去,老远就招平井台上的秋雪。

“秋雪,鬼子要来报复,跟我一起躲一躲。”

“你们的人都来了?”

李大炳不敢看秋雪,嗫嚅着:“我,我没回,忍不下,把狗日的杀了。”

秋雪一听怔在那,忽然冷笑一声:“杀得好,杀得好。”

“快走吧,来不及了。”

“现世现报,苍天开眼了。”

“快走吧。”

“我去叫狗娃。”

“快一点,我回去拿上家伙。”

狗娃记得那天的太阳出来得特别晚。睡得迷迷糊糊被叫起,脸也没洗,跟着人群瞎跑。

疙瘩大伯拉着他和姐姐沿着村里的马路往东走。他只知道是逃命,这里的家不能住了。还没出村,迎面碰上梁村长。

“三哥,来不及了,老日的马队把村子圈住了。五叔让青壮汉子都把菜刀带上。南边还松些,快领他们去藏了。”

扭头没跑两步,狗娃就听到村东响了一枪。枪声带着哨音,非常响脆,像一把短剑,把赵河两岸的灰绿色绸缎划破了,把蓝蓝的不挂一丝云的天划破了。

狗娃他们刚跑到南场边,就听到南面的玉米田里有军马的嘶鸣。疙瘩大伯扯着他俩往一个碾盘跟前走。碾盘放在三尺来高的砖头砌成的圆圈上,上面放着一头大一头小的白石磙子。碾盘下的砖头塌了一个洞。

“快点钻进去!”

姐弟俩刚钻进去,狗娃就看见两个伪军走了过来,疙瘩大伯来不及躲了。狗娃认出就是那次和疙瘩大伯打架的两个。

“老家伙,还没死!”

狗娃感到胸闷,往洞口爬爬,他看见了村里的小麦场。

村里没跑的人都被赶了过来。万五爷银须长辫,身穿皂色长袍,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对面是他家的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场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是一生中最严峻的关头。

整个人群被笼在一片昏暗的肃杀之中。几头大洋马围着人群慢慢地走动。

小晌午的时候,几个伪兵抬来一口大锅放在冬天下粉条用的锅灶上,又往锅里加了半锅油,狗娃看见油锅跟前的大麦秸垛一截截矮了下去。烟囱里的黑烟直冲蓝天,那天没有一丝风。

芥川龙全副武装,骑着一匹白龙马围着人群转了一圈。狗娃看见几百人悄悄紧缩成一个人团儿。村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八仙桌上的首级,一些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位。“杀人偿命,自己没干,顶多受点皮肉之苦。”四周的鬼子都抽出马刀,机枪的机头已经打开。

几个伪兵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夏秋雪从人群里找到了。

夏秋雪这两天像是吃了回春药,两颊又变得丰满红润。她的头发梳得整洁,额前几绺刘海齐眉,柳叶细眉弯弯,两汪秋水清澈。

一见夏秋雪,芥川龙心里仍然一紧。“她已经死了。”他姿势优雅地走到夏秋雪跟前,伸手扶起秋雪的下巴。

“田仓君是谁杀的?”

夏秋雪知道今天不会有个好结果。死,她盼望很久了。能痛痛快快地死,能痛痛快快地骂,能痛痛快快地当众洗刷自己,她知足了。她真想给这个鬼子两巴掌,可两只手却被伪军架着不能动。

“还用问?是我杀的。”夏秋雪嫣然一笑,“他早该死了,你也快了,呸!”

芥川龙惊愕地倒退两步,用手套擦了一把脸。“世界上美的东西都该毁灭,美枝子已经死了,你也不能活。”芥川龙眼前又出现一条血淋淋的大腿,浑身一阵痉挛,他不能控制自己,他一无所有了,他也要让一切人都一无所有。他刷地抽出军刀。寒光闪过之后,几块衣服碎片像秋天的槐叶一样,打着旋儿,纷纷飘落在地。夏秋雪眉头一蹙,浑身一颤,粉团一样的胸脯上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红玫瑰。人群更加寂静,姑娘们低下了头。她们的母亲或是父亲紧紧地搂住她们的肩。

众人心里残存的一点侥幸,让夏秋雪的鲜血冲洗得干干净净。高个子鬼子并没有一刀捅了夏秋雪,而是把她的衣服划碎了,这更让煞庄人震惊。他们清楚地看到一只魔爪正伸向他们身边槐花一样纯净的姑娘。汉子们悄悄捏紧了拳头。手心的汗水一串串地滴进黄土。割他们的小麦喂马,他们忍了;打死他们的鸡鸭猪狗下酒,他们又忍了。那是为了活!如今……快要活不下去了。

“住手!狗娘养的。”

人群里挤出一个壮实的红脸汉子。万五爷一看,是李大炳。

李大炳出村走了一里路,就听见了枪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又回来了。这时,他多想以自己的死拯救全村的百姓。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父老乡亲们的可敬可爱。他刚进麦场,立刻就被人群有意裹进了中央。他听见万五爷在教训着两个精瘦汉子。“要是你们坏了良心,我把你们的心肺剜下来下酒。你们好自为之。”那时,李大炳真想跪在万五爷面前大哭一场。“比起万五爷,我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拼出死力,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看见裸着前胸,脸色苍白的夏秋雪,他扑了过去。

立刻,他被两个日本兵拧成个老头看瓜。

“人是我杀的,字是我写的。要命有一条,这与他们都不相干,放了他们。”

芥川龙早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人,他举起军刀要砍,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芥川龙对身边一个日本兵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两个日本兵把大炳推到油锅边。半锅油嗞嗞地响着。

那个日本兵一脸狞笑,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对着太阳光看看刀锋,故意在李大炳面前晃了两晃。两个日本兵嚓的一声把大炳的对襟白上衣撕成几半。李大炳伟岸的红铜色胸脯裸露在阳光下。

日本兵猛地把匕首刺进李大炳的左胸,手腕一旋,割下来核桃大小的一块肉。

“我尻你日本人八辈老祖宗,捅了我算了。”

李大炳朗声骂着,额头上渗出的一层汗珠儿晶莹透亮。

日本兵用刀尖挑起那块肉,把肉放进滚烫的锅里。狗娃立刻闻到一股刺人的香气。

日本兵又扎起那块焦煳的人肉走到夏秋雪跟前,把肉往她嘴里塞。她的高贵的乳房上流出的血滴在衣服的碎片上。夏秋雪万万没有想到鬼子竟会用这种狠辣的招数来折磨她。挣扎几次,终于拧不过三个日本兵,她忽然间大笑起来:“炳哥,我说过下辈子……炳哥,我把你藏进肚里了。”她张开嘴,把那块焦糊的人肉吞了下去,几个鬼子的脸都露出了惊讶。

万五爷的眼珠子发红了,狗娃听见他的长辫子在吱吱地响,人群里紧张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壮。

金子般的太阳斜挂在蓝天上,人群又寂静下来了,似乎可以听到田野里玉米生长的声音。几个日本兵像庙里的泥胎一样,在高头大马上端坐。八仙桌两旁各有一把歪把子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天空里有两三只老雕在兀自盘旋。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只活物。

狗娃看见高个子鬼子眼里冒着绿光,只听老鬼子吼两声,几个日本兵恶狼一样扑向人群,一人抱着一个姑娘旋风般地奔了出来。两个鬼子推着大炳朝油锅靠近。人群骚动不安,头上都冒着红光。鬼子要当着众人,做那令人发指的恶事。几个姑娘挣扎着,但没用!她们的衣服被粗暴地剥去了。她们这高贵的、神圣的、纯净的胴体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些比得上世界上最珍贵宝物的处女,就要被这群野兽蹂躏。她们的身边站着手无寸铁的父母兄弟。

人群里响起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

“还等什么?早晚都是一死,并肩子上啊!”

就像干柴一堆,丁点火星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种支撑这个民族繁衍几千年的原动力终于爆发了。那是一种舍生忘死的气概,是一种埋藏在地壳最深层的岩浆。

万五爷身形一晃蹿到芥川龙前面,他想抓住这个当官的。接着,人群爆炸了。

芥川龙小队长慌乱之中怎么也想不起来命令开枪射击。万五爷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短剑,围着八仙桌穷追芥川龙。芥川龙连拔四次,那柄军刀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万五爷偷眼一看,几个骑马的日本兵正往人群里冲。忙扭过头对不知所措、乱冲乱撞的人群大喊:“都朝南跑,朝南跑,往苞谷地里跑。”人群潮水般向场南边涌去。一个日本骑兵狞笑着举起军刀对准了和小鬼子扭在一起的三疙瘩。万五爷甩手把短剑扔了过去,狗娃看见人群里寒光一闪,一个戴着耳巴帽的小日本的头和细脖子分家了。人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血红色弧线滚落在碾盘跟前。一种骄横和恐惧的表情僵死在那人脸上。接着,一股红得发绿的血从那脖子里射了出来,喷有两丈多高。

就在这个可喘息的空隙,芥川龙拔出了军刀,他朝南边一看,人流已经把他的骑兵逼到玉米田里。

“射击!”

他高举军刀吼叫着。

剧烈的枪声淹没了一切……

“秋雪快走!”

李大炳看着呆立不动的秋雪,冲上去猛推她一把,狗娃看见大炳哥伸手往裤裆里一摸,拿出两个黑不溜的东西往高个子鬼子那儿一扔,几乎同时,大炳胸膛变成了一个血红的蜂窝。没容他看清万五爷摸个什么东西打向芥川龙小队长,一声震天的巨响把他和姐姐都震昏了过去。

煞庄一百多口幸存者的大半都是在这一瞬间逃出去的。场南边的玉米田被踩平了,里面躺着六七个手握菜刀的汉子和两个血肉模糊的日本骑兵。

狗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狗娃从那个洞口探出桃尖头,黑眼珠子四下抡抡,外面确实没有站着的人,再仔细看看,见村里剩下的二十几只花白狗围着尸横遍野的麦场转悠。花狗个个神色黯然,守护神一样蹲在主人的尸体旁。再往远处一看,玉米田里站着七八只大灰狼。狼眼如炬,发着绿莹莹的光。终于,在东方天际现出红霞的时候,大灰狼看看确实占不到什么便宜,声巨如豹地叫着,相跟着回伏牛山老家。

狗娃和姐姐从碾盘底下钻出来,他们看见碾盘已让血浆涂满。狗娃饿得小肠打结,心肺相碰,却又想吐,鲜血已把场地泡透。狗娃的赤脚踩在上面感到又凉又黏,抬头一看村子,都只剩些冒青烟的檩条、椽子,几只老鹰俯冲下来,趁花狗不防备,叼起一截截断肠,一块块碎肉,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狗娃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里想大吼几声。那时他就在想那个给他泥巴糖吃的和杀了几百口乡亲的怎么能是一个人。

万五爷的辫子只剩下半尺来长,老人面部红潮已褪,但面相如生,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只是瞳孔已经扩散,眼中无光。狗娃轻轻地扒下他的眼皮。一辈子治病救人的老中医救了不计其数的人,自己却被人杀死了。

疙瘩大伯死相很惨,身上不知挨了几刀,光脖子上的瘤上就有五个血洞,一只眼球滚落在外,嘴里留着别人的两截指头。

一阵低低的呻吟召唤着狗娃。他追随着槐花的浓香,看见了血泊中的秋雪。

“雪嫂子——”

狗娃狂奔过去。

他看见一张黄裱纸一样的脸,胸前的玫瑰花已成了黑色。她的肚子上又多了一个大口子,血像是流干了。狗娃觉得那像是一个鲤鱼嘴,一张一合。他把耳朵紧贴在玫瑰花上,听到一个很遥远地方传来的搏击声,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两个声音的相隔有足够的时间绽开一朵喇叭花。他脱下白棉布褂子也没有把那个血洞塞住。

“雪嫂子——雪嫂子——”

女人觉得自己已经飘飞了很久,周围簇拥着祥云,身下漾溢着香气。她紧贴着祥云滑行,她沐浴着黄土地腥甜清丽的温暖。爹娘、万五爷、富根、猪头鬼子、小狗娃、大炳……金沙滩上迷荡的天国,玉米田里狰狞的地狱……都滑过去了,滑得无影无踪,就要死了吗?我还有话埋在心里。苍天,你既然已经给了我二十八年的磨难,你就再多折磨我一会吧!我想再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儿子一样的小可怜,看看爱我十几年的相好。

女人感到了轻柔的抚摸,听到了人世的召唤。她睁开眼,新鲜的、渴望人生的津液滋润了她那双干涸的眼睛。散失去的束束光线又重新聚成两个亮点。她看清了狗娃那张小黑脸。

狗娃听到秋雪嘴里在重复一个声音,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打成蜂窝的大炳哥拖过来。

“雪嫂子,大炳哥在这儿。”

秋雪看见大炳,眼睛里溅出来自天国的光辉,狗娃清楚地听到她吐出的声音。

“兄弟,是我坏了大事。”

她等到了这一瞬间,狗娃看到了一双死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同僵在女人脸上那一抹惨淡的笑,追随着狗娃,注定要同他一起进入坟墓。

现实世界在她的手里滑脱了……

幸存的人们回来了,目光呆滞地望着死去的亲人。

梁村长瘸着腿从玉米地里晃出来,哽咽着说:“多挖几个坑,一家人埋在一起,也好在阴间有个照应。”

这是煞庄历史上最简单、最庄严的一次葬礼。

延迟了两三天的哭号爆发了。悲凉凄楚的呜咽啜泣,绝望的野兽般的号啕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徘徊徘徊……

没过几天,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来煞庄据点受降的时候,据点只剩下十来个完整的活人。芥川龙小队长交出武器之后拄着木棍,居然神情庄重地面对着一片废墟的煞庄深深地鞠一躬。

他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那条腿被手榴弹炸飞了,那只眼,有人说是万五爷用暗器所伤。万五爷已经作古,死无对证,但人们还是相信了,渐渐变成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美丽的神话。

对于煞庄的后辈们来说,村里那座墓碑也许没有日立牌彩电那么有诱惑力,但对于狗娃,往事是难以抹去的。这座墓碑早已搬到他的心里,再过许多年,狗娃也不会在充斥日货的世界里轻松地活下去,他注定只会在心里祷告着:

安息吧,雪嫂子,万五爷!安息吧,煞庄的亡灵们。

只要他能呼吸,他注定要一遍一又一遍地把墓碑的故事告诉给煞庄那千百个不肖子孙,他要让他们记住:

那些亡灵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