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数也数不清的村庄,像瓜果一样缀在藤蔓上,这些藤,就是我们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这种格局的形成,几乎和我们的历史一样悠长。每个村子都有不下数十次的毁灭和重建。毁灭时的鲜血又滋润出一个鲜活的婴儿。猩红的血随着河水变淡,最后消逝到不知何处。如果你不是独出只眼,你几乎看不见那一道道记载着生存和苦难的血痕。那些魂灵却不死,依附在一株株古槐上,看着子孙们重复着自己经历过的苦难,却默不作语。
赵河算不得一条大河,从伏牛山泻向东南。水不大,却浮躁至极,东扭西晃,行出八里就打了十六个弯不说,还滚出一个宽大深邃的河床。得到两行古槐的卫护之后,河水便在河床里志得意满地逍遥起来。
流过八里岗,便撇下一个村子,嵌在河弯里。村里娃极杂,百十来户就有十八姓。现在老周家正处鼎盛时期,四十几户,人丁都旺。这里的村庄大都以姓氏群居,眼睛一样,容不得点滴杂质。三十几年前,一位民俗专家来此地采风,道出一个原因,说八里岗人皆浮躁,祖上都是些不安分的人,到这里是另起炉灶,创业来了,恩怨械斗之事一定很多,不过这正应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好哇!村里人纳罕这人的见识,尾随他几天,想让这世外高人为自己家族指点迷津。专家住了三日,临走时说:“这是一块宝地,以后会有大发展。”
再早一些时候,黄瞎子就在此定居了。他是个阴阳先生,来历已不可考。他看不见,眼珠子却贼亮。他掐算的几件事应验之后,村里人对他就不敢小觑了。三四十年前,开村民大会,要斗张善人。原先都种人家的田,大都不敢上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冲上台去,手持牛耳尖刀,没言语,割下张善人的一个耳朵就走。小伙子是周德仁,大家都知道他父亲偷了张大奶奶,被张善人乱棍打出,三尺白绫悬梁了。黄瞎子当夜就在老槐树下对众人说:“周家的德仁要大发。”
近来黄瞎子又说:“周家势要败了。”众人不信,“他可还是队长。”瞎子说:“快了。”一干人试着猜:“是不是老梁家……”瞎子鼻子哼一声:“见识真浅!”众人一片唏嘘,把旱烟又吸良久,再问:“这是何道理?”瞎子拉开了长谈的架势:“万物都有阴阳二气,阳盛则阴亏,阴盛则阳衰,都要败。要想长久,把握个阴阳中庸,牢记、牢记。这就顺应了物理。”“德仁阳气过盛”,有人又猜,“总不会又轮上张家。”黄瞎子眼珠子一抡:“明太祖做过和尚,韩信当年受辱胯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黄瞎子高声吟诵,抑扬顿挫,旁若无人。众人似懂非懂,听完后似乎觉得寻到了底气,临走时昂头挺胸不说,把屁也尽朝响处放。
众人一走,黄瞎子又拉起坠子唱了起来。
莫道你,莫道你当朝太师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忍几忍,忍过这苦中苦的日哟,
总有个,总有个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
这首歌他唱了几十年,村里人也都会,却不如黄瞎子唱得好。歌子极朴素,调子上也没有大迭大涨大激荡,几乎只在一个乐句上徘徊,却有一股奇怪的内力伸出来,让你在迷迷痴痴之中飘飘摇摇感到那股力量的存在。最后那个“西”字,黄瞎子总用宛梆唱法,尽可能长地拖下去,最后细若游丝,飘飘荡荡弥漫过整个村子,似乎没有尽头,随着静静流淌的赵河水,远去了,远去了……渐渐又带着几丝苍凉的血腥气。
一
十五年前的一个闷热的天。
黑黑的云从北面伏牛山那边压了过来,浓云的边沿已现出灰黄的颜色。热闹纷繁的盛夏的大地沉寂下来了,似乎大地上的一切,都处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默默去承受大雷雨给予的粗暴。
梁玉兰这些天疯狂地溺在自己晚热的苦恋之中,她无法估量出这次疯狂的爱恋的价值。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显得娇柔,甚至还留下一些少女的婀娜。两只乳房没有下垂,依旧高耸在胸前。她就要跟着心爱的光华哥开始不为人知的逃亡,远离给她二十八年磨难的八里岗。
河神庙里空空荡荡,神像两年前就让人砸个稀烂。庙门两旁有对联,都昏了,斑驳一片。她倚在门框上,看着半里外的八里岗。就在这个时候,村子的西北角上,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
任光华突然间从竹林里闪了出来,他的两片嘴唇极厚,眼睛大而明亮,里面射出两股狠狠的刚毅。他淡淡地看了玉兰一眼,把包袱朝庙门里一扔脸朝门外坐下了。
玉兰长出了一口气,一时找不出话说,便痴痴地立在男人身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男人的下巴。她又朝男人靠靠,大着胆子,把小手伸进男人的褂子里轻柔地抚摸着。
任光华眼睛依旧望着村子里的大火。他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仔细、悠闲地吸着,一直等到村里没了火光。他伸开大手,抚摸一下女人的黑发。
“我把房子烧了。”
“那咱们真的不回来了?”
任光华看一眼黑沉沉的天:“你在想什么,丢了魂似的。”
“我想巧巧,是个女娃娃,怕要走我的路。”
“来不及了,”任光华拾起包袱,“等过个一两年,我再回来接她。”
过了赵河,任光华朝伏牛山走。两天后,他才知道选择进山是多么愚蠢。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整个后半生。
二
十一年前,就决定了他们会有今天的逃亡。那年玉兰十六,光华十九。那年冬天光华应征入伍了。他准备连夜去县城。走到河边,他站下了,那时河里还没这一行青石搭石。吃了晚饭,黄瞎子踅到他的房子里弄玄,要掐算他的前程。云里雾里听了一会儿,发现脑子里全是玉兰,再也不想听。
槐林黝黑黝黑,槐角哗啦哗啦。他想玉兰一定知道他今晚走。想到这里,他气喘吁吁了,一股蜜甜的热乎乎的气息慢慢从他心里升腾。他看那一棵棵细长的槐树,很像玉兰柔软婀娜的身子。他听见河边竹林里有一阵哗哗的响动。终于,影子走近了。两张年轻的脸都仰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光华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等你?”玉兰幽幽地:“就是知道嘛!”来到水边,玉兰看着光华,犹豫一下,想脱鞋。光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怯生生地问:“我背你,好吗?”玉兰温顺地伏在他宽宽的脊背上。玉兰才发现这几年光华哥哪些地方长得粗壮了。光华走得好慢好慢,但还是有点晃动,在这晃动当中,玉兰感到前胸有一股股异样的压痛,她弄清为什么后羞愧极了,也幸福极了。如今她仅有一个希望,就是想这河能变得像老人讲的天河那样宽,无边无岸,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任光华不知道这一走会有什么结局。上岸很久了,他才感到两条腿的麻木。回过头,月光下的河水正泛着银光,玉兰在寒冷收缩得愈发娇小可怜,只小声问一句:“水好凉,再背回去,好吗?”玉兰还在幽深的冥想之中,听明白后,忙抿嘴一笑。这回她贴得更紧,她知道月亮已经偏西了,她要多采些幸福的汁液,以后好慢慢消受。隔着河,两人伫立很久。背上背包,光华终于憋不住,大声问:“你会嫁给你二哥么?”玉兰张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又听到光华打雷般地吼叫:“不要嫁给他——听见没有。”
他走了,再也没回头。
玉兰没等到他回来就出嫁了,嫁给她的二哥梁三勇。任光华当了八年兵转回来,玉兰已经是四个娃娃的母亲了,而且放荡得不可收拾。这真应了那句俗话:好汉无好妻,好妻嫁个毛鸡蛋。
三勇是个啥子角色?他爹知道。
三
私奔的风波后来平息了。任光华一人逃走了九年。梁玉兰生了一场大病,人瘦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梁巧巧。那时村里人都说她是个仁义的乖孩子,嘴甜腿勤。着火的时候,她正拿着黄瞎子的上衣逮虱子。
四
任光华家着火,梁文法拼命救了半天。他恨任光华。任光华在党,他不在;任光华高小毕业,他只识得自己的名字。不是任光华的二外爷解放前当过土匪,他就当上大队民兵连长了。听说任光华那两间草房着火了,他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但庄稼人的本分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好的东西毁坏。
儿子叉八正在家里偷吃馍,梁文法一把拎将过来,照屁股就是一巴掌。
“日你娘,你鳖娃又逃学了!”
叉八怯怯地望着父亲:“学校早不上课了。”
梁文法从里面拿出一个馍,递给叉八,嘴里道:“日你娘任光华,家里着火了,你狗日的钻到哪个老鼠洞去了,看你今夜黑睡个□,抱住老母猪睡吧。”
“光华叔跟我三嫂走啦。背个大包袱。”
“你鳖娃说啥?任光华跟,跟你三嫂私奔了?你,你听谁说的?”梁文法从椅子上跳下来。
“我在竹林里屙屎,看见光华叔和三嫂一起过河了。”
梁文法心里很不是滋味。玉兰竟忍心扔下四个娃娃!妻子死了五年,再也续不上。仗着是民兵排长,这两年也不太寂寞,还有人挺喜欢他的狠劲儿。早个五七年,他们老梁家在八里岗还很受人敬慕哩。如今孤门独户的任光华竟欺负到梁家头上了!他觉得这口气实在难咽。一抬头,看见叉八抖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啃着冷馍,又骂:
“你这个没眼色的死驴!还不快给你四伯讲去?”
叉八应声而去。
“叫他去队长家求求,想个法子。”
梁文法颓唐地趷蹴在门口。“我寻思这火也烧□得怪,咋日弄也救不下,八成是任老大自己放的。”越想越气。
五
八里岗不大不小,人口也不多不少。这地方大的村子有几千号人,一村一个大队,队长就有好几个,上面有支书、大队长。小的村子只有几户人,几个村合一个队,各行其是,同样显不出队长这一道子。八里岗好就好在恰到好处这四个字上。官也好当,民也好做。别看队长的纱帽翅翅没柳叶长,那也是公鸡头上的一块肉——大小是个官,代表着一级政府。自从有队长这个职称,周德仁始终没离开过这个位置。
八里岗的偏僻也是恰到好处。它离县城七十八里,离石佛寺街五里。自古都是“地以人传,人以地传”。六朝时大画家宗炳就在石佛寺学画三年。后来元好问做了涅阳县令,来寺朝拜,因他还是个大诗人,更让陋寺生辉。在周德仁眼里,石佛寺的大名能赫然印在比主席像大不了许多的地图上,并不是绘图的人看中那几间破房,几尊石佛。是什么使然?四年前,任光华回来了,他紧张了一阵儿。后来不都过去了。八里岗有鸡尿湿柴的事,还得找他。
六
在八里岗好做人,梁四老汉体会最深。
虽然出了一些不正大光明的事儿,日子过得处心积虑,如今不也儿孙绕膝了?给玉兰圆房的时候,他还大方过一回,请来道喜的人喝了喜酒。
黄瞎子也来了,开口都没好话。
“梁四哥,往常你可是有口痰也要留着点灯的角色,今天为了什么事?”
别人劝瞎子:“今天是三勇和玉兰的大喜日子,你老就说点吉利话。”
黄瞎子装聋卖傻:“算过八字吗?再说这今天叫哥,明天叫外头人,也不合适。”
梁文法派人把瞎子架了出去。
黄瞎子曾给玉兰提过亲。梁四没听完就不耐烦了。
“那我白养她了。三儿是缺鼻子呀?还是少眼睛?这事我自有主张。”
黄瞎子轻笑一声,心想:你城府深着哩,把玉兰抱回来时,不是说当闺女养吗?如今花花肠子露出来了。
“四哥。三勇和玉兰也算阴阳相对,理上也说得通。不过玉兰子如花似玉,是天地造化阴人之精。自古都是才子配佳人。纣王无道,阳气就不盛,服不了妲己这个狐精,最后落个家破国亡。我听三勇声口,木讷含混,浑浑沌沌,能说个人也算造化了。把玉兰子给他,怕他还没福分消受哩。四哥,还望三思。”
三勇?那可是梁四老汉的命根子!如今让一个瞎子也这般小瞧,梁四眼里想喷火。又一想瞎子还谈什么如花似玉、沉鱼落雁,全他妈一个活见鬼,一笑,把一腔怒火压了下去。
“老弟,嘿嘿,这个家是我在当着。玉兰是我的闺女,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就要她给我端个茶,送个水?嫁人?说得灯草一样轻飘!你出钱给三勇娶一房?连你碗里的饭,还不是队里几百号人赏的?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给她吃啦?管她穿了?如今反倒管起她的婚嫁。我说你呀,往后多积点德,闹不好下一辈子又是一个绝户头,睁眼瞎。”
七
总算熬过来了。
老汉抬起头,望望天。云很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片。“死玉兰又野到哪去了。”夹起最小的孙子,捡起一个瓦片,准确地揩到小孩子的勾子里。两个大的要溜。“回来!又下河洗澡?水里有夜叉,吃了你们。都回来揪洋槐叶。晒干一斤七分钱哩,换成盐够咱家吃一个月。不挣钱,七八张嘴,吃个□毛。”
“北头着火了。”
“着火了管你屁事。回去。”
三个孩子恭顺地折回院子。这个家,梁四老汉是皇帝。
老大小猴子一样,噌噌几下,便爬上一丈多高的洋槐树。梁四拿过一把椅子,坐下,怡然自得地看着三个虎头虎脑的孙子。三个孙子一人一个样,不像玉兰,都像他们的爹。可当年他能有啥法子?只能抱怨自己命太苦。他真庆幸这是在八里岗,天高皇帝远。记得五年前来了一位公社妇女干部,来了解农村婚姻情况,让婆娘们说男人的不是。当时他吓得尿了一裤子。妇女干部像是闻到什么味,问,再三地问。玉兰只是说:“我这条命是他家救的,就这话,再问也是这话。”
多好啊,八里岗!
他迷糊了一会儿醒过来,便看见三个赤条条的孩子。他们太小了,老大才九岁,小的才六岁。他的心不由得一震。他是老了,但还没有老朽。他还想活,想看看孙子们大发。他还想做主,把巧巧嫁给她大哥或二哥。这样,入了祖坟,也不会觉得愧对祖先了。梁家的香火没绝在他手里,而且越来越旺了。
“四伯,四伯,不好了。”
叉八喘着粗气跑进院子。
八
夏季已经歉收,秋天果然又只收柴禾。任光华当兵不到一年。梁老四不敢奢望太大的排场,想趁着有些积蓄,给三勇和玉兰圆房。去找队长开证明,周德仁吃了一惊。
“玉兰说下了?哪庄的?一点风都没有露。”言语之中有颇多的关注。
“还有谁,你三勇兄弟。自家人,省事。”
“三勇兄弟好福气呀。”队长又变得眉开眼笑了,“四叔,你可真让大侄子开眼了。十几年红薯稀饭,换个白嫩水灵的儿媳妇,值呵!可话又说回来,不是你老人家心善,有十个玉兰,也早叫狼狐吃了。”
“还没给玉兰讲哩,我怕抹不开脸。这今日叫哥,明日叫男人,今日是爹,明日是公公,不好开口。大侄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做个媒人,给玉兰开导开导。”
“玉兰是你养大的,圆房还不是你一句话?要我说,咱就来个快刀斩乱麻。过几天你置桌酒菜,我把公社管扯结婚证的文书请来,没有不成之理。”
“这八里岗,还不是大侄子你说了算。就这么定吧。”
梁四感激不尽地走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把三勇和玉兰叫到席前。
“梁三勇,你娶梁玉兰是自愿的吗?”
白脸文书嘴里嘞着酒气,一边用手剔牙,一边问。
三勇咧开大嘴,嘿嘿一笑:“俺听俺爹的。俺愿意。”
“梁玉兰,你嫁——”文书一见玉兰的模样,后两个字硬是叫不出来,嘴成一个黑黑的洞,酒也醒了一半,“你嫁梁三勇是自愿的吗?”说完,他又忍不住瞅瞅立在旁边显得猥琐的三勇。
玉兰勾着头,看着脚尖,不发一言。
“这位妹子怕生人,你看她羞的,还能有不愿意。不是怕你批评,这小俩口从小一直长大,恐怕早生米做成熟饭了。”周德仁唱着花脸。
文书走到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玉兰和三勇,脸上满是疑惑。
婚礼是按旧俗进行的。拜完了花堂,村里人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玉兰由一个老太婆引导着进了新房。老太婆一边走,一边朝娃娃们撒些吃的,口里念道:“一把核桃一把枣,撒得儿女满床跑。”院子里,众人把三勇死死围上。三勇浑身从里到外都是新,上身又加十字披红带子,窘得他手脚不知咋放。
“都说人的衣裳,马的鞍,虽看三勇□样不强,叫这衣裳一打扮,乖乖,也人模狗样哩。”
“别看三勇憨,可有憨福。娶的媳妇可是拔梢的。”
“三勇,恁俊的媳妇,可要把门拴好。”
不管别人咋说,三勇都是嘿嘿一笑。
女人是偏僻乡村青壮汉子念不完的书,总也谈不腻的话,永远也品不够的味,越干越有劲儿的活儿。闹完房,几个半大小伙子仍没尽兴,躲在新房的窗外不肯走。两个汉子把黄瞎子抬到院内。只听黄瞎子长啸一声:“苦啊——苦。”过了几十年,人们还记得这声揪心的叫。
鸡叫头遍了,露水下来了,眼皮打架了,可舍不得走。屋内仍没有动静。月到中天了,槐树枝枝透出模模糊糊的银白。地上,却又印下了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黑影。只一阵凉风袭来,牙齿碰得咯咯响。间或有一两声狗叫,也知离得遥远,却还兀自打个哆嗦。终于,忍不住,小心用舌头舔破那层红纸,把目光伸进去,也只见一堆混沌的黑。好不易等到了一团黑影的移动,忙把脸贴上去……但终于没有听到阳阳壮壮的“嗯嗯”,“哼哼咛咛”的呻吟,“吱吱呀呀”木床的哀痛,“呼呼哧哧”的人的喘气……又良久,忽有一声音破窗而出,忙支棱起耳朵,却听见三勇如雷的鼾声。只等得东方现出鱼白,太白星失了光明,便怏怏地散去,嘴里抱怨着:“日他娘,三勇肉头一个。”
周德仁家的房子在八里岗一直体面了二十几年,后来梁三勇家硬是盖了一栋小楼,红砖的光辉才渐渐消逝。
他跟前还剩一儿一女,儿子叫大兴,今年刚过十岁。院子西边有棵大榆树,下面一群黄蚂蚁正在搬家。他把半杯滚烫的茶水泼了过去,入迷地看着黄蚂蚁翻滚。
民兵排长进来了。
“队长,狗日的任光华和玉兰私奔了。”
按村里的辈份排,周德仁管梁文法叫叔。
“啥事?文法。”队长直呼其名。
土改的时候,梁文法和周德仁都是八里岗的斗争苗子。分了君臣,还是一九五八年的事。粮食卫星一个比一个放得高,小麦亩产已经达到一万八千斤。涅阳落后了,县里要求石佛寺高级社放一颗能在全省叫响的。肖社长的圆脸瘦下去两指半。
“我说各位佛爷,总不能一言不发吧?两万斤,怎么样?”
社长用目光扫了一圈拐个弯,梁文法说话了:
“两万斤,我的娘,连麦秆算上也没有这个数。”
众人吵得精疲力竭,没人敢应,周德仁从一个墙角站了起来。
“两万五也容易。八里岗行。”
第二年,八里岗小麦亩产达两万五千三百四十七斤二两。这颗卫星在全国数第二。周德仁的大幅照片上了省报。
梁文法这些年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眼看三十岁了,还没个家室。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八里岗富农分子李秋石的独生女儿李翠花。富农分子在共产主义大食堂只能算半个人,饿得她全身发胖。梁文法爱屋及乌,经常弄些吃的。那件事注定要在这天晚上发生。月亮不亮,翠花又溜进他的小屋取食。“文法哥,我爹好多了,他说你仁义。”文法“嗯”一声。屋里没有灯,只有一点暗暗的月光。文法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他突然把翠花抱住了:“我要你!”翠花哀求着要走。文法喘着粗气,边脱翠花的衣服,边说:“我是要娶你。”翠花的身子蛇一样柔软,肩头和乳房浑圆结实。翠花幸福得哭了。梁文法亲了亲她的身子。
周德仁对这件事的评价只有一个“好”字。
肖支书没过多久就发了话:“文法这人立场不够坚定。”
九
“狗日的真绝,把房子都烧了。”
队长似乎毫不在意,用眼的余光瞟了一下梁文法,仍在看地上的蚂蚁。“跑吧,管你个屌事。走几个人秋里还能多分几斤苞谷哩。”
“他狗日的一个人……”
“唉——你这个当公公的,一厢情愿,有个鸟味!”
周德仁突然板起面孔:“他放火了么?”
“他把自己的两间草房烧了。”
“还是放了火,”周德仁不耐烦地打断,“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七八千斤麦子。”
“仓库没事吧?”
“好悬!就差几丈远,那火好大,我朝仓库房坡上泼了水才没着。”
“为啥来来叫我?”周德仁掏出旱烟袋,把独山玉翡翠烟嘴含在嘴里。“别人容易,对付任老大可得费点神。他走多久了?”
梁文法感到一股凉气从股勾冉冉上升:“有,有一个时辰。”
队长看看天色,知道这雨挨不过今夜。
梁文法呆呆地望着周德仁,忙掏出火给队长点烟。
“怪不得我呀,任老大。”队长低吟一声。
梁四老汉领着三个孙子皇天亲娘,昏天黑地进了院子。
“大侄子,你可要给俺做主呀。你看这三个娃娃丁点大,不能没娘啊。”一见队长,他扑通跪在地上,“大侄子,你要答应我。”
周德仁禁不住牵动了侠父心肠。这种感情十年前有过一回,村里已经饿死八个了,他跑到县里痛哭流涕,人家硬不给一粒麦子,那回他当了强盗。他面对梁四跪下了:“侄儿有何德行,这不要折杀侄儿吗?四叔,你快先起来,快先起来。”他流着泪,扶着梁四老汉,悲愤地说,“任老大,你也算是土生土长,咋不知:宁拆十家庙,莫毁一门亲哩。”
周德仁冷静一会儿,对梁文法道:“你带十个基干民兵连夜去追。今黑一人二十分,两毛钱。”
十
梁玉兰还在襁褓之中,就注定要做梁三勇的老婆。几十年后,梁巧巧满身孝衣,白练束腰,面对那座崭新的坟丘,默默地对母亲说:“我不能像你这么活,娘,我的亲人。”后来,她果真一步步地实现了她的誓言。
巧巧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祖父。老汉对她家带来的屈辱和苦难太多。那带血的痕迹印在他们做小辈的额头上,藏不住。他们的心里都插着刀子,和常人不同,内脏里都血流成河了。小时候,他们就孤独地活在那个小院里,听到的只有叹息声。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很苍老了。
当年梁四老汉也没料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祖祖辈辈的庄稼人不都是这么活的吗?吃饭,娶妻生子。梁家已经三代单传,老伴给他留下一儿一女,拍拍屁股去了。女儿玉英八岁,儿子三勇刚过两个生。梁四老汉在老伴坟头上哭了三天三夜,也没把她哭回来。回头想想还得活。看见一双儿女,心里想梁家命不该绝。退一万步,也可以换亲。谁知过了几年,三勇仍是丁点大,玉英的胸脯却饱满得想要绽开。梁四正在作难,梁玉兰却叫她亲爹妈扔在河滩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玉兰在河滩上哭了两天两夜,没有饿死,也没叫野狗吃掉。梁四抱起玉兰,红扑扑的婴儿竟冲老汉惨然一笑。梁四不明白,去问黄瞎子。黄瞎子掐指算了半天:“四哥,像是个大闺女生的,你可要好好待她。命真苦。”
十七岁的玉兰,整个水葱一般,丰满而苗条。逢人莞尔一笑,也不多言语,低头走过。那身段,那颜色,都与当地女子不同。每在人前走过,总扯着青壮汉子的眼珠跟着转半天。喜得抓耳挠腮,却有“三勇老婆”架着,便不敢有非分之想。玉兰天真未凿,对众人的目光却浑然不觉。队长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终于在芝麻地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太阳像寡妇一样没有血色。
“是玉兰子吗?”
周德仁笑着,笑得蠢笨、迟疑。
“队长六哥,我掐点芝麻叶子。”
“天灾呀。”周德仁掐一把放在鼻尖闻闻。“看这天,古怪啊。你爹是小能人,真好造化。”
野地里刮过一阵风,掀开了玉兰的衣襟,不该露的地方露了出来,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周德仁却敏锐地用眼睛捕捉住了。他的全身从来没有过地悸动了一下。
“你爹也真是,看你这衣裳小的,钱不知用哪儿去了。”顺手拍拍玉兰的肩头。
玉兰感到自己快缩没有了。
“我爹说等钱多起来了……”
“六哥给你买,要么?”
“六嫂她,她,她待我很好。”
“一条不中用的母狗,”周德仁脸黑丧下来,“多早也要死在我手里。玉兰子,实际上我的命好苦,我心肠原先也软。看见你我就暖烘烘。”
玉兰惊恐和悲悯地望着这张脸。她不禁有点发怵。河里飘来一阵蛙鸣。
“玉兰子,你的颜色真好透明。什么东西真香,叫六哥看看你戴香袋没有。”
“六哥,六哥,我问你叫六哥哩。别这样,我只有十七,只有十七……我只有十七呀。”
周德仁用两只黑手疯狂地向她表示着一种渴望。玉兰感到头大如斗。
“六哥,求你了。求……”
周德仁平静了一些,仍旧捏着玉兰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没喜欢过别人。一厢情愿最没意思,这我知道。多久想通了,我都等。吃食堂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只十三,打饭的时候,你总是盯着锅底,急得眼里要伸出两只小手去捞。我给做饭的刘大爷交代过,不能饿着你。那时我是可怜你,你命苦。谁知看你看多了……你又出落得这样好……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我也是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好。我不强求你,我现在不要,可,可我真想亲亲你……真想呵,小兰子。”
梁玉兰再也说不出话。周德仁亲亲她的脸,一只大手捏捏她的乳房,然后对她说:“小兰子,我等着那个时候,会有这一天。”
周德仁看着兔子一样惊慌逃窜的玉兰,神色肃穆。过了一小会,他烦躁无比。“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闹翻身难道就是这样。我变成这个样子了,玉兰子问我叫哥哩。她还是个闺女。四叔和爹都给张善人扛过长活。可是翻身多么不容易,太难了。那景致又是那么好。不就是这样活人吗?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他亲亲自己还有淡淡余香的手,慢慢往村里晃。
结婚了,玉兰更是没言语,几乎连个笑脸都没有。难道结婚就是和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吗?玉兰到兰芝家串门,兰芝说到自己的男人,双颊绯红,欢天喜地,神秘莫测地说:“他呀,最会疼人,总撩得你……才,嘻嘻。天下最有劲最有劲……骨头都碎了,可我喜欢要。”玉兰听得懵里懵懂,真觉结婚没趣。三勇鼾声如雷,觉也睡不好,她好后悔。
梁四老汉终日期待着孙子的降生。棉衣脱去好久了,玉兰仍是那么娇小,腰身还是那么苗条。玉兰和三勇形同路人,反不如从前亲热。梁四心里犯嘀咕。玉兰吃饭正常,从来没有呕吐过。于是就审问儿子。
“到底是咋回事?她不同意?你还算个男人吗?不管咋弄,明春我要抱孙娃。”
三勇抱着头,憋了半天,悲叹地叫一声:“爹——我不中用啦,你想个法吧。”
梁四老汉只觉两眼发黑,一屁股蹲在地上,长啸一声:“老天爷呀——”
十一
嫁到曹营的姐姐回来了,住了好几天。父女俩先是争吵,后来闺女整夜整夜地哭。玉兰一出现,父女俩都鸦雀无声。玉英用凄惶的目光打量着玉兰。有一次梁老四暴跳如雷,打了玉英一耳光后,这场谈话就不可避免。
“兰兰,咱家的命都苦啊。兰兰,这十几年爹是不是把你当亲闺女看?”
玉兰茫然地点点头。屋内阴瘆瘆的,油灯的火苗神秘地一蹿一蹿,好像在预示一个非常事件。
“三勇废了,可咱梁家不能绝后呀,你看爹都急成啥样子。妹子,就再委屈一回,啊——忍几忍,生下一男半女,就能熬一辈子。你姐夫人是粗些,可极会疼人哩……对外人只说你走亲戚……不会有人知道……好妹子,好苦命的妹子……啊呜……”
“不!不能!”玉兰听明白了,心像是叫蛇咬了一口,“姐,我养活爹,我养活,当牛做马都行。姐——求你了,跟爹说说,别让这样。”玉兰跪在地上,扯着玉英的衣衫哀求着,“姐——求求你,我当牛做马都行……别叫这样……”
梁四推门进来了。这些日子像下了油锅,只半个月,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眉头不皱地砍掉自己一只手。他威严地咳嗽一声,冷淡地宣判着。
“不是爹把你拾来,你娃子早叫狗吃了。不就生个娃娃么?有啥大不了的。多少年都是这么过的。人活低了,还能顾面子?再说你姐夫也是自己人。别多说了,明早收拾一下,跟你姐去吧。”
玉兰发抖地站了起来,面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风把云撕掉了,死沉沉的黄月亮露了出来,窗棂上晃动着树的缩影。一只巴掌伸了过来。玉兰蜷曲在床上。又来了一只手,她的脸被捧起来了。两片肥厚的双唇轻轻送出几个字:“玉兰子——”慢慢压了过来。玉英姐姐就睡在隔壁。玉兰感到自己被夹了起来,再下放时,她知道衣服没有了。“别怕,别怕……”玉兰把双臂架起挡住了自己的脸。她感觉到了一个肥硕的臀部运动过来。她挣扎着,被后悔和苦恼压迫着,差不多用低沉的呻吟声哀告着。她轻叫一声,知道什么都完了。
星星在浸在血海里的小院上空悲哀地流着眼泪。
一切都从这个黄月亮的黑夜里开始了……
十二
就这么开始了。
头几天心灵的创痛早已是一个梦。当时的厌恶和恐惧也已烟消云散。倒是仅仅属于肉体的片刻的欢乐,却又让她久久难以忘怀。她恨那些日子,但又留恋这几天给另外日子的补偿。那种耻辱感过后,想想也不过如此。她理解了那些小媳妇欢乐的笑语。许多次她都满怀着希望,想把三勇变成一个男人。可是徒劳。她便烦躁不安,几次把三勇赶到地下睡。有肚里孩子架着,三勇不敢造次,嘿嘿一笑,鼾声仍是震天价响。玉兰只好寄希望于腹内已开始蠕动的活着的小生命。
临盆的时候正是黄昏。村子上罩着昏黄淡青色的烟雾。
“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王大婶。”
三勇刚要走,又被梁四老汉叫住了。老汉皱着眉头,在堂屋来回踱着步。吸了一袋烟,再对三勇吩咐:“一个熟人也莫让进,我去请大夫。叫她先忍着别叫,没了气力到时可作难。”
给公社卫生院的林医生塞了二十块钱,人家才出这趟诊。平生慷慨了这第二回。没有办法,他得提防着。
五更时分,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梁四从箱子底下翻出祖宗牌位,摆起,点燃一根香,拉三勇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人怕鬼,鬼偏找上门。第二天,抱着孩子到亮处一看,爷儿俩傻了。孩子不像玉兰,和他姑父一模一样,大耳朵,大嘴巴,小眼睛,尖下巴。
梁家的下一代注定都要与外界隔绝地度过自己的童年,这种日子又在他们的脸上烙下另一种印记。
有了学学,玉兰更懒得和人说话。她觉得那些天事情多得简直做不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玉兰越来越觉着不对。学学哭起来不会拐弯,看起人两眼发直,叫他半天,直愣愣地瞅着你。
“老天爷,弄不好是个哑巴。”
她不知所措了。
两个男人闻声跑来,左瞅瞅,右瞧瞧,越看心越凉。照孩子屁股狠抽一巴掌,哭声拖它一两年,百十来年,也不拐一个弯。
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颓唐地趷蹴着,表情木然,良久不见声息。突然,女人扑上前去,抱着孩子哭喊着:“我的学学,你说话呀!我是你娘,你叫我,我是你娘啊!小祖宗,你说话呀,我是你娘——”
这个打击老梁家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后来的两个孩子也都是长到五岁才会说话,儿童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好事者去问黄瞎子。瞎子念念有声,后来用竹竿在地上画出一个“苦”字,每一画里都有血,血腥四溢。
十三
七想我的床啊,
床是柏木床,
红缎被子丝纹账,
咋不见我郎。
八想我的身啊,
赛过一竹林,
百鸟朝凤来往迅,
我还是一个人。
玉兰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十想》,声音很凄苦,拉起长声来,简直就是一条银线,不像声音了。
“别唱了,玉兰子。你一直是个孝顺孩子。……总该想点办法。”
“生吧,我不在乎。”玉兰冷笑一声,“都生成姐夫这样的,还得绝。”
“玉兰子,不去曹营,让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玉兰身上对人类的痛惜怜悯之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冷淡轻蔑地想玩弄一个东西,最好是有生命的。既然已犯了杀人罪,杀一个是杀,杀他十个八个,不也是个杀么。
有了这次打击,梁四老汉管不了许多了,自然能谨慎还是谨慎些好。老的不说了,今夜脱下草鞋,明早穿不穿得上还难说。可小的还要活人。他是要好好想想。家境太好的,事后免不了常来欺负。有妻室的也要不得。挑来挑去,也就没人了。一旦想起张氏二兄弟,老汉的眼亮了起来。
张家解放前是八里岗的首富。这兄弟俩的父亲就是张善人。大的二十八九,小的二十四五。两人都很英俊,结结实实,额头宽宽,眼睛大大,眉毛淡淡,胡子拉碴。三勇坏就坏在没长胡子上。选谁呢?只选哪一个都不行,干脆两个都要,你防我我防你,这事还不像铁桶一样严实?
他还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张善人是恶霸地主,早叫政府枪毙了。兄弟俩一对光棍,这样的出身,那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梁四老汉把兄弟俩请来为他修东厢房。
初夏已经很热了,偏又遇到一个肉头太阳,懒洋洋地躲在云朵里面不肯出来。兄弟俩脱掉衣服,裸着红铜色的脊背,拼死力揭房上的烂草。汗珠子渗出了一层,又连作一片,闪烁着捉摸不透的银白,最后顺着脊梁骨蠕动着,渗进扎着的裤腰。玉兰一边和泥巴,一边出神。这脊背好宽好厚,四肢好强健好粗壮,干起活来有条有理,举止从容。只用看看那巨大的臀部,你想像不到有什么东西能征服它。玉兰肌体里的某种东西苏醒了。她下意识地将上衣解开一个扣子,倒好开水,唤兄弟俩下来歇。她上身只有这一件衣服,两只乳房在衣服里有力地颤抖着。那是一双极富弹性,而又极富诱惑的二十岁女人的乳房。她弯下腰,把碗端起来,递给兄弟俩。她相信,只要兄弟俩一正视她,注定要看到她敞开的领口,感觉到那若隐若现、细腻滑润的胸脯。她渴望那充满野味和力量的目光能烧熔她。她一无所有。儿子也废了,光华哥没有音讯,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一点性欲顽强地不肯离她而去。只有这一个可被公公认可的机会。她要抓住它,把它变得长久。两个男人耷拉着眼皮喝水,喝完就蹲在槐树下吸烟。玉兰红着脸,去屋里抱出学学,坐在槐树下解开衣襟,旁若无人地喂孩子。两个男人目光躲闪一会儿,忙跳上了房坡。玉兰被失望、焦灼、情欲、回忆……这种种烈火烤焦了,拎过学学就是一个大嘴巴。
十四
听到那声枪响,张家兄弟俩就知道这个世界把他们的一切权利都剥夺了。老张家的后辈不配有婚姻,也不会有爱情。
开完大会,张善人就被押解到他父亲修建的祠堂里。他的老婆在县城解放的前一天病死了,给他留下长女和两个儿子。姐姐吩咐他兄弟俩去看看父亲,她已经听说周德仁割了父亲一只耳朵。
张老大和张老二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父亲被吊在房梁上,半张脸血糊淋拉。周德仁、梁文法等几个人也在祠堂里。他们拿着赶牛的皮鞭子,有板有眼,一下一下地抽。父亲赤裸的上身那血痕都分不清了。原先他们还能听到父亲的惨叫,后来就听不清了。梁文法说:“听老人们讲,他把村里的俊女人都遭贱遍了。”周德仁叼着烟,眼时冒了火。他抬起腿猛踢张善人的裆。十几年过去了,张家兄弟还忘不了父亲的那声惨叫。他们看见一条红红的蚯蚓从父亲裤角钻了出来。梁文法抄起步枪要砸,周德仁拦住了他:“打死了不好向工作队交代。最迟后天就要枪毙他。拿水来。”
张善人也有不善的时候。
周德仁的娘在麦田里遇上张善人。她那时只生过一个,还水灵得很。张善人的老婆卧病在床一个月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周德仁的爹临走的时候腰里插把菜刀,他看了看哭昏过去的妻子,走进墨一样的黑夜。推开门不见张善人,他就扑到张大奶奶的床上……有谁见过一根房梁上吊两个人?周德仁在那天清晨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人。那一年槐花开得好盛好盛,苦香四溢。
那瓢水让他们知道父亲还活着。过了十几年他们还在想:姐姐当时真不该来。周德仁把饭盒一脚踢翻了,用鹰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姐姐,扛着一支步枪出去了。张老大那天晚上硬是咬碎了一颗门牙。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们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没有闻到毒药味儿,为什么?他们一直认为这肯定是一种暗示。姐姐死了,她喝了毒药。两条腿向下滴着血,上身裸露着,双乳已被抓得稀烂。可以想像她临死时受了多大的苦痛。姐姐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工作队说这个地主的臭小姐自绝于新社会,自绝于人民。
吃过早饭,周德仁领人把她埋了。
十五
三天后,房子翻修好了。按习俗,这天晚上的饭菜要丰盛一些。梁四特地买了一瓶白酒。三勇按事先的安排,到他舅舅家帮忙去了。玉兰身着平时很少挨身的白上衣,忙里忙外。炒完菜,又去劝酒。
“大兄弟,再满上,喝讫。”
说着,便把酒端起,敬上,依旧勾着头,脸蛋红红的。
干了几日活,熟了,加上仗着酒力,兄弟俩便借着醉意,认认真真打量八里岗最俊俏的媳妇。
兄弟俩自打省了人事,和女人哪有这般的亲近?几经玉兰撩拨,便禁不住春心浮荡。言语间颇多轻浮。
“嫂子,三勇哥真不会享福,放着白嫩水灵的媳妇不守,去做什么劳什子事。”
玉兰红着脸,却装着无意间撩起衣襟擦汗,眼珠儿不离那两张被酒气欲火烧得通红的脸。
“三嫂,你要看得起,陪,陪我喝了这杯。”老二壮着胆,一把捏住玉兰纤细的手腕。
“三嫂,这守活寡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你三勇哥不知冷热,是根木头。”
玉兰并不挣脱,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看见老二眼里竟溢出了眼泪,不禁大受感动,好生诧异,忙夹块肉塞进老二嘴里。“老二,你该娶媳妇了。”用手摸摸他的胡子。
老二受到了鼓舞,把玉兰抱住了。一只大手从领口猛插进去,轻轻地、用力地、小心地、慢慢地捏揉两个硬邦邦、软和和的乳房。玉兰像一头耕了两亩地的南阳黄牛瘫在老二的怀里,喃喃着:“真好,真好……”老二亲着玉兰,另一只手却沿着裤腰向下伸过去……玉兰静静地躺着,“原来是这样好……”老大压低嗓子,恶狠狠地说:“老二!老二!你找死!”老二说:“这样活跟死也差不多。”
梁四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堂屋。
老大老二吓得屁滚尿流,把喝下的酒都作冷汗出了。老二只觉裆里汗渍渍的,两腿一软给老汉跪下了。玉兰忙闪进屋,大口喘气。
梁四老汉把门一掩,轻咳两声,扯把椅子坐下,张张嘴,话没射出来。伸手掏出烟袋,慢腾腾地装了一锅叶子烟,把绿墨玉烟嘴含在嘴里,一手捻着胡须,不紧不慢地吸一口。
兄弟俩感到这间屋子有些憋气,太静了,似乎一点声响都会引起爆炸。老二不敢起来,望着梁四老汉,等候发落。
梁四吸足吸够,张家兄弟的精神全垮了。
又过了很久,老汉威严地哼一声,把烟袋掖好。
“俺家可是贫下中农。你爹可是个大恶霸,土改时叫政府镇压了。解放前,我给你家种地,你爹就剥削过我,欺压过我。你爹吃了颗枪子儿,那也是现世现报,活该!如今可是新社会,贫下中农做了主人。就说这地吧,原先都是你家的。可如今,属于生产队。生产队是谁的?是贫下中农的。让你们吃口饭,那是 党的宽大,要说你们也该知足了。我还活着,你们就欺负到家里,文法可是俺本家兄弟,他的脾气你们不会不知道。他手里可有枪。”
老二连磕着响头:“就是给你老做牛做马,只是别把俺交给文法叔。”
“那这三天的工钱就算□啦。”
“算啦,算啦。”老大抢着说。
“起来吧。哪有不馋嘴的猫。狗日的,也不能急成那样。”
张老二惶惶地从地上爬起,半个屁股欠在椅子上,只等着老汉叫他们滚。
老汉看火候到了,亮出了底牌。
“明说了吧。三勇是个废人,不中用了。学学怕是哑了。俺梁家的香火不能断。玉兰生就一副美人胎子,日你娘别亏待了她。来年播下种子,老子不会亏待你们。咱这儿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可不敢让旁人知道,亲娘老子也不行,把你们的嘴都上把锁,走漏了风声,看我不告你们个强占贫农老婆。莫说这罪要住不掏钱房子,过村里这一关,也要你们脱层皮。可听清啦?”
兄弟俩听得目瞪口呆,却又不敢心花怒放。
老汉朝屋里喊:“玉兰——,今夜学学跟我睡东厢房。”一转身,把堂屋门开个小缝,闪了出去。
进了厢房,梁四老汉背靠着门,悲叹一声:“作孽呀,老天爷。”
倨傲地支撑了半天,他胜了,却胜得悲哀极了。听着北屋传来隐隐约约的嬉笑呻吟,老汉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声音愈来愈大,又像鞭子又像箭,有力的钝痛无法让他躲藏。他颤抖地伸开形似鹰爪的手,看见那上面还沾着些暗红色、黏糊糊的东西。屋内只有一些绿色火苗的蹿动,他感到右眼的上眼皮有力地跳一下。
十六
只几个月,玉兰就无师自通了一切骚娘们都会的技术,并且用得青出于蓝。她的肚子很争气,两个儿子接连出生。两个儿子中间,公公又让收养了巧巧。
张家兄弟不敢常去了。周德仁已经冷言冷语警告过他们。
玉兰在外面见了人,仍是脸一红,低头走过。回到家里,就高高地骄傲地扬起一点也不害羞的脑袋,专在公公面前晃来晃去。
和张三,那是一两夜以前的事,今晚她就能怀着诚挚的愉快拥抱李四。
玉兰又是一夜没归,梁四发话了。
“玉兰,你越来越不像样子!这样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我是你爹。这个家是我在当。”
玉兰懒怏怏地打个哈欠,要进里屋。“我不在乎。”
“你站住!我是你爹!我在乎!”
“梁老四!你听着!”玉兰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汉被震得要倒。
“那早两清了。我是欠你一条命,还你三条,够了吧?这只能怨你自己,你的好积德!我就这么一丁丁点好受了,我不能丢,不能戒,大不了一死。你看着办。”
“原先商量好的,你个臭不要脸的!”
梁四老汉抓起一根树枝要打,玉兰没费气力就夺了过来。
玉兰迟疑地怪笑着。
“梁老四!你要是怕外人知道,你要我行不?梁老四!反正我不是你亲生的。”梁玉兰抱住梁老四,往里屋拖。梁老四发现玉兰很美丽,从来没有今天美丽。
“臭婊子!松开!骨头要碎了。”
小院,院角的老槐树,还有水灵灵的玉兰都笼在一片片冰冷的朝霞里。玉兰眨眨忧郁野性的眼睛。
“我才二十五,才二十五!没一个中用的。”玉兰哭出声来,“爹,求求你了——啥都没有,啥都没有,就这一点了……求求你,别逼我……”
梁四老汉呆呆地立在门口。玉兰是不是该这么活?
他糊涂了。
十七
打竹板,哗啦啦,
八里岗出个俩口仨,
大的生小,小的生大,
加上姐夫的够弟兄仨,
谁说女人恁金贵,
是个男人都能爬。
村歌合辙押韵,好听易记,没多久,就广为流传了。玉兰见了人,和往常一样,仍是脸一红,低头走过。
“真看不出来,装得恁像。”
“破鞋都会装好人。”
“说玉兰子都不愿意,老家伙逼的。”
“母猪不愿意,郎猪也爬不上去。”
众人私下把这事说累了,说乏了。也是欺三勇是个二百五,收工的路上,一干人围着三勇七嘴八舌。
“三勇哥,听我给你唱个歌。”
抬头望望天,天空空如也:看看地,遍野碧绿苞谷地,扯开嗓子,拿着调儿,挤眉弄眼,把村歌从头唱到尾。
三勇听完,表情木然,根本没听懂。众人大失所望,把准备了半天的大笑,硬塞进厚脸皮里。可又不甘心,说得更露。
“三勇,你三个娃娃都生得虎里虎气,哪儿像你!唉,你用的啥法子?”
三勇脸憋得通红,瞪着眼。众人的笑声都送到嘴边了,只见三勇站住,转身对众人道:“三个娃都问我叫爹哩。”
众皆失色,面面相觑,都被三勇这自豪的回答镇住了。咂咂嘴,四下散去。
“三勇,你鳖娃站下。”
走在后面的梁文法叫住得胜的三勇,拉在一旁的苞谷地里,左右抽了两耳光。
“看你美气哩,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日你娘,你羞死先人哩。老婆让人偷了,有个啥光彩?回去跟你爹讲,好好管教管教玉兰。家法没有,族法还在。”
那时梁文法老婆还在,并不觉着玉兰是如何的娇嫩,何等的水灵。
十八
周德仁知道三勇是个废人后,神色黯然。
他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真想不到,我以为他们日夜守在一起,早就……”
又一日,周德仁和梁文法从大队开会回来,碰到了玉兰的二儿子明明。
“文法,这‘四清’也过去了,不知啥时候还能动动枪,有些人该干掉。”
周德仁嘎地折断一株玉米,望望天上的淡云:“要修水库,缺几个放炮的。我看就让张家兄弟去吧。”
“他们没日弄过……”
“文法!你变了,从你娶亲那天就变了。摸了十几年枪了,硬是不明白。上面有动静,还是个你死我活。”
十九
这年冬天,异样的冷。刚过小雪节,赵河就结了冰。眼看着那些小院冷得收缩起来。沿着河的竹林静极了,静极了,静得闹哄哄。黄瞎子正在拉坠子,忽然一根弦断了,他暗叫一声“不好”。后来许多天,他蛰在小草屋打坐,神情凄然。
八里岗人极端地狂热起来,平日蔫蔫的三勇也热血沸腾起来,随大家去了河神庙,砸断了一个神的胳膊,他疯子一样大笑三声。
当夜,巧巧高烧不止,大队赤脚医生说要出疹子,给了药,烧不退,梁四清清楚楚看见被子冒着青烟,顺手打了三勇一耳光。
“你逞什么能!快请你黄二伯。”
黄瞎子把了脉,用发亮的眼珠子盯住三勇,狂吼:“大胆!还不快跪下。”
三勇认定神灵把自己的罪孽告诉了黄瞎子,浩气荡尽,膝盖早软了。
“拿盘子,拿筷子来。”
玉兰慌不迭要出里屋。
“大胆!”瞎子断喝,“纯阴之人,亵渎了,亵渎了,需一纯阳顽童去拿奉物。叫学学。”
学学也吓得大气不敢出,瞪着眼看黄瞎子作法。
把一双筷子平放进盘子,黄瞎子双掌胶住,念念有声。
“……大神大神。上梁不正,祸殃遂生。三勇本一蠢物。小女代父受过。若果真是大神下临,就收下供物,饶了她吧。”
两根筷子慢慢直立在空盘子内,倒下后叮当有声。
这件事叫八里岗人惊叹不已。十几年后,八里岗第一个高中毕业生田永川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巧巧的病是得力于西药治好,至于那筷子,是黄二爷用气功变的把戏,好让人信他的阴阳之术。”
黄瞎子大汗淋淋,轻叹一声:“好了。病好后,玉兰要去烧香还愿。两个月内,父母不要交媾。可听清楚了?”
黄瞎子用眼珠感觉一下玉兰,摇摇头。
二十
河水只剩下两丈来宽。玉兰来了半日,一直盯着那青色搭石。忽然想起香还没烧,一抬头,竟僵在那儿。一把香掉进河里,顺水流走了。
她赶快逃进竹林,盯着那个人。
二十一
任光华回来了。
他当了八年兵,把大西北跑遍了。代理了两年排长,正要给他转正,他却要回来。连长把心爱的打火机送给了任光华。
官、钱和世面,庄户人都盼。任光华是八里岗第一个见过大世面的。稀奇得很。
“你说那蒙古人,真的整天喝酒吃肉?光景过得恁好?啊,大侄子?”
“那地方不长庄稼,只长草,又大得没边,就养下许多牛马,不吃肉吃什么?”
“啧啧!咱队里的老犍子干了二十来年,年初死了,谁忍心吃哟!啧啧!”
随后便有长久的沉默,把那心思想得好远好远,在飘渺的幻觉中寻得一些充实的满足。月偏中天了,吹来几丝寒风,任光华门前仍闪着一片暗红。
“光华哥,听说那地方娶老婆不要财礼,相中了,就唱几支歌,熬不住就抱过来一起睡,是真的吗?”
“那是人家的习俗。日子好了,咱这儿也中,有情有意,就行。”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俩眼,也得放屁屙屎。想要娃娃也得出几身臭汗,多了不得。”
梁文法瓮声瓮气的声音。
接下去是一片无垠的寂静。
“那你为啥不抢个老婆?”
任光华支吾半天,最后说:“我看不惯那蓝眼珠子。”
第二天,任光华去找周德仁。
“六哥,光趷蹴坷拉堆里,抱不出金娃娃,得种些果树,咱这儿有土包子。玉雕和丝绸在咱这儿快失传了,那可赚大钱。再打几眼井,就不怕旱了。”
周德仁笑眯眯地听着。
“我给支书写过信,谈过这些。”
周德仁叹口气。
“老弟,你看这阵势,在搞文化大革命,那样干,不对路哩。你是党员,可要看真些。民风也不正哩。玉兰过去跟你……”
“六哥,提那些干啥。”
八九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的姑娘,早就是人家的妻子了。
“那你为啥还要回来,这穷地方。”
任光华搓着手,踢起一块石子。石子划道孤线,落到河里去了。
“六哥,说句实话吧,在部队混得还行,可是我恋家呀!这儿的一切我都爱。我一闻到赵河两岸槐树的苦香味,我就想哭。真的,别人也给我提过,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不后悔。明年就能看到槐花了。”
周德仁很激动,拍拍任光华的肩:“兄弟,回来了,就好好干吧。我跟肖支书说了,你先干妇女队长,你见识多。民风不正啊。”
任光华沿着河堤向北,他看见玉兰正在埠口的青石上捶衣裳,身边立着最小的儿子。
玉兰把棒槌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一阵熟悉到了陌生,叫人心碎的脚步声,任光华走了过来。小孩怔怔地感觉着头上这只有力的大手。
“三勇嫂子,你过得可好?”
棒槌落得一次比一次狠,旧衣裳终于被捶烂了。河水流得滞重。
“马马虎虎。”
又抓起一件。
“你真全忘了?”
“上辈子的事,提它作甚。”
任光华看着那双冻得粉红粗糙的手,折断一根冰条子,放到嘴里嚼。
小四吵着要玩水,玉兰白一眼,伸手把他打翻在地,又歇斯底里:“哭!哭就砸烂你的嘴。”
二十二
“都不是三勇的孩子,怕是玉兰也弄不清是谁的。”
“也不是猫儿狗儿都能日,见了队长睬都不睬一眼。也难怪,三勇干不了活,守活寡的日子难熬。”
“对文法也没好脸,好歹算个公公哩。”
“你看那几张小脸,盖着印呢。谁是谁的,小葱拌豆腐——混不了。”
任光华听着,掐灭一支烟,眼睛盯着在村头嬉耍的孩子。
黄瞎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独说独念。
“我见多了,磨道里找驴蹄,锅底下寻黑烟。大难临头各自飞。马嵬坡呀,唐明皇。可笑可笑《长生殿》。”
任光华听着,又掐灭一支烟。
“光华哥,你在寻思啥事?看你愁的。”
任光华见是老周家的秀改,支应两声就走。槐树下留下一个木头人下雨。自打光华回来,秀改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任光华却视若无睹。
二十三
那是个春日,棉衣去了。叫风吹皱了的赵河,把起伏不定的连续不断的细波送到岸边。
玉兰洗着衣服,感到一股有黏性的冷气爬进了胸部。
两人对峙了半日,任光华终于抑制不住。
“这些年你遭罪了。”
玉兰的身子兀自抖动了一下,无力地蹲在地上。
“没啥,都是这么活的。”
“可也不能……”
玉兰浅笑一下:“你都知道了。光华哥,你该娶媳妇了。这是命,咋折腾,也长不大,发不粗。”
“别这样!求求你。”任光华抓住玉兰的手低声地吼。
玉兰用力推开了任光华。
“别碰我,别碰我!脏了你的手。”她狡黠地不信任地望着任光华,“你说说怎么活?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她冷冷地笑几声。
看看任光华不言不语地站着,凑上去。
“你,你要不要我?”
任光华被烫得目瞪口呆,后退了几步。
玉兰端起衣服,粲然一笑:“嫌脏吧?八里岗男人多哩,难为你还记得我。”
影子都不见了,任光华才发现玉兰比八年前漂亮多了。秀改简直不能和她比,尽管她也眉清目秀,还是个大闺女。
春夜乍暖还寒,任光华躲在梁家小院旁的一片小竹林里,不时掐自己的太阳穴。又冷又困,快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蹿进了院子。
是张家老二。
任光华折断一根竹子。
二十四
第二天,任光华找到队长。
雾把霞光弄得昏昏的。
“六哥,今天五类分子由我带吧。”
队长看见任光华眼里冒了火,心想:不知高低进退,到底还嫩。
“好吧。可有几个扭□刁蛋的货色,不经常敲打敲打,就不知自己该吃几碗干饭。”
“这个我知道,还让他们深翻土地吧,这活得下苦力。”
十几个五类分子和分子子女一字排开,看着任光华示范。
很深很深地挖了一片,他把衣服穿上了。
“都他妈的听着,照这个样子挖,谁他娘的偷懒,可别怪我不认人。”
他盯了张老二一眼,靠着一棵老槐树睡了。
歇晌的时候,任光华看着蹲在地头的一群人,把拳头攥得咯咯响。
“都过来!这他妈是谁干的活?留着气力想翻天呢!”
张老二像闯了祸的公狗一样蹭了出来。
“我以为是谁呢。”任光华像相牲口一样围着张老二转了一圈,“是张家二少爷,晚上你倒是不惜气力。”
“翻深了都是死土。”张老二嗫嚅着。
任光华猛地打出一拳。张老二捂着脸倒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任光华跑过去,一脚踢在腰上,张老二滚几个滚趴在水沟里。他晃着,站起来,抹了一把血,朝任光华扑过去。张老大抱死了弟弟。
“老二,不要还手,千万!”老大把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死看了任光华一眼。
任光华又骂了几句,也没和跑过来的周德仁打招呼,摇晃着进了村子。
梁玉兰到死都会记住这样一个春夜。
她在小竹林边被一个男人抓住了,劈头就是两个耳光。那种疼痛舒服极了,她感觉一股腥咸的液体从嘴里流出来。两只大手掐住她的腰,她感到骨头都要碎了,耳边飕飕的冷风掠过。男人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她看清那男人是光华哥。
任光华擦着她嘴角的血,对她说:“从今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你一个人的。我要让你变回去,你听见没有!我是为着你才回来的。我有的是力气,你明白吗?”
“光华哥——,今夜我把什么都给你,把什么都告诉你。从那个黄月亮的春夜开始讲。你听吧,光华哥。芝麻地也要讲……”
……
二十五
他们被爱情的坛子泡起来了。中间像没有流逝过去八个年头。他们都很认真。
如果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可他们这种恋爱关系纯粹成了一种庄严,丝毫再没有游戏和娱乐的性质,倒是要取得某种永恒似的。因此这就是犯罪,变得没有丝毫的道德。全村人都陷入一种极恶毒的盼望中。谁知过了许久,三勇仍是蔫蔫的,见到任光华还不敢大声说话,反倒让人觉得是他偷了任光华。
这些事情大队很快就知道了。
一天,开完支部大会,肖支书叫住了任光华。
“任老大呀任老大!我看你这个党员是不想当了。你也是堂堂一条汉子,想女人自己娶呗。我真替你害臊。好端端的民兵连长,你成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当?为这样的女人争风吃醋,野蛮地打人。唉——真怕毁了你。这些小事应该留心,怎么能夫妻一样出出进进呢?人家藏都怕藏不住,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听说有个大闺女对你有意思,你看都不看。你呀——回去跟她断了。好好干。”
任光华闷头抽烟。
这天晚上,玉兰躺在光华身边。
“三勇又打了我,你看看,专打这些看不到的地方。”
“惹急了我也敢揍他。”
“光华哥,往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离婚吧。”
“村里没有这种事。”
“怕什么。”
“你娶亲吧,娶了就好了。秀改对你有意思,我看得出来。”
“咱们走吧,出去闯荡。”
二十六
梁玉兰和任光华被抓了回来,双双被绑在村北头关帝祠堂的木柱上。村里人带着某种期待、兴奋、同情、幸灾乐祸,拥过去。
任光华乜斜着眼,扫视了一下围成半圆的人群。他有些后悔:“你太大意了。你要是再狠一些……”他半睁着眼,默默地盯了玉兰一眼,玉兰在粗大朱红色廊柱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娇小可怜。
妇人们毫无顾忌地骂。
“阎王爷不嫌鬼瘦,三勇还不够可怜的,竟忍心……把他的家伙割了。”
“也怪这个狐狸精,搅得多少家不得安生。撕她的屄。”一位青年媳妇更狠。骂着,却用媚眼直瞟任光华。
“你家二蛋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怕和玉兰也有说不清。”
“他敢!”
“他不敢,你可敢。”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恶狠狠地插话,“自己一身白毛羽,还笑话人家是妖精。你精多了,偷人偷得鬼都不知道。也不尿泡尿照照,还人模狗样上人前。”
青年媳妇看都没敢看这个女人,低着头,退出人群。
“让开!让开!”
梁文法脸上荡漾着胜利者的自豪,他在八里岗角色依旧,任光华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公道。左右看看不见队长,他有点迫不及待。他点根纸烟,脸上浮起一层怪笑。慢慢扯开任光华湿漉漉的衣服,一片疙瘩子肉裸露在外。他看见里面隐藏着一张女人的脸,对他冷冰冰。他的手抖动一下,把烟送到嘴边,轻轻地吹去那层淡淡的烟灰,然后伸过去……。任光华面部抽搐一下。梁文法闻到一种很好闻的味儿,这一时刻,他不再相信人肉是酸的。
“你狗日的欺到梁家头上了。老天有眼。”
任光华抬眼看看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梁文法,觉着这张脸就差那么重重的一拳。他用力把一口浓痰吐了出去。
梁文法从一个民兵腰里扯下皮带。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的人,都要记一辈子,白衬衣全叫染红了。
人群里一片骚动,原先他们是来找乐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害怕这样,见血的。
“文法,你疯了。”
周德仁挤了过来。几十年的磨炼,他不但熟悉八里岗,连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很谙熟。他知道任光华从此在八里岗臭了。一个人自绝于父老乡亲、土地田园,他的一辈子就完了。同时,他也很清楚对这种事的惩罚该有个限度。队长一出现,人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他们知道队长是那种你无法评说的人。他总是瞅准时机,一下子就稳稳地占了上风。然而八里岗遇到大灾大难大事,不找他又不行。
周德仁魁梧异常,一般人和他站在一起就会觉着气短。
“你也混了二十来年,还是这种样子。玉兰一个妇道人家,一时糊涂,改了还是咱八里岗的好媳妇,犯得上绳捆索绑吗?还不快解开。”
梁文法解开绳子,把搭在玉兰脖子上的一双破鞋拎下来。
周德仁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稳住。一百来双眼睛盯着周德仁,看着他慢慢地将晶莹的独山玉烟嘴送入他厚厚的嘴巴之中。太阳颤抖着,滚动着,渐渐把整个身躯掩藏在地平线之下……不一会儿,村子上空就罩上了一层昏黄的暮霭。场边几棵高挑的榆树慢慢地在晚风中轻摇。周德仁是那么沉着,那么宽容,那么高贵,同时又是那么隐藏。他竟能在这样的时候,依然保持笑容可掬的面貌和清明平静的心境。
二十七
“娘——”
一个小红点儿从人群里射出去。
巧巧被这种气氛震摄住了。她抱住玉兰的腿,看着众人。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镌刻在她的记忆里。过了十几年,她清醒地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她也忘不了那许多血。
巧巧跑过去要解任光华身上的绳子,一只大手钳住了她。
“哎哟——日你妈,你是狗——”
梁文法手掌肥大,轻轻一挥,巧巧就摔在几尺外的泥坑里。他的手背上印上了两排四个细细的坑。坑是圆的,周围白里透着青紫,中间向外渗出点点鲜红。梁文法吃惊地看着四个小红点,却不敢惊动它们。
巧巧挣扎着从泥地上爬起来,没有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越发显得明亮,她慢慢朝梁文法和周德仁走去……
周德仁不敢正视这种透明的光,他感觉到这亮亮的光线中带着丝丝阴冷,藏着几缕杀机。那光线在流动,渐渐形成一种力,滞重而坚韧,扑面压来。
周德仁最后终于被这目光毁了,变得疯疯癫癫。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
人们惊慌地看着这突发事件。
“这丫头成精了。你看那眼睛,好瘆人。”
“和黄瞎子的眼珠子一样。”
谁也没注意,黄瞎子准确地摸到巧巧身边,拉住她往外挤:“血流成河呀,快把娃娃都叫回去,见多了,要变性的。”
人群里叫唤孩子声乱成一片。
黄瞎子突然苍凉嘶哑地唱起来。
莫道你,莫道你当朝太师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周德仁并不言语,恨恨地盯着北面茫茫的伏牛山。只听“咯嘣”一声,独山玉烟嘴叫他咬断了。他清清嗓子,庄重地说:“任老大和玉兰私奔的事就不说了。你们看那几间仓库,里面还有几千斤小麦,那是全村人明年的种子。任老大想烧它,老天有眼,刮了东北风,把他自己房子烧了。我不说咋办。文法,今夜黑派两个民兵看着,明天押到县上,该蹲班房,该怎么办由县里发落。”
任光华倒吸一口冷气,一抬头,几十双疑问的目光盯着他,他突然明白:周德仁是想彻底干掉他。
这天夜里,他正想着完了,一个女人溜了进来,割断了捆他的绳子。
“光华哥,快跑。我去告诉玉兰。”
他依稀记得秀改一个月前匆匆出嫁了。
“秀改妹子,我怎么报答你。”
“快走吧。”
二十八
……
二十九
昏昏沉沉,寂寞无聊的日子过去了。
三十
“大黄。”
女主人轻叫一声,它慢慢地走过来,不经意地看玉兰一眼。
这是一个褪了色的女人。
大黄已经十岁,四岁就成了八里岗的头狗。多少年来,它很忠诚地守护着梁家小院。夜里,它静静地卧在草棚里,似睡非睡,只要院里有丁点异样的响动,草棚里就会射出两道瘆人的绿光,随后只听一声巨响,就有黑影划破了灰暗。它并不叫,常常出其不意地咬下一只皮鞋、一杆旱烟袋,或撕掉一片裤角。第二天又叼着这些战利品,当着众人面送回去,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
打人还要看狗的面。梁家大院慢慢被人遗忘了。
偶尔人们还谈玉兰和光华,却像谈古。
“那真是一对情种。”玉兰子也可入烈女传了,为任老大守身十年。“□!不是大黄,她守得住。”“如今人老珠黄了。”“任老大不知到哪儿日住味儿啦,今夜黑不知搂住哪个蓝眼珠儿女人睡觉哩。”“他也算八里岗的一条汉子哩,日弄啥啥精。”每人都有盖棺定论的一种方法,不奇怪。
学学十九了。年前,玉兰的姐夫东抓西凑给学学娶了个媳妇。姑娘长得也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心眼像是缺一个。人背后都说她是个二百五,但能生儿育女也就够了。
玉兰闲着无事,就把学学和巧巧小时穿过的衣服翻出来,改了几件小衣裳,又把剩下的边边角角拼成一叠尿布。她怀着一种美好的企盼,等待着梁家下一代的诞生。
“大黄。”
这一日的天仍是那样瓦蓝干净。一群从河边竹林里飞来的山雀雀,掠过笼罩着淡淡白色晨霭的八里岗,折向高空。眼看着那一群黑点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逝在淡蓝色的静穆之中。
“大黄!”
玉兰又焦急地喊一声。
大黄死了,嘴里卡着一只蒸熟的萝卜,萝卜上缠着细细的黄麻丝,农药味几步之外就可以闻到,黄麻紧紧地挂住了它的牙齿。
玉兰不忍心再看,叫学学拖出去埋了。
几天以后,她才想清楚:这是一个谋杀,是一个比听见乌鸦叫唤更加不祥的兆头。
三十一
梁巧巧很长时间都忘不了母亲那几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后来浓浓的血腥才取代了它。
提心吊胆过了几天,并不见什么噩运,玉兰知道自己多心了。
“三嫂,早饭还没做么?”
来人是叉八。这两年他成了八里岗的红人,当了基干民兵班长,整天背着一杆枪,神气活现地在村里村外晃来晃去,只是八字罗圈腿最终没叫狠心的爹打改过来。他的真名彻底失传了。身材不高,却向横里疯长。在旧戏里扮个阎罗殿的小鬼判官,根本不用上妆。
“大兄弟,稀客。大清早的,有啥事?屋里坐吧。”
叉八不搭话,把眼都看直了。院内,巧巧正坐在椅子上慢慢梳头。头发像刚在油锅里捞出来一样。
“学学也加入基干民兵了,我先来给你说说。咱梁家在八里岗也算大户,咱不加入谁加入。说是政策要变哩,可咱手里有这个,谁敢把咱鸡巴咬了。”
舍不得似的,把眼光扯了几下,硬是扯不动。
梁玉兰接过枪,小心地摸着。
“巧巧,你大哥也发枪了,快来看看。你嫂子哩,快叫她。”
一个披着头发过于丰满的少妇从东小屋走出来,打了一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眼,不解地望着乐得忘形的婆婆。
“娘,早就不兴武斗了,背个枪有啥神气。永川哥上星期从县上回来,说县上枪毙好几个搞武斗的人。”
“你个女片子家,懂个屁!这是人家看得起咱。咱家什么时候……”
巧巧噘噘嘴:“叉八是啥人?狗嘴里能吐出像牙,几句好话你就感动了。”
“娘那脚!涎水兜兜还没取,就来教训我!别人整天骂你打你才叫好?一点也不争气。”
“受气包的命。哼!走着瞧,肯定空喜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叉八把学学叫走了,轮到他俩巡夜看更。
半夜,一阵哭骂声把梁玉兰吵醒了。
学学半夜里摇摇晃晃回了家,心里抑制不住地兴奋。叉八真够朋友,没一点架子,还弄了酒肉吃夜饭,喝醉了还侍候他睡。月亮真好,他借着月光,看见女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里冲出压不住的亢奋。
女人哼哼咛咛,懒得动,可经不住学学的纠缠,半推半就,低声嗔骂道:“你这个驴,一黑你要弄几回。”
学学头嗡地一声,里面打起鼓。他明白了,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把抓起女人,胳膊抡圆了,照脸就是一巴掌。
“你这个猪!臭不要脸!偷人的破鞋!打死你!”
女人完全清醒了。她隐约回想起刚才那人的风格是与学学有些不同。她吓傻了。
“你叫留着门哩。黑灯瞎火,谁看得真。一进门就……呜……呜呜!”
一团黑影蹿过来,扯住学学,左右打了两个耳光。
“没出息的东西,打老婆算啥□本事,有种的和他们去拼。明早把枪还了。”
巧巧只穿着短裤和汗衣,举着油灯,默默立在北屋门口。很显然,她什么都知道了。
巧巧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宽宽的胯部,都清楚地告诉玉兰:这已经是个成熟的少女了。
巧巧眼里明显地透出了杀气。
玉兰跪在当院,叫了一声:“苍天——”
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很不舒服、有股蚯蚓腥气的湿土上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抬起头,揪着自己的头发。
“光华哥——你真没良心!你说过要接巧巧走的。你叫我们怎么活呀。老天爷,你让他死了吧!你骗我骗得苦啊!你打雷劈了我吧!老天爷!”
三十二
在另一个平常的夜里,八里岗的自留地遭到了洗劫,二十几户的菜被偷。那是一日三餐的油盐,老婆娃娃的新衣。
“日你娘,五雷轰顶的黑心鬼。”
“天地良心,咋下得了手。蒜苗长这么大要一冬一春呢。”
“我还指望抽了蒜薹卖点钱,给永川赶考用哩。”
“咱这八里岗,穷虽穷些,可没有出过贼。”
“人心隔肚皮,谁能看得透?”
……
太阳一竿高了,众人仍没散,肚里的怒气越憋越瓷实。
周德仁一来,众人都请他做主。
他知道县上也要搞责任制,单干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要结束二十几年农民领袖的生涯。这肯定是个外贼,往哪儿去抓?可抓不住这个贼,众人气就没处出,也显得自己无能。
“玉兰家这菜,长得好旺哩。”
众人把目光都投过去。那块地势太高,离路太远,浇不上水。抓纸蛋的时候,梁文法抓到了,后来硬是给了玉兰家。蒜苗长得茁壮,完整。
“这贼的眼也瞎了,如今不兴搞阶级斗争了,脑子里这根弦可不能松。树欲静而风不止呀。”他很高兴能连续用这许多词,“学娃早出晚归,不知里头是啥名堂。都是一个村子的,这事我看就算了。”说完他走了。
学学拉一车土粪回来了。
一干人呼啦围上去。
“昨夜你啥时去的矿上?”
“五更天。”
“对咧,对咧。我五更天出去屙屎,听到这儿有动静。”
“有人碰见你在寺街上卖菜。”
“是给我姑父看摊。”
“姑父个□,那是你爹!狗杂种。”
“日你妈,贼不打,不会招。”
几人青壮汉子蜂拥而上,拳脚相加。
“我……我没偷。”
学学倒在地上哀求着。
“妈那个屄,谁再动手,姑奶奶捅了你。”
尖刀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寒气逼人。梁巧巧用阴冷瘆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一个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这时,巧巧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只有公安机关,才有绑人的权力,你们这是私设公堂。莫说现在没有证据,退一步讲,即便学学真偷了菜,你们也无权打他,打人是要犯法的,如今可不是前几年了。”
田永川说完,去搀学学。
一百多号人,只有永川替她说了话。梁巧巧喊了一声:“大哥——”泪流满面。
队长又踅了回来。
“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文法,你去叫保管称三十斤小麦,给学学补养补养。学学一天记十分。”
三十三
“巧巧,娘多想和你谈谈,谈谈这几十年。”
“娘,你又怎么啦?”
玉兰摸摸巧巧的头发,笑了。巧巧发现母亲还很漂亮,大概是这一笑使其他不足之处黯然失色。
“巧巧,我不是你亲娘。”
“不,你是的。”
“我知道你早听说了,可我要说。我要从头对你讲。你坐下,坐我身边。”
巧巧有些慌。她发现一个很严肃的母亲。她正正经经地坐下了。
“几十年了,我像牲口一样活下来了。我等啊,盼啊,就盼着有那么一天……你们长大了,站起来有人高,躺下去有人长。我总想着山不转路转,咱梁家总有个出头之日。可如今我们还喘不过气。这几天的事你都见了,报应开始了。”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该在河滩里喂狼喂狗才对。那个黄月亮的夜里我就该跳河淹死了。”
“娘不是个正经女人,你要明白。你不是我掉下的血肉,你要干净得多。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娘,你就不会低头。我早就打听过你的亲爹娘,想把你送回去。没人知道。你还记得你爷咽气时吗?你那时太小,不会记得。他要我做主把你嫁给你大哥或者二哥。我不能啊,巧巧。真到那个时候,躲不过,你就逃吧。我在心里想过多少遍:咱梁家该绝了。是该绝了。
我等啊,等啊,心都等碎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等不到那一天,这些年我想得太多了太多了。你的几个兄弟都是窝囊废,这些说给他们听也没有用。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他们能杀人该有多好。”
“娘,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不,我要说,今晚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没有一点气力了。是从那个黄月亮的夜里开始的吗?不,要更早,比芝麻地还要早。你要记住周德仁这个人,还有你爷爷。我十年前才开始揣这把刀,你比我有力量,你现在就明白了这一点。”
“不要恨你张大叔、张二叔。这笔账该记到你爷爷身上。他们太苦,比咱家还苦。八里岗人都忘不了那些年,周德仁拖着小姐去埋,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以后什么事情都靠你自己了。你光华叔一定是死外头了,我梦都梦不见,他帮不了你。”
“我给你说这些,你明白吗?你还小。你要记住今夜黑我说的话。我很累很累。”
巧巧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比十年里头说的还要多。她想不开,想啊想啊,最后哭了起来。
三十四
另一个世界也许会公正些。梁玉兰手里拿着四尺半的白布,显得很从容。她双手抓住白布套子,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喊道:“巧巧,小心做人吧。”
椅子倒了,她慢慢地荡着……
三十五
巧巧白衣白鞋,长发披散在肩上,头上缠的几尺白布在脑后打个蝴蝶结,别显出一番神采。巧巧毫无表情,慢慢地用清水给玉兰擦身子。她一点一点地擦,前后擦了六遍,不让一点污垢停在上面。她把母亲的乳房轻轻地托住,亲吻一下。几个女人看得心惊肉跳。内衣、短裙、夹袄、长袍,都穿好了。巧巧冷冷地朝外喊道:“都进来吧。”三勇、学学、学学媳妇、明明、亮亮,黑压压跪了一地,放声大哭。巧巧扶着床梆慢慢跪下,盯着母亲有些发绿的脸,仍没有眼泪。
丧事极隆重,几乎花去了梁家全部的财产。黄瞎子执意要主持一个盛大的水陆道场。整个石佛寺乡的阴阳先生、乐器班子全来了,都说不要一分钱。伤心的、欢乐的,都美妙绝伦的曲子一支接一支地吹,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到这个小院与梁玉兰告别。这极大的哀荣谁也没有料到。来一批人,孝子就陪着哭一场。黄瞎子低头念经。周德仁红着眼,点了火纸,深作一揖。黄瞎子嗓门变大,在经文中忽然加了一声:“大胆!”
送葬那天,全村人几乎都出动了。七八个乐器班子在前面引路,八个青壮汉子一齐用力,黑漆棺材向前一搓,垫凳倒下了,登时哭声大作。灵幡本该由长子扛。黄瞎子掐指一算,梁家男子阴气太重,都不如巧巧身上阳气足,怕玉兰在那边仍要受难,因此就由巧巧披麻戴孝扛灵幡,这是开天辟地破例。一程又一程,凝在一起的队伍慢慢流向墓地。
这个春天哪!
三十六
小麦打苞了。
小麦灌浆了。
巧巧到死还在想这个初夏的傍晚。在这个温柔的夏夜里,她冷冷地拒绝了田永川。
几个月前,巧巧的心就有所属了,这个人也是田永川。
八里岗的年轻男人就数他长得最好看。那头发好黑呀好黑。他那么喜欢看书,一个人坐在河堤的槐树下,黑亮黑亮的眼睛从书上移上来,迷蒙迷蒙地注视着河水。他站起来了,拿起垫在屁股下的白手帕,他的两条腿真长真长。好几十年,八里岗就他一个人考上了高中。巧巧很喜欢看那个修长修长的身影,可是不常见到,因为他在县城住校,一星期回来一次。她还有些怕他,怕这个气力越来越大,胡子越来越多的男人。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自卑了,也只在这个时候,她有点恨自己的娘。这到底很不光彩,很肮脏。她还知道这个男人早晚都要飞出八里岗。
田永川看见巧巧走进河边的竹林,他跟了过去。巧巧又去上坟,穿着孝衣。八里岗太贫瘠,太偏远了。过了两年城市生活,他很痛苦。如今他只是那里的匆匆过客,跨不进都市大学的门槛,他注定还要回来。每次回到学校,从衣兜里掏出父亲偷偷塞进的一把分钱,他直想哭。
那次偷菜事件过后,田永川看书的时候,他就有点心神不定了,很莫名其妙。
月亮升起来了,坟的周围尽是斑驳的树影。微风飒飒,好清爽的夜呀。
“你都看到了,这儿就是这样。离开吧,我睡着的时候也在想这些。巧巧,八里岗的每片竹叶里都渗着血。你本来就不是老梁家的根,将来你可要远走高飞。你能答应我吗?”
田永川这个时候才知道语言是贫乏的。
“我是梁家的人,是的。八里岗人一闻到槐花的苦香就想哭,我也闻不得槐花香。我已经是个八里岗人。我离不开它了。永川哥,你有力气,你是要干大事的。我得好好想想。”
“你,你——”田永川觉着和巧巧说话太困难了,“你真的要嫁给你二哥?这样会毁了你。不能这么重复!你明白吗?”
“我也说了一千遍,我忘不了,这几年,还有从前,我们家流的血太多了。不能白流,永川哥,你明白吗?你是要干大事的,我知道。”
“你究竟要干什么,见血吗?”
“你也一样,是谁都一样。我见你哭过。你有力气,这我知道。我得走着看。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想我们家不能再流血了。永川哥,你是要干大事的,我这知道。”
田永川叹口气,走进溶溶的月色。
那个影子去不掉,他有些恨了。
又一次落第之后,田老汉硬逼着儿子去找黄瞎子算了一卦。
瞎子把田永川整个感觉一遍,又把了脉。
“一股浮躁阳气焦烧于内,以致阴阳两虚,精神两分。你已经病了,但心病尤甚。”
田老汉忙问:“俺家永川有救没救?三次都差一丝,是命吧?”
黄瞎子冷冷盯着田永川:“你心里有鬼。”
田永川大怒:“胡说八道!”转身走了。
田老汉不走,问瞎子:“可有解法?”
“无药可解。需养出一股正气,入定、参禅,不可过早思想男女恋情,专心致志,必大发。”
三十七
玉兰死后百天,一个中年汉子跪到她的坟头。
“兰兰,你竟走了,要是再挨三个月——”
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三十八
这年秋天,八里岗分田到户。刀枪入了库,梁文法下野了。他走进队长家的院子,周德仁正躺在竹椅子上闭目养神,身旁的小凳子上放了一杯浓茶。
“真的这么单干了?”
“你不是也长着眼哩,啥都要分个屌蛋精光。”
“这队还在,你还是队长。”
“顶□用,啥都管不了。”
“任老大又盖了两间瓦房。”
“我说你七老八十了,啰哩啰唆,烦死人。”
梁文法不再言语,蹲在那儿闷头抽烟。
秋风瑟瑟,落叶正纷纷。
过了一会儿,周德仁坐起。
“小人真多,谁有钱在谁屁股后转。”
“可不是哩。任老大学了一身手艺,能赚大钱。方才,我听说他们要在河边建座窑。”梁文法附和道。
“你说啥?”
“那地方有用不完的黄土,离河又近,任老大要做砖瓦生意哩。”
“日塌天。六十条上可有规定,这土地,农民只有使用权。虽说是土岗,那也是国家的。做成了砖瓦,就等于买卖土地。走,去公社。”
第二天,公社来了一位胖秘书,围着窑场工地转半天,拿腔做调地说:“上面只是鼓励发展副业,增加收入。你小打小闹,卖个冰糖葫芦就行了。别给个棒槌就认成针,可把眼睁大点。如今田分了,可还是社会主义,颜色没变,这地还姓公。你们私自在这里建窑场,哪一级组织批准了?马上给我停下来。这么大的事,你们队长都不知道。”
“同志,这土岗荒了许多年。”
“荒了也是集体的。马上停建。”
“巧巧,别说了!回去推车去县城。”
县委书记打了个电话,胖秘书再没说什么。最后扣了巧巧家两亩责任田作为补偿。
周德仁知道这队长还要干下去。
三十九
这些年,任光华在东北淘过金,和人动过刀子;在唐山挖了两年煤,一次冒顶差点丢了命。后来他到了山东,学会了烧砖瓦手艺,一干就是六年。他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他想了很多很多……一见到巧巧,他就知道后半辈子和梁家不能分开了。
“光华叔,房子都烧了。”
“人活着就行。”
“我娘是自杀的,她忍不下。”
“他们威风不了几天,再斗斗吧。”
四十
都说八里岗的窑货烧得透,又不过火。瓦青瓦青,千片万片瓦扣在一起,严丝合缝。乖乖,活真做绝了。自从垒好窑,那肚竟没空过。冷冷热热,闷声不吭,很卖力气。
第二年收了麦子,梁家要盖楼房,没个万把块钱撑腰,谁敢动这个念头!八里岗人这回晓得伏牛山不是垒的。农忙一过,窑场就像磁石一样,把成群的小伙子吸引过去。巧巧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嘻嘻哈哈,哄得一干人乐滋滋地为她干活,也不觉着亏。
人都说巧巧的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就放下。黑脸花脸,笑脸哭脸,装啥像啥。
老人背后谈到巧巧,开始叹气。许多家开始禁止儿子去窑场,只是儿大不由娘,偷偷地去。于是许多家里开始吵架。在众人眼里,巧巧终究是玉兰的闺女,房檐滴水——照窝行。一天,两个小媳妇眼睛直盯着她的下身,脸上堆着笑说:“到底生活好了,胖起来了。”巧巧叉着腰,一字一顿地说:“你他妈的真丑,不要钱都没人要的货!滚一边去。”两人吓跑了。巧巧那天晚上哭了半夜。
巧巧拿着一包带把的香烟,把干活的人嘴里都塞一支。
“明天我家房子开工,有劳诸位帮忙。只有烟酒招待,工钱就免了。怕爹怕妈的,就不要来。我最瞧不起这种人,我要心甘情愿。”
“大小姐吩咐,哪个敢不从?烟酒也免了吧,只要多冲咱笑笑,好烟好酒算啥。”
“烂舌头的死鬼!跑到赵河照照,配也不配。”
“你心里有咱,就配了。”
“叉八叔,明儿领夯可全靠你了。”
叉八并不言语,眼勾住巧巧的下巴不放,莫名其妙把身旁的大花狗踢一脚。
夕阳如血,淡淡的阳光射在巧巧丰腴的胸部,地上清晰地现出一个诱人的身影。
“叉八那调子,到底练过真没的说。”
“来段听听。”
叉八极不情愿地把目光抽回:“□,唱啥哩。”眼睛不由自主又转到巧巧的脖子上,眼神极凄凉,拿着假嗓子唱了起来。
贤良女劝丈夫房中坐下,尊一声孩子他爹,闺女他大。
咱夫妻恩爱重前世造下,又有儿女又有女谁人不夸。
你终日不务正业赌博场下,支筛子又待宝还把牌抹。
赢了钱欢天喜地回了家,输了钱回到家来把我打。
……
众人愣了半天,埋怨着:“不好听。日鬼的想老婆想疯了不是。”
“老婆可不是好挣的。”
第二天,巧巧特地换了一件杏黄色紧身毛衣,轮廓极分明。
众人吸完一支带把把的烟,又端起泡好的叶子茶。
巧巧见碗里沉着四级大叶,喊过小弟:“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快去把信阳毛尖换上。”一一夺去众人手里的碗,泼在地上。
众人大受感动,忙说:“这就行了,比白开水强多了。”
“队长平日都喝大叶,俺家是请你们帮忙,能买到龙井也舍得,值不了几个。”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
叉八像是在看老槐树,不时扫过巧巧。
阳光灿灿。
抬一了阵,懒怏怏的,不提劲。一干人七嘴八舌冲叉八道:“莫再领啥子想吃樱桃唉——树难栽,没趣味。来点真格的,提提神。”
两个石夯,十六个壮汉,都搠在那儿,纹丝不动。巧巧站在一边,抿着嘴笑,远处三三两两站着人,目光极复杂。
叉八又无意地瞥瞥巧巧,喝口水。走过来,站在两个石夯中间,却不喊,捂着肚子揉揉,一连放了一打响屁。一干人笑得肚子疼。
叉八浑厚深沉的声音响起了。
她那里瞅我唉——
两眼(那个)虎灵灵
“嘿哟!”
石夯被高高地抬起,深深嵌入碎石块中。
我这里瞅她呀——
两眼(那个)扑棱棱
“嘿哟!”
众人陡然精神抖擞,力气倍增,便把那沉重的石夯抬得更高。
就打(那个)清早唉——
我得了个相思病
“嘿哟!”
叉八趁着这个空,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全部意念压入小腹丹田。照例,这里领夯的要一口气唱一长段。叉八把调子由低到高地唱上去,抑扬顿挫,极富表现力。
只把妹妹你那——
美甘甘、香喷喷、娇滴滴、凉渗渗的一点唾沫星儿唉——
咽下去
再到那鸳鸯帐内出一身风流汗呵——
我这屌病便可轻
“嘿哟!”
因为有了叉八的号子声,中途并没歇停,一个上年,就把墙基打得很瓷实。
一个月后,青砖楼房盖起,外带院子楼门耸立在八里岗村西头。
一天,大太阳。众人做了一大片砖,正在歇息。巧巧看见田永川沿着河堤回来了,神色奇异。她自言自语:“房子也盖起了,整天的,还像缺个什么。”
“缺我这个男人搂你呗!”一个男人的声音。
巧巧跳起来,指着那人吼道:
“你算什么东西!”
人口普查资料上记载:涅阳男性比女性多出八万。因此当地姑娘就越发金贵。见面的第一天就要花费八九百元。见面礼、订婚衣裳、红纸包……叉八二十五了,父子俩连梦都不敢梦。后来,四川向这里出口了不少,可又不实行三包。梁文法上了一次当。
年初,一个本地男人领着一个姑娘到了他家。梁文法见人家不嫌弃自己家境贫寒,儿子相貌拿不出手,以为真是祖宗保佑,把三百块钱交给了那个男人。姑娘一口一个爹,叫得梁文法心花怒放。谁知女人只和叉八睡了三黑,上了一趟街硬是丢了。后来有人到县城,见布告上写着一对犯罪夫妻,回来一讲,不是他们是老□。挨到这年冬天,梁文法不得不另想办法。
“如今这世道,靠本事吃饭。我已经黄土埋了脖子,二世人了。你娃子日子还长哩。咱梁家只你这棵独苗,再等两年娶不来,不就断了?你能学点手艺,怕是还有个盼头。如今盖房的多,我看学砖瓦是条路。你任大叔是把好手,跟他会有出息的。”
叉八等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些年你可把他整得不轻。”
梁文法掏出烟袋,叹息一声,颓唐地蹲在地上。
“人呵,谁没个三昏三迷,那些年怪我有眼无珠。其实,我早就看出他是条汉子。可一山容不下二虎,还不是为了你鳖娃。日他娘,那几年真跟梦一样。”
“人家要是不答应,这脸往裤裆里装。”
梁文法火了,站起来,指着叉八的鼻子骂:“你鳖娃尽发些好事!去都没去,咋知人家应不应。照你说,就该买条绳子,往脖子上一套,多省事!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和女人睡过就算男人么?不娶下女人,生下娃娃,算个□男子汉。有种的,吃几年苦,忍几忍,活个人样叫我看看。明说了,你不应,就不是老子掂□做的,马上给我滚出去。”
虽然只有三天,叉八再也忘不了女人的好处。
“爹,我听你的。就是他要条胳膊要条腿,我立马砍了送上。”
叉八那神态,真有点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
梁文法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用手拍拍叉八结实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一叠钱。
“你拿这三十块钱到街上买几瓶酒,买几条好烟。旧社会拜师,还要备四色礼呢。你任大叔开恩收了你,可要下苦力,干它三年,给咱家留个后。”
第二天早上,天气阴冷。前两天下了一场雨夹雪,路上是溜冰。小麦叶上都有一层灰白,尖细的干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阵风刮过,槐树林便响起呜呜的哨声,北面的伏牛山全叫白色笼罩。窑上冒着三股黑烟,烟柱歪歪扭扭朝上流动,越来越粗,越来越淡,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在半空中融入淡灰色的云中。
“小心!小心!别摔碎了酒瓶子。”
梁文法父子,一个拎着几瓶酒,一人抱着几条烟,蹒跚在结满溜冰的路上。哈出的热气变作白色的水雾,在他们脸前萦绕一会儿,倏地消逝了。
四十一
任光华站在窑洞口,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淡淡迷蒙的天。他憔瘦了许多,脸刮得铁青。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掩藏着点点青黑色的煤渣。
“巧巧,看看砖变成啥颜色了。”
半天不见动静。任光华扭头一看,巧巧倦缩在窑洞一角,正津津有味地啃一个烤红薯。
“馋嘴!叫你看火。”
巧巧抿抿黑嘴圈,甜甜一笑,扑闪着眼,撒娇道:“我听见了,你是在考我。第三天是火红色,第五天红里透黑黄,第七天是黄中透青,那时就透了。渗水时要慢慢渗,烧几天,渗几天。今天是第四天,该是……”
“驴唇不对马嘴。是叫你……快,加煤。”
后面袭来一阵凉风,回头一看,窑门里搠着两个活物。
巧巧的笑脸卷了上去。任光华把铁锨朝煤堆上一插,掏出一支雪茄,用打火机点上。梁文法看见那只打火机非常精致,手一推,火苗一蹿几寸长,蓝莹莹的。仔细嗅了嗅,才晓得用的不是汽油。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大排长。”
梁文法非常窘,忙把烟放在一个小桌子上,对叉八道:“看你那没眼色样!脸拉得二尺长,像是谁欠你二斤黑馍钱,还不快叫大叔。”
“大叔——”
硬梆梆的。
“开天辟地,你也会求人。”
“任老哥,你君子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我也就过去了。”
“五爷啥时候学得谦虚了。”
巧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十几年前关帝祠堂那一巴掌,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鳖娃庄稼活做不来,连牛屁股都不会戳,跟你学点手艺吧。”
任光华一脸冷笑。
“五爷,拜师可得交钱哩。”
“三年,光干活,一分钱不要,行不行,大孙女?”
任光华终于忍不住了,手伸进衣服,摸到了伤疤。这个时候,他突然有点可怜梁文法。
“托你这个大排长的福,我才学了这点手艺。我知道,没人用你,你也不会伤人。就是怕你家大公子吃不得这份苦。烧窑可不是儿戏,是烧钱哩。点了窑,要烧几天几夜。火烧眉毛的时候,日他娘,做个春梦的工夫都没得。”
叉八始终杵在那儿,看着巧巧,不言语。
“他啥苦都能吃。好老哥,你收下他,算是救了他,他都二十五了。说个人,难咧。”
任光华默默地看了叉八一眼,又捅捅炉膛。火红的颜色变得很刺目,倏地唤起了他肉体的某种感觉记忆。他感到整个人都缩小了,抖着手把投火的钢钎拿了出来,冷冷地对叉八说:
“要是诚心学,抓抓那头看。”
叉八一怔,犹豫一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钢钎。一股白烟冒出。
“二杆子,快松手。”
梁文法大叫。
巧巧也一愣。叉八把手伸进水盆。
任光华心中一凛,有些喜欢叉八了。心里道:好狠的角色。
他转过身对梁文法道:“闻过这味吗?”
梁文法后退一步。
“叉八,你要记住,活人难咧。留下干吧,先给我打下手。”
叉八父子刚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朝窑场走来。是周秀改,她男人死了,已经寡居四五年了。
四十二
大兴表面上对父亲很敬畏,心里却瞧不起他。他也喜欢到窑场,巧巧常常奚落他。当时,气得发抖,不出三天又要去。巧巧身上有一种叫他又爱又恨又怕的东西。母亲和姐姐警告他多次,大兴冷冷地听,并不往心里去。终于,周德仁发话了:“再去就打断你的腿。明天就找人给你提亲。”
周德仁吃了晚饭,鬼使神差站在巧巧家的新房前愣了很久,后来他进了梁文法的家。
“文法,听说你让叉八拜师了?”
“这,这,唉——我也有难处。原先,原先是想找你商量商量,后来……”
“文法,”周德仁捡根木棍把灯花拨去,屋里亮堂许多。“从土改到现在,你我都混下来了。你靠上任老大,我不说什么。他,你不是不知道。这回,他不光是奔钱,你明白吗?会有你的好果子?前天他到公社为了啥?”
“跑他党员的事。”
“这就对咧。三勇家是什么人,如今成了暴发户,不正常。将来肯定会变回去。社会主义就是一块过活,干了几十年,你硬是不明白。你可要看清楚点,没后悔药。”
火苗一蹿一蹿。
“叉八都二十五了,我要为他想想。”
“任老大和你交心了?”
“我那些年对不住他,他还恨我。不管怎么样,他收了叉八。”
“你知道全村人我怕谁?”
“任老大?”
周德仁笑而不答:“任老大吗?……”
他用右手浑圆如香肠的食指指指自己的头。
“我最怕的一个,我怕对付不了。我不能好好想,就是怕。这你不明白,干了几十年,你还是个糊涂虫。”
临走的时候,他又对梁文法说:“任光华的党员恐怕当□不成了。你不在党,你不会知道这事厉害。”
周德仁到竹林那边游荡一会儿,去敲两间草房的门。
“秀改,秀改,开门。”
门闩拉了一半,终于没有开。里面有一个悲苦的声音。
“六哥,六哥,求求你。”
“我一年多没来了,改改……”
“六哥!作孽够多了,龙要抓我的。”
“这也好,这也好。我说过的,我不强求,几年前就对你说了。你想想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怕是又有人了吧?”
里面很久没有声音,门闩又响了一下,还是没有开。
“六哥!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任老大!你好呵——”
周德仁悻悻地走了。
四十三
从周德仁家传出了话:他家大兴结婚要大待客,但这回要提前收礼。
众人大惑不解:真是笑话,仓老鼠问乌鸦借粮食,守着的没有,飞着的能有?再说以周德仁的面子,到县里也能借到千八百的。
礼单桌摆在那棵大树下,蚂蚁早死绝了。
姑娘是周德仁从十几个中挑的,家在石佛寺边上,相貌出众,性情温良。姑娘的爹是那个大队的大队长,也算门当户对。细算起来,周德仁还算高攀哩。
小晌午的时候,人都来了,都说着:拿不出手,诚惶诚恐地递上。见自己的名字写在红纸上,又向队长道喜。
周德仁甚至有些激动,八里岗人没有忘记他的好处。这种东西,你就是点上窑,烧他个十年八载,把砖头烧化了,人油烤尽了,能烧出来吗?丁点大的石佛寺,为什么能标在全国地图上,八里岗再没有一个人明白。
周德仁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希望能看见任光华或是三勇家的人。这样的场面,是该让他们见见的。他终于坐不住,披上大衣,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朝窑场走去。
“生意做得不错吧。整天忙来忙去,也没顾上来看看。公社还要宣传你们。”
任光华迟疑地抬起头。
“不敢当。”
“那些年你受了委屈。我有责任。恢复党员的事,再慢慢跑跑,没准能有个松动。”
“我这个人记仇。”
任光华很仔细地在一个花盆上刻着花纹。
周德仁摸摸脖子。
“说也说不清。你带了几个徒弟,这很好,我已经朝上汇报了。”
“那随我高不高兴,说不定明天就叫他们走。”
“这个窑场该起个名字,对外联系也好办,队里有公章。”
“会的,要不了多久,你信不?”
周德仁跟着任光华冷笑一声。
“我信!俺家大兴定亲了。”
“听说了,是四里沟的闺女,今天预收待客礼钱。我想着怪。”
“二十桌怕拿不下来。”
“你是队长嘛,老队长了。”
周德仁知道该走了,点到为止。他看看巧巧,古怪地笑笑。巧巧是那种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姑娘。
任光华呆呆地坐了很久,突然把花盆摔个粉碎。
四十四
周大兴离开疯疯癫癫的父亲远走他乡的时候,他有些明白:巧巧做这许多事情都是蓄谋已久的。
街上人很多,巧巧约他去看戏。巧巧拉住他的手,他哆嗦了。“你是怕见着四里沟的姑娘。你说,她就是仙女?你转过脸看看我!”
第二天巧巧又不理他了,像是根本没有那回事。一个月过去,大兴的脸成了刀条。叉八一见大兴,总是目光呆滞,爱怜地看他一眼。
忽然有一天,巧巧终于又想起大兴了,约他晚上到竹林里去。大兴不知从哪借来一个胆,见了面,竟敢埋怨几句。
“你心里没有我,为啥约我去看戏?”
“嘻嘻,谁说不喜欢你?你都快娶亲了,喜欢你顶个屁用。看来我只好嫁我二哥了。我就是这个命。你真好看,少见得很哩。”
“巧巧,早两年我就喜欢你啦。其实,我爹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周围是一片无边的昏暗,静得很,偶尔头顶一只小鸟梦呓一声,更显静。看着看着,大兴上火了。有一声脆生生的声音。
“别人怕你,我知道你怕我,我打你你也不敢还手。可我也怕一个人,都没说清楚,就想占便宜,你他妈跟你爹一路货色。明说了,我有点喜欢你。想要我,就把四里沟的亲退了。要是舍不得那些钱,算我瞎了眼。”
“我退。”
竹林外面一片皎洁,只见一个人影钻出竹林,清凉的风刮过来一阵凄凉的歌。
“从南京到北京,又从东京到西京,没见过裤裆里补补丁。”
巧巧心里一沉。
吃过午饭,大兴跑过去对爹说:“我把四里沟的亲退了,我要和巧巧好。”
周德仁等了半天,忽然明白了。
“你鳖娃吃了豹子胆,把钱当纸烧呵。”
队长膀大腰圆,大手肥硕无比,只一伸,大兴就倒了,轻轻一拎,离地半尺有余,荡两下:“你和巧巧好了?”忽然声音大变,“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巧巧。”
大兴把头伸伸:“打死吧,除了巧巧,要不,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眼看那个大巴掌就要拍到天灵盖上,老女人母狗一样射过去,架住了。
“先打死我吧。兴儿,巧巧愿了?”
大兴点点头。
“兴他爹,两千块能给大兴买个如意,值。”
周德仁看见女人闷脸上沟壑密布,他突然笑了,轻轻放下大兴。
“你娃子别让人日哄了,那巧巧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都想着这太蹊跷,怕是有戏在后头哩。巧巧和队长都是心里做事,谁能斗过谁还很难说。
任光华把牙咬得山响。
“我养了一条狼。”
叉八笑笑,对师傅说:“娘们都属猫,谁摸摸她,就和谁亲近。”
当天,任光华就和秀改住一起了。
四十五
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甚至更长久些,八里岗人听不得唢呐声,一听就心惊肉跳。偏偏叉八饶不过众人,一得空就吹,吹得老老少少的脸上都挂上了哲学家的痛苦。学学老婆终于生了一个男孩,一落地脸上就布满皱纹。人们谈起,总是这样开始:“唉,那一天……”
大约是一个月以后的麦天的清晨,村里穿过一队送亲的队伍。四把唢呐四只笙,再有一些铜器,走在前面。接着是一顶四人抬的花轿。嫁妆一串,电视机、大立柜……队伍最尾是两个扎着红头绳的童男童女,一人手里抱个枕头。都走得极慢,到了周德仁家的门前干脆停下。乐班子拼命地吹《喜迎亲》。
“老哥,这是谁家的闺女,真张发。”
“四里沟大队长家二妞。”
众人忍不住上前看个究竟,一掀帘子,不禁大吃一惊。
“大兴真没福分,啧啧。”
“这些家具怕是队长的钱买的。”
“人家巧巧的嫁妆也不下这些。”
约摸有半个时辰,送亲的队伍徐徐启动。轿子里伸出一个头,瞪着泪汪汪的杏眼,再朝红院子看看,慢慢缩回去。
“啧啧,姑娘可是恋着大兴哩。”
“说一千,道一万,只是个缘分二字。”
众人都散了。周大兴疯子一样奔入院内,捶胸顿足。
“狐狸精!骗子!你这个鬼!”
不一时,院子里传出一个妇人的呜咽。
“天杀的小妖精,你好狠,两千块!呜……”
“都日你娘妇人之见。我早说过。……大兴,几十年了,你算把老子脸丢尽了。”
大兴不哭了。
“你总是自己的自己的,啥时候想过我?我受够了,这种活法,我受够了。”
“大兴!这是你爹!你胳膊肘子向外拐……巧巧这个浪货,好狠!”
“要是我,也这么做。”
周德仁不再骂了,大兴不像个熊货。
“两千块买个教训也值了。娃子,如今你该知道在八里岗怎么活人了。娃子,谁也不会想着你。八里岗人想打倒我还没那么容易。”
四十六
田野里,一片虫子的聒噪。梁巧巧抬起头,拢拢额头上的散发,用迷醉的目光看着蓝天。她跳进一片麦地,仿佛听到了它们默默生长的声音。那是一种神秘的声音,让人振奋的声音。槐花开了,白练一样撕开了大片的绿。原来还有这样的景致。“你已经走了一步,你干得真漂亮。”她深深吸了一口槐花香,哭了。
四十七
田永川不再考学了,梁巧巧有点高兴。
她下了河,在一片芦苇的掩饰下下了水,撩起几滴洒在胸前。永川哥也要在八里岗活下去,她感到永川离她很近,伸手就可以抓到。
她穿上裙子,坐在温热的白沙子上。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长到了恰到好处的地步。一缕槐叶苦香叫风送进她的鼻孔。现在是夏天,马上就是秋冬,接着又是一个春夏。怪有意思的,就这么循环着,人也慢慢长大了。河水涨涨落落,槐花开开谢谢。这么胡思乱想好一阵。就在这个时候,叉八从芦苇林里闪了出来,嘻嘻地笑笑。手里拿着一个粉丹丹的内裤,在鼻子下嗅来嗅去。巧巧想走了,她想应该把光华叔叫回窑场。叉八唤她一声。巧巧手里拎着一双鞋,转过身,上下把叉八打量着,说:“你真让人恶心。”叉八仍笑:“我喜欢你这东西。一样,男人都一样。”巧巧不明白。叉八又说:“大兴要得,我也要得。”巧巧气笑了:“你也算个叔,你他妈不得好死。”“一样。人活百岁也是死。”巧巧恶狠狠地诅咒:“你起了这个心五雷轰顶。”她拨开几棵芦苇要走。叉八从后面抱住了她……巧巧挣脱不掉,用鞋朝背后砸一下,叉八鼻子出血了。叉八火起,轻轻就把巧巧转过来,把巧巧脸上蹭一片血。巧巧咬住他的鼻子。叉八一拳把巧巧打翻在地。巧巧挣扎着扑上来,叉八下一拳打得更有力,鲜血溅在白裙子上。叉八笑笑,要扑过去,却见巧巧躺着,手里拿把小刀对他说:“你再撒野我捅了你。”
叉八摸一把鼻血,扯下裤子朝着巧巧撒了一泡尿。
“我还会要你,你和你妈一样。嘻嘻。”
四十八
任光华又回到了窑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巧巧兄妹几个。
巧巧到县城烫了头发,乌黑油亮,蓬松着披在肩上。上身新换一件开领红上衣,火团一样。明明上身穿一件黄颜色港衫,下身穿一件牛仔裤,像一个富家子弟了。
任光华发现巧巧神色大恸,几有不胜之态,泪光点点,扶着他的腿跪下了。
“大叔,巧巧对不住你。我恨哪!”
“秀改,接住酒壶。巧巧,大叔错怪你了。”
拉了半天,还是不起来,摸出一叠钱放在小桌上,任性地说:“大叔,秀改姑,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答应我不起来。”
“傻闺女,我和你大叔答应了。”
“这三千块钱,你们给二哥说个人吧。”
明明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端起酒壶,一仰脖,滴酒不剩。
巧巧扑在秀改怀里大哭。
“我太累了,没力气再走下去。我整天地想呵,还是想不明白。大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梁家无法堂堂正正地活?事情过去几十年了,为什么要抓住不改?难道要一辈子一辈子地传下去吗?梁家,你还不如绝了好。”
任光华冷静地说:“八里岗都是乌眼鸡。你活得好了,就容不下你。快了,巧巧,快了,县里刚选了县长,以后这乡长、村长,连这队长都要选。八里岗该变变颜色了。要不了多久。”
饭自然没吃成。临成的时候,光华对巧巧说:“你是不是看下谁啦?大叔给你做主。”
任光华看见巧巧站下了,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自己去。”
四十九
白裙子上的血硬是洗不掉了。洗了十几遍,血痕仍是历历在目。
田永川有些喜欢看那些疯狂卷动的水流,因为有了水的喧闹,就可以对所受的痛苦一点也不去思想,这真无比的好。风和日丽,气清天朗的,站在岸边看那许多浑浊的水漩子。杂草干柴,枯树叶子,芦苇的尸体,漂走了又来。夜晚他更喜欢来,月亮升起来了,这些不发热的光线很好,不会打搅他。他盯着卫士一样的两行古槐,把目力从眼眶里极尽地泄去。终于精疲力竭,再睁开眼,霞光透过树林射过来几束桃红。然而思想一有空隙就来扰乱他。他不能不想了,想这连续的失败,想这半年多八里岗出现的怪事,自然也想到黄瞎子。在另一个霞光射到他身上的早晨,他听到一个歌声由远而近:“八想我的身叫经,赛过一竹林,百鸟朝凤来往迅,我还是一人。”
“永川哥,你天天晚上来这儿做啥?你现在老是一个人独往独来,不和一个人说话。你到底在干啥?”
“我在驱鬼。我不能这么下去。我在想黄瞎子有时候说得很对。我为什么总是失败,原因就是我对八里岗恨得不够。有个东西老牵着我,叫我分心。八里岗就是这样,给你一点小利,趁你不在意,也就是说你不防备了,它就吞了你,叫都叫不出来,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它还要嚼你,把你的血榨干榨净。你完了。只剩下一把骨头。我现在想通了,这槐花有毒害人,一代又一代地害。我没飞出,原因是我不够狠。黄瞎子说得对,八里岗的每片竹叶里都渗着血,一般人看不见。出去的路还多着呢。我只有二十几,干什么都不晚。这些天我想的就是这些。”
太阳晒得越来越热,巧巧白裙子上的血痕越来越显眼,露水热得就要没有了。巧巧发现永川哥太有力量了,伸出一个指头,就可以拉她飞起来。
“什么鬼?你原来是不信的。我们梁家人活得太难。永川哥,带我走吧,我不行了。你记得那年你说过的话吗?那时我就在心里答应了。我老做梦,许多人张着血口咬我。”
田永川发现了裙子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痛,他莫名其妙地笑笑,神态严肃起来。
“鬼就是那个时候附了我的身。黄瞎子说得对,入定,参禅,句句是真理。真难哪。八里岗人都是自己闯,谁也帮不了谁。巧巧,太晚了。巧巧,你连自己都不清楚。八里岗人都是这样,干起来就不会停止。老人们说,几百年了,全是这样。记得老黑格尔说过:恶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动力。说得无比正确。你干得很漂亮。可是晚了,我也是八里岗人,我也决定了。”他不由自主地又盯住那几片血痕。
这些话巧巧有一大半没听明白。
田永川爱怜地看了巧巧一眼。
“永川哥,你说的鬼是谁?”
“你应该知道,你最清楚。”
田永川又在看那些血痕。
又一天的傍晚,田永川正在玉米地锄草,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喘气样的哭声,一扭头,大吃一惊。
巧巧站在那儿,脸上有几片青紫,衣服很脏很脏,动都不动,石头人一样。突然大吼起来。
“田永川!我恨死你了。可惜我没力气,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脖子扭断,我恨死你了!你白长了那么大气力。你是个瞎子!我真想杀死你。田永川,真想杀死你呀!”
田永川不明白是为什么,随便说了几句。
“一还一报,咱们俩两清了。这些年你给我家的钱我会还的。我刚知道这事。你用不着恨我,明天我就走了。八里岗人不以受人恩惠。我喜欢过你。如今我只能走。”
巧巧的泪水哗哗地流,目光变得期期艾艾。
“你真要走。”
“是的。”
“田永川,你记住:你要后悔的!”
五十
梁巧巧和田永川都忘不了这样一个秋天的清晨。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清晨,后来的一切就注定要这样发生。
那是个阴天。这样的阴天已经持续很久了。像个冥想者一样在积蓄着一种神秘的东西,似乎在期待着某个时刻,后来终于用莫名其妙的一阵雨水——诉说。风从云片下面挣扎,一股白雾在赵河上空翻腾,沿着青绿色的苞谷地平坦地铺开去,槐角的苦涩也随着这白雾弥漫。踏上第一个搭石,田永川迟疑了一下,转过身。
“爹,不用送了。”
儿子第六次名落孙山,自己要去平顶山下煤窑。老汉抬起眼皮,嗫嚅了一句。
“干不了就回来。你和巧巧……”
“不要再提这事!现在我答应,我算什么人?我不愿背后有人指我脊梁骨。”
田永川有点恶狠狠了。
“你这两年能补习,全仗巧巧帮补。”
田永川脸涨得通红:“我会还她的!你该早说这事……”
“混账!”
“我就恨她这一点,还有……”
“住嘴!你这书算白读了。巧巧这么烈性的女子,会吗?六年了!还是上不去。这是命。你要真刚强,在这儿也能干出点名堂。再说挖煤是玩命的事……”
“爹,我知道。……挣够了本钱就回来。”
“爹再依你这一回,再混不成个人样回来,我这老脸该装裤裆了。”
八里岗人注定要被拴在这片黄土上。这几十年,只有任光华出去闯荡过。浮躁之气叫赵河束缚住了,因为多年挣工分吃饭,男人把精力和心思都花到女人身上,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的男人踽踽独行。
田老汉想着八里岗,想着这几十年的窝囊,忽然冒出一句:“出去闯闯也好。你看任老大,到底不一样。”
走到河中央,田永川莫名其妙说一句:“人走到哪一步,还说不定。”
梁巧巧看见田永川过了河,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穿着裙子躲在槐树林里,她的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一样的露珠子。她的皮肤薄得有些透明,雪白的颈项上露出一节二指长的青脉。
她跪在湿润的黄土上,叫一声:
“我的亲人,你不愿救我——”
五十一
八里岗这天来了一辆小汽车。事后,见过汽车的人都说:“听那声音,就有些不对。”
小车是绿的,横冲直撞地冲到村子,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村里的老年人暗叫“不好”。他们知道只有拿枪的人才有统一的制服。后来他们才明白:枪不是最厉害的。
八里岗要出事。
过一会儿,队长周德仁领着几个人从队部沉稳地走出去。队长披着大衣,表情肃然地在前面带路。风在村子里随意地乱荡,掀起大衣的后摆,队长硕大的臀部露了一下,有力地颤抖着。老人们一见,心里像吃颗定心丸。
终于走到了三勇家的青砖小院。后面尾随了几十个看热闹的人。
周德仁把梁三勇拉到人前,指着三勇对那个魁梧和他有一拼的中年汉子道:
“这就是户主。”
中年人把白手套脱下,扶扶眼镜腿,手掌肥厚,婴儿屁股一样的嫩。
“你是梁三勇吧?”
三勇哪见过这阵势,两腿开始筛糠。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周德仁伟岸的身躯给他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周德仁的大手抓住他的肩头,好像并没用多少力,三勇就有了双脚要离地的感觉。
“三勇,不要慌张。这是县税局的同志,今天来的目的主要是查账。问你话的时候,有一说一,说二说二,不要隐瞒。还不快让同志们进屋去说。”
三勇抹一把冷汗:“亮亮,亮亮,快去叫你姐回来,快!领导,领导,快进屋吧。”
都落了座之后,开始问话了。
“梁三勇,你这窑场开工时间有五年零八个月。”
“是的,是的。”三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二十天一窑,一共一百零三窑,对吧?你们上报了几窑?”
三勇大汗淋漓:“我,我闺女管……”
巧巧进来了。她把大衣脱掉,穿个鹅黄色紧身毛衣。屋内一下子温暖许多。
“同志。按你这算法,我们全家早累死了。一共才烧了二十几窑。这些天烧的一窑买主催得紧,没顾上报,就说这几天去登记。”
另一个年轻人抬眼翻了一下巧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皮本子,翻了几页。
“二十几窑?准确地说,你们一共烧了五十四窑,其中有六窑全装的花盆,这几窑的税有另外的算法。你们上税的有二十三窑,共有三十一窑没有上税,加上六窑花盆应多收的,你这个窑场一共漏税六千八百六十元零八角。这些还不算你们后来擅自把房瓦提价一分三厘的收入。”
梁巧巧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德仁坐在门后面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煤也提价了。”巧巧把亮亮叫过来,“这在我们家都算壮劳力,你看他瘦的。确实没有那么多。”
“我这账有凭有据有证人。你怀疑我们的账与实际有出入,你可以把你卖出的一笔笔账拿出来对对。”
“我,我们……哪有许多工夫。”
胖眼镜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
“不要再辩解。听说还有无偿雇工的事。查得细了,你卖房子卖地都交不起。窑场从今天停工。罚三千元。一共九千八百六十元。小李,先把他家的固定资产都封了。窑场所存的货由生产队长处理,算作短工补偿。”
青年人从黑皮包里拿出几张白封条。
周德仁发话了。
“慢!八里岗出现这种事我有责任。不过,他们对政策不了解,出点小事也难免。我知道你们这是按章办事。我是党员,晓得这是法律应该守。你们封了房子,一家老小怎么过活?我作个保,漏掉的钱一定要交到国库,只是罚款能不能减一些。在八里岗,我不说话谁还会说话?你们要是给我个面子,也算给了几百人的面子。就这话,你们看着办。”
税务局的人走了。房子自然没有封,罚款的事说是回去研究研究再答复。
任光华在外面卖完花盆回来,梁家几口人正在家里为凑不起钱发愁。三勇吓得大病一场,忙去求黄瞎子指点迷津。
黄瞎子良久不语,老半天叹了一口气。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必得贵人搭救。去求队长,会见好。”
五十二
忽然有一天,有人传巧巧要嫁队长家的大兴了。众人纳罕不已,眼看着队长家匆匆忙忙地在作准备。村里人真信了。这人间的事真捉摸不透。又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学学的小儿子跑到南场,把头往石磙上撞,鲜血直流,眼神里也有梁家的印记。那小黑眼珠子看你一眼,什么都一清二楚。老人们又在讲:“要出事,要出事。”
巧巧传出话:嫁,可以,但一切从俭,不摆酒宴,新式旧式婚礼都不举行。周德仁一一照办了。人们都背后议论:老周家的人都喝了迷魂汤。
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巧巧嫁过去之后,和老队长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长谈。
那是一个中午,巧巧给周德仁送饭。结了婚的巧巧更漂亮。都说比玉兰当年出落得更撩人。野风吹得正紧。周德仁接了饭,却不吃。
“爹……你怕里面有毒药?”
周德仁摇摇头。
“不会。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样了。我知道,太一样了不好。”
巧巧天真地笑笑。
“以后谁也对你没办法了。”
周德仁也笑了。
“别人都这么看。太一样了,就会有个结果。早晚都会有。”
“你瞎猜。咱们是一家人了。”
“太一样了。你变变我变变都行。”周德仁摇摇头,“不行!八里岗有很多这样的人。任老大、永川,张家兄弟也在打听那一年他姐是怎么死的。就得这样,这个我明白。”
“我听不明白。因为你,我们家才交出六千元,大家都这么说。”
周德仁仰天大笑。
“我知道你一清二楚。几十年了,一笔一笔你都记在心里。你知道吗?你太像你娘年轻的时候,我看像极了。性子不一样,可像。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有个结果,我在等。你终于长大了。没想到真嫁给大兴了,那个结果就叫我害怕。早晚都会来,我怕得要命。你嫁给大兴,我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知道你这个人记仇。”
“我这个人是记仇。”
巧巧忽然哈哈大笑。
周德仁也大笑,声音更响亮。因为他壮实,底气更足。
五十三
外面世界更大,可留不住八里岗人。田永川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别人都是这么说。只有黄瞎子说:“他在外面混得不错,只是没有东西拴住他的心。八里岗人,我知道。”
煤矿拴不住他,城里姑娘也拴不住他,因为没有一个愿意为他去死。有一天,他在一个大城市的友谊商店里看到了玉雕,一看标价,吓他一跳。忽然想起读历史的时候有过这样一句话:涅阳山清水秀,人民勤劳勇敢生动鲜艳,情感炽热浓烈深沉,自古盛产玉雕丝绸。他回来了。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石佛寺学徒。
任光华的党员身份还是没有恢复,但队长要选举了。
周德仁年前就把没收巧巧家的砖瓦分给了每家每户。任光华给七八个徒弟和十几个打短工的发了工钱,又花钱为村里放了三场电影。周德仁知道这事后笑笑,用了几个晚上走访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说他力不从心,不能把全村搞暴发起来。
老人们发话了:德仁处事稳重,遇到大事临危不慌,几十年了,他领着几百口人过了一滩又一滩,如今不能撂挑子,要再干几年。
选举结果,任光华一败涂地,只得了三十几票。
他开始喝酒了。
张老大中途退出选举,又到广州做生意去了。
五十四
回想起来,人们慢慢发现了那个夏夜的许多不寻常的地方。傍晚的时候,队长家的上空凝着一团血一样的云,久久不肯散。吃了晚饭,学学的儿子突然张口说了第一句话:“苦——啊!”学学老婆的饭碗吓掉了。知了一直在叫,叫得全村人无法入睡。大家忽然记起来大兴下午要去宛城买玉石,好好地走着,突然爬在地上,啃了一嘴灰。结婚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出去做生意,常常一个多月不回家。每次回来都要喝醉。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很平常,尤其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地方,就更显得平常。
周德仁老婆吵着天热,搬到大路上睡去了。周德仁刚也要出去。巧巧甜甜地叫住了他。
巧巧背心、裤头。裤头粉丹丹的,太显眼了。
就这么发生了。没有声息。
周德仁叹了一口气。
“唉——,五十多了,简直是乱了礼法。不过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样,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的。你太像你的娘。你比她知冷知热多了。我等她二十年,还是没等到。我知道今天多有不妥,也就这一回了。大兴也算个孝顺的孩子。我总害怕你的眼,说说话才好。”他敞着上衣,汗渍渍,又宽又厚的前胸小腹热气蒸腾。
巧巧躺着,拿起粉丹丹的裤头打扫卫生。她认认真真地一下一下地揩,又放在亮亮的眼前看看,很仔细。她笑笑:“极好,幸福极了,你是个男人,比大兴强。恐怕比所有八里岗的男人都强。只用看看你那大屁股,就该你当队长。你要完了。嘻嘻。”
“别这样看着我。你娘的眼好,水一样,柔柔的,像兔子。你的——怎么说,火?对!是火。引火烧身,可了啦一块心病。”
巧巧把衣服从里到外穿好,又从外面一件一件撕到里面。“你常想我娘吧?我果真没她好,你真忘恩负义。哼哼!那你就去见她吧,我送你。”把白裙子上的扣子也揪下来。
“别说气话。好好的衣裳,撕它作甚?”
“你不愿意我高兴?”
“你想撕就撕吧。听黄瞎子讲,古代有人千金买一笑,这算啥,能值几文。”
巧巧把衣服包起扔进箱子,锁上了。
周德仁一怔,从床上窜上来,一把把巧巧拎起来:“你干什么?”
巧巧在空中阴冷地一笑,抬手把自己鼻子打出血了。
“你早该明白了。你放不放下我?我可喊了——天太热,会有人来。”
周德仁望着油灯,半天不言语。
“来了,来了。早知道要来。太快,这没想到。你干得真绝。”
巧巧又抿嘴笑笑。
“如今可以说了。六千块,我娘,任大叔,张大叔的姐,说说吧。”
周德仁平静地拽拽衣襟。巧巧动人极了。到底是八里岗第一美人。
“你太聪明。我一拳就能打倒你。我不干了。回头想想,我这个人确实太毒,理应当是有个下场。几十年闷声不吭的人都想这个。是你就更合适了。原先我不是这个样子,老年人都知道。张善人、我娘、你娘、我、你,这也是定数。”
巧巧扑上去,咬了一口。周德仁纹丝不动。
“你让我们一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些账都该记到你身上!我早叫人糟蹋了。这也因为你,你也该尝尝。”
周德仁凄然地笑笑。
“巧巧,你到底年轻。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吗?这也不能怪你,我也是过了多少年才悟出来。我不后悔。巧巧,你今晚就去吗?”
巧巧愉快地笑笑。
“急什么,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不过你他妈的真是一个男子汉。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吧。”
五十五
啊,这个夏天哪——
这个夏天让田永川惊悸了一辈子。一个人竟会有那么多的眼泪。看见巧巧眼里滴出了鲜血,他心惊肉跳。
“永川哥,永川哥——你就再听我说一次话吧?求求你——”
田永川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谈话是这么开始的。
“永川哥,今晚求你办的事,你一定要答应。要是不答应,我会恨你两辈子。你听着——”
眼泪果真是流的,月光让田永川看见泪水不是滴的。
“永川哥,我恨你呀,咬牙切齿地恨你。那个秋天你为什么不要我!我真想咬你,喝你的血,如今还想!那次你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话?为什么说要把我带走?你心里原来没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要从头给你讲:是你毁了我!是你!你这么有力气,难道只会挖煤吗?你把我抛下不管了……你好冷啊!我在火坑边上,你还要推我一把。那个下午我就完了……”
“你都知道,我恨你都知道。我那时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赵河水又涨了,声音隆隆的。田永川浑身悸动。他想喊:“别说了!”
“你不要说话!你一说我就没力气了。我知道你喜欢我,要不你不会回来,这我知道。那个秋天,你要拉我一把……不过,现在完了,完了!”
田永川眼看着那两根泪线变了颜色。
巧巧惨然一笑:“贞洁掉了就没了,我明白。可我来的时候清清白白。我恨哪!我一点点都没有。你今天答应了我,以后我就有了一点点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就要这一点点。你说过,八里岗人一做就要做下去,停不了,我只有走。不过我完了,什么也没有。我只问你要这一点点。有这一点点就够了。”
巧巧又笑笑。
“不要说什么,永川哥!永川哥,你就想着我还只有十六岁,要我一回吧!你看月亮多好,田野多好!还有这槐树林,这竹竿园,都太美了。我的心里只有你。就想着我只有十六岁,要我一回吧?要吧——”
两只被太阳晒黑,被劳动折磨得很粗糙的胳膊搭在巧巧颤抖的肩上……
……
五十六
巧巧做梦也想不到那明亮的小刀会在她自己身上派上用场。
八里岗又来了一辆绿色小汽车,这回下来的人带着枪。
八里岗又要改选队长。
尾声
巧巧死了。周德仁疯了。黄瞎子对这件事的评价只有八个字。
“蜂老自死。惊采绝艳。”
八里岗出去闯荡的人越来越多。
忽然有一天,村里人为这样一件事奔走相告:学学的儿子一夜之间长高一尺,脸上皱纹褪尽,像个五岁的儿童了。
叉八每晚必吹唢呐,那声音很像:苦啊——苦啊——
1987年9月成都